第57章
至于为什么可以战而胜之,当然是因为有官家……当然是因为有那些为国捐躯的义烈之辈了……四座小山堆叠完毕,御营兵马却依旧继续从岳台大营出入循环不停,这一次,却是全副披挂,每一队百人,护送一面牌位,往岳台上供奉不停。当先一个,乃是一个巨大的无字牌位。
其后乃是城镇名字打头的所谓某某城镇村众义民牌位……这又有些不合礼制了,因为自古以来,就没人给无名之人集众立牌祭祀的。
何况,这些牌位居然在那些早已经被封赏的名臣义烈之前就出现,还堂而皇之以那个无名牌位为首,摆在正中首位之上。
虽然未必懂什么叫心理暗示,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此安排,就是代表了官家和朝廷在这里对天下人说,这个国家能活下来,咱们这些人能活下来,咱们能赢金人几回,能在秋收后在这里做祭祀,就是靠这些无名之辈!
就是他们的功劳最大!
当然,有些人未必心服。
唯独两侧四个小山立着,没有谁敢有任何质疑……已经去席肃立到龙纛之下的赵官家也不许任何人来质疑这一点。
第四十九章
祭祀
无名牌位之后是规制稍小的牌位,大约是由三人一组护送而来,张叔夜、李若水、刘韐、种师道、王禀等靖康中知名义烈的名字开始出现,但行列没有半点停顿,因为牌位太多了,而且很快就是单人抱着的巴掌宽的木牌了。
到此为止,前几十个牌位还能是知名人士的姓名,但后面的名字不知何时就开始变的有些怪诞了……张宝、王进、韩相、桑吉……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些人只怕跟什么名士大臣是不沾边的,很可能就是一些记录在案的寻常士卒、曾经反抗过的寻常百姓。
而且,随着牌位越来越多,重名的也开始出现,光是跟御营海军统制官李宝重名的,恍惚间就出现了三五次。
但很意外的一点是,现场开始渐渐有‘肃穆’这个气氛了。
坦诚一点,那个空白大木牌出现的时候,岳台之上的君臣显贵,大约还是能够理解一点其中政治含义的,再加上礼制的缘故,当难得穿了一身十二章衮冕的赵官家撤座肃立后,整个岳台上的人立即很有职业精神的肃立了起来。
等到了一些人的名字出现后,台上许多人大概是因为认识或者干脆有亲缘关系的缘故,还有人一度戚容难遮。
但是,下面围观的东京百姓却并没有这个觉悟,他们依然在看热闹,依然在喧哗……他们并不知道那个无名大木牌是指代他们曾认识的人,对于那些以地名形式出现的地方虽稍有感慨,却只是说那些地方现在都被河北流民占了,上好的田地都被官府收了回去云云。
等到了种师道那些人的名字出现以后,话题则转变为若当年二圣听从老种经略相公的言语,则金人未必得手;李学士如何气势恢宏,敢面斥粘罕;张龙图咽气那一刻正是车子正好驶过宋辽旧界,估计成了彼处土地神云云。
但是,等到那些绝大部分是从尧山战役牺牲名册中复制过来的姓名木牌出现后,不知道为什么,原本的骚动与喧哗居然渐渐平息,议论声仍然在,但却压不住御营中军甲士行走不停中的振甲之声了。
“两位小舍人。”
气氛渐渐奇怪的观礼区,一名戴帷帽的年轻女子忽然走到观礼隔离带边上,喊住了两名正负手交谈的年轻人,恰是一名太学生与一名武学学生。
两个学生齐齐回头去望,只见对方虽然带着帷帽,却遮不住面容俏丽、身形婀娜,何况对方衣料之贵重、配饰之精巧、发型之新潮,俱是显眼,更不用说身上香料味道在一群市井民户中如何突出了。甚至看她身后,尚有两个健壮小厮、一个年少使女相随。
二人也是瞬间醒悟,这十之八九是城东某家正店的‘花魁’。
而两人又都只是气血旺盛的少年,只耳中听此一言,便当即有些心浮气躁,其中那武学学子更是当即满脸通红,正色拱手相对:“小娘子有何言语?”
“见过小王舍人。”那女子瞥了一眼对方胸牌上的王中孚三字,匆匆一福,明显有些急躁,却不耽误她又朝那个年少太学生胸前看了一眼,复又朝这个几乎算是少年、唤做吴益的太学生微微一礼。“见过小吴舍人……妾身唐突,能否让妾身过到那边去?”
王中孚本想直接应了,但在吴益跟前又如何能做这种事情,于是当即亮出一张巨掌来,虚推对方:“依今日规矩,不可以!”
“小娘子若想去,自从后面绕出去,转一圈便是,却不可乱了规矩。”吴益也在一旁正色提醒。
那小娘子回头瞥了眼牌位行进队列,一时焦急难耐,却是将从袖中取来一物,一面拽住王中孚的巨掌,一面将裹着手帕的一物塞入对方手中:“且请两位小舍人行行好,妾身刚才约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写着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着便要过去了……”
王中孚与吴益对视一眼,却是直接单手挣脱对方,并将那裹着手帕的一个什么首饰掷给了这小娘子身后的使女,然后依旧负手而立,依旧严肃:“依着规矩,不可以。”
“确实不可以!”吴益也这般重复了一遍。
然而下一刻,就在这小娘子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吴王二人却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齐齐背过身去……王中孚还顺便揽着两个执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小娘子见此形状,不及道谢,匆匆从二人身间穿过,便带着使女与伴当一起继续去追那牌位,而吴王二人转过身来,却又齐齐摇头。
无他,这小娘子明显是河南本地口音,而以二人的身份,却是早就知道这些名字十之八九都是关西人,多半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且说,这种按照东京闲汉的说法,是赵官家在八公山或者尧山‘发明’的牌位,一共一万五千余,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用了数百位匠人,花费了赵官家足足五万贯预算才做成,以至于负责搬运牌位的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麾下部众,大部都需要回到岳台大营再搬第二茬。
密密麻麻的牌位,不断从营中搬出来,与抱着它的士卒一起,在岳台上下的人海之间形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铁流,其中视觉上的震撼,完全不亚于之前腾空而起的火焰,也不亚于堆积如山的头盔。
但和那几样东西不同的一点是,它几乎是源源不断的。
而且,这种一个军士抱着一个牌位的设定,也在提醒着所有人,那些死了的人,光是有姓名的就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人死了以后,才能让其他人在今天这个秋收后的正节里看热闹,才能让人想着中秋后的太学大比与殿试,才能去奢谈什么主守主战。
不过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赵玖的感受可能又有些不同,甚至更加极端一些……比如说,他很清楚,那些砲车发射的其实是石弹,一边射着石弹另一边有人点燃在坑道中埋好的火药,否则哪来的这么大威力?当做宣传动画呢,投石机覆灭一切?
真要是到了这个威力,他现在就可以提兵渡河,先把大名府给轰下来。
眼下,不过是给随侍在人群中的高丽、西夏、大理使节听个响,然后鼓舞一下士气,威吓一些人而已。
战利品也有些虚,除了旗帜是真的有所保存外,绝大多数的战利品都是岳飞从京东战场缴获的,至于尧山之后的战利品,当然也不少,但其中头盔、甲胄什么的,早就修修补补发下去了,哪里能用在此时?
便是此时堆砌的这些东西,事后都要送给军器监好生利用的。
所以,对于赵玖来说,唯独这些牌位是真的,唯独这道铁流是真的。
秋高气爽,杂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风卷旗帜之声与甲士振甲之声……这道铁流尚不能做到脚步如一,但隆隆之声相合,却也足以比拟雷声了。
终于,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牌位才在巨大的、梯形状的岳台中后部安置完毕。
很难想象,搬运过程如此震撼的牌位聚在一起只占了这么点面积,还没有这座从战国时期便存在的高台三分之一多。
牌位运送完毕,赵玖开始按照礼制进行祭奠……这次这位官家不需要像上次在岳台一般当场问人了,早就有礼部官员提前教会了他,并私下排练多遍。
当然了,赵官家这般兢兢业业,岳台对面的观礼百姓却不大可能看的清楚,甚至已经有这么一点微微的喧哗声再起了。倒是台上,不少人看到赵官家这般乖巧的、认真的履行着一个官家的基本责任,却几乎是老泪纵横。
毕竟,无论何时,一个至尊,愿意配合着所有人去做一件所有人想着官家该去做的事情,哪怕单个看起来并无实效,但依然是对官僚体系与儒家体系的极大配合与尊重。
而祭祀,尤其是这次同时祭祀天地与亡人,更是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安全感。
想当年,仁宗皇帝出城来求雨,虽然事后京东依然因为没下雨导致粮食绝收饿死了人,但只是仁宗端着那个胖胖的身子出城这一遭,便受到了朝野的齐齐称赞与认可。
所谓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大约就是如此。
与之相比,正在认真做着各种复杂动作的赵官家就不大会做官家了,他会打仗,会拉拢宰相和帅臣,会写《西游降魔杂记》,会杀大臣,会挖鱼塘,会只有两个贵妃,会下命令合并三省为都省,会名实相符,会设立御营军,会发国债,会督造威力更大的砲车,会指点火药包……但就是不好好做官家。
祭文写的很好,是几位玉堂学士与中书舍人一起拟定的,四六对仗,文采风流,赵官家虽然不大懂其中典故,但这几日也已经熟读了好多遍,朗朗上口还是有的。
而此时,这位号称要绍宋的赵宋天子穿着十二章衮冕,背对着自己的文武臣僚、首都百姓,周围环绕着僧侣道士、御营骑步,面对着这么多牌位,手持一张写着祭文的白绢,款款以对。
说句心底话,这个场面已经让很多人感动了——无论如何,此时大略看上去,这个年轻的官家总还是个好官家的样子的。
读完祭文,在礼部尚书翟汝文的指引下,公相吕好问上前奉上阴燃的火石,赵玖则在一开始自己亲手插上焚香的香炉内,将祭文焚而祷之。
到此为止,算是大约结束了祈祷的流程……按照他亲自参与、吕公相发布的设定,接下来,他这个官家就该主动退场,和尚们与道士们启动两个大阵,文武百官以下,无论士庶,虽仆役杂民,都可自由到台下焚香凭吊。
但不知为何,赵官家烧完祭文以后,居然有这么一点意犹未尽,有一点东西塞在心里,不吐不快。未必是那篇祭文不佳,只是赵官家想自己说出来而已。
“枢密院编修官领邸报事胡铨何在?”由于十二章衮冕着实行动不便,不好扭头的赵玖只能整个转过身来端正相对,然后才出言呼喊。
一身绿袍的胡铨闻言,立即从队列末位、几乎算是岳台阶梯后半段的位置中出列,然后匆匆来到官家身前行礼,称呼也格外郑重:“陛下,臣听旨。”
“明日祭文,署名改为朕与宰执、诸秘阁重臣联名。”赵玖昂然吩咐道,即刻引来许多在场文武的欣慰之色。
“臣得旨。”胡铨对此当然无话可说。
实际上,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这位官家的口谕,连近来显出公相威仪的吕相公也都不可能插嘴的……这个场合,这个时间,赵官家的威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加成。
“再以朕的私人名义,也就是沧州赵玖的名字发一篇简单的祭文评论。”赵玖继续在阶梯状的岳台上方扬声吩咐。
周围文武俱皆紧张,胡铨也微微一怔,方才俯首:“臣得旨,敢问陛下,是何评论?”
“凡此言语种种,归根到底不过是几句话而已……其一,宋金之国战,我等宋人护国安民、抗击侵略,是正非偏!是义非暴!”虽然情知连岳台上的人都未必能全部听清他的言语,赵玖还是奋力言道,并在心中冷静鼓励自己——我现在做的事业是正义的。
“谨遵圣谕!”俯首而立的胡铨头都未抬,便一瞬间涨红了脸,然后猛地提高了声音。
周围靠的近的文武也都凛然起来。
“其二,此战自宣和七年起,至建炎五年,经历七载,大宋虽死伤无数,且仍亡地千里,但终究会是宋胜金败!我存敌亡!”赵玖继续放声言道——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谨遵圣谕!”
“其三,千难万阻,此心不改,不捣黄龙,誓不罢休!此言与天下共勉之!”赵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虽然道路一定会曲折。
“谨遵圣谕!”
这次抢先应声的乃是公相吕好问,且其人不顾传统,直接从一侧下拜,行了理论上只有接任宰执时才会行的跪礼。
文武百官,慌乱了片刻,但很快就在都省首相赵鼎赵元镇、枢密使张浚张德远的左右带领下,一起下跪,连两位使节也在犹豫片刻后慌乱下跪,至于大理使节第一时间就跪下了……这不是什么卑躬屈膝,也不是什么奉承拍马,更不是什么为所谓狗屁英雄气所震慑,而是因为这一刻,在这个同时祭祀了天、地、人的场合下,一名有着军权、功业加成的合法天子,在祭祀仪典的最后时分发出的言语,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不可辨驳的绝对威权言语。
在这个体制下,此时的赵官家就是在代天而言。
尽管没有这一层主观目的,但谁都知道,不管之前有多少杂音与暗流,这一瞬间,这位官家的天子权威,还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什么会不会做官家,他都是官家!
第五十章
菩萨
周遭跪倒一片,眼瞅着还有朝外围扩散的迹象……平心而论,这种感觉有这么一点玄妙,会让人产生某种虚浮的满足感,实际上,赵玖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下跪的旋涡翻出岳台这个范畴前拔出腿来,然后转向岳台侧面,缓缓走了下去。
除了少数有职司在身要维护祭祀典礼的官员外,文武百官中的大部分都随从了过去。
没办法,按照不知道谁出的混账主意,今日不算,往后两日,文武百官是要陪赵官家一直住在这个岳台大营里诚心祈祷的,等三日祭祀典礼完全结束,方才能随官家折返。
不过,好在御营骑军没有回来,大营中想必还是比较宽绰的,再加上秋高气爽,当做出城散心也未尝不可。
闲话少说,赵官家小心翼翼从一群光头中穿过,力求保证头上前后二十四根冕旒的平衡,而光头们也知机的从两侧蒲团上齐齐转向,俯首行礼,以保持对这位依然是天下公认的最具权威之人的尊重。
然而,号称天下至尊的赵玖行到一半,却忽然在一个熟悉的胖乎乎的光头身前停了下来,然后根本没有转身,便直接脱口而出:“法河……”
“小僧听旨。”很有弥勒佛姿态的少林寺主持法河立即在地上俯首相对。
“朕这些日子读书,听人说有一本佛经,其中有个有意思的说法……好像是唤做《仁王护国经》?”赵玖依旧没有转头去看自己身侧的法河,这不是在拿什么架子,而是他这身装扮着实不方便转身,实际上,此时他脑袋前后二十四根串子都没有任何晃动的,若非声音清晰无语,恐怕其他人还以为是个木偶立在那里呢。“有这本经文吗?”
“好让陛下知道,自然是有的。”法河赶紧相对。“此真经全名唤做《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共有四个版本,流传最广的乃是唐时不空法师所译,那不空三藏法师乃是开元三大士之一,天竺狮子国出身……”
“朕知道狮子国在哪里,天竺东南大岛嘛。”赵玖打断对方,继续肃立询问。“朕是问你,那仁王经中有个说法,讲得是佛祖亲自开口了,只要这个国王是个好王,也就是所谓仁王了,那国家有危殆的时候,他就会派出来五个什么大力金刚菩萨,外加五千大神王来护国……对不对?”
听到这里,赵官家身后文武百官中,不知道多少人心中一起嗤笑,离得最近吕好问吕公相也有些讪讪,因为他家里数代都是信佛的,倒是法河主持周围这么多其他得道高僧,显得一点异样都无,因为虽然他们可以想象接下来这位官家会怎么问,但低着头有低着头的好处不是?
当然,其余的和尚可以装没见过的鸵鸟,但法河却是没法装的,这位因为赵官家看顾,所以比历史上提前数年登上少林寺主持宝座的大和尚不敢有丝毫犹豫,直接扬声而对:“好让官家知道,虽然原文尚可探讨,但无论如何,大意确系如此。”
“那靖康国变时,为什么没有五个菩萨领着五千大神王出来救世呢?”果然,赵官家张口追问,正是这句话。
法河毫不犹豫,依旧伏在地上相对:“那是因为二圣荒悖,任用六贼,文恬武嬉,民不聊生,不在仁王之列。”
这话说的大胆,却是唯一一个可做解释的法门了。
但赵玖意犹未尽,依然追问不停:“那朕呢?朕算不算仁王?还是说这个仁王单指天竺十六国国主,又或者必须得受戒信佛才算?信了道的就不算了?”
许多低头的和尚都松了一口气,但有些人却更加紧张起来,因为结合着这位官家的某些传闻,接下来的回答,恐怕不是‘若皈依我佛则如何如何’这么简单能应对的。
“好让陛下知道。”法河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那位官家不喜不怒的侧脸,就在岳台之侧正色扬声以对。“陛下于危难之时受天承命,登临大宝,以正讨逆,行义敌暴,虽未持三宝、受五戒,却正是仁王无疑!”
周围的和尚虽然趴着,却各自色变……这还怎么圆?!
“那朕为何没有看见五个菩萨与五千大神王呢?”赵玖理所当然追问。
“陛下,五位菩萨早已经转世来助陛下了,五千大神王也已经汇聚于陛下龙纛之下。”法河昂然对答不停,依旧没有半点犹豫。“御营五军都统,韩、岳、李、张、吴,正是五位大力金刚菩萨转世!御营二十万王师,其中五千军将,正是五千大神王转世而来……”
赵官家那个位置让人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从他身前身后二十四根冕旒,二百八十八颗白玉珠子一起晃动来看,应该是失笑无疑……却不知道是早就料到有此一答,还是如何了。
不过,这不耽误周围和尚们带着一种不知是妒忌还是厌弃的眼光纷纷去看法河,也不耽误赵官家身后文武百官一起去正色去看这个主持。
不管是存心拍马还是一时情急,这和尚能这般利索摸准官家的心思,然后还面色不改的把这话说出来,便已经是个人物了,绝不是之前白蛇风波中被人笑话的‘法海师弟’那么简单。
“陛下!”就在周围人盯着法河的时候,法河主持却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继续抖动下巴肥肉,说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非止是五位大力金刚菩萨与五千大神王俱在,便是文殊菩萨也已经下凡来了,誓要兴宋灭金!”
“文殊菩萨是大智慧,对不对?”赵官家状若有所思。
“是!”
“那定然是宗忠武了。”赵官家一声感慨。“你不说,朕居然没想到……若非是宗忠武持大智慧、大远见、大毅力在败局之中收拢军贼乱民,为国家守住东京城,淮河以南已然无救,这不是佛祖派下来的文殊菩萨还能是谁?还有汪相公,必然是大愿地藏菩萨转世来助朕的,你们说,汪相公在洛阳,是不是正如地藏菩萨安忍不动?若非是他在洛阳这般安忍不动,尧山那里早就不战而败了。”
法河终于有些慌乱了。
话说,四大菩萨在汉传佛教里面的地位根本就是仅次于佛祖的存在,他为了配合着官家,不顾一切搬出来一个大智慧,本意是要安在这位官家自身上的,谁成想直接变成两位殉节的相公了,而且还一个变俩。
当然了,殉国的相公毕竟是殉国的,与活菩萨相比当然是更容易让人接受的,可若是这般,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是,相公都是菩萨了,那这位官家是个啥?
实际上,莫说是法河了,周围的和尚们,包括身后的宰执文武们全都有些目瞪口呆。须知道,到了宋代,儒释道三家在思想层面与文化层面上已经事实上合一了,不说吕好问这种家族几辈子吃素的存在,随便一个有学问的儒生,都是对佛门典故信手拈来的……又或者是,佛家早已经渗入到了日常生活与传统文化之中,他们如何不懂这其中对答的荒悖之处。
但问题在于,问的人是当朝天子,答的人是禅宗祖庭本代主持,地方是朝廷大祭典现场,周围是文武百官和其他所有中原一带佛教有力人士……怎么好像有点挺正式的感觉?
真就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呗。
不过,好在赵官家没有穷究自己身份的意思,反而继续感慨:“如此这般算来,宋金交战,大宋战死的士卒都能往生极乐了?”
“这是自然!”法河主持恳切做答。
“金军士卒行不义之师,便会在十八层地狱反复煎熬了?”
“官家所言甚是!”法河主持言之凿凿,俨然破罐子破摔了。
赵玖想要重重颔首,却觉得头上沉重,便认认真真转过身来,然后居高临下,以手指向身前的法河,扬声向四周宣告:“这位法河主持,将来是要修成罗汉正果的!而大宋朝的佛门,需要一百个法河主持!也需要一百个少林说完此话,赵官家到底是转过身去,缓缓进入岳台大营了。
而稍倾片刻,却又有御前班直来与法河主持交代,官家有旨,晚间将在岳台大营内召见辛苦列阵的诸主持、观主……请法河主持居首,届时率众列席。
第五十一章
财政
“听说上次被朕吓到了?”
脱下十二章衮冕,换回日常棉布便服后,累了一天的赵玖休息了一阵子,等到傍晚起身,复又在永久性的军营内稍微用了一点饭,但饭食端上来,只用了一碗粥,便着班直端下,然后对着一本自己亲手写的笔记,一边看一边忽然开口,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绝无此事。”立在门内的杨沂中即刻回身拱手,倒是没有装糊涂说不知道是哪件事。
“没有此事,那你为什么偷偷遣散婢女?”赵玖继续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头也不抬。“而且还不敢一次遣送太多,大半个月遣送了三个人,还一人五贯钱……”
“臣……”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当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难道还不晓得吗?朕说一定要做的事情与你无关……随口一问而已,你是误会了。”
“臣知道。”
“你知道个屁啊?”赵玖头都不抬。“你若是真知道,便该知道,有些话,朕只能跟你说……除了你,外面的人哪个会知道,朕其实畏惧于亲自执掌朝政庶务吗?除了你,外面的人哪个会知道,朕其实一直是在躲着那些皇亲国戚呢?”
“……”
“怎么不说话?”
“官家终究是官家,譬如尧山阵上,官家弯弓搭箭一发不中,却也不耽误官家抬手落雕,所谓畏惧、躲避,俱是一时的,真的一步迈出去,必然是能大成的。”
“然后呢?”
“然后,臣终究只是侥幸之臣,蒙恩列位于中枢,掌握情报、禁军,已经是一辈子不敢想的显要职务了……本该小心收敛一些才对。”
“有点胡铨那个编修给个侍郎都不换的意思?”
“差不多,但……”
“但胡铨比你自在多了,你是伴君如伴虎,是这个意思吧?”
“……”
“想外放吗?”赵玖终于抬头。“你若外放,去韩世忠或者张俊那里做一任副都统,便是做知州转文职也可以……”
“……”
“朕怎么可能让你外放?”赵玖继续嗤笑一声。“让你外放,朕连找个《仁王护国经》都不方便。”
杨沂中终究不语。
“差不多了。”赵玖复习了一遍手中笔记,终于起身。“让他们都去中军大帐来见朕!”
杨沂中俯首听令,却又在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官家要不要换上那套十二章衮冕?”
“换什么?”已经起身的赵玖连连摇头。“太上道君皇帝的旧衣服,若非就此一件,朕根本不愿穿出来……”
说着,眼见着对方离开,赵玖犹豫了一下,复又将那个笔记薄本拿在手中,这才堂而皇之走了出去。
出到舍外,天色已然来到傍晚,秋蝉嘶鸣丝毫不停,夕阳也尚未西渐,赵玖眼见着无数文武勋贵、佛道巨商各怀心思转入中军大帐……说是大帐,其实早已经永久化了,是一个比较粗犷而实用的砖木结构大堂而已……又负手等了一阵子,一直到杨沂中折返,方才在御前班直的护送下,来到此处。
而此时,虽然只是聚拢在一起片刻,满堂官僚勋贵僧道商俗却早已经浑身不自在了。
且说,这些人,相互之间哪里处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