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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汪叔詹当即在席中跺脚苦笑:“现在竟是这个行情吗?”

    “如何不是?”万俟卨继续笑对。“但凡中枢要做事,官家又年轻,总是跑不了这个词的。而便是官家不至于到汉武那种凉薄性情上,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汪公总该清楚吧?资历二字,得看是何时的资历。要知道,眼下这位官家,登基不过五年,那敢问少林寺中那位当政时的资历,能拿出来用吗?所以,便是比资历也只能看近几年的资历……岳鹏举是淮上便冒头的,又承袭了宗忠武的资本,其人资历并不差的!”

    汪叔詹若有所思,也是脸色愈发难看……他又不傻,按照万俟卨的说法,且不提官家到底有没有在明道宫忘了事,便是没有,只在如今这位官家身前探讨资历,也不过是要问问自己,可有南京(商丘)拥立之资本?可有淮上八公山守望之根基?可有南阳守城之历练?可有尧山救驾的功勋?

    而若抛开这些,算甚资历?!

    可问题在于,这些他一个都没有……拥立之功当然有,但那是他亲家大宗正赵士亻褭的,而这位宗正如今眼瞅着是要不管事了,反倒是他儿子汪若海,有这么一点跟拥立沾边的东西;战功资历当然也有,却是自己女婿胡闳休的,而早在那之前,他本人就在南阳倒腾出了笑话。

    一念至此,汪叔詹愈发摇头不及。

    但这还不算,很快万俟经略就似乎看穿他一般,又给了重重一击。

    “而若说到年纪,”万俟卨复又叹道。“官家今年不过二十五,还是喜欢年轻人多些的,如你我这般年纪,其实已经有些晚了……汪公,听我一句劝,与其想着趁此时机让自己再回中枢补个好缺,不如去推一推自己儿子与女婿。尤其是良弼(胡闳休字),本在官家册中有名,功劳资历都是有的,只是不巧,尧山之后,他在枢密院的两位倚仗,一个汪相公殉了国,一个刘承旨匆匆发了外任,而新当政的张枢相又不认得他。而以你家的资本,在他身上稍稍用力,根本就是一点就透的。”

    汪叔詹一时讪讪,不顾自家女婿就在一侧,只是不去接话。

    万俟卨见状面上摇头,心中也摇头,便直接将话题转回之前的闲谈之上:“其实,若说张伯英的倚仗,还是有的,却不是资历与年纪,而是他当日拥立之功……当日元帅府拥立功臣中,武臣这边如今只剩韩、张二人,却是张伯英一辈子吃不完的资本,只是可惜,他遇到了岳鹏举。”

    “岳节度虽有功劳,但若说强过张节度许多,也不是那么清楚吧?”汪叔詹儿子汪若海忽然插嘴。“为何受官家如此礼遇?”

    “岳节度的功劳不在量,而在质;不在大,而在时。”就在这时,大概是看到大舅子开了口,一直没吭声的胡闳休也顺势而对。

    “良弼(胡闳休字)所言极是!”此言一出,万俟卨当即颔首,对于胡闳休,他还是非常看好的,此人前途最差等到关西那批人回来也就起来了,这也是他依然维系这家人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何意?”汪叔詹好奇相对。

    “敢问汪公,国家内政来说,眼下最难的是什么?”万俟卨略微正色起来。

    “是……”汪叔詹一时踌躇,但还是试探性的给出了答案。“可还是财政?”

    “正是财政。”万俟卨肯定了对方的回答。“没有钱,万事难行。”

    “如此这般,老夫倒是晓得一二了。”汪叔詹终于点头,稍有领悟。“岳鹏举此番清理南方叛乱,战功且不提,关键是干净,四百路虔贼居然收拢的这般利索,着实惊人。何况相较他人而言,其部虽然在荆襄一度引来稍许怨言,但对地方的骚扰终究还是最少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南边的地方官也多有称赞……无论如何,总是能让南方多喘口气的,也算是救时之举。”

    “非止这般。”万俟卨见到胡闳休在自家岳父面前依旧是个闷葫芦性子,却是干脆说了个透彻。“之前绍兴一事,官家多少受了些言语,朝廷多少有些动荡,而岳节度淄川一战,虽说伤亡是有的,但却得了一个‘快’字与一个‘巧’字……对此时中枢而言,也算是一个救时的功劳。”

    “如此,老夫就明白此番官家为何如此厚爱了。”汪叔詹再度颔首不及。“让岳鹏举来做,也有岳鹏举的好处与说法,唯独他年轻,尚需官家与他背书,所以又是结亲,又是赐旗,然后宣德楼出游的。只是这般行止,未免让张伯英那里有些尴尬吧?”

    万俟卨闻言也有些思索,却不知是不是一朝做了经略,心中志得意满,却是毫不遮掩了:“汪公,你又不晓得利害了……我刚刚为何说官家只是受了些言语,然后却是朝廷有些动荡?还不是因为如今朝中,内里终究官家权威第一。文事上,那是官家贤明晓事,有心让渡,才显得文臣体面,真不想让文官体面,绍兴之事又如何?何况武臣?依着我看,便是此番又有些权谋上的行止,也多是为了让你们这种人安心而刻意为之……至于结亲、赐旗什么的,十之八九,还是官家自己兴致来了而已。”

    “故此,关键还只是要得官家本人欢心?”汪叔詹犹豫了一下,眼见着席间没有外人,方才低声相对。“可官家又不许后宫牵扯政事,如何才能直达御前呢?”

    “汪公若只带着这般心境去赶趁这波空缺,便是得了一二美差,又如何坐得稳?”万俟卨彻底无奈。“官家须是有志向的帝王,想要他本人青睐,正要学岳鹏举公事做的漂亮……汪公,你以为我能这把年纪得偿所愿,做到一任经略,是因为我往日如你这般钻营呢,还是经历了许多事后认清形势,对官家直言劝谏外加认真做事换来的呢?还是听我一句,收起自家心思,一心为儿子女婿谋一谋才更妥当。”

    汪叔詹愈发讪讪,却始终绕而不谈此事。

    而万俟卨眼见着此人官迷心窍,好不晓事,再加上自家当了经略使,不比以往,还有曲端这种能文能武的盟友,却也懒得多做理会,大约又劝了几句,便挥袖离开,出门上驴,复又在数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班直护卫下逸逸然回府去了,只准备上任济南事宜。

    然而,且不提万俟卨如何走马上任,终于在四旬多的年纪做得一任大员。另一边,在岳飞、韩世忠、李彦仙三人被突出来以后,朝廷却果然又做了许多限制与后手……倒是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了。

    譬如说,经历了从南阳时期开始近两三年的呼声之后,御营各部的甲胄、军械制作权终于被相当程度的收回到了中央……其中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便是札甲形制的统一,从今往后,各部札甲甲片统一由中枢军器监制作,形制大小被规范统一,札甲的编织范式也被确立,以确保战场通用。

    非止如此,武学规模进一步扩大,从今往后,不止是御营后军与御营右军,其余各处,但凡是御营兵马想要升迁,从实际领兵百人的都头以后,都要往武学中进行短期培训,在官家眼前升迁,却不是各路帅臣的恩德了。

    除此之外,经历了寻找工匠、征集可用木材,然后试制作三十轮的大轮船成功以后,河阴汴口的轮船作坊也正式成立,被纳入军器监,张荣部也正式将船械后勤一体递交给了中枢。

    而与此同时,岳飞部收缴的战马也被整体分配给了此时就在京东的御营骑军,南京(商丘)守臣、老将闾勍也提早进驻徐州。

    其实,平心而论,前面统一甲片、甲胄形制的举措乃是必须的,武学什么的也是早就酝酿许久的,轮船作坊的事情也早早在建了,否则张荣也不可能有那艘三十轮的大轮船做旗舰,但后面的两件事情就显得有些急切了……再加上此时岳飞尚在京中,张俊尚在登州,而张俊眼下最亲切的侄子、女婿也都在京中,且还有岳飞长子岳云订婚后被留在武学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叠起来看,就未免显得中枢在权谋上的考量过重了。

    但是没办法。

    赵玖本人当然知道岳飞不会把战马私吞,也不觉得张俊会因为此番失意就起兵割据什么的……张俊没这个胆子,也没那个志气……但是真没办法,即便是要做给外人看,让中枢官员和老百姓安心,让‘些许混账’不要误判,这种行为也该适当做一做的。

    甚至以赵玖对张俊的了解,说不得张太尉本人正希望朝廷这般做呢。

    “祈福?”

    秋风飒飒,日暖斜眼,赵玖自武学射箭归来,正临亭习字,却又忽然扭头相对。“为谁祈福?”

    “为官家,为太后,也是为胎中皇嗣,更是为了大宋。”潘贵妃扶着肚子小心相对。“官家不就是四年前这个时日落了井吗?还有两位太后得归,轻易不愿露面,外人都只说臣妾不孝;还有昔日皇嗣惊厥早去之事,臣妾常常悔恨,今日又得胎动,都说是个皇儿,便又有些不安……所以,臣妾想与官家一起去一趟明道宫。”

    赵玖瞥了一眼潘贵妃,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无语,他哪里不知道,这个贵妃虽然人美肤白体香,做饭手艺也好,但素来脑子却是远不如年纪更小的吴瑜的,此番过来,必然是又因为皇嗣、皇后等关键言语轻易受了谁的鼓动。

    而按照赵玖的一贯风格,一般是小事装糊涂,大事直接干脆绝了对方念头来处置的……实际上,听完这话,赵玖本能便要不软不硬否掉此事。

    然而,其人抬笔欲书,刚要否掉,却又忽然失笑:“你这个身子方便去明道宫吗?”

    潘妃面色一喜,当即再对:“正是要身子不便之前去一趟。”

    “已经很不便了。”赵玖摇头相对,然后继续习字不停。

    “那……在京中如何?”潘妃俨然是有所准备的,当即匆匆再言。“无拘佛道。”

    “没钱吧?”赵玖一边习字一边感慨。“国家各处都要钱,有钱也要用在正事上,哪来的钱做法事?”

    “不用官家掏钱,”潘妃片刻不敢停歇。“自有人愿意出……”

    赵玖颔首,也不问是谁愿意出,直接相对:“能出多少?”

    “十来万贯总是有的。”

    赵玖一声叹气:“这便差不多了。”

    潘贵妃一时大喜。

    “你且与吴贵妃一起去做,让她那边也凑个一二十万贯,做场大的。”赵玖终于扔下手中毛笔,认真相对。“在岳台做。”

    潘贵妃闻言虽然一怔,却也无法,只能应声,然后扶着稍微显怀的肚子而去。

    而潘妃一走,赵玖却又看向杨沂中:“蓝大官不在,正甫记一下,带给他处置。”

    “喏。”

    “往相国寺、少林寺、灵鹫寺、白马寺、玉泉寺、五岳观、明道宫……总之,中秋之前能赶到京城的寺庙道观,不拘何处,都一起发文书,告诉他们朕要办正经的大法会,不是之前在宫内迎接太后的小法会,让他们交钱交人,限制九个寺院、九个道观,谁交的多方许谁过来……”

    饶是杨沂中见多识广,此时也稍微愣了一愣方才点头。

    “然后发文给都省,告诉都省,绍兴以来,流言蜚语什么的,已经乱了一阵子了,是时候转入正轨了,朕要祭祀靖康以来的死难无辜与牺牲官吏士民,以此稍作了结,让他们整备一个大的名单出来。”

    “再让他们快点把要实际做事的差遣分派妥当。”

    “喏。”

    “还要专门提点户部,万一钱粮不足,适当做好发一批专门国债的准备。”

    “明白。”

    “再让王渊将战死的军官士卒名单列举妥当,一并祭祀……”

    “喏。”

    “诸位帅臣那里就免了,该回去回去,该安心在地方上就在地方上,不要跑来跑去。”

    “是。”

    “着几位玉堂学士整饬一篇文章出来,大略意思是国家至此,终于重新立足,往后再打仗就是攻非守了……气势要昂扬一点,要跟邸报联动起来。”

    “臣晓得。”

    “……让明道宫的人不要过来了,但直接给他们留个名额。”

    “……喏。”

    “暂时就这样,去吧,让朕静一静。”

    “……喏。”

    第四十七章

    名册

    岳飞没有等到中秋的岳台大祭,便直接折返了,而且是早早折返,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赵玖需要他和他那支纪律严明的部队确保战后的京东在秋收中不失去秩序,更需要有一个妥当的人在万俟卨仿照关中那般清理无主土地时有一个绝对的武力支持。

    尤其是名声不太好的张俊在李齐率少量心腹突围后,此时实际控制青州以东。

    其实,这次大祭放在中秋之后,不光是要隆重一点,所以需要准备时间长一点的缘故,更多的还是本就要专门以秋收为界的意思。

    毕竟对于一个农业社会而言,秋收之前和秋收之后,且不说农事问题与繁忙程度,就连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些不同。

    借着秋收造成的空白期,继而举行大的精神文明活动,是一个继往开来的好法子。

    不过说实话,仪式从放出风声后热热闹闹,赵玖却没有什么心情,因为本质上继往开来的事情与言语,似乎早在尧山那里和绍兴那里就做完了、说完了,这一次俨然就是一个强化和推广的活动,他就是要去当工具人的。

    甚至,就连一些铿锵有力的话语与宣示也好像丧失了意义……时代变了,已经熟练掌握分区版印技术、发行量一日比一日大的邸报如今有着更好的宣示效果,他在现场说一万句都比不上一篇加了他画押的正经公文有用。

    至于选寺庙和道观,赵玖根本就是铁面无私,除了一个明道宫外,就连少林寺、灵鹫寺、五岳观、相国寺、洞霄宫这些为国家立过功的佛道寺观他都没有开小灶,就是‘贡献多者’上,‘贡献不足者’滚蛋。

    当然了,这几家也好像并不缺钱。

    而赵官家也没有沦落到毫无感情的机器那般枯燥,随着中秋一日日到来,对有些事情、有些人他还是保持了相当的震惊的……因为有些人和事的确超出他的想象。

    “孔圣第四十七代嫡长孙、衍圣公孔端友;第四十六代嫡孙孔若古……”无名石亭之内,赵玖反复看了几遍这两个名字后,放下名单,然后状若木鸭,半晌都未有什么动作。

    此时他身前的石桌上,类似的名单还有足足好几大本,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位公相四位相公,一个御史中丞外加两位尚书……两位新尚书,礼部尚书翟汝文与吏部尚书陈公辅,这事正好是他们权责范围内,只能说有些赶巧。

    至于石亭外,数位玉堂学士,中书舍人,起居郎,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御前班直统制官杨沂中、刘晏等等等等,也都一分为二,前后侍立。

    讲实话,也就是缺四个尚书,不然可以直接去文德殿了。

    “官家。”坐在对面的都省副相刘汲是抓总此事的,此时等了许久,眼见着官家确实愣住,方才认真出言。“名单可有哪里错漏?”

    赵官家倒吸了一口气,算是有了动作,却依旧没有言语。

    平心而论,赵玖是打死都没想到正牌子衍圣公会出现在这个名录里的,因为这个名录是在世的‘守节功臣’名录之二,也就是在靖康国变中保持了体面的勋贵名录!这是根据他官家的构想,专门让都省、礼部整饬出来的。

    而按照他赵官家前世那可笑的历史常识,衍圣公家族难道不该一直是软骨头汉奸吗?不应该是每次改朝换代一有影子就立马跪舔吗?这金人建炎元年东就进击京东、建炎二年春就实际上控制了山东半岛,并在建炎三年建立了伪齐,而这曲阜所在的兖州最北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敌占区啊,这衍圣公没有理由不去投降金人与附和伪齐吧?

    而且,他怎么好像非常清楚的记得刘豫在立国的时候,专门去曲阜祭祀过孔氏,然后还发了檄文,为此他赵玖还为这具身体造的孽(陈东与河北大逃亡)平白背了根本卸不掉的黑锅呢?

    “朕怎么记得衍圣公是奉了伪齐为正统呢?”赵玖回过神来,认真相询。“还发了檄文骂朕。”

    刘汲与新任礼部尚书翟汝文这两个当事人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而后,刘汲却是正色做了解答:“官家,济南那个是假的衍圣公,真的衍圣公孔端友并无半点失节之事。恰恰相反,其人在建炎元年冬、建炎二年初那次金人南侵中,主动带着‘孔圣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孔圣佩剑图(吴道子作品)’和‘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等家传宝物,率绝大部分近支族人南下,然后一直停留在扬州等候调遣。”

    赵玖再度怔了一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便是孔圣的后人,这都四十七代了,世代养尊处优,生下来就是富贵荣华,哪里就能这么讲大义的?”

    这次轮到刘汲怔了一怔,其实非止是刘汲,便其余几位宰执和两位尚书也愣了愣……因为这话太荒唐了,若按照这个说法,你家也七八代了,那就算你爹你哥是‘区区’,为啥你就能讲大义呢?

    当然了,唯一例外的是吕公相吕好问,他从头到尾就没有‘震惊’的意思……震惊四五年了,震惊部都该倒闭了。

    “官家,可事实便是,衍圣公真就背着三件宛如孔圣牌位一般的宝物南下了,这个事情,天下人都知道的。”果然,还是御史中丞李光没忍住脾气。“而且,他本是这般特殊的身份,带着三件圣物随官家太后南下,不留给金人,便相当于守节尽职了,而这个道理,天下人也是都知道的……官家何必装聋作哑?”

    赵玖反应过来,一时尴尬。

    “官家,”眼见如此,倒是翟汝文出来打了个圆场。“其实,此事确系有些别的说法……”

    “哦?”

    “官家看名单上除了衍圣公本人外,还有一个孔圣四十六代孙,却正是衍圣公孔端友的从父孔若古……有传言说,孔若古才是一力推动衍圣公扔下曲阜家庙随从官家与太后南下之人。但无论如何,衍圣公守节一事,都是无误的。”

    赵玖彻底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恐怕是真就遇到了孔家的奇葩。又或者反过来,或许正是因为愿意守节的此番南下了,另一个时空中留下的人才会养成随波逐流的家风,然后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

    事实上,随着翟汝文的细细介绍,赵玖才又知道了些更具体的情况:

    如孔端友、孔若古叔侄南下,留在曲阜守家庙、被刘豫带到济南控制的则是他弟弟孔端操。

    而后来曲阜收复后,孔端操被刘豫扣押在济南,孔端友第一时间遣从父孔若古回来主持局面,然后又在岳飞击破李成以后,亲自带着三件圣物率全家迅速北返。

    等他抵达曲阜汇合从父,在得知自己弟弟和刘豫一起被讹鲁补挟持到河北以后,这位当代衍圣公又迅速上书都省,替自己弟弟请罪,并指出自己弟弟是留守家庙后不得已被劫持,希望得到赦免。

    这一系列举措,无论是孔端友为主还是他从父孔若古为主都无所谓了,因为任何人面对孔氏在靖康国变到眼下时间里的表现时都不得不承认,人家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大义小节、孝悌亲情让人无话可说。

    这事情办的,简直可以羞杀此时亭中端坐听故事的某位官家了。

    实际上,即便是带着近一千年厚度有色眼镜来看衍圣公家族的赵玖,都在感叹许久后不得不亲手批准了带有孔端友、孔若古叔侄表彰建议的名单,然后还隔空赦免了孔端操。

    能说啥呢?

    还能跑出去埋怨,说自己好巧不巧居然遇到了一个没掉链子的衍圣公?嫌弃人家孔家对赵家仗义?

    真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傻子都能看出来,靖康之变,孔家比赵家有脸的多!

    “孔氏这般出彩,而且家中又这般特殊,本该着力表彰。”赵玖在厚厚的名册最后签字画押完毕,自有蓝大官上前去盖印,而趁此时机,这位官家略一思索,复又询问起了身前几位重臣。“可朕见都省只是赐孔端友阶官紫袍、赐孔若古绯袍……以孔氏的表率作用,这番赏赐是不是有些过轻了?”

    负责此事的刘汲点头认真相对:“不瞒官家,此事臣等确系讨论过,也有此论。但如今馆职尽废,国家财政从简,也确实没有法子……总不能让衍圣公去知青州事吧?”

    赵玖微微颔首,便要放过此事。

    然而,赵官家手指拂过身前石桌上的另一个名册,却又忽然想起一事,继而心中微动:“朕记得刚刚看第一本册子时,咱们说到了韩肖胄的赏赐?”

    “是。”首相赵鼎敏锐的越过刘汲接口相对。“韩肖胄本是恩荫补官承务郎,历开封府司录。然后赐同上舍出身,除卫尉少卿,复又出知江州事,堪称资历深厚。而如此资历,加上他出使北国索求二圣、太后之功,兼为粘罕扣押却始终未曾失节的气节,总该要有一份配得上的恩赏才能服人。然而……”

    “然而,这份出身、资历、气节与功劳,除非给个宰执位置,否则断不能妥帖。”赵玖会意道。“但怎么可能让他来做宰执呢?而且有些话,你们虽然未说,但朕心里却明白,此人到底是占了其他人比不上的出身,在开封府当着荫官便能紫袍加身,一跃而为少卿,后来出使的事情也算是投机取巧……再说了,朕也见过此人,知道他是个老实到无能之人,是不可能托付军国重任的。”

    翟汝文忍不住干咳了一声,俨然是不适应赵官家的直接,但只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便知道,很显然,赵官家这是说到里子上了。

    “所以得想个法子,把韩肖胄、孔氏叔侄这些说正经也算正经,也确实该给一些说法,但偏偏不能给正经差遣的人一个正经去处。”赵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朕也是刚刚想到……眼下不是正在将官职渐渐名实相符吗?只有秘阁职称算是额外身份,那何妨如赐秘阁列席身份一般,给他们一个说法?”

    “官家是说,弄个虚的秘阁?”枢相张浚当即醒悟,忍不住脱口而出。“比如用宣德楼外空着的旧尚书省大院,点个外阁?”

    “虽说在宫墙之外,可外阁太难听了。”赵玖连连摇头。“用公阁这个名称如何?许他们如秘阁一般,二十日一会,并记录存档兼以公阁名义向朕上书,而且许他们参与大朝会听个响,太学论政的时候,也许他们坐在朕身侧……”

    “可若是连大朝会都只听个响,那在公阁里又能说什么呢?”赵鼎心里也已经觉得可行,但还是觉得有些仓促和尴尬……太糊弄人家了,韩肖胄本来都可以做宰执了,衍圣公家里带着俩木像跑来跑去的,也挺辛苦的不是?

    何况周围人还挺多。

    “把这次来的主持和观主们也塞进去,说些祭祀祈福的事情?”赵玖继续试探性的对道。“再塞一些有名望的宗室,讨论一下仪制、爵位传承?让两位国丈也进去,说些东京城里修路的事情?还有景苑怎么分房子?蹴鞠联赛何时开赛?大儒也可以进去,推广一下原学,讨论一下理学?冬天的时候也可以讨论一下如何救济贫民?啥事都可以说一说,反正最后送朕这里,朕有空就看看,没空直接再送都省……如何?”

    赵鼎都不好意思点头了,但看他跟其余几位宰执还有两位尚书面面相觑的样子,又好像心里很赞同的感觉。

    毕竟嘛,这次搞这些名单时候他们才发现,类似的人太多了。

    实际上,连外面立着的几位官家近身内臣都似乎挺赞同的……谁愿意这些人来跟自己抢位置啊?就像官家说的,眼下这些官职越来越讲究名实相符,那都是有实权的,大家都有一种坐地升官的感觉,凭啥就要这些人直接翻自己头上?

    “臣愿辞去秘阁首席身份,去做这个新的公阁首席。”一直没吭声的吕好问忽然开口。“正好专心原学……”

    “吕相公可以去做公阁首席,但秘阁首席也要继续做。”赵玖赶紧摆手。“有些事情还是要吕相公为朕一锤定音的。”

    吕好问点了点头,复又束手在座中不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新的原学定理。而剩余几人大略讨论了一下,大概是要邸报配合着再鼓吹一下这个公阁的贵重……然后这事貌似就这么大略定下来了。

    今日来的诸位又得了个新差事,乃是拟定公阁名单。

    不过,在那之前,貌似还有一事。

    “只有这些吗?”赵玖摸着又一本名册,一时难以置信。

    “官家。”赵鼎等人无奈,只能起身拱手相对,便是吕好问也跟着站起身来。“臣等着实无奈……金人止于淮河、南阳、关中各处,而河北、河东尚为敌占,京东又是新复,所以其实只有关中、中原、淮上三大处可做有效统计,而便是这三处,只说中间经历多次盗匪、义军、金军、官军梳犁,哪里就能说得清呢?”

    “那些建炎二年冬日间,京西一带,整个被屠掉的城镇怎么说?”赵玖还是不解。

    “好让官家知道,既然整个被屠了,哪里还剩讯息?”赵鼎愈发无奈。“何况户籍名册在土断、军屯、授田后也早已经重新定夺了,臣等也只能记个城镇名录罢了,也都写进册子里去了……至于其余地方,臣等以都省名义向地方征求抗金义烈民户男女,却也只能得到某年大约某时,谁谁谁曾组织过义军,某某某又曾战死,却也都是地方上的知名大户。”

    赵玖看了看自己刚刚看过的那好几大册厚厚的功勋守节名册……一册是牺牲、有功的官僚,也就是李若水、张叔夜那些人;一册是牺牲有功的将领,也就是种师道、王禀那些人;一册是守节现存的官僚,也就是韩肖胄在内的很多朝中老牌官僚;还有一册是守节现存的勋贵名儒,也就是衍圣公叔侄那些人……复又摸了摸手中薄薄的一册义烈民户男女名录,再想到区区尧山一战后山神庙里那密密麻麻的牌坊。

    饶是他自诩这四五年早已经见惯了许多事,此时却还是觉得讽刺和悲凉起来。

    赵官家摩挲着这个薄薄名册许久不语,几位宰执和御史中丞,外加两位尚书,还有亭外那些人也都有些讪讪……他们是真正的帝国精英。

    什么亡国亡天下,兴亡百姓苦都是真懂的,如何不晓得这里面的尴尬与悲凉?

    但偏偏现实就是这般清楚干脆,干脆到让人连感慨几声都觉得虚伪……你能怎么样呢?

    停了许久,赵玖终于打开名册,几位宰执重臣也在他的示意下坐了下去,但就在此时,盯着开头一页那些个京西被屠城镇名录的赵官家忽然若有所思,然后扭头相对立在亭外一侧的杨沂中:“正甫!”

    “臣在。”杨沂中莫名有些慌乱。

    “城中可有妓女?”赵玖认真相询。

    满亭骚动混乱一时,便是杨沂中也目瞪口呆,众人情知两位贵妃一时显怀,却怎么可能忍受堂堂官家如此荒悖言语?但不知为何,片刻之后,包括一时愤怒到极致的李光在内,所有人都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就好像传染一样,一个人忽然醒悟,继而这些帝国精英们迅速清醒明白过来。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傍晚时分,整个无名石亭内外,一时鸦雀无声,唯有远处桑林内隐约传来秋日风声。

    第四十八章

    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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