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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不过,预想中的龙争虎斗并没有发生,不知道是杨再兴太强还是那徐大刀早已经受伤,前者借着马势冲来,后者转身当面相对,但只是一合,杨再兴便扬起钢枪,从对方甲胄缝隙中精确戳穿腹腔,然后给随意掼在尸首堆上。

    了结此人以后,那杨再兴也不去割取首级,也不去做汇报,直接打马而去,继续率众追击其他溃兵去了。

    倒是一旁看愣了的李逵是个精细人,尚记得徐文徐大刀是自家故人,赶紧便亲自带队扑出,亲自去做最后处置……然而,此时的徐大刀被掼在地上,腹部血流不止,虽然眼看着就是没救了,却居然还有些胸口起伏,俨然还有气息。

    李逵感叹一声,便上前摘掉对方面罩、头盔。

    “李兄弟!”徐文口鼻闷血,双目也已经涣散,见到李逵出现后却居然又说出清醒的话来。“当日密州都说你最精细,能懂大势,今日再见,果然俺们其余人活该都去死了,唯独你这般风光,可见是真精细,俺们都是假豪气……”

    李逵见到对方明显是回光返照,本有万般言语,此时也彻底无话可说,只能扶着刀感叹些废话:“听人说,老杜他们死了以后,你将老杜他们的家眷都接到莱州自家家里,俺也不能丢脸,一定给你们照看好!”

    徐文点了点头,一时欲言,却在用余光瞥了眼正在小心翼翼逼近被尸首遮蔽帅旗的宋军士卒后,选择摇了摇头,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胸口那股气一泄,便登时没了动静。

    片刻之后,李逵便对徐文最后时刻的怪异表现恍然大悟了……原来,旗下并无他人,根本就没有李成,徐文到死都在讲义气,给已经逃走的李成拖时间。

    虽然长刀骑兵几乎尽墨,却不代表帅旗下没有掺杂其余溃兵并活下来,而很快,几个溃兵便迅速给出了确切答案——李成果然就不在此处,这一次帅旗根本就是回身救援不及的徐文发现以后私自立起来的,至于伪齐大都督李成本人,在三次立旗不成后,就干脆放弃,直接往西北方向逃了。

    此时说不得已经逃出战场。

    张宪听完汇报,也是即刻醒悟,不等那边岳飞再来指示,直接就近传令,一面亲自率骑兵往西北面去追索,一面又让李逵率部分步卒随后,乃是要去抢占笼水、淄水之间的淄川城!

    那是两条河之间,也是战场方圆数十里内唯一一座城池。

    消息转到岳飞这里,刚刚来到战场南侧一处小丘上的岳鹏举却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多言什么……此时战场已经疏散,正在全面追逃,而张宪也做出了最明智或者最理智的追逃举动,唯一的问题在于夏末秋初的鲁地尚是青葱一片,两侧丘陵后方都有山林区域,一旦李成放弃往淄川城收纳降兵,转而直接潜逃,那就只能靠运气了。

    至于徐大刀此人的义气,只能说大义不举,而行小义,岳飞根本懒得理会。

    “田将军。”实际上,岳飞闻得讯息,在马上稍作犹豫,便直接下马,正色相对身前一将,却正是坐在战场小丘上失神的田师中。“战机难得,请你发令,去调身后扈成部,与益都等地零散守军,让他们不必犹豫,速速向西逼近,配合我军压入济南府,一起取了章丘。”

    浑身都是脏污,而且着实累到不行的田师中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用略显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半个身子也都黑红一片,却精神抖擞、神色从容的岳飞,继而又沉默了一下,但到底是转身唤来一名亲卫,就在战场之上取出纸笔,然后在身侧一个尚未僵硬的敌军尸首旁,蘸着一个血洼写了几封军令。

    而等到亲卫转身打马而去,田师中似乎才缓过劲来,然后方才在地上相对:“岳太尉,我有两句话要讲,也有些事情要问。”

    “田将军请讲。”岳飞依然从容。

    “太尉这仗打的好!”田师中缓缓感叹道。“前方有笼水挡着,这么多兵便是抓不齐,只要咱们渡河逼过去,也就都是砧板上的肉了……所以这一仗下来,莫说官家要咱们取下一两个州军,整个伪齐基本上也要手拿把攥的……你的兵马是真厉害,你岳太尉也是真厉害!我难得服气他人,今日算是又服了一人!”

    “田将军才是此战首功。”岳飞恳切相对。“不愧是天下名师。”

    田师中摇头相对:“这便是我要说的两句话里第二句话了……”

    岳飞这才醒悟,对方‘两句话’的意思,竟然真是‘两’句话。

    “岳太尉,我这支兵马是我家太尉的命根子……”田师中盯着岳飞,继续感叹言道。“他便是再吝啬,也从未短过这支兵马的军饷、器械,军官也全都是太原、淮上跟金人正面打过的老底子,但如此一支兵马,便是尧山的时候去拦那支合扎猛安与娄室的本部精锐,也没有今日死的这般多……故此,我便是再服气你,此战之后,也要重重弹劾你的。”

    岳飞点了点头,完全不以为意:“换成我,我也弹劾。”

    田师中点了点头,复又在地上认真相对:“但我还有一问,我部三千人,是一整个御营右军的精华,敢战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你今日这两万人,虽说不及我部这般生死无忌,但我放眼去看,两军作战……一开始的时候,双方气势不相上下;然后伤亡两三分,两军也无动摇,据我所知,这已经都算是强军了;可待到双方死伤都有四五分,也就是半成的时候,李成部便开始有些动摇,御营前军却丝毫不动;而后两军主帅一起向前,双方激战到了极限,伤亡近乎一成,李成部便开始摇摇欲坠,破绽也就露出来了,可御营前军还是没有泄气,也没有阵型散乱,依旧宛若一体……这是怎么做到的?只是发足军饷吗?”

    岳飞稍微认真思索了一下,但还是立即做答:“军饷发足、器械保证不掺假,甲胄覆盖到七成以上,只能做到猝然伤亡四五分而不动摇,但要伤亡一成,上下依然一体,却需要平素里训练得当才行。不过,田将军既然主动相询,我也不好藏私……今日之战,便是伤亡再多些,一成半的样子,应该也是能稳妥的,因为我自认平素执法公正,将士卒当成战士来看,少有将他们视为仆役,驱赶做工的事情。而如御营右军寻常部队那般,士卒还要帮军官建宅子、护送生意,那便是赏赐给足,他们心里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士’,而是一个‘仆’、一个‘役’,那无论如何都是过不了这个坎的。”

    田师中喟然长叹。

    “其实,”岳飞想了一想,复又继续答道。“此番也就是远道归来,确系疲惫,否则再加上我军连战连胜,平素少有败绩,稍微让军中进士临阵前晓以大义,说不得还能再敢战一些……但这些人心上的东西,却是须军饷物资充足做底子的,否则空谈无用。”

    田师中愈发不语。

    就这样,时间渐渐流逝,战场开始被拖拽变形……一面是部分部队留在原地收拢降兵、救援伤卒、打扫战场,一面是骑兵与许多后方参战率不高的部队一路追击到了笼水畔和淄川城下,成功大面积逼降伪齐部队。

    但是,面对着不战而降的淄川城,张宪依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重要目标李成。

    岳飞可以从大局考量,不在意李成区区一人,到了王贵那份上,似乎也不必在意这份功劳,但张宪及其以下所有军官、士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这么一大块战功与荣耀的。

    于是乎,趁着夏末日落的时间还算是比较晚的良好条件,张宪在让后续赶来的李逵控制住淄川城,然后妥善收拢降兵以后,复又再度下令,乃是将所有骑兵分队撒出,务必要寻到李成!

    但说实话,所有人都觉得希望有些渺茫。

    一来是地形复杂;二来是植被茂密;三来是天马上就要黑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李成在徐大刀的掩护下,早早金蝉脱壳,混在一路骑兵之中,向西北方向疾驰……中间弃马,专门选择山林地区穿越了战场北侧的丘陵地带,然后又远远避开淄川城,直接往笼水下游而去,等待大局抵定,张宪派出骑兵四面搜索之时,他已经来到笼水畔,正在稍作休息,准备马上脱去甲胄,渡河往济南呢。

    “主公喝些水吧!”

    只能说,李成确系能收人心,不仅是两把大刀与那些长刀骑兵为他赴死,便是沦落到这等地界,依然有十余人相随,待其在河畔休息,更是有人主动以头盔盛来河水奉上,丝毫不失尊重。

    李成神色恍惚,但回过神来,依然本能相询:“大家可都喝了吗?”

    那人抬手一指,原本有些精神恍惚李成方才看到,诸人此时都站在河中,就地弯腰饮水。见此情形,已经渴到极致的此人这才稍微放心,然后赶紧端来头盔欲饮。

    孰料,头盔拿到手里,他刚要作势去喝,待看到那名送水的军官自己转身往河中去饮,却又不禁摇头失笑,便将头盔掷到地上,然后走下浅滩,与其他人一起在河中并饮。

    四肢插入水中,登时有无数血丝散开,李成原本想做等待,但眼见着血丝从手脚各处逸散不停,却终于是无奈,只能装作不见,俯首在浅滩中放肆灌了一气。

    一气灌完,这位大都督刚要抬头说些鼓气勉励的言语,却又不由怔住。

    原来,其人渴意去除,抬起头来,却正见自己面孔映照在水面之上,清晰可见毛孔,但此时形象,所谓狼狈不堪,正当其辞。

    而盯着自己面孔之时,他双腿插在河中,周遭水流不停,清凉之气驱散夏末秋初午后暑气之后,却又居然渐渐有些刺骨泛寒之意。

    清醒过来的这位大都督顾影自叹……他心中清楚,此战丢尽了兵马,京东三郡根基也彻底不可再得,非只如此,以那大小眼的用兵,绝不会在大局上留有破绽,怕是马上就会直接渡河往西,进逼章丘。

    而一旦如此,往后的局势不用大小眼那些人设计,他李成都能想象的到,章丘一落,届时济南陷入三面包围,宋军必然围而不攻,尝试引诱金人;但以今日金人表现来看,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劣势情况下连续渡黄河、济水,将宝贵主力送入这个口袋被宋军吞掉的……他们早就知道京东孤悬河南,迟早是军力恢复的大宋囊中之物。

    换言之,济南也是死地,伪齐经此一战,再无退路。

    可是济南是死地,其他地方又如何呢?若不去济南,直接渡河往北投奔金人,没有了兵马,凭什么给你行军万户、世袭猛安?

    到时候莫非要做个郡守什么闲职不成?

    但那般结果,除了苟活性命外,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经此一战,其实也无退路了。

    就在李大都督恍惚之中,周围忽然一片惊呼,其人抬起头来,赶紧四顾,然后顺着身侧士卒指点,却又立即见到了让他感到畏惧和惶恐的一幕……原来,前方河道之中,自上游飘来数具尸首,看装扮,俱是自家儿郎。

    不用问都知道,这是上游宋军追到河畔,少数抵抗者与仓促渡河者的下场。

    理性告诉久经战阵的李成,这什么都不算。

    但是,正当他要开口安抚众人之时,复又见一尸首顺流而下,便赶紧闭嘴,准备等尸体过去再说话。然而,那尸首随水流旋转不停,却是正从李成身前旋转飘过……这位大都督看的清楚,此人不过十八九岁,胡子都未扎齐,身体僵硬,唯独一双眼睛睁的极大,无论如何摆动始终死死盯着自己。

    见此情状,不知为何,走南闯北,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被尸体惊吓住的李大都督忽然胃中一片翻江倒海,然后便直接呕吐在河中。

    这是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懦弱表现,李成呕吐既罢,心中警醒,便是赶紧强打精神,逼迫早就脱了甲胄的自己不要犹豫,直接向前浮水渡河。

    然而,随着双脚踩入深水区,脖子没入水中,清澈的河水之中血污再度泛起,李成居然心生恐惧,不敢再往前行。

    他在寒冷、眩晕之中感觉到了一种疲惫、恶心,叠加着恐惧的复杂情绪。

    “主公!”

    周围人明显注意到了他的不适。

    “先歇一歇。”李成强忍不适抬手示意,一边转身往来时东岸而去,一边为自己辩解。“刚刚喝的太猛,腹内有些不适……水太冷了。”

    周围部属自然无言。

    而片刻之后,喘息匀称的李成二度尝试涉水,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走到深水没胸的地方时便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强烈的不适感。

    然后,二度放弃。

    这个时候,李成已经开始彻底惶恐不安了……这让他想到了之前在战场时,几次想保住帅旗,却几次不能立足的经历。

    如今一朝溃败,居然连一条河都渡不过去吗?

    随行士卒也看出了问题,他们开始尝试去寻舟船,浮木之类的事物,但却一无所获。不得已,却是找到了两个木棍,又有人脱了衣服,裹在上面,乃是试图做一个简易的担架,准备抬着自家都督过河。

    无论如何,都最好在天黑前渡河。

    但李成拒绝了下属的好意,他觉得被抬着过河,几乎如那具尸体一般可笑,而且再说了,他心中隐约清楚,此河可以被抬着渡,那宽如济水呢?广如黄河呢?这河,一定要自己走过去才行,否则再难如往日那般纵横河朔、横行黄淮。于是乎,其人踌躇许久,一直到黄昏时,方才被局势所迫,进行了第三次尝试。而这一次,水更冷了,他只走到齐腰深的水处便狼狈撤回,而且还在水中栽了一跤。

    而上得岸来,自从金人南下以来就抱着一股志气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双刀李成,开始完全崩溃,他甚至拒绝了暂时不渡河,往下游而去的建议。

    士卒之中是有明白人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水冷不水冷的问题,而是自家都督经此一败,情知无路可去,再无心气。

    只不过发作的形式稍微古怪了一些,时间也稍晚了一些而已。

    刚刚战败溃退时,可是有许多汉子带着血气自己在战场了断的。

    天色渐黑,阳光渐渐暗淡,随行十余名士卒偷偷走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几人中又有一名受李成大恩的将官,干脆直接自戕明心,此举稍微将李成从沮丧中拉回。

    然后,这些人开始尝试趁着最后一丝余光再一次渡河……但依然很艰难。走到水齐胸口的时候,李成再度有些支撑不住,而仅剩的几名随行心腹索性去拿捏他的手脚,却又发现这位大都督不愧是天下数得着的武人,水中施力,依然不是其余人能轻易动摇的。

    到此为止,这些人也终于气馁,直接放弃了这位大都督,然后众人各自渡河,分散而去,只留李成一人在水中进退不能。

    场面一时僵持,而打破这份僵持的是一名宋军骑士的马蹄声。

    “你这汉子莫要吓到!”这名腰间拴着个大马勺的宋将勒马出现在身后岸上,倒是出言妥当。“俺不是滥杀的人,俺看你虽然壮实,却满脸青灰,怕是害了病,此时也不可能再成了气候……告诉俺,可曾看见你家将主李成?”

    李成嘴唇青紫,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那大马勺不知道是明白了什么,见状只是一时摇头:“俺就知道那李成跑的比兔子还快,哪里就能找到?上次在东平府,他扔了数万友军去给他挡路,这次又扔了徐大刀跟几万大军给他挡道……这种人跑起来跟会飞似的,早就该过河了。”

    李成依旧立在水中一声不吭。

    “走吧!”那大马勺咕哝了几句后,在马上挥手示意。“也就是遇到俺,最是心善,看不得穷人受苦,换成杨再兴在这里,早就一箭一个了结了……不管是哪里人,就留在京东,好生养了病,莫要再当兵,京东眼瞅着是要安定了,寻几亩地,或是去城里做工,都比这个强……俺既然寻到河边,顺河走便不会再失了路,也要直接回去了。”

    嘴里乱说着,原来竟然是迷路的大马勺便要直接勒马,准备顺着河水往上游去。

    李成见状不由松了口气,然后赶紧再度尝试渡河。

    然而,随着李成一步在水中踏出,却又觉得手脚冰凉难耐之时,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干脆回身大声喊住了那大马勺:

    “我便是李成。”

    大马勺,也就是迷路的郭进茫然回头:“你说啥?”

    “我便是雄州李成。”立在水中的李成嘴唇青紫,竟是鼓起最后一丝勇气相对。“败军之将,进退不能,又不愿做俘虏,将军既来,便是缘分,求赐一死!”

    郭进这次是听明白了,直接从身后马上取下弓箭,却又忍不住一边搭弓,一边好奇:“你既然是那出了名的李成,想要求死,为何不能自我了断?便是没了兵器,自己蹚河淹死又如何?”

    李成一时苦笑:“水太冷……”

    三字既罢,一箭飞来,正中此人咽喉,靖康乱中以来,公认乱军第一的李大都督就此倒入河中。

    郭进下马,解开马勺放到案上,方才走入河中,直接在河中割了首级。

    而从血混一片的河水中走上来以后,其人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舍得把首级拴在自己马勺之侧,而是解开首级上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自家马首之下,便趁着最后一丝晖光,挂上马勺,逆流而上去了。

    第四十四章

    神佛

    初秋时节,御营前军都统制岳飞,携副都统制王贵、御营右军副都统制田师中,于淄水、笼水之间大破伪齐主力。

    是役,累计降敌两万有余,缴获战马八千有余。便是伪齐大都督李成也被岳飞部统制官张宪麾下正将郭进所斩。

    两日后,御营前军主力复又极速进军章丘,使得京东战局彻底翻天覆地。

    真的是翻天覆地,须知道,李成这次出来,不光是自己的家底子,几乎算是带上了伪齐的所有有生力量……可怜刘豫济南府搜刮甚重,但之前积攒的主力在东平府被李成卖了个干净不说,这一次好不容易又攒了点战马士卒,也被金军万户讹鲁补随手扔给了李成,然后又一次被送的干干净净。

    故此,这一战后,伪齐的兵马除了登州李齐那一窝子海寇不知道有没有被张俊按住外,基本上算是被消灭干净了。

    而没有了基本的野战军事力量,那一个政权,哪怕是伪政权,又如何立足呢?

    非只如此,随着岳飞前突到章丘,更是与御营前军本来的控制区域,也就是兖州、东平府连成一片……根本就是相当于一刀子从腹部捅入,从脖子里捅出来那种感觉,须臾间,昔日也算是颇有气候的伪齐,连地盘也只剩一个济南府了。

    到此为止,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伪齐已然无救,除非金人大举过河支援。

    然而,岳飞既然进逼章丘,得知了议和彻底告破后,却又果然如李成所料的那般,主动在此处停了下来,然后只是一面与南京(今商丘)闾勍、来援东平的郦琼等人联系,不停分派兵马,三面合围济南;一面复又主动上书东京,提出了暂时按兵不动引诱金人渡河来援的建议。

    赵官家与宰执们振奋之余,立即同意了这个方案,并遣曲端率御营骑军速速前往支援。

    当然了,平心而论,所有人都能想到,金人大概率是不会来支援的,但所有人都还是忍不住想尝试一下……因为这个方案诱惑性太大了。

    看看地图就知道,京东东路整个在黄河以南,而济南府首府历城这个地方,顾名思义,又在济水之南,一旦金人来援,就需要在丰水期连续跨过黄河、济水两条大河来援,这几乎是将自己的部队扔入没有退路的包围圈。

    甚至,不用来历城,只要金人敢过黄河接应济南府的人撤退,也会付出惨痛代价——几乎与黄河平行的济水也是天下四渎之一,但因为黄河河道多年来的人为控制,两条大河之间狭窄处不过二三十里,宽阔处不过百余里而已。

    至于这种地方,姜子牙就有话说了,他觉得这是典型的骑兵‘死地’。

    而接下来数日,事实证明,金人在伪齐主力尽失的情况下确实没有任何隔着两条大河作战的兴致,就在岳飞的奏折送上去,东京城里君臣振奋莫名,郦琼尚未与岳飞布置妥当的时候……此时正在历城坐镇的金军宿将、万户讹鲁补当机立断,稍微搜刮了一下城中金银后,便裹挟了一众伪齐官员,直接渡济水向北而去。

    临行前,知道议和已经失败的讹鲁补还不忘在城中放了一把火,只不过金军刚一出城渡河,立即就有灵鹫寺大德高僧出面组织灭火,然后搜罗溃军,接手城防,并往章丘去寻官军了。而此时,张俊尚在登州打海贼,而曲端还在骑铁象赶来的路上。

    且说,作为这年头能吃饱饭,还能受一定文化教育的人,和尚的平均水平肯定还是有的,不能因为范致虚弄个宗印和尚就否认这个客观事实……比如说,岳飞部统制官刘文舜,其实就是济南灵鹫寺出身的和尚,然后在靖康中组织兵马勤王,又辗转京东、开封,被宗泽招降,这才有了后来种种。

    包括灵鹫寺能够早早成为官军内应,也是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

    实际上,靖康以来,天下失序,豪杰并起,所谓一开始普遍性打着勤王义军的旗号,然后最后流向五花八门渠道的那群人里面,土豪、宗教人士、盗贼、官军,这四种人本就是主流。

    而有意思的是,土豪和宗教人士普遍性稳重和具有地域特色,只要官军压力给到,都能迅速接受官方的改编,倒是盗匪和官军,流窜性极大,最终分野的结果也最复杂。

    当然了,不管如何,到了建炎五年的秋日,随着南方叛乱平定,二圣南归,两大强国在北方沿黄河对峙大局渐成,以李成死于笼水、刘豫等人被讹鲁补挟持北走为标志,基本上可以说,之前种种所谓趁势而起的豪杰,俱已烟消云散。

    那个朝为盗匪,暮做统制,一年为转运使,三载做相公的时代,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转回眼前,讹鲁补果断撤走,围而不打一事就此作罢,岳飞只能一面遣骑兵轻取历城,一面亲率主力渡济水扫荡黄济通道,占据城池、扼守渡口。

    然后,便再度上奏朝廷,正式宣告了伪齐的覆灭……而此时,曲端依旧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消息传来,整个东京城为之震动,朝野上下一时释然……毕竟,如此极速却效果分明的战事进展,极大的缓解了赵官家此时面对的政治、舆论压力,尤其是京东归属本身就跟议和有直接关联。

    而赵玖在与岳飞数次快马交流,确定大名府部队很难越过数条黄河故道的阻拦,京东确系在军事上安稳以后,也发出旨意,要求岳飞将部队转交给副都统王贵暂领,然后与田师中一起往京师陛见受赏。

    同时,这位官家专门点名了张宪、郭进、杨再兴,以及岳飞那个才十二三岁的长子岳云,要求同时来见。

    岳飞接到命令,不敢怠慢,即刻移交军务给王贵,然后匆匆动身,并于七月中旬抵达东京。而此时,张俊刚刚发来一封奏疏,说自己进剿登州李齐效果显著,至于曲端,却是骑着铁象,改为巡视京东东路,弹压地方了。

    而韩世忠、吴玠二人,不知为何,先后匆匆西归,不巧没能凑个尾巴。

    “如此说来,官家真就把太上道君皇帝送少林寺了?”

    且说,早在宗泽时代,岳飞在东京城内便有宅邸,此时归来,自然有落脚之处,不过,一众人刚一来到京城,唤来幕中留守京城邸内的幕属、仆从,便直接被五花八门的消息给淹没了。

    “不光如此,还当众呵斥,说‘二圣是什么东西’……万众瞩目、言之凿凿,不可遮掩。以至于回来路上就有儒生伏阙拦驾,请官家妥善处置二圣,却又被官家直接打马跨过去了,可见官家连遮掩都不愿遮掩。”

    “言之凿凿归言之凿凿,不愿遮掩归不愿遮掩,但这种事情是能这么直接说的吗?”

    “官家不管的,只是任由下面随意说……不过,本朝历来就有这种市井议政的说法也是实话,何况官家还开了太学议政与邸报论事的风气。”

    “原来如此。”

    “这件事情,下面一开始都说官家是为了防着二圣夺位,因为官家毕竟只有几个公主,但这几日两位贵妃渐渐显怀,可知最起码彼时议和之前两位贵妃就都有了身孕,于是民间又多说,应该不是怕夺位,而是泄邢皇后的私愤。但也有人说,正是因为有了身孕,二位贵妃遂起了恐惧之心,才在后宫说动官家做出这等事的。”

    “……”

    “不光是二圣,据说两位太后在延福宫内如今也是深居浅出,平素不愿有动静……一开始有传闻说是官家不许她们随意出动,因为朝廷当时下了旨意,说三位太后、两位太上皇帝未免太多,共用一个天圣节便可,还指定了是扬州那位太后的生日。但后来因为后宫待遇丰厚,现在多是说两位太后北国一行颇有隐晦,畏惧流言,自己不敢再抛头露面。”

    “只有这些皇家事吗?”

    “当然不止……朝廷此时也正在做正经一件大事,乃是按照官家要求重新修定《大宋刑统》,以赵相公与王尚书为首、刑部大理寺为本,着部分学士、名儒、太学生参与,而且公开对外征求恶法条例,《刑统》修订期间,许士民往宣德楼外的省院旧楼递交陈述文字,也许地方官员上书都省讨论……按着邸报风声,是要集中于最下层骂民生百姓生活的条例,然后往从宽从缓的方向改的意思。”

    “这是个德政。”

    “自然是德政。”

    “便只是如此?”一直闷不吭声的岳飞忽然插嘴。

    “还有一些,却是人事上的严肃消息,节度应该早就知道才对。”见到自家主帅询问,几名汇报的幕属也严肃了起来。“吏部尚书点了原国子监祭酒陈公辅,礼部尚书点了原鸿胪寺卿翟汝文,而鸿胪寺卿由少卿王伦补上,国子监由之前秘阁出了大风头的陈康伯补上……唯一有些新鲜的是大理寺卿的位置,据说原本是由殿中侍御史万俟卨顶上的,但现在隐隐约约有风声,说此人要学着之前胡中丞、小林学士的成例外放一任,好像就是要往京东东路去做一路经略使。”

    “若是万俟御史去京东东路,倒是件好事……他虽行事有些油滑,但内里却是拿捏的住的,跟军中打交道的次数也多……只是以他的资历,如何做的经略使吗?”岳飞稍作思索,继续询问。“而且京东方安,不该是安抚使吗?”

    “节度不知,”下方幕属立即再做解释。“自从尧山战后东南吕颐浩吕经略上奏,撤销一众非常设职务后,往后就没再见过发什么安抚使、转运使了,好像一律是经略使的样子。”

    岳飞再度颔首:“这是好事。”

    “自然是好事……对了,秘阁的位置也要稳下来了……目下有传闻,说是官家要废弃除玉堂学士之外的所有文学馆职,真正的大员统一设秘阁议事加衔,化虚为实。”

    岳飞再度颔首。

    而说完这话,下方那幕属复又有些欲言又止的姿态。

    “有事便说,今日请你们过来,正是要你们说事的。”岳飞赶紧催促。

    “有传闻说,官家这是拿权柄让给做官的,拿轻法让给老百姓,以换来天下人不要理会他软禁二圣的举止……”那幕属苦笑相对。

    岳飞当即摇头:“区区二圣,官家不至于如此,与其说是拿这些来换天下人不要理会二圣一事,倒不如说要拿这个来换天下人继续支持他北伐一事……且依着我看,类似的事情还会有不少,尤其是伪齐这么快便除了,连我都想不到,朝中自然要更仓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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