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出兵,张俊以岳飞辛苦大半载、转圜南北为由,让本部做了前部,然后让岳飞领御营前军做了后部。虽说此举明显有抢功之意,但岳飞却也没有任何反驳余地。
而且,就在赵官家在绍兴迎接二圣的当口,张俊部早已经大杀特杀了……截止到六月最后一日,也就是建炎五年夏日的最后一天,非止青州落入宋军手中,便是潍州、莱州也在目瞪口呆中选择了投降。
原因说来可笑,李成和他的主力部队根本不在青州老巢,而是去了西面济南府。
毕竟嘛,莫忘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议和是能成的,而金国是准备将伪齐这片地方整个交还的大宋的,所以彼时有些狗急跳墙之态刘豫便以此说动了其实也是事实割据的李成,要他向西与自己合兵一处,为求自保,奋力一搏。
当然了,众所周知,刘豫那边刚有所动作,金国万户讹鲁补便直接渡河过来,拿捏住了他,但李成却是因为信息错位,硬生生咬牙掏空了家底子,然后尽发三郡兵马,直接引大军去了济南……也不知道现在结果如何。
这才让御营右军瞎猫撞上死耗子,平白取了青州、潍州和半个莱州。
可以说,仅张俊一部便超纲完成了任务。
“张太尉不在青州?”
七月初一,押后的岳飞部至临朐,迎上驻守此处的御营右军中熟人、统制官扈成,还有一个稍显意外的田师中,方听了几句,便不由蹙眉。“往东还是往西去了?”
“往东。”田师中俯首即刻做答。
对军情已经有所了解的岳飞不由蹙额,便是岳飞身后诸将也都多有不屑之态……原因很简单,眼下青州西面的济南府,同时猬集了金军、刘豫部、李成部等主力,所以往西去乃是硬碰硬,可往东就不同了,东面登州、莱州皆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州郡,偏偏又根本没几个守军。
现在张俊直接引兵去那里,说不得就是老毛病犯了,明知道赵官家一千个一万个盯着此战呢,却还是忍不住向东搜刮一番。
而见到岳飞面无表情,岳飞身后御营前军诸将多有不屑之态,田师中并未直接辩解,反而是扭头看了一眼身侧扈成。
“岳节度……”沂州土豪出身的扈成见到田师中递眼色,赶紧为自己顶头上司辩解了一二。“我家太尉去东面是有缘故的,他说官家之前曾与他说过,收复了京东后,要整饬一个海军,一来控制渤海,可刺金人之后;二来可压制高丽,逼迫高丽转向;三来,国家用兵乏钱乏粮,而东海海贸素来是一个大收益……而他在淮东与伪齐对峙,素来知道伪齐在登州是有一个水军的,为伪都督李齐所控,他此行正欲亲自率部急袭,将伪齐的海船尽数拿下。”
岳飞闻言面色不变,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自然极好。”
且说,扈成作为一个编制外的前线豪强,都不好说在不在御营右军正经名册里的,此番之所以在此等候,一来自然是因为他是沂州本地大豪,通晓附近地理;二来嘛,本身也是因为张俊看中了他与岳飞的私交,所以与他言语,让田师中看着他专门在此等候,以作解释……毕竟,岳鹏举也是堂堂御营一大都统、官家爱将,真要是被他抓了破绽,最后打起御前官司来,指不定谁吃挂落呢!
而果然,扈成瞥了眼田师中后,赶紧继续言道:
“非止是海船,还有西面济南府的方向,我家太尉的意思是,现在李成引数万大军,连着刘豫原本部属,外加数量不明的金军都在济南,若强行去打,未必有用;而若能速速扫荡其余四郡,那别处不敢说,只说李成失了根基,其部数万大军必然一哄而散,届时再向济南过去,与官家那边安排迎上夹击,才是最妥当的。所以,他想请岳太尉北上益都休整,等他率部扫荡东面回来,再合兵一处,向西进发。”
听得此言,岳飞身后王贵、张宪等将愈发嗤笑不及……敢情张俊不光是要求财,还要揽功,若是照着这番安排,大的功劳竟然是一丝一毫都不愿意让给御营前军的。
但是,嗤笑之余,诸将也都觉得,张俊到底是老军伍,这番安排虽然是他的御营右军占尽了便宜,但从大局而言,倒也有几分道理,没有误事的意思。
想来,应该是这位张太尉晓得官家正一千个、一万个心思放在此战之上,不太敢过分。
孰料,就在以为木已成舟,御营前军只能按照张太尉安排去益都时,岳飞这次虽然面色还是不变,却是公然摇了摇头:“扈统制,你是我托付老母妻子的生死之交,我也不瞒你……张太尉为公也罢,为私也好,求财也行,揽功也罢,自然有官家战后与他理论,而我率御营前军南方平叛归来,此番功劳也足,部队也确实有些疲乏,所以也并不在意这些安排……唯一忧虑的,是他有些轻敌了。”
扈成微微一怔,却又明显不解。
而田师中旋即肃然,却是上前一步,拱手而对:“岳太尉,此番有赖官家庇佑,李成阴差阳错率数万之众被困济南,京东已是一片坦途,只以军事来说,我家太尉安排极为妥当,应该不算轻敌吧?”
岳鹏举闻言不去看对方,只是转过身来,就在临朐城城门之前指着周边丘陵地貌与平原地貌交汇情形,然后方才摇头相对:“看似坦途而已,其实正如此番地形,真走起来就知道,还是有些崎岖的……不说别人,只说李成,此人实力强劲,据降人说,此番带着三四万之众西去,若念着自己根本突然回师又如何?金人真会阻拦吗?而且,咱们既然出兵,金人也会醒悟,说不得不仅不做阻拦,反而会正式做了和解,然后催促他过来吧?”
田师中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所以,我家太尉才请岳太尉往青州北面益都、临淄去,正是要请岳太尉率本部为屏障……”
“我对李成此人还是有些了解的……我若是李成,有心要救自家老巢,明知数万官军至此,却是不会顺济水大路回身来扑临淄、益都的。”岳飞依旧眯着眼睛盯着西侧山丘、平原交汇一线,然后抬手而对。“我会自此处来……来打临朐!临朐若没,沂州通道被断,非但能夺回青州,反而会转败为胜,将数万御营官军锁死在这京东半岛之上。到时候,你且看大名府的金军主力来不来奋力一搏?!”
田师中一时怔住,然后欲言又止。
不是他不想说话,也不是他没有醒悟岳飞的意思……岳飞已经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关键是他醒悟后,本能便想说关门打狗,却又觉得有些尴尬,然后又想换成瓮中捉鳖,却又更加尴尬。
乃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罢了。
“若这般说,真让李成做成了,岂不是变成关门打狗了?”就在这时,田师中身侧,醒悟过来的扈成脱口而出。
“却正是个瓮中捉鳖的局势。”岳飞身后的张宪也是蹙眉。
田师中看了下曾与自己并肩作战数次的张宪,岳飞也扭头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死之交扈成,二人愣是几个呼吸都没有说话。
“咳!”就在这时,王贵干咳一声,越过张宪正色相对。“节度,若是这般说来,咱们干脆就在此处守着,以逸待劳?”
“不可以。”岳飞回头相对。“若在此处守着,李成仗着骑兵多去取临淄、益都怎么办?说到底,青州一线,南北拉的太长了!”
“那该如何?”田师中也赶紧追问。
“反其道而行之,自此处向西迎上去,在淄川堵他!如此方可万全,也才能不负官家托付!”言至此处,岳飞睥睨而对田师中,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部兵少,不知张太尉行前可对田将军有吩咐,能否随我一同去?”
田师中沉默了一下,本欲拒绝,然后直接移师益都……毕竟嘛,若是自己这几千重步兵随着岳飞大部行动,按照西军老规矩,是要做先锋送死的。但不知为何,瞥了一眼对面张宪之后,想起尧山经历,他却是鬼使神差一般重重颔首:
“愿随太尉向西!”
岳飞只是一点头,并不多言,便径直下令全军转向,全程并未进入临朐半步,而田师中也以扈成为临朐留后,自率本部精锐三千随行。
大军两万三千众,外加扈成提供的两千民夫,顺着丘陵与平原交汇线形成的道路堂皇向西……当夜无事,探马至淄水都没发现半点敌情。
而过了一日,中午时分,大军正渡淄水,先行越过淄水的哨骑忽然回报,有大股敌军甲胄齐备、部队严整,刚刚从二十里外的淄川城侧丘陵地中闪出,显然是刚刚渡过笼水,然后越淄川城而不入,想要直取益都或临朐!
看旗号,正是李成!
毫无疑问,岳飞的判断没有出错。
随后,双方哨骑往来不断,直接在丘陵、平原之上往来反复,展开激烈的哨骑战之余,却是将双方情报传递给了各自都有些措手不及的主帅……不仅是李成没想到自己反向偷袭临朐的决策被人看破,便是连岳飞都没想到李成会来的那么快!
非只如此,很快,随着情报汇集,另一个让岳飞与御营诸将感到有压力的是,李成的部队数量似乎比想象中来的多了些。
这里多说一句,李成在伪齐原本就据有青州、潍州、莱州三郡,算是实力强横,只是缺乏政治旗号,才俯首居于刘豫之下。而东平府一战后,刘豫长子被擒、绰号小岳飞的伪齐另一员大将孔彦舟被杀,唯独他保全实力,成功穿越战场逃脱。而事后,他军阀习气不改,居然搂草打兔子,又将原本还能被刘豫影响到的淄州并入青州,名义上还是三郡之主,实际上却是四郡,比之刘豫更似伪齐之主……而这三郡加上登州、济南,其实就是议和中京东五郡说法的来源了。
转回眼前,按照青州降人的说法,李成在这几个公认的天下大郡内穷兵黩武,正兵、辅兵加一起足足养了四五万兵,此番也带去了三万五千之众,已经比御营前军带来的两万众多了许多了,所以岳飞才会请求田师中出兵相助。
但是,根据哨骑来报,李成此时部众密密麻麻,骑步俱全,居然不下四万众!而且其中居然还有数千金军骑兵打扮之人!
“岳太尉,趁还来得及,要不要退到淄水之后,临河而守?”田师中面色不佳。
坦诚而言,一瞬间,岳飞是动摇了片刻的,毕竟,他与李成广济军一会,对此人印象深刻,知道这个人是有本事和能耐的,最起码不比张荣差,只是可惜,野心太盛……所以一个从官军变成了贼,一个从贼变成了官军。
而这么一个人,在京东经营三郡数年,最起码部队的战斗力还是值得一看的……而哨骑的回报也验证了这一点,大军数万,进军整肃,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也不是寻常叛军能比拟的。如此军势,以归师之态而来,还有几千不确定是否是金人的骑兵援军,着实已经到了御营前军的极限了。
“不可以。”
但也仅仅是动摇了片刻,岳飞便在马上下定决心,乃至于拔出刀来,挥舞下令。“一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则狭路相逢,争得便是一口气……我说句实话,迎面而上未必能胜,但此时若退则必败无疑!传我军令,全军渡河后整肃列阵,铺开大军向西不停!”
“向东!”
犹豫了片刻之后,失了双刀许久的李成双目早已通红,却终于也自缓缓拔出腰上一柄寻常配刀来,然后重重向东挥下。“全军列阵,向东压上去!此时绝不能退!”
第四十一章
骑步
中午时分,两军相距二十里。
但大半个时辰后,随着两军按照行军序列向前方有序列阵完毕,却又只是相距十五六里了,只能说,二十里的距离,对于双方各自数万大军、加一起六万之众的体量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太远的距离。
而距离的拉近,又同时意味着两件事情,那就是双方情报获取频率的提高,以及情报获取难度的提升……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因为双方哨骑之间的交战频率与血腥程度也在直线上升。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而换言之,双方事实上已经开始前哨战了。
回到眼前,对岳飞来说,新的情报自然是让他喜忧参半:
忧的是,在这么一场有进无退的战斗中,李成同样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没有半分动摇,而这则意味着今天必然会诞生一场短时间内大量流血、负伤与死亡的战斗,哪怕是胜者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喜的是,随着哨骑往来不断,岳飞方才得知,李成部虽然在数量上几乎两倍于御营前军所部,部队齐整程度上也暗示了相当的训练量与军纪,但无论如何部队的精锐程度与装备水平还是远远比不上御营前军的……哨骑清楚说明,伪齐军阵后方铁甲数量急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披着皮甲的部队,最后还有相当数量的无甲部队,宛如民夫。
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毕竟,京东这地方再是膏腴之地,人口再多,而李成哪怕是如死掉的孔彦舟那般搜刮彻底,可又要养兵,又要养士,又要凑出金银跟金人换战马的,就肯定会有短板。
甲胄不足,部队战力不一,便是一个根本上的破绽。
当然了,与此同时,李成那边却也是有些喜忧参半之态的:
喜的自然是发现对方兵力较少,骑兵尤其少,自己有万余骑,而对方只有区区三四千骑;而忧虑的当然是对方士气如虹、队形严整,而且披甲率高到吓人……如果哨骑所言不虚的话,那身前这支御营兵马,其披甲率几乎可以说仅次于当日吾山战场上他遇到的那支御前班直了。
但是,这支部队足足有两万左右。
“主公!”
一将自前方跃马而来,就在马上相对。“哨骑说前方赵宋御营兵马打的是岳字大旗,莫不是耍诈?按着邸报上的说法,岳飞不该来的这般快吧?俺看兵马也只两万……说不得是张俊部将装的。”
“必然是岳飞。”李成面色严肃,勒马在原地回转。“其他人摆不出这般架势,也无这般多、这般齐整的铁甲军士,也就是岳飞,跟我一般愿意将钱粮全都砸到军伍里。”
“赵宋官军战马来的少,铁甲自然多些。”那将醒悟,但旋即再问。“主公,既然是大小眼亲自来了……果然要战吗?如此架势,一旦溃了,便是满盘皆输的局势,届时依着那讹鲁补的言语,退到河北,咱们没了本钱又该如何?”
李成当即大怒:“耿二,大战在前,你不想着好生打赢这一仗,反想着败了去河北吗?!你只怕大小眼,不怕我吗?再说了,他此时来此,岂不是正应了疲惫之师?咱们却是不可当的归师!”
那耿二,也就是李成早年在河北南下路上收服的所谓义军首领耿坚了,闻言在马上一低头,复又勒马在地上盘旋了一圈,方才再问:“若是这般,主公可有军令颁下?”
李成愈发大怒:“如此局势,无外乎全军整齐划一,并立向前死战而已,哪有什么军令?便是有军令,也只一句话……非得令,不得后退!不得私自脱离本部!”
耿坚不敢再多说,直接折身往前军而去,而李成怒极之后,复又有些紧张,却又看向身侧二将,一个唤做徐文,一个唤做郭仲威。
其中,徐文是京东密州人(现山东日照到高密一带),也曾割据一方,算是密州那边的小股半独立势力,只是尧山战后,天下震动,人心导向再度起了波折,如今密州早已经被张俊用拉拢、劝降的方式渐渐全盘掌握,而此人却是个有野心的,不顾密州老兄弟李逵和沂州土豪扈成的拉拢,几乎算是一意孤行、孤身投了李成……原本他以为能接手李成手中杜彦、吴顺残余的密州兵,却不料反而做了对方身侧亲卫大将。
而郭仲威则是淮上豪侠,昔日李成流浪时遇到收服的兄弟之一,乃是一开始的亲卫大将。
而这二人……说来不知道是这年头比较流行还是怎么样,和济南府被刘豫谋害的官军大将关胜一样,都绰号‘大刀’……徐文绰号徐大刀,郭仲威绰号郭大刀,两把大刀一起管着李成部的长刀骑兵,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平素里,李成都是拿话本里曹操身侧典韦、许褚来对比的。
闲话少说,李成呵斥走耿坚,复又在自己身侧两把大刀身上一打转,却又再度犹豫了起来……原因很简单,他想派人去前面督战,却不知道该用谁好。
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此时不说战场具体情况,只说仓促建业的李成军中,也跟历史上混乱时期的所有新兴军阀一样,形成了派系……而大部分派系,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外来与本地的地域之争而划分的。
李成本人是河北人,靖康大乱,他自河北南下,然后在淮上绕了一圈,最后为时势所迫,落脚在京东,在京东建立了根基,所以他军中大约可以分为河北流亡兄弟与京东本土大豪两大派系。
其实平心而论,李成自诩枭雄,治军拿人也都是很有一套的,对待士卒,他是士卒不吃他不吃,士卒不眠他不眠,行军遇雨雨具不足他便是第一个淋雨之人,掌军作战也从来不忌惮亲自上阵;对待这些首领,他平素里也能做到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然后赏罚分明,公平使用。
真就是大宋和大金两个混账玩意,不愿意给这位机会,否则以此人水准说不得真就能捏合起一个势力,然后成一个太祖般的人物,哪像此时躲在东京城里的某位官家,想整个世祖都难?
不过话反过来说,英雄既然要靠时势,那如今时势不佳,李成自然也就没奈何……大金就是兵强马壮,大宋就是地大人多,莫说此人了,真换个刘邦这时候空降过来,说不得也得老老实实在淮北做个地方忠义社的社头。
同样的道理,李成固然枭雄,但眼下局势却也容不得他放肆。
数月之内,先是议和风声再起,那时候起,京东本地出身的将领、部队便有些阳奉阴违起来;后来,议和的事情不可遮掩,金人倒也挺实在,直接开出了允许李成率部分精锐部队北返,届时正式授予李成世袭猛安的身份,行军万户的腰牌,往德州、棣州一带驻扎的条件……结果就是连队伍中的河北人心都有些涣散。
天下乱了好几年了,眼瞅着大事不能成,反而有南北并立的局势,回家混个官身又如何?
坦诚说,那个时候,即便是李成本人都快要在大势之下绝望了,他之前两个月间大约就是不停在跟金人说条件,所谓希望能多保持一些独立性、多留一些部队、多划分一些地盘什么的。
然而,金人哪里会给他这么多脸?说来说去,也不可能让他越过金国开国大将、盗贼出身的汉人万户王伯龙的成例。
燕京那边和大名府行军那里根本就是咬死了,一万人编制,纳入大名府行军司体系,做个寻常世袭猛安、行军万户罢了。
于是乎,李成这才在更加惊惧的刘豫呼唤下往济南一行,乃是两个绝路之人要鱼死网破,趁着岳飞人不在济州防区,主动开战、搞一个大新闻的意思。
但是,搞军事的话,金人又不是吃素的,如何能许他们作幺蛾子?粘罕死了,一堆开国万户尚在,高景山接到乌林答贊谟提醒,直接派出早就到德州候着的万户讹鲁补轻骑渡河,几乎是以政变的形式拿下了刘豫,也将正好撞了个正着的李成给控制住了。
而这,就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了,也又得再度不厌其烦的提一句李成、刘豫这些人的悲哀所在了:
论实力,他们不是没有实力。
论水平,李成的军事水平金宋两国都认,养起兵来更是对照对面岳飞来的,私德胜过十个张俊张伯英;而刘豫当个皇帝,据说同样是兢兢业业,搜刮钱财从来都是奉承金国贵人、恩养士人的,自己从来都是跟赵宋官家一样卧薪尝胆……赵宋官家都还穿奢侈的棉布,吃雪糕喝蓝桥风月的,刘豫却经常只穿麻布,学灵鹫寺的和尚吃素斋。
但问题在于,那位赵宋官家的态度如此决绝,根本不可能容他们,刘豫那死了的亲儿子更是明证。所以,他们便是再多的无奈、再多的后悔,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与金人作对的。否则,真就是天下虽大,却无他们丝毫立身之处了。
唯独话反过来说,这不是张俊忽然发起突袭了吗?
虽然讹鲁补那里并未得到大名府确切的言语,可身为开国老派武将,之前数次战争中都没有遭遇败绩的一位,这名有对济南专断之权、偏偏又对议和并不爽利的金国万户,还是被李成趁机说服,遣他回身而战。
非只如此,讹鲁补甚至主动送出了一个整编猛安,外加刘豫济南府的两千骑兵,也都化妆成金人模样,一起过来。
事情再度翻转,军中京东本地的豪杰确有归师之态,算是重新踊跃起来,倒是原本以为可以回老家的昔日老兄弟们愈发显得有些敷衍了。
回到眼前,李成勒马缓缓前行,在跟随自己许久却是淮南籍贯的郭大刀,以及京东本地出身却来得比较晚的徐大刀身上各自看了一眼,复又想了半日,情知不能拖延,却终究是咬牙点了其中一人:
“徐大刀!”
“末将在!”徐文手提一把套了锦缎套子的长柄大刀,跃马而来。
“你领两百长刀甲士,济南府给的骑兵再分你一千,往左翼与中军缝隙里去,知道如何做吗?”李成面目狰狞。
“知道!”徐文昂然做答。“打起来以后,卡住一条线,退后者斩!必要时,率部冲上去,一举成功!而若左翼前方有失,便已接手左翼继续临战为先!”
“去!”
“喏!”
位于军阵后方中央位置的中军骑兵队列里,登时散去一半。
毕竟是决定生死的一战,李成如此吩咐下去,却还是有些不安,这一战他最担忧的地方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眼下这个大局中,部队中的一些将领不免要动摇,怕是待会一旦血战会有人支撑不住。
故此,左思右想,随着部队稍作进发,他却又再度下令,却是调整便于调度的所有骑兵,让骑兵一分为二,列阵左右,便是那一个金军猛安,也被他派出去,放在了右翼。
换言之,在距离敌军已经不足十里的情况下,他终于是选择了最终的阵型……却正是两翼骑兵,中间步兵,前方甲士精锐,后方弱兵的经典保守阵列。
“主公。”郭大刀见状似乎有些想法,却是在自家主将下令后主动勒马上前。“虽说此等安排称得上是妥当,可总得计较地形才可以……这是咱们的地方,主公难道不知道地形?中间行军大路勉强还好,两侧却是有些山丘形状,骑兵便是冲起来,战力怕也有限。”
我如何不知道?
李成心中暗骂……他这个阵势,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能直接控制住的骑兵部队兜住中间的步兵大队!是尽量防止中间步兵溃散的保守战术!
但是,这话偏偏没法说出口,无奈之下,李成只能挥手:“老郭不懂,我自有分晓!”
郭大刀本也是尽心提一句而已,见状自然无话。
而片刻之后,随着李成部骑兵大股调动,岳飞闻得哨探,却是心中微动,但面上却依旧不做多余反应。一直等到李成部在行军途中完成骑兵左右翼布阵……他才忽然下令,召集田师中、张宪、王贵、汤怀等主要将领。
而此时,双方其实前军相距已经只有七八里了。
“战机已现,我已晓得破敌之法。”岳飞勒马在军阵之中,身前立着七八个下马的大将,岳字帅旗则在身后竖立,身后兵马遇到这面大旗以后则如水流遇到礁石一般,自然两分,继续前进不停。“李成仗着骑兵多,居然将骑兵放在两侧山地,步兵放在中间大路……我们反其道行之,将步兵一分为二,左右在山地上迎上骑兵,却以各部骑兵合一,随背嵬军一起放在正中,正面冲他腹心!”
诸将面面相觑,情知这是最后决断,无法耽搁,却是纷纷颔首……事实上,为了方便行军,也是为了保护宝贵的骑兵,眼下的行军路线本是这般安排的。
故此,所有人也都意识到,岳飞必然还有其他言语。
而果然,岳飞此言既罢,立即眯着眼睛盯住了其中一人:“田将军!有件事情只能要你去做……我事先讲好,此番军令既下,你必然会觉得我在拿你这个客军当沟壑,恶意来消耗张太尉根本心腹……但便是如此,也要你咬牙去做,因为你部确系是步卒中最精锐一部!你若不做,我便要军法处置!”
田师中沉默了一下,却似乎早有所料一般,然后拱手相对:“都是老军伍,若岳太尉真有恶意,我自会晓得……所以,岳太尉尽管下令便是。”
岳飞微微颔首:“我要你去左翼最前面!直接与有女真骑兵那边的贼军南侧骑兵大队在山地对冲!”
田师中长呼了一口气,坦然答应:“正如太尉所言,我部乃是军中步卒第一,又与金人骑兵正面打过,而以太尉应敌方略,此番布置我也无话可说……这般说好了,山地之上,我部能战,也绝不推辞!”
“好!”岳飞微微点头,复又摇头。“我还没说完……我还要田将军部即刻提速,先行突出与南侧山地上的敌军骑兵大队互冲!其余各部,自南向北,依次放慢行军速度,斜阵与敌军相接!”
田师中愕然抬头,死死盯着岳飞不语。
而岳飞也只是睁着自己的大小眼在马上居高临下,迎上对方:“有什么要说的,速速说来……不能耽搁!”
“太尉是让我部去送死的意思?”田师中呼吸粗重。
“不错!此战最前一线必然损失惨重,而你部若单独突出,先行独战,怕是死的更多!”岳飞凛然做答。“但当兵吃粮,难道还怕死吗?!”
田师中嘴角抽动一二,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却是直接翻身上马,复又勒马转身,然后就在马上以马鞭相对,放声厉喝:“太尉,若是如此这般去做,还不能全胜,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到官家身前哭诉,将你们御营前军此番南下大半年的功劳给抹平了!”
言罢,田师中不待岳飞言语,便直接打马回转。
事情仓促,根本来不及什么豪言壮语,两刻钟后,田师中便率领御营右军所部背嵬军,也就是他岳父命根子一般的三千重甲长斧步兵,主动突出,以对冲的方式,率先与当面骑兵在大道南侧山地上交战。而双方甫一交战,便在狭窄而略显崎岖的战场上进入了最残酷的肉搏战阶段。
甲胄、战马、肢体、血浆,瞬间开始抛洒到齐鲁腹心之地的丘陵之上。
双方最精锐的部队,平素里放到最后才扔上去做胜负手的那种,却是一上来便开始互相消耗起来。但是,得益于田师中部是忽然突出发起的反冲锋,李成想用骑兵兜住步卒的想法却是上来便猝不及防,直接破灭掉了。数以万计的李成部步卒,在南侧双方已经事实上大规模交战的情况,根本无法控制与指挥,却是顺着军阵惯性继续沿着平坦大道向前而去,并有相当一部分部队被南侧战事吸引,如遇到磁铁的碎铁渣一般吸附了上去。
而此时,岳飞部中军所有骑兵,也就是背嵬军为主的区区四千众而已,也都在张宪所领背嵬军处集合,距离前线李成部步兵尚有一里之遥,却是以一种完全不符合骑兵常规态势的速度,缓缓龟速进发。
张字大旗下,第一次见到这种交战场面的杨再兴身披双层铁甲,骑着一头岳飞亲自送给他的大马,手提一柄大铁枪,向前兜了几十步,瞅了眼左前方南侧战场上的情况后,却是忍不住喘起了粗气,继而浑身颤抖起来。
他不是畏惧,而是激动……有些人,宛如一开始就是为了战场而生一般。
而他身后,披挂整齐、战斗经验丰富的张宪与郭进也在喘着粗气,然后勒马缓缓向前。与杨再兴相反,这二人是真的有了一丝慎重与紧张之态。是慎重而不是犹豫,是紧张而不是畏惧……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他们战场经验丰富,他们非常清楚这种在狭窄崎岖地形包裹着的平地之上当面碰撞是个什么结果。
牺牲在所难免,胜负则会在某一方撑不住后,瞬间决出,继而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围歼、追击、迫降。
“冲吧!”杨再兴眼看着田师中部侧翼渐渐被李成部的步卒整个包裹住,忍不住回头建议。
张宪一声不吭,只是去看郭进。
腰间系着一个大马勺的郭进,勒马向北侧身后去看,却是摇了摇头:“王副都统(王贵)还没摇旗。”
张宪颔首之余也是故作镇定:“田师中那三千兵是能打的,当日尧山拦住过合扎猛安、挡住过娄室的,这点场面不算什么!正好将贼军中军吸过去,弄散他们的阵型,方便咱们去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