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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韩世忠、吴玠已经在路上了。”王庶脱口再对。

    陈公辅沉默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二圣将至,官家总是躲不开的,到时候总得满朝文武一起去迎,韩吴二人不比岳飞彼时尚在平叛,也该来的,只是远在关中,总要提前喊一声的。”

    “怎么说都有理!”王庶再度冷笑,却是直接站起身来。“也罢!咱们且走吧……差不多到时候了。”

    陈公辅微微颔首,也随之起身。

    二人皆身着紫袍,一起下楼,却是惊得楼下那七八个刚刚去做邸报回来的太学生一起站起来,尤其是其中两个,估计是之前说什么‘利市’、‘说不得’的,干脆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但所幸这两位大员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学生,只是兀自出了酒楼,往东华门而去了,继而又引得这群死里脱生的太学生们一阵艳羡……虽说秘阁遭遇到了一次围攻,但朝野还是看出来了,能参与秘阁会议的,本身就超脱出了寻常官员的范畴。

    尤其是这种组织形式还得到了赵官家在后宫的默认……那说不得以后遇到非常之时就会变成一种成例,继而给相关参与人员一定的政治身份加成。

    事实上,经此一回,民间已经有了新说法,说是官家登基以来,一直有意无意在削弱内制官和内侍省的权柄,放权于两府、六部、九寺、五监,本就是要以此来收买朝中上下,以提前防备二圣复位的。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前提都是错的,推断自然也显得无稽……只是民间认定了,或者说就喜欢讲二圣回来便要复位这种荒唐说法,方才会有这般传言。

    转回眼前,王、陈二人离开这栋重新营业不久的正店,直接转入宫城,入崇文院,过都堂,上秘阁,未过多久,其余中枢大员毕至,却依旧是刘汲开口主持了会议。

    不过,刘相公一张嘴,便让满阁目瞪口呆起来:“两位太后被金军困在黄河北岸,谁去接一接?”

    “金人是在戏耍我们吗?!”王庶当即大怒作色。“这等事情也敢做?!”

    而非止是王庶,便是李光、刘大中等人也都作色,一时间秘阁中乱做一团。

    然而,见到阁中混乱,出面的刘汲,几位宰执、鸿胪寺卿翟汝文、礼部尚书朱胜非这几个明显知情之人却反而面色尴尬起来……显然是有内情的。

    而过了好一会,刘汲方才有空隙说出实情。

    原来,正如之前陈公辅王庶所讨论那般,不知道是金人故意为之,还是信息渠道导致的混乱,金人放还俘虏却是分批分次的……最开始是燕京的几位帝姬、贵女,如今怕是都已经到扬州了;然后是一批五国城的帝姬、贵女,以及一批年纪比较小的宗室子弟,此时也已经在去扬州的路上了;接着是一批被掳走的大臣家眷、子女,前几日刚刚到,朝廷正在商议表彰和恩荫;而眼下这一波,却是二圣的皇后、嫔妃为主……这其中,重中之重的自然是两位太后,也就是太上道君皇帝的郑太后,以及后宫那位官家的‘生母’韦太后了。

    然而,可能幸福来得太突然,这些人一直被往南送的时候都几乎不敢相信……而别人倒也罢了,都只能是屏息以待,但是韦太后那里却有些问题。这位太后不知道是觉得自己有所恃,还是对北国经历怕到了一定程度,又或者是被动当的这个太后,没有基本的政治素养,反正她是干出了一件让人无语的事情。

    具体来说,就是她南归路上,先是向随行嫔妃搜集了来时金人归还的一些首饰,赏赐或者说贿赂给了那些护送他们的金军士兵,只求能在炎炎夏日快点赶路过河……这个其实倒也没什么,甚至完全可以理解。

    但关键在于,将最后一点首饰交出去以后,她还是有些担心,却居然朝为首的金军将领借贷了两千两黄金,继续赏赐、贿赂不停。

    因为韦太后身份特殊,而且许诺的借走两千,过河时便还三千,所以那个猛安自然乐意。

    但是,临到河上,张荣哪里来的三千两的黄金?非止是张荣,便是刚刚结束了丁忧回来的奉迎大使权邦彦也没这个钱啊?而且有钱也不敢给啊?

    于是乎,那金将把两位太后直接扣在了小吴埽不说,还直接对着黄河跳脚,骂宋人说话不算数。

    “便是有钱也不能给!”王庶听完以后,拂袖大怒。“我倒想看看谁敢给这个钱?!”

    众宰执大臣面面相觑,也都无话可说……这事根本不是三千两黄金的事情,而是国家在这场议和中坚持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基本立场问题。之前努力了那么久,又是顶着官家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压力,又是顶着军队的压力,又是顶着民间的压力,如何敢闹半点场面上的弱势?

    而好不容易弄出来一个放在大宋朝历史上能排到第一号的平等议和条约,谁成想会冒出来一个韦太后和三千两黄金呢?

    但话还得反过来说,那毕竟是韦太后做的幺蛾子,而且还算情有可原,也不好指责谁的。

    “官家怎么讲?”李光也有些头疼欲裂之态。“事关太后,他总该回话了吧?”

    “官家说,请礼部按制度办理。”刘汲无奈而对。“但若是要钱,他攒了四五年,却也只有几千贯的身家,须付不起三千两黄金……若强要他出,按照母债子还的规矩,他自然无法推辞,但先请宽限他几日,让他去亲戚家里借贷一番。”

    太荒唐了!

    在场诸大员听完这话,几乎是一般心态……而这个荒唐,不光是指官家对待生母的态度,对待大家的阴阳怪气,更荒唐的是,在场之人还偏偏都知道,官家这话居然是大实话。

    后宫那里除非现发国债或者找国丈去借,否则真就没有三千两黄金现钱!

    然后,所有人本能一起看向了礼部尚书朱胜非。

    朱胜非面色不变,但后背却已经满是汗水……话说,官家亲口说了礼部两个字,却是让他连个甩锅的对象都没处寻,而他之前又屡次滑不溜秋,把大事往上推给宰执,把小事往下推给鸿胪寺,明明是正经做此事的礼部,却半点事情不沾手。

    但这般不当人的举止,换来的自然是如今无人愿意拉他一把了。

    “礼部亲自往滑州走一趟吧。”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后,首相赵鼎干脆下了堂令。

    朱胜非无可奈何,只能出列以对,但还是不甘:“能否请相公们直言,金人残暴粗鲁,若执两位太后强索这三千金,下官又该如何?”

    “你为礼部尚书,自有说法。”枢相张浚也看不下去了,却是抢在其他人之前做了搪塞。

    无奈之下,朱胜非只能拱手再朝身后鸿胪寺卿翟汝文相对:“翟客卿,能否先去通报金使?”

    翟汝文这些日子早就被朱胜非给弄得焦头烂额,闻言也懒得敷衍:“朱尚书,通报金使岂不是自曝己短?与哀求金人何异?之前辛苦两月立起来的脸面,一朝丧尽!”

    朱胜非彻底无法。

    而此时,一旁王庶却振袖而出:“若是礼部不愿意去,刑部可以去,断不使国家失了丝毫体面……这有什么可犹豫的,没钱、不许就是了!与我一杯羹的事情,早在当年南京便说清楚了,怎么现在反而犹疑起来?!只因为是官家生母吗?!”

    这话说的,其余人倒是想让他王庶去,可无论如何,这活都轮不到刑部吧?

    故此,转来转去,朱胜非无奈之下,只能颔首,却又公开提出了一个条件:“下官待会便走,但临行前有一事要几位相公一起给个应许……”

    赵鼎等人一起蹙眉,只觉这厮实在是太过分。

    孰料,朱胜非叹了口气,却就在这秘阁之中摇头以对:“下官别无他请,只想请诸位许下官此事之后便辞职闲居。”

    众人各自一怔,也都有些愕然。

    话说,这些日子议和之事弄得大家欲仙欲死自然是真的,但官家将大权下放,一群人在秘阁中操弄国家大事无忌的感觉也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还真没几个人想着辞官归家的。所以一时间,这些人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受了委屈,还是在以退为进,拿这个跟宰执们讨价还价。

    停了片刻,赵鼎无奈蹙眉:“朱尚书,你是堂堂尚书,辞职总要官家首肯的。”

    “这个下官自然知道。”朱胜非坦然以对。“官家那边自然是官家那边,下官自会有公文交代,但先要诸位作准,许我此事后如大宗正那般告病不来秘阁管事才行。”

    刚要说话,却见枢相张浚抢先一口,直接挥袖:“我等并无异议,但请礼部先把太后迎回来如何?”

    朱胜非反而如释重负。

    而此事定下,其余事端反而显得都无所谓了……当然了,只是理论上的无所谓,岳飞的札子,韩世忠、吴玠的出关,官家自暴自弃的态度,哪个能无所谓?

    但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连上次暴动的事情都忍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就这样,当日秘阁会议匆匆结束,别的各处都不提,只说朱胜非自往滑州去汇合权邦彦、张荣去接太后,却不料那边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朱胜非以礼部尚书之尊抵达彼处,咬牙传达了中枢明确无误的态度,也就是不会给哪怕一两金钱,态度刚一亮出来,对面便冒出来一个不知道在哪里藏着的大名府行军司都统高景山,鞭子直接抽到那随行渤海籍猛安的脸上,后者便老老实实将人放回了,连本钱都不敢要。

    两宫太后,就此过河……事情顺利的宛如梦中一般。

    而两位太后既然过河,自滑州到东京才多少点距离,不过第三日,郑太后、韦太后,便在朱胜非、权邦彦的护送下回到了东京城。

    官家自称有恙在身,又说思念诸位太后、母妃过度,生怕一见面就哭晕过去,坏了体统,所以居然没来迎接。

    但除了官家没到外,其余礼仪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吕公相以下,诸相公引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然后潘、吴二贵妃出面,在诸相公的协助下,于城门处正式将两位太后銮驾接上。

    至于这期间,两位太后如何一一与在北面闻名的几位相公相见问候,称赞他们是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又如何要见在北面知名度最高的韩世忠而不可得,竟是只见了个杨沂中;最后,两位贵妃又如何与两位太后在城门口抱头痛哭,引得围观百姓想起靖康往事一起痛哭……种种插曲,就不值一提了。

    到了下午,一行人终于抹干眼泪回到宫内,却是直接入了景福宫,先看了一场《白蛇传》,然后又有少林寺汴梁分寺主持法河大师与五岳观主持张道士等有力宗教人士在此等候,带着一群和尚与道士分别为两位太后祈福禳灾……折腾到傍晚,最后在景福宫设大宴,既是迎接两位太后以及其余皇太妃等人,也是招待文武百官,为太后回銮一事做个正经的庆典仪式。

    而这个时候,之前因为‘思念过度,生怕一见面便哭晕过去’的赵玖赵官家也终于出面了,这让宰执们和其余随行大员几乎欣喜若狂。

    且说,如郑太后,还有王贵太妃、乔贵太妃这些人,当年在赵佶那吓死人的后宫里面也是个个都能当女频主角的人物,心思玲珑剔透,只不提北地风雪,专说一路走来,又怎么可能不小心问询此间新风俗与新君俗?便是韦太后,经历了河上一事,也小心了不少。

    再加上此时百官俱在,那自然万事妥当,双方都无失了体面之事……郑太后那里,连行礼都不敢让这位官家跪下的,老早让两个贵太妃给扶住了,生怕这位官家‘哭晕过去’;韦太后那里,虽想要上前说话,但相隔数年,只觉对方除了相貌几乎无一处与往日相同,反而有些怯怯。

    于是,最终开宴如常。

    不过说是大宴,因为宫中着实简朴的缘故,也没有什么正经礼节,就是几位太后、贵太妃上面坐着,官家与两位贵妃外加此番回来的其余杂项宗室在一侧落座,几位相公大员在对面陪坐,至于低阶文武反而早早打发了……这架势,真真宛如寻常官宦世家里来了不必避讳的女长辈后家宴一般。

    然而,有意思的是,宴会一开,没了那些敷衍至极的流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男男女女,却无人动筷动碗,都只是瞅着那位官家若有所思而已,偏偏那官家也是无话可说,只是在座中侧身枯坐,场面着实尴尬。

    最后,停了半晌,郑太后身上有任务,再难也是要开口的,便无奈咬牙相对:“官家……数月前自五国城动身,两位太上皇帝尚不知晓议和情形,只是攀着车辕,一再托付言语与官家,请官家莫忘了郑亿年送来的书信,委实只要一太乙宫使便足安身……官家不知道,当时你大哥几乎在车前哭晕过去,还挨了金人鞭子,我们几人无奈,只能当场立誓,若不将他救回来,个个都要做瞎子的。”

    赵玖怔了怔,点了点头,却并不言语。

    上下男女文武见此情形,齐齐头皮发麻,心里发凉,却又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郑太后勉力想言语,却不料再一开口,便忍不住泪流不止。

    郑太后毕竟是太后,此番归来,再无牵挂,只是念及北面风雪而已,倒是其余贵太妃、太妃,同样是想到北面风雪,忍不住泪流满面,偏偏又不敢多哭,生怕惹怒了这位官家,他们的儿子回不来,没法养老。

    场面一时僵住。

    又过了片刻,就在吕好问与赵鼎二人无奈起身,准备应对之时,却还是韦太后最有底气,忍不住一时强作欢颜,来做场面上的调和:“九哥太委屈了些……来的路上便听人说,你平素在宫中,都只点一根蜡烛,我还以为是传言,结果现在景福宫里设宴,果然一个案子上只有一个烛台,立着一根蜡烛,吃的还都是猪肉、鸡肉、鱼肉,却比不得你爹爹那时,晚间设宴,几乎是白昼一般,一顿要百只羊的。”

    此言一出,场面有些冷的吓人。

    不要说几位宰执、尚书、卿丞那里,直接有人在暮色中微微叹气,便是郑太后这些有政治涵养的人,也都晓得是这位韦太后是说错话了。

    不过,毕竟是韦太后,是这具身体的生母,赵玖停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在斜着身子含笑开口了:“太后说的极是,若非晚间几乎如白昼一般,一宴一百只羊,哪里能做的亡国之君?还连带着全家去了五国城?而我若不是连点一根蜡烛都觉得耗费,又何至于另起炉灶,做了个中兴之官家简朴。”鸦雀无声之中,居然是郑太后反过来替面色惨白的韦太后出言转圜。“所以能成大事。”

    “不是简朴。”赵玖收起笑意,在座中感叹而对。“而是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

    这一次,连郑太后都面色惨白了,倒是韦太后政治素养着实差劲,缓过劲来后,依然不懂。

    第三十七章

    杏林

    自从议和风波再起以后,赵官家难得公开露了一次面,却反而加剧了东京城内气氛的凝重感与紧张感,甚至将之延续到了地方之上。

    须知道,那日景福宫大宴,在场人士虽然不多,却有许多刚刚返回东京的太上道君皇帝妃嫔,而她们当晚便按照官家口谕得以与各自娘家人相见,所以席中故事根本就是没法遮掩的。

    而赵官家那句‘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也几乎是随着蜡烛、一百只羊什么的立即传遍了整个东京。

    这些人中,如与韦太后为结拜姐妹的乔贵太妃当晚见到自己侄子一家后,释然下来,却又感慨言道,说是官家应该是‘以邢皇后之死归怨于二圣与诸姐妹’。

    至于郑太后当日在延福宫召见了几个先回来的女儿与假侄子郑亿年、真侄子郑藻后,也‘喟然叹之’,只说官家竟然视二圣为仇寇。

    当然,郑太后和乔贵太妃都有身份所恃,说话还能讲点道理,至于其余那些太上道君皇帝有名号的妃嫔,就表现不一了……她们有的没子女,有的女儿已经回来,有的却有儿子尚在北面……前两者还能淡然点,可那些有儿子在北面的,明显情绪不对路,生怕官家顺道把她们儿子怎么怎么着了。而忧心之下,却是反应过度,有的是一句话不敢说,只是哭哭啼啼不停,有的却是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说什么二圣与诸位亲王回来,怕是活不过三五日云云。

    种种言语,再经传播,自然更加变得离奇荒诞……而这其中,自然免不了有赵官家厌恶这些母妃失节,所以刻意羞辱的恶俗言论与自我传播的类似于荡妇羞辱之类的段子。

    而再往后几日,随着现实矛盾爆发,事情却变得更加荒悖起来。

    话说,太上道君皇帝的妃嫔太多了,当日靖康之变中被抓走的有名号的就有一百四五,中间流落、死亡的大半,依然回来了好几十,可与此同时,整个宫中的太监、宫女也不过区区数百,多数都在扬州,而这几十位有名号的‘母妃’回来,除了两位太后、三位贵妃外,哪里还有人手伺候?

    虽说都是五国城回来,再简朴也能忍,但毕竟回来了不是,毕竟是‘母妃’不是,怎么可能让她们自己动手打扫房间、担水做饭呢?

    于是乎,未过两日,赵官家便正式下旨,让两位太后做主,许诸位太妃嫔各自归娘家安居,当然,愿居京城宫内者可居京城,愿往扬州、南阳养老者则往扬州、南阳行宫处居住,有儿子未归的,也可以等到儿子回来再做他论。

    这个处置,咋一看来跟之前那些公主的处置并无二样,而且似乎也挑不出毛病来。但实际上,稍有常识的人稍微一想便能明白其中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这些太妃嫔个个都是有丈夫的!有丈夫的人,肯定跟丈夫一起居住……你让她们各回各家,然后分别往三个地方养老是怎么一回事?

    当太上道君皇帝是死人吗?!

    当日便有人上奏说不妥当。

    非只如此,事情传扬开来,很快就有南方豪富家庭出身的官员,主动上书要捐出家资数万贯存钱,乃是说曾随官家左右,知道官家那里简朴,确实没钱,愿意捐钱让天子尽孝。

    而且此举很快引来仿效,短短数日内,东京内外,连着周边地方上捐的钱就有几十万贯……只能说,战乱没有过淮河,对于淮河以南的大家豪门而言,上百年的积攒还是很可观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只是钱的事情,恐怕还有劝谏官家那句‘每与操反’的意思,所以,宫中只是沉默,并未应答。

    但很快,都省,或者说秘阁那边不知为何,却主动揽过了此事,乃是以都省名义,一面发出堂令呵斥指责这些官员擅自干涉天家事,一面却又主动分划财政,留下了一笔专门的款子,给诸位太妃安置、迁徙、置办使用。

    按照都省的意思,官家这种处置居然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是稍微小气了一点?!

    而接下来,更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出现了,秘阁内部,也很快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原因是赵鼎和张浚这两个最大的实权宰执,居然要在秘阁中合议,然后主动上书官家,请郑太后往南阳居住!

    郑太后是太上道君皇帝的正宫,政治地位毋庸置疑,居然也要往南阳居住,其中的政治语言太过惊人,当即引起很多儒臣反弹,不止是预想中的御史中丞李光,素来对赵鼎言无不从的吏部尚书刘大中、判少府监张戒,被张浚提拔的大理寺卿王缙、礼部侍郎何常也都反对。

    赵张二人其实也是无奈,两位太后的归来,外加那句‘每与操反’,几乎是让二人进一步认定了某种危险性,他们此举根本就是为了规避这种危险,偏偏又不可能将理由说破,这才引起争执。

    最后,二人彻底无奈,便干脆拿出宰执威势,抛开秘阁,直接上奏。不仅如此,他们二人更是亲自请求往后宫谒见天子与郑太后,以图当面劝说。

    事情传开,朝野一时震动,民间各自传言再度喧嚣其上。

    “怎么说?”

    可能是那日露面破了金身的缘故,赵玖这次没有再拒绝请见,两位宰执一起见到了官家,不过这一次,会面的地点改成武学,也就是延福宫的最西侧区域。

    不过很显然,君臣相见,赵官家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两位宰执身上。

    “臣……”

    赵鼎当仁不让,便要说出早已经想好的言语,但不知为何,他也好、一旁的张浚也罢,二人目光始终无法脱离赵官家身前的那套占地面积庞大的玩意。

    那是一套木刻的立体地图,虽然还很粗陋,但基本的大河大江、主要城市、山脉还是有的,两位宰执学富五车,自然知道这明显是按照《禹贡图》来的。

    “两位相公也觉得有意思吧?”

    赵玖难得展示出了得意之态。“这是朕之前补《禹贡图》时想到的……朕补地图时才知道,原来宫中之前正经用到的大地图都是木刻的,平日拆分收藏,用时拼凑起来,而朕当日在关西就曾想着按照马援堆米成山的套路,做个类似的玩意,只是当时关中、河南都很残破,未及寻得合适工匠,却不料近日闲下来,却反而成了。朕叫它沙盘!”

    赵官家当然会得意,因为按照一些高端网络的说法,这玩意一出来,配合着军医制度的推行,整个大宋朝的军队立即就能得到组织度加五的超高Buff,便是灭西夏也不在话下了。

    当然了,未免有些木匠皇帝的感觉。

    不过,赵鼎和张浚二人看了半晌,只觉得这官家又在暗示北伐,所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图盘或者米盘又或者木盘,却也只能颔首,不好劝谏的。

    “还有一个好东西。”

    赵玖见状愈发得意,却是带着两位宰相来到这殿上一侧。

    这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大木桌,桌面四面包边,上面铺布,看起来似乎正是用来盛放那些木刻图的专用木桌,但桌上却没有木刻,只有几根木杆和一堆磨圆了的颜色不一的石球……

    “官家,臣……臣等无知。”赵鼎看了半晌,与张浚面面相对,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了。

    “这是桌球!”赵官家几乎眉飞色舞起来,俨然是连番的发明创造给他带来了海量的快乐。“乃是做沙盘地图中得到的主意,两人轮番以白球击打黑球,落袋为分!若是觉得简单,还可以多弄些五颜六色的球,或者干脆在球上标分……”

    “官家,还请不要玩物丧志!”赵鼎终于忍不下去了。“沙盘是沙盘,到底是军国器物,此物算什么?”

    赵玖当即负手大笑,却又直接出了这偏殿,然后方才在殿门处立身笑言:“相公何必发怒,朕这一个多月不做事情,你们不是将朝政处置的妥妥当当吗?”

    言罢,复又负手而行,往殿外继续行去。

    赵张二人看到官家只是在开玩笑,各自松了一口气之余,也赶紧追出殿外。

    且说,武学所占的这处偏殿侧后乃是一座小山,山上整齐划一,满是移植过来的成年杏树,连一处杂木都无。时值夏日,杏树果实累累,光影之下,风吹叶摇,带起红橙色的果实连串晃动,又引来果实天然香气弥漫清凉林间。

    当此之时,赵官家一身素白便服之前,两位宰执紫袍在后,顺着石阶登山,至山巅后,遥看四周楼台亭阁,半为杏树遮掩,半露轮廓显现……说实话,若非杨沂中带御前班直在侧,而小山另一侧的靶场中尚有武学子弟在练习射箭,此处几乎不似人间。

    实际上,饶是赵鼎久历宦海,张浚蜀中富豪,又何曾到过这般地方,一时间也是看的呆了。

    “好看吗?”隔了许久,坐到小山顶上亭中的赵玖方才出言。

    “臣等惭愧。”张浚回过神来,赶紧俯首相对,赵鼎也恍惚回神。“一时失态。”

    “两位相公且坐。”赵玖指着身前凳子道,这本是他平日里找御前班直或者武学子弟谈心时的地方。“刚刚说到哪儿了?”

    “官家说臣等这月余做的还不错。”赵鼎落座后尴尬以对。“但恕臣直言,臣等这月余其实多有处置不当之处,还引来了内外纷争波折,臣窃以为,官家若能出面视事,才是正道。”

    “朕只是不想掺和议和的事情,并不是就不管事了。”赵玖失笑以对。“毕竟堂堂大国嘛,肯定要有个元首来处置纷争、制定大的决策。但朕刚才也不是敷衍,而是觉得庶务这种东西,你让朕干,朕肯定是不如你们十分之一的……所以这些时日,你们几位相公也好,秘阁那里也罢,朕觉得,确实做的还是不错的……要朕来说,国家之重,终究还是要你们一起帮朕担着的。”

    张赵二人闻得此言,尽管心中还有事,但还是忍不住各自放松下来三分。

    当然了,夸奖归夸奖,但问题还是要说的,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赵鼎拱手以对,继续说出了此番来意:“官家,臣此番请见,乃是要请宁德太后移驾南阳行宫。”

    “请宁德太后(郑太后)去南阳?”赵玖若有所思。

    “是。”

    “朕觉得不必。”赵玖摇头以对,却是指着身侧杏树而叹。“你们看到这些杏树了吗?”

    “这是……”

    “这是当年太上道君皇帝觉得宫城狭小,便将宫城北面到内城之间的地方尽数圈起来,做了延福宫;后来还觉得小,就把内城再往北的地方占了,做了景苑;再后来还是觉得小,就又往东,圈了地方做艮岳、景华苑,还修了小曲江将这四块地方包起来,尽数纳入大内……”

    张赵二人齐齐叹气……若非如此,哪来的宋江方腊,哪来的靖康之变。

    而赵玖也继续缓缓说了下去:“再后来,艮岳被渊圣给细细砸了,靖康后景华苑、景苑荒废,延福宫也一度被空置,但延福宫其中建筑因为挨着宫城却是得以妥善保留的,景华苑、景苑中的树木山林更是得以存留……你们去过清风楼喝过他们家的杏酒吗?”

    官家话题转的突然,但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老老实实承认:

    “喝过。”

    “去过两次。”

    “他家的杏子都是此处发卖的。”赵玖笑道。“若非是春日时看到这边满山杏花,我几乎想不到宫中还有这个出息……”

    “官家。”

    “陛下。”

    二人只觉如坐针毡。

    “朕不是在诉苦。”赵玖摆手以对。“朕是想说,延福宫两个大殿、七个偏殿、好几十个阁楼,虽说被武学占据了三成,剩下的却也足以安置两位太后和三位贵太妃了,而城北景苑、景华苑那两个地方,景苑挨着宫城,稍作开发,建些雅致地产,一面给你们这些人做赏赐,一面发卖出去,足以发一笔横财;景华苑位于闹市中心,平了做商栈、酒楼、货仓,光收租金也够养活几位太后、贵太妃的,还能资助之前的公主、父兄死于北狩途中的忠臣子弟,哪里就要这么苛刻……朕之前言语,说来说去,只是一个来去自由的意思,并没有驱赶她们,无视她们的意思。”

    张浚赵鼎各自对视一眼,只觉得脑中如浆糊一般,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官家之前那般姿态,如今又是这般姿态,前后矛盾,惹人不安。

    但无论如何,官家自己准备尽孝悌之道,他们只有说好的道理,没有说坏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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