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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刘卿所言极是。”

    出乎意料,闻声负手转回座中的赵玖根本没有直接反驳对方。“想要士卒用命,军饷供给、赏罚恩威才是最根本的东西,没有这些,想用空言大义感化士卒未免可笑……但自御营兵马组建以来,朝廷可以说是已经倾国之力恩养士卒、保障军饷,虽说其中弊端乱象还是不少,但一时间也实在是无法在这方面做更多了,这个时候于临阵前鼓鼓气,也是无奈之举。”

    见到官家回身,帐中几名卫士立即点起了烛火,刘子羽也亲手放下宽阔的帐门,然后转过身来。

    “至于说士卒懂不懂大义?”赵玖一面摊开地图,一面继续笑道。“懂不懂吧?能懂最好,不懂也无妨,大家都在用命,随军文士总不好让他们闲着,只要一百个里有一个能懂的,便不枉这些进士们卖几日嘴皮子了。”

    刘子羽愈发无言,却只能颔首。

    而与此同时,随着帐中灯火依次点燃,与帐外篝火相映之余也照亮了帐中许多随行大员的面孔,其中赫然有枢相汪伯彦……而枢相以下,枢密院职方司诸参军、编修,有陪驾职责的翰林学士、舍人、起居郎,随行御营、御前班直军将,竟不下二三十人,却是早早的将中军大帐挤得满满腾腾。

    就是在这么一个状态下,赵玖开始让起居郎胡宏铺设地图。

    “官家,其实还是入关妥帖些……”出关来迎的汜水关的守将居然是个文士出身,而且是名门之后,乃是八字军所属的一名新任统领官,唤做范一泓的,见状不免小心。“入关便有大房子的,吃饭也随意些。”

    “朕都托孤了,又怎么会想什么大房子?”

    赵玖头也不抬,摩挲着简陋地图言道。“且不说此事,今日得军情,说完颜娄室遣其子完颜活女分兵急袭丹州(延安东南,挨着黄河,今宜川),吴玠仓促离开洛川去支援,结果再败于娄室父子之手,丹州无援,直接降了,而丹州既失,鄜州(延安西南,通往关中平原的北洛水主干道所在,今富县一带)便受两面夹击,再加上吴玠损失兵马严重,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是守,还是撤?”

    “先不论此处!”曲端刚要开口,却又是刘子羽上前一步,正色相对。“官家,虽说此时除娄室部方露端倪,其余各处皆军情模糊,便是韩太尉也恐怕尚在路上,但御驾既然将入洛阳,而各处军情皆在推料之中,那臣以为,便当及早定下此番西行大略了,以免前方兵事变化无常,咱们心中不能有定数为备!”

    “哪种大略?”

    赵玖正色相对。“枢密院可有说法?”

    “有。”刘子羽扬声以对。“眼下局势渐明,乃是金军西攻东引,东西两路军近二十万众……五万余众联伪齐兵马,试图以大名府为节点,连住京东,以牵制御营前军、御营右军;而十五万众则合力向西,意图并吞关西……”

    “这是废话!”曲端终于忍不住插嘴呵斥。“枢密院掌国家机要军事,这些事情早在月前便已经为人尽知,结果此时却当什么重要军情一般于御前道来……枢密院便是这般做事的吗?”

    “曲副都统!”刘子羽也是个公认的坏脾气,如何能忍曲端,当即便呵斥回来。“今日乃是四月初一,月前到底是几日前?何况中间还有宜佑门之事,大朝会之事,然后便是行军至此了!何况军情严肃,有些消息总是要再三确认的……”

    “如你这般确认,早把官家给断送了!”曲端凛然不惧,直接跳过‘月前’冷笑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太行山马扩马总管有私怨,他传的讯息你总以私心度之,以至于上次在南阳时便因私废公了!我只问你,你再三确认的又如何?马扩可曾哄骗于你?人家被你父子扔入牢里,金人将他放出来,他却弃了家眷去抗金,如此忠义之士,为何要哄骗于你啊?只因与你有仇?便是与你有仇,须跟官家无仇,跟两河、关西、中原士民无仇!要我说,你这种文官出身的衙内,便是舞刀弄枪,学得一些兵马皮毛,也只是装模作样,靖康之变,就是因为国家大事被你们父子这种人所制……”

    刘子羽之前还在忍耐,但听到最后,对方居然言及殉国的先父,也是彻底无忌,乃至于忽然冷笑,继而一字一顿于帐中负手吟诵道: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帐中一时寂静,曲端也憋得满脸通红。

    而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听着二人对撕的赵玖忽然失笑:“杨沂中。”

    “臣在。”杨沂中循声向前。

    “将帐门再卷起来。”赵玖平静吩咐道。“让外面的军官士卒,还有随军的进士吏员看清楚这里动静,省的好奇。”

    杨沂中怔了一下,但还是越过尴尬的曲端与刘子羽,亲自上前将帐帘卷起。

    “你接着说。”待帐门重新打开,赵玖方才随手指向刘子羽。

    “喏!”

    刘子羽深呼吸数次,强压住胸中怒气,朝官家继续汇报。“好教官家知道,枢密院以为,无论是欲守还是欲战,若要胜此大役,首要之事乃在隔离二字上。”

    “怎么讲?”赵玖精神微振。

    “便是尽全力,不让金军各部汇集关中的意思。”刘子羽气息渐渐平复。“金军一分为三,但最终要拼尽全力对上的却只是入关中之军,故此……”

    “故此,当务之急乃是尽量阻拦太原之敌对娄室的增援。”赵玖心下恍然,口上也直接讲了出来。“但丹州已失,金军若从延安、丹州渡河支援又如何?”

    “不会的。”曲端抢在刘子羽之前解释道。“官家不晓得,黄河上游两岸,自龙门开始,便山多路窄,金人如欲从陕北汇集,便只有延安府境内延河可做河东、河西之间的粮道,然后还要从延安府城那里绕一圈再南下……这条路,便是金人已经有了延安府、晋宁军和河外三州就近征粮,供给五六万人也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太多!当年五路伐夏便是不顾后勤才一败涂地的,娄室须比本朝文臣强三分才对。”

    赵玖缓缓点头:“朕懂你们意思了……不是娄室不想一开始集结大军,而是陕北用兵有限,他还得指望河东金军从河中府支援过来,所以你们是要朕在陕州、同州之间布下重兵,尽量隔断蒲津、风陵渡,阻敌大部于河东?”

    “正是这个意思。”曲端依旧抢先做答。

    赵玖缓缓颔首,却又一时摇头:“陕州李彦仙的兵马能防两州吗?”

    “不够!”曲端就势而对。“敌军十万,便是隔河而守,也得六七万,这还得以精锐相对……”

    赵玖沉默了一下,因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曲端的意思,而等他再去看刘子羽时,这个刚刚跟曲端争得宛如杀父之仇一般的枢密院都承旨,却也一言不发。

    而这下子,赵玖便知道,此事绝无第二种应对方略:“非韩世忠往同州不可?”

    “非韩太尉莫属。”

    刘子羽也再度严肃发声。“官家……同州这个地方,北面是已经失陷的丹州,西面和南面是洛水,东面是黄河,而黄河上,蒲津浮桥虽已烧毁,但渡口仍在,乃是金军自河东渡河不二所在。”

    “此地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一直没吭声的御营都统制王渊也插嘴言道。“这个地形,用大将、精锐数万是可以守住的,而且说不得能有奇效,但反过来说,若是在此处怜惜兵马,一旦为敌军所趁,便是被绞杀殆尽的局面……官家,这个时候不能犹豫,也绝不能吝惜什么精锐、什么大将!咱们毕竟是弱势,能兑子便尽量兑子!”

    赵玖重重颔首,同时看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随军枢相汪伯彦,而汪伯彦也当即俯首,见此情状,这位官家复又看向了一旁的小林学士。

    小林学士会意,直接在起居郎胡宏的协助下低头写起了圣旨。

    “但若韩世忠、岳飞、李彦仙、张俊、张荣皆不能轻动,朕莫非只能用御营中军与关西各路兵马去跟娄室作战吗?”即便是知道自己下了一个绝对理性和正确的旨意,赵玖脸色还是难得显得难看起来。

    “官家,恕臣直言,这本是娄室从延安攻击的缘由……那地方是国家西北,御营大军本就难往彼处,若最后真能合御营中军全军与陕西六路兵马以御娄室,已然是大幸了。”刘子羽昂然答道。“不过,战事到底往何处走,谁也不知道!”

    赵玖连连颔首……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人家完颜娄室连年都不过,不惜数万大军南下,以作战略侦查,还不是为了弄清楚各路兵马实力、支援速度、支援范围吗?

    若此番没有这些算计,那才可笑。

    而以眼下来看,这种安排到底是最理性和正确。

    不过……

    “咱们一开始说什么来着?”赵玖回过神来,居然一时有些恍惚。

    “丹州已失,吴玠二度战败,如今鄜州兵马不多,是守是弃?”曲端上前一步,小心提醒。

    “那是守是弃?”赵玖盯着曲端相询。

    “既守且弃!”帐外暮色将至,军士都已经去用餐了,而灯火之下,曲端盯着面无表情的赵官家,一时双目灼灼。

    对此,赵玖一声不吭,复又看向了刘子羽、胡闳休等人。

    刘子羽先瞥了一眼曲端面色严肃,然后也上前一步正色相对:“枢密院也以为当既守且弃!”

    “何意?”赵玖面色不变,只是抬首示意。

    “回禀官家,这正是臣本要代枢密院同僚说的事情……”刘子羽俨然早有想法。“关中想要守下来,一则是尽量隔离河东大军,不使关中金军势大;二则是要尽量依托陕北丘陵山脉地势,层层抵抗,却无需与之死战、决战,而是要尽量使其部精锐骑兵消耗、疲敝于陕北山中,同时又不得不分兵把守各处,而待暑热之时,彼辈也疲敝难耐之时,再行放开,或求战与山野,或诱之于坚城之下……”

    赵玖缓缓颔首,复又去看曲端。

    “臣也是这般看的。”曲端赶紧做答。“陕北是此战关键,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但一定要抵抗、袭扰,一定要保全有用之军,待敌军势疲,我军渐锐,届时依形势或战或守。”

    赵玖重重点头,便欲说话,却又闭口。

    而当此之时,曲端直接下跪于帐内,叩首以对:“官家!官家若还用吴玠守鄜州,怕是不足用!”

    出乎意料,面对着曲大如此作态,帐中除了一个汜水关的范一泓一时惊愕外,竟无一人有多余反应,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干一般。

    “怎么说?”

    赵玖同样面不改色,却只是显得好奇。“我听人说,能文能武是曲大,有勇有谋是吴大……这吴大与你齐名,虽败了两场,也只是野战不利罢了,居然也守不得鄜州吗?”

    “官家,”地上的曲端一脸坦诚,急切而对。“有勇有谋什么的,根本就是为了凑字数好与臣相比……他吴大若是有勇有谋,何至于败成这样?”

    赵玖终于冷笑。

    “官家,臣不是这个意思。”曲端赶紧解释。“其实,真若只是守一州之地,吴氏兄弟随便一个即可,若是野战奋勇,便是臣都有些不如吴大。但问题在于,以眼下来看,鄜州必然失陷,而鄜州失陷后,正该集合兵马有序后撤,然后背靠泾原路、环庆路继续节节抵抗……如何调度三路数州兵马?如何引诱金人西进?如何多面袭扰金军?吴玠便有些不足了,因为他之前一直只是臣下属,并无此威信!”

    “那谁有这个威信?”赵玖毫不犹豫,冷冷相对。

    曲端张口欲言,却隔着摇曳烛火,在案后赵官家的凝视下几次不能出声……时隔近一年,回到梦寐以求的家乡重新掌握军权、参与大战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却在这位官家的逼视下不敢出声。

    帐外在用餐,这是天色彻底黑掉前军营最热闹的时候,而龙纛之下的这个大帐中却早已经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曲端。

    而曲端也在心思百转:

    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河上泛渔舟。

    现在想来,凭着这句诗,这位最起码个人威权已无可动摇的赵官家便早可以宰了他,也可以出言否了他呼之欲出的请求……哪怕他这次没有吹牛,环庆路、泾原路、延鄜路的士民军吏都服他,因为毕竟是他在之前数次金军入侵时保全了陕北诸路。

    但话说回来,为什么没宰呢?

    为什么这位官家只是一直看着自己,不直接否掉呢?

    那只有一个答案。

    “官家!”不知道隔了多久,曲端几乎是费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出声,而一旦出声,却是彻底把持不住,一时涕泪横下。“臣错了!请与臣一军之任,臣当为国家尽忠尽力!”

    烛火之后,赵玖先是缓缓颔首,却又微微摇头,复又一声轻叹,继而许久不语。

    曲端见此,心中忐忑,却又渐渐失望,至于绝望。

    但出乎意料,等了片刻之后,一身甲胄未卸的赵官家一声不吭,却忽然起身往身后帐中角落而去,却是将一副弓箭取来,转身放在案上,这才朝曲端言道:

    “曲大……这副弓箭是朕用惯了的,你拿去……若是再有违抗上令、私刑下属、见友军而不救,你要么持此弓向朕而射,要么便在你旧日袍泽中找个熟人,让他用此弓将你勒死……咱们君臣并无第三条路!”

    言至此处,自有杨沂中上前捧弓箭转交于地上曲大,而与此同时,赵玖也转向了一侧的小林学士:“让胡寅以延鄜路经略使身份总领陕北三路军政事宜,加吴玠泾原路经略使,加吴璘延鄜路兵马都监,御营副都统曲端离任,转环庆路经略使……军情紧急,与他圣旨、金牌,让他连夜即刻出发!”

    曲大闻得此言,一时狂喜,接过弓来,却又觉得浑身释然。

    正所谓,二十年戎马,今日重归,一载重负,须臾尽落。

    第五十九章

    汇集

    战争是动态的,而且是混乱的,微观上来讲,今天的安排明天可能就会无用,但后天可能又会有奇效,大后天反而成了阿喀琉斯之踵。

    但是,总不可能不管吧?

    毕竟,量变引起质变,只有持续性的做出理性而正确的反应,才有可能从宏观上提高容错,使指挥系统与后勤、兵力、士气、气候一样,成为真正的胜负手。

    当然了,这种大规模战役的结果,最终还是需要一场主力决战或者战略要地的得失来决定的,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铺垫,都只是为了给终焉之时创造更好的条件罢了。

    来到眼下,曲端连夜西行,往归鄜州,这次他将和吴氏兄弟一起受胡寅统一领导,成为陕北方面的三个军事指挥官之一,从实权角度似乎是减弱了不少,毕竟他之前可是实际上控制了两路兵马的指挥权……但毫无疑问,级别却是上去了,因为这次是正经的一路经略使,靖康前西军将门梦寐以求的人生顶点。

    实际上,即便是眼下的关西地区,也只有一个刘仲武之子刘锡作为熙河路经略使,勉强维系了传统西军将门的资质。

    但可以想象,随着关西战事的重要性被提高到一个不可估量的地步,按照赵官家以往的大方,只要军事表现得力,西军各路指挥官也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恩赏,这是他们的机会,而曲端的回归便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信号。

    曲端既走,赵玖也没有耽搁,翌日一早便引军经汜水关继续西行,然后在短短三日内重新回到了一个放在以往足以决定天下走向的‘战略要地’——洛阳城。

    之所以说是以往,是因为这座千年古都早已经被金人屠了一次、烧了一次,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片白地,一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她真真正正的焕发活力,重新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光彩。

    不过,这不代表洛阳没有任何价值。

    “洛阳城虽已不在,但洛阳盆地依然是天下要冲,更是大宋西京所在。”这日下午,身着戎装的赵玖率领数量已达三千余众的部队行至洛阳旧城前,勒马环顾左右许久,倒是由衷生叹。“张荣船只有限,一旦金军多路渡河,很可能头尾不顾,但此处绝不能置之不理。”

    “不瞒官家。”一旁束着牛皮带的刘子羽打马向前,主动开口。“枢密院中之前便有过忧虑,上次官家停驻洛阳,金人只遣完颜撒八一路偏师到集津,兵只五千,将也是李太尉数次击败的手下败将,初来便败,撤退时更是全军覆没,宛若笑话……”

    “你们是觉得完颜娄室刻意派了个废物和几千弱兵,让我们以为洛阳不会受到河东方面的偷袭?”赵玖若有所思。“但实际上,这次金军大举来袭,河东猬集十万之众,说不得便会有一支精锐奇兵自集津南下,偷袭渑池?”

    “是有这番考虑,但未必只是集津,长泉、孟津皆有可能。”刘子羽冷静相对。“无论如何,洛阳这里也必须防护得当。”

    赵玖点了点头,却未吭声,而是直接看向了马前不远处已经立了一阵子的两个人……二人正是河南地方豪强出身,因为与金人作战得力而进入御营的大小翟二将了,而二将身后便是洛阳旧城,唯独城墙垮塌,且一直没有修复,可以清晰看到彼处有数百军士在城内肃立相侯。

    “臣必然恪尽职守,为官家做好北面屏障。”翟兴,也就是大小翟中的大翟了,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便上前一步,赶紧应声。

    小翟翟进也迅速上前一步,恭敬相对:“请官家放心,臣等世代生长洛阳,北面何处可渡,何处当防,都烂熟于心,有俺们兄弟在北面,官家尽可安坐洛阳。”

    赵玖点了点头,依旧一言不发,却又回头看向了身后有些气喘吁吁的枢相汪伯彦……这位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

    “臣必然恪尽职守。”汪伯彦在马上拱手相对,然后便要小心下马。

    赵玖行动迅速,抢在杨沂中之前翻身下马,将有些气息不平的汪相公扶下战马。

    汪伯彦下得马来,略显尴尬,却还是勉力朝赵玖拱手:“让官家见笑,臣这些年养尊处优,已成老朽之态,不复当年负弓相随之勇猛。”

    赵玖闻言不由失笑:“可惜,还是不能让汪相公当京兆尹,且委屈一下相公做个河南尹。”

    汪伯彦难得一怔,继而也是失笑。

    且说,二人所讲的乃是理论上二人初次相见时的场景……那是四年前,赵玖尚未从井中爬出,彼时尚是康王的这具身体出使北方,途径河北,结果走到一半,金军便攻破了刘子羽父子把守的真定府,骑兵直接南下到磁州、相州一带,当时所有人都来劝他不要再北行,而正在相州的汪伯彦更是亲自负弓着甲率兵去迎接康王。

    二人在黄河边相见,康王大为感动,便安抚对方,说是回去见了陛下,必然举荐汪伯彦为京兆尹,从此引为心腹。

    而如今,物非人也非,汪伯彦老早便以为官家忘记了当年旧事,而赵玖当然也确实‘忘记’了……只是杨沂中又跟他无意间说起过罢了……不过,无论中间有多少阴差阳错、似是而非,和吕好问一样,作为一开始为了稳定局势而保留的宰执,二人君臣一场,延续至今,有些东西真真假假,到底是不影响各自情分的。

    笑完之后,赵玖方才扶着汪伯彦扭头看向了早已经意识到什么的翟氏兄弟:“你二人在此辛苦,过些日子应该还有汝州、南阳来的义军过来顶替牛统制的空缺……不要你们做别的,替朕护住汪相公,并保全洛阳,便是此战一份功劳!”

    尽管有些醒悟,但言语至此,翟氏兄弟依然心中惊愕,却偏偏不敢有多问,只好俯首称是,并向汪相公行礼。

    而下了马的汪伯彦并未第一时间理会翟氏兄弟,却只朝赵官家拱手再对:“官家,黄河南岸,自长安至汴梁,自古以来都是天下脊柱,洛阳更是中国腹心所在……所谓居中国而临天下,便是指此处了……臣为国家大臣,又受命在此,必然与洛阳共存亡,官家且安心向西。”

    赵玖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中国指的是本意,乃是中原或者首都之意,而炎黄之后,尧舜禹那个时期,很可能便是在洛阳盆地建国扩张的,所以很多古籍中这个词汇可以特指到洛阳。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学术问题的时候,也不是为汪伯彦言语中的决意而感动的时候……毕竟嘛,事到如今,赵玖自己都有托孤送命的觉悟了,那宰执以下,不管是谁,最起码表面上都该有豁出去一切的觉悟。

    当然了,眼下喊生喊死也真不是纯粹的敷衍和伪装,因为刀兵就在眼前,真到了那份上,谁都有可能被逼着做出决断的……那时候,才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的时候。

    一句话,万般情绪,等到战后再说吧。

    所以,赵玖只是点了点头,便直接翻身上马,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了翟氏兄弟。

    翟氏兄弟齐齐醒悟,继而大翟扭头朝身后并无城墙遮蔽的城内微微一努嘴,便有一名脸上带疤的年轻骑士牽马出墙,先是朝赵玖下跪行礼,自称翟进长子翟琮,然后便引着大约两都兵马外加几十名辅兵、十几辆骡车转入队伍之中。

    赵玖见此再不犹豫,直接扔下洛阳,便继续向西而去。

    准确的说,乃是向西南而行,他没有走渑池、陕州那条大路……隔河相对,太容易被金军哨骑发现了……而是顺着洛阳城南的洛水、从二崤山之南,一路溯流而上。

    就这样,汪伯彦入驻洛阳行宫,而洛阳残城上也升起了一面崭新的金吾纛旓,而赵玖却偃旗息鼓,御驾行军前后十几日,经虢州南部、商州北部的洛水小道,一路辛苦抵达了关西重镇蓝田。

    到了此地,赵玖与提前抵达此处的呼延通部合兵一处,还接收了韩世忠留在此处的数以千计的铜面、旗帜……这个时候,这支数量已达四千余众的御前兵马又戴上韩世忠部标志性的铜面、顺势打起了韩世忠部大将许世安的旗号,方才在呼延通部的遮掩下,继续向西,却是在四月十八这一日抵达了长安。

    而此时,长安城周边早已经大军云集,除宇文虚中本来组建的京兆防卫兵马外,熙河路、秦凤路,乃至于兴元府的兵马尽数抵达。而之前从武关抵达的韩世忠部御营左军,从崤山北侧大路抵达的御营中军各部,却都早已经在渭水两岸布阵、屯驻了。

    行至灞桥,呼延通便直接往渭北与王德部汇集而去了,此时只有一个‘擅守的许世安部’来到长安……那宇文虚中身为留守相公,自然不好出迎,甚至连相府都不好出去的。

    但是,赵玖却在城门内见到了换上绿袍来迎的巴蜀五路转运使张浚张德远。

    “官家!”

    张浚见到赵玖,强忍不拜,临到城中,方才迫切打马上前相对。“臣在路上,闻得官家宜佑门前托孤,实在是……”

    “不要说这些。”赵玖一面继续勒马入城不止,一面不以为意道。“只说你如何来的这般快?陕北军情如何?”

    “臣上次因春雨失期,惭愧万分,一直就在兴元府(汉中)处置事务,所以这次来的极快……”

    “带了多少兵马?”

    “熙河路一万、秦凤路一万、兴元府一万……臣本还想招纳青塘各部,但彼辈皆观望不至。”

    “无所谓了……你上次因春雨未至,娄室在潼关一月都未见你,怕是此番出兵心中少算了你一路,你这三万兵力,最少有两万是多出来的变数了。”

    “臣惭愧,巴蜀之前钱粮供给南阳,西军重建才一年,这两万兵未必有官家带来这四五千精锐……”

    “这是朕硬凑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既说到巴蜀钱粮,三万兵马,还有陕北三路兵马……这么多兵,军饷、后勤可充足?”

    “充足。”张浚即刻应声。“臣一面动身过来,一面让赵开在巴蜀不计一切搜括钱粮财帛物资,不仅让他预支巴蜀两年钱粮,还号召巴蜀富户豪门捐钱捐物……”

    赵玖陡然停马,严肃以对:“不会激起民变吗?”

    “臣以为此战事关重大,若败,怕是巴蜀也保不住,便也顾不得了。”张浚也跟着停马,却是咬牙恳切相对。“且臣自为表率,将祖产、田宅一并强卖给兴元府的富商,得黄金五百两,也一并带来了……上下都说不出话来。”

    赵玖沉默片刻,却只能无奈颔首,然后继续勒马向前:“德远有心了……陕北军情如何?”

    “吴玠三度兵败,鄜州已失,胡明仲退居后方宁州调度臣给他供给的粮草,曲端往庆州整顿环庆路兵马,吴璘往原州整顿泾原路兵马,而吴玠本人则率残部退守坊州,继续抵挡娄室……与此相比,活女试图翻越梁山往同州为河东金军呼应,然后为韩太尉亲自率部击退,倒是意料之中的妥当之事了。”

    “坊州。”马上的赵玖一声叹气,却又有些思绪乱如麻的感觉。

    “坊州在鄜州正南。”刘子羽赶紧在后提醒道。“北洛水下游,但坊州要害不在洛水上,而与距离北洛水二十里的沮水畔州城,彼处有河有山,尚可一守……但北洛水通道却已不能扼!”

    “换言之。”赵玖恍惚相对。“娄室若是不顾一切,一意南下渭北平原之地,实际上无可阻挡了?这才不到一月吧?他便已经打穿陕北,全取三州了?”

    “娄室不大可能弃坊州南下的,不然一旦南下,吴玠便可引军掐断他后路。”刘子羽先是恳切做答,但说完之后他自己都不敢确定,却又多加了一句。“便是娄室真弃了坊州州城南下,渭水也可守,咱们兵力调度迅速,防御还算是充足的。”

    赵玖摇头不止,脸色却已经难看至极。

    众人不敢多言,待到留守相公府前,各部兵马自去城中安置,有名有姓的中枢大臣、近臣,以及随行将领,却直接随官家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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