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然而,就在吕好问转身走了四五步后,赵玖看着亭中桌上一物,心中微动,却又起身喊住了对方:“相公留步。”吕好问一时诧异回头。
“此物赠给吕相公。”赵玖在小林学士沉默注视之下,将看了半日的《新五代史》折了一页角,这才捧着书走出亭来,给吕好问递了过去。
吕好问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谢过,然后双手捧书,在蓝珪的陪同下离开了后宫。
而等这位当朝首相与内侍省大押班一起转过一处弯来,却又见到冯益引一人立于道旁对他们匆忙行礼问好……吕好问只觉得后者眼熟,便微微一颔首就走了过去,等到又转过一处弯来,方才想起,那是翰林医官使潘永寿,也是潘贵妃亲父。
这件事,让吕相公心中微微起了一些波澜。
且不提吕好问如何回去读书,只说宫中这里,一日燥热,当日晚间赵玖例行休息到了潘贵妃处……自从回来以后,他倒是十之八九都宿在此处,今日也不例外。
但这一日,睡到夜间三更时分,却忽然有蓝珪与杨沂中一起隔门相呼。
赵玖陡然惊醒,直接披着衣服出来,却居然半点惊慌之态都无:“可是金人终于动了?”
“不是。”居然是蓝珪而非杨沂中俯身相对,递上札子。“大家,枢密院急转襄阳留守相公刘汲、荆湖北路制置使马伸、江南西路制置使刘洪道联名急件,洞庭湖钟相反了!”
赵玖一时懵住,根本不去接札子。
足足数个呼吸后,这位赵宋官家方才蹙眉相对:“前年不反,去年不反,今年为何反?”
杨沂中和蓝珪面面相觑,当然毫无言语,这事轮不到他们开口。
“前年官家亲身在南阳,相距区区数百里,钟相不敢反;去年官家大胜,又加封他许多虚名官职安抚,他乐的自在,却是已经不愿意反;而按照几位札子上所言,今年湖北春涝严重,刚刚发了水,眼见着秋收不成,偏偏去年又加了田赋,百姓一时沸腾,他周围心腹之人只觉得这是最后机会,而若钟相还想做他的大圣爷爷,便只能反,官家不必疑虑……”崇文院内,匆匆点燃的灯火之下,刚刚入宫的枢相汪伯彦率先开口,倒似乎并不以为意。
“不错。”另一位相公许景衡也颇显从容不迫。“要臣来说,洞庭湖这个地方,早在靖康中便已经结社自保,不听官府提调,算是迟早要反,而去年加了赋,今年遭了灾,却是必然要反,根本不是钟相一人愿不愿、敢不敢的事情……钟相不来反,自有他人反,而且必然是在洞庭湖起来仗着那个什么社来反!”
灯火之下,赵玖望着侃侃而谈的许景衡,复又将目光转向稍显疲惫和忧虑的吕好问身上,却是彻底醒悟。
“官家,要臣来说,此时他反,反而正好,趁此时机,发兵剜去这块病灶!”出身湖北的陈规也言之凿凿,难得慷慨激昂。“韩世忠就在淮西,直接让他南下平叛,并可稍从梁山泊调用几位妥当的水上将领,足可抹平此事。”
“不错,若金人来攻时,他钟相起兵,尚可重视,但今日局面,却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许景衡今日情绪明显不赖。
赵玖缓缓颔首,几乎是一字一顿:“几位相公今日言语,堪称真知灼见,让朕如遭棒喝,真有名相风采……不错,天下事到了一定份上,根本不是谁愿意做,谁不愿意做的,有些事情,本是必然之事,正该迎头而上!”
见到官家如此配合,许景衡难得满意捻须:“如此,不如正式遣韩世忠南下平叛。”
“可以!”赵玖昂然起身。“不过事关军事,且情形紧急,就不必再拘于形势了……咱们兵分两路,一面从都省、枢密院发明旨,要刘汲、马伸、刘洪道三人组织义军,防御州府,尽量围困钟相,一面由朕直接发中旨让御前班直快马带往韩世忠处,让他即刻动身,务必做到难知如阴,势如雷霆!”
许景衡一时犹豫,满脸疲态的吕好问却干脆俯首称是:“臣以为可以。”
不待其余几位相公应声,赵玖点了点头,便干脆转身离开。
就这样,当夜,无数旨意、金牌随无数快马奔驰四处,城门一夜不合,倒是惊得全城上下一时震动。
翌日,得知是南方洞庭湖造反,上下方才稍安。
而这一日,迎奉使韩肖胄也随金人使者高景山一起北返。
两日后,韩世忠大军果然刚一收到中旨便转向南阳,有趣的是其余各处御营兵马也有动静,但也就是此时,太行山那边忽然拼了命一般倾尽全力送来情报,河北各地猛安谋克,开始大面积动员集结!
消息传来,京中高层一时惊惶,甚至于走漏消息,引得东京城内连日动荡,唯独赵玖纹丝不动,宛如寻常作态。
而又过了五六日,就在恢复了军管的东京刚刚喘了一口气的时候,不同方向的三个消息几乎是同日依次到来:
其一,就在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开始动员的同时,完颜娄室时隔两月再度出兵,抢在三月结束之前,起西路军大兵不下六万,渡河出延安府,鄜州、丹州全线告急……而考虑到消息的延迟性,此时说不定两个州已经没了一个,乃至于全都没了。
其二,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们,也就是金国东路军的核心部队们,动员集合方向,居然是两处,一半往大名府而来,一半往太原而去,与此同时,西路军剩余兵马也全线动员,却明显是向陕北延安汇集。
其三,本该在南阳转向去南面洞庭湖的韩世忠,在行到南阳境内时,忽然对下属展示了一道新的官家中旨,然后弃湖北于不顾,转向向西朝武关进发,并要求南阳府通过武关往关西递解库存粮草,知南阳府的阎孝忠目瞪口呆,只能一面目送韩世忠离去一面派快马往东京询问……为何都省、枢密院的旨意与中旨不合?
当然了,这个时候的东京城,已经没人在乎阎孝忠的惊疑了,因为阎孝忠要问的两拨人,其中官家本人已经开始全副武装,准备御驾亲征,往洛阳去了;而与此同时,因为起居郎虞允文的报信,临时得到消息的崇文院都堂官员,则匆匆聚集起来,继而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在后宫、前宫之间的宜佑门前拦住了赵官家,并试图阻拦赵官家的这次任性举止……崇文院都堂那里已经没人管事了。
毕竟,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朗了,金人之前以遣返太后来麻痹赵官家,以过年时那次出击来麻痹天下人,此番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倾国之军合力往西而去……二十万大军,怕是只有五六万用来牵制东线,其余十五六万则全都要猬集到关中一带,明显是要并吞整个关中,乃至巴蜀。
如此兵力,何等凶险?官家轻身而去,万一遭不测又如何?
“朕只是去洛阳坐镇。”宜佑门前,赵玖负弓着甲,好整以暇,望着身前四位相公所领的数十名重臣,也是一时失笑,而与此同时,杨沂中、刘晏、林景默等近臣却都立在门内,看这样子,倒好似是有人专门等在此处一般。“诸卿何至于此?”
“官家以为臣等会信吗?”许景衡当先大怒。“既然金人要并吞关中,官家此去洛阳有什么用?何况官家素来视臣等如敌寇,早有暗中准备,韩世忠此时怕是已经到了武关吧?”
“朕怎么可能视诸卿为敌寇?朕视今日来此的诸卿为心腹!”赵玖立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目光扫视了匆匆赶来的这些人一圈,不禁连连摇头。“今日来的,不是朕的近臣,就是朕从南阳时便一力提拔的重臣……如今这座城内,若不能信你们,朕便真无人可信了!”
许景衡也是一滞。
而汪伯彦此时却是趁势上前,苦口婆心:“官家,官家既然知道臣等忠心,却也该稍作考量……此去前线,着实凶险!”
“这不是没办法吗?”赵玖依旧不急不躁。“弃了两河,难道要再弃关西吗?关西没了,中原能保?”
汪伯彦、许景衡登时语塞,不少人干脆落泪,但很快,众人便将目光越过了资历极浅的陈规,对准了另一位相公,正是早已经事实上建立起了相当威望的首相吕好问。
吕好问双目通红,缓缓向前,就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朝赵玖拱手向前:“官家!仗是要打的,但你一人系天下之安危,而此时咱们又不比当日明道宫中那般落魄,已经有了一些兵马和根基,何妨将关西战事交给宇文相公与韩世忠?无论如何,官家本人却不该再去冒险的……”
“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都是亲自出征。”赵玖摇头不止。“朕不去前线,如何能胜?”
这话转的有些突兀,吕好问还以为对方会引用曲端上次提出的理由呢,但他还是本能驳斥:“官家不能跟唐太宗相比吧?古往今来,唐太宗只有一人。”
而此言一出,吕好问自己便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这一次其实没那么凶险,金人虽说出其不意,但毕竟是逆天时而为,若能尽量依靠陕北地形拖他一阵,等到暑热,我军养精蓄锐已足,再行出击,便可如泰山压卵了。”赵玖继续辩解,可听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大言不惭。
“官家不是泰……”吕好问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一言未尽,这位当朝首相终于意识到官家和他之间的对话哪里不对了……这位官家在刻意用《冯道传》中一段对话来诱导他。
而《冯道传》,正是那本赵官家赠送他的《新五代史》中折了角的那一页所在。
而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吕好问愈发无奈苦笑:“官家是自比周世宗呢?还是把臣当成了冯道?”
非止是吕好问,今日能在听到消息后涌到延福宫的大臣,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便是最年轻的虞允文也是进士及第,所以众人纷纷醒悟……官家和首相根本就是在学《新五代史》中周世宗柴荣与契丹决战前和冯道的言语。
其中,赵官家学的是周世宗柴荣,也是诱导者,而吕好问俨然被当成了冯道。
不过,想明白以后,众人脸色更差。
毕竟,虽说周世宗赢了那一战,定下了后周基业,但故事中的这两个人下场可都不是很吉利……冯道名声极差不说,正是这一战后直接死掉,而柴荣的结果就更不必多说了。
回到眼前,赵玖见到吕好问醒悟,也是一声叹气,却又直接向前两步下了两层台阶,并以手握住了吕好问之手,这才恳切相对:“吕相公,朕是把你当成了冯道,但却是把自己当成了后晋高祖石敬瑭……”
众人陡然一滞,一时摸不着头脑,而吕好问却是身形微微一晃,直接恍惚起来。
但很快,熟知典故的其余大臣也纷纷醒悟,继而惊恐或惊疑起来,但惊恐与惊疑之中,居然也有人本能惊喜。
且说,冯道出仕了十个皇帝,其中自然包括后晋高祖石敬瑭,而石敬瑭与冯道之间最著名的典故,便是石敬瑭死前托孤的事情了……石敬瑭此人虽然是著名的儿皇帝,但也可能是对冯道最为敬重信任的一个皇帝,他活着的时候,把政务全数托付给冯道,临死了还把自己尚在襁褓中幼子抱给了冯道,以作托孤。
而冯道接过石敬瑭的儿子,答应了对方的托孤,但等石敬瑭一去,却以‘国赖长君’为名,转身立了石敬瑭已经成年的侄子。
“朕读《新五代史》,觉得欧阳修的文采着实出众,但其余方面就未免太过低劣了……譬如说,石敬瑭托孤于冯道这件事情,欧阳永叔大加嘲讽冯道不忠、无德。”赵玖握着吕好问的手,娓娓道来,言至此处,忽然轻笑。“这种事情,朕之前感触并不深厚,甚至也觉得冯道有点负了石敬瑭,可自从这次回来,得知潘妃有孕后,朕勉强又可自称‘为人父’之时,却才忽然醒悟,冯道此举是真的倾全力以报石敬瑭的知遇之恩了!而石敬瑭死前一言不发,只将幼子让人抱给冯道,也不是在为幼子求什么帝位,那就不是一个当爹的该做的事情!因为以五代之乱,强扶一个襁褓中的幼儿,不是送他去死吗?而冯道举止,才是真不负石敬瑭托孤之意。实际上,朕若没记错,石敬瑭的那个儿子好好地活到了后晋灭亡,根本就是病死的。”
“官家……”吕好问一时泪涌,俨然已经猜到赵玖的意思了。
“吕相公、诸卿。”赵玖继续牵着吕好问的手,却忽然转向重臣,肃容以对。“朕与你们今日说句心里话吧……今日朕是在此处专侯你们的,朕还不至于操切到不做军事布置就走的份上,更不至于视你们这些心腹大臣为无物。”
众人多无言语,俨然早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越来越多的人却已经开始如吕好问一般哭泣起来。
“既然是心腹,朕有一言,虽然明知道说出来要惹你们厌,但若不能说给你们,朕便是死了都不能甘心。”赵玖望着这些人,难得诚恳。“你们早该看出来,朕厌恶二圣!但尤其厌恶太上道君皇帝!因为靖康之中,他以天子弃万民,以君王弃臣僚,以父弃子,以夫弃妇!实不当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但朕越是恨他,越不能在此时重蹈覆辙……你们说,我怎么能在自己将有子嗣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弃掉关西千万子民?如此便是苟且下来,将来朕的子嗣又如何看朕?便是眼下,又怎么可能真的一言不发弃了你们,直接走了呢?这一次,跟之前一般无二,都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还望你们谅解一二!”
这番话前半截,若是放在朝堂上讲,满朝文武怕是都只能弃官而去……但今日以父子而论,以前方军情紧迫来讲,再加上潘贵妃有孕的消息,还有官家诚恳的态度,尤其考虑到赵官家的为人子为人父的特殊状态,却显得大逆不道之余,多了几分人性。
足以让这些重臣不能当场说出什么责怪的话来。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包括跟躲在宜佑门后的杨沂中、林景默、刘晏等始作俑者,也都纷纷低头,佯作未闻。
“吕相公。”赵玖终于转向了吕好问,并口称相公,然后口中言语脱出,却还是复称,显然不止是对吕好问一人有所交代。“不瞒你们说,这一战,朕今日去定了前线,因为这一战根本躲不开,但也正如你们言,此战凶险!而咱们君臣一场,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万一我真有不测,而潘妃又偏偏生出来一个皇子来,还请你们千万不要学诸葛武侯,而是要如冯道一般处置这个孩子……以太后的名义,以国赖长君的理由,从大宗正的几个儿子里,挑出一个像样的来做皇帝,再将李纲召来为宰相,重用岳飞、韩世忠、张荣、李彦仙这四个人,国家未必不能兴复。至于我的孩子,便请你们将他们母子一起带到东南,做个闲散宗室……如此,我赵玖虽死,也感激不尽!更不枉咱们君臣一场!”
说着,赵玖一面握住吕好问的手,一面躬身行礼。
吕好问早已经泪如雨下,至于其余群臣,虽然反应不一,但却再不知道该如何阻拦这位官家了。
第五十七章
广东话
三月底,随着完颜娄室突袭陕北,宋金战事再度爆发。
且说,这一次战事,从双方动员力度、广度以及政治决心来讲,皆可称空前之盛,金国为了打这一仗,整出了逼宫的戏码,大宋为了应对这一仗,弄出了宫门托孤的事件……而且,双方一旦下定决心,就都没有再理会身后的那些烂事。
什么蒙兀合不勒汗、什么洞庭湖大圣爷爷、什么西辽耶律大石,放在平常必须要慎之再慎的人物与词汇,到了眼下根本就被双方抛之脑后了。
隐隐之中,两国都有些破釜沉舟之意。
没办法的,对于大金和大宋两国而言,这是一场注定要到来的国运之战。
确实是注定,如果说之前赵玖还只是凭借着穿越者的‘经验’,大约的猜度、混沌的思索,此时却已经无须再有任何怀疑了:
宋金两国的全面战争已经持续了五六年,而这五六年的战争却是分阶段的。
其中,前两年半的时间里,乃是拥有绝对实力的大宋一溃再溃、大金扩张再扩张的过程,而所谓量变引发质变,这种不断的溃败和不停的扩张最终导致了那场几乎致使大宋亡国的靖康之变;而后三年间,则是明明还有大部躯体,却刚刚从休克中醒过来的大宋奋力挣扎求生的过程,挣扎了三年,终于还于旧都,与此同时,金国开国以来的扩张势头却终于被渐渐抑制。
这个时候,战争经过磨砺和积累,进入新阶段,也就是宋金沿黄河一线相持的兆头也已经很明显了。
然而,此时此刻,由于双方早已经进入到战争机器模式……只要都还坚持这种模式,那很多东西就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该爆发的战役迟早要爆发,甚至就连预设战场都是注定的。
谁都知道,大宋经过三年的努力,御营兵马更强大一些,而西军则依然羸弱,谁都知道关中是形胜之地,取之可定中原,而存之也能存续中原。
这场战役,注定要爆发,注定要在关西爆发,而且注定会受各自国家全局的影响,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一行一止、一招一式,上到国家战略与民族特性,下到具体的某个政令与某次任命,都将会在这场战役中接受考验。
而娄室也好,赵玖也罢,与其说是战役的发起者与迎接者,倒不如说是两个庞大国家选择的执剑人与负盾者,只不过他们没有推辞和躲避罢了。
其实,如果不是娄室察觉到自己身体快要撑不住的话,那很可能是半年后因为政争松懈回过神来的完颜粘罕,又或者干脆是完颜兀术来关西行此事。
如果不是赵玖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时代有了属于自己的真切骨肉,继而早早在内心深处下定了决心的话,那或许便是韩世忠来主持此事……便是从没有赵玖从井中爬出,不也有张浚拼上关中的一切替东南小朝廷求一口气吗?
这一仗,必然要打的!
“这一仗,必然是要打的,因为只有打赢这一仗,才能保全关中,须知道,关中一旦失去,中原也保不住,到时候关中跟中原便会如河北那般下场……”
“河北是什么下场邸报上之前便说的也很清楚,我已经讲过了,而且你们御营中军在黄河沿线,我不信你们没见过河北流民,便是不晓得去问问八字军的同袍也该知道……不要以为当金人的顺民便能如何如何,金人那些猛安、谋克不把地方百姓当人的,他们相互赌博,便从村中抓人当筹码,健壮者算两筹、妇人算一筹、老者与幼儿算半筹……太行山里的八字军便是这般起来……”
“但这一仗若、若能胜,则关中可保全,关中保全,以我大宋之人口、财帛、军械,三年必然能起三十万大军北伐,五年必然能兴复两河,十年之功,未必不能灭金……”
三月最后一天,傍晚时分,汜水关前,一支约四五千众的宋军正在安营扎寨。
得益于两个多月前的那场军事冲突与相对应的御驾亲征,这一次宋军不免轻车熟路,最直观的一点就是,从东京到陕州沿线都有上次遗留的大型驻扎点,这让宋军安营时轻松了许多,以至于军中发遣的新科进士们居然能赶在晚饭前给都头们传达旨意、讲解邸报。
据说,此番赵官家再度御驾亲征前,曾试图让这些进士们直接进入到各都(百人队),然后务必将他的决心、旨意,以及军令传达贯彻到最底层,只不过因为人数实在不足方才作罢。
但即便如此,随着官家和中枢表达出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姿态后,这些新科进士与军中幕僚也不得不加大与军官们的直接接触。
最起码每晚宿营时给都头们读邸报、讲解旨意军令、介绍地理军情,已经成为这些进士们必须要做的‘成例’了,也成为勒到这些新科进士们脖子上一道绳子。
实际上,隶属于鸿胪寺的邸报系统,也从那次宫门托孤之后进入到了所谓战时状态,几乎每日都有增刊,内容也不再囿于传统形式。同时,为了确保邸报在军中的大面积传播,数百太学生,包括数百名东京城内的读书人,不管是豪门少年郎还是书商之流,都被统一征调入太学,负责对每一期增刊进行抄录、整理。
“今日送来的邸报增刊大约便是这个样子了。”
篝火畔,一番口吐白沫后,同进士出身、今年才二十多岁的梁嘉颖望着自己身侧这七八个都头、两三个准备将,却稍微显得有些畏缩。“眼看着晚餐未好,诸位可还有别的需求,尽管说来,哪里没听懂的也尽管问,写信也行……”
周围这些个个能做梁进士父兄的兵头子面面相觑,也都有些畏缩,或者说不适之态。
对于梁进士来说,他一个广州海商家的二公子,去年随父亲往淮北收货时正好碰上朝廷下旨意鼓励赎人、放开恩科,他爹便趁势动了心思,靠着在淮南、淮北花钱赎人的功劳给这个将来怕不是要分家产的二儿子寻了个出路,乃是指望他混个州学生的身份,将来回广州做个吏,跟老大相辅相成的。
谁成想,淮东制置使张俊张太尉乃是个收钱办事极为爽利的人,眼看着这海商赎人、孝敬都不少,便直接大笔一挥,给了这个广东嘉颖仔一个特等的功勋,保入了太学,最后居然上殿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而梁进士自诩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从不敢把自己这个同进士当回事,发入军中做文书也不敢吭声,读个邸报都怯怯的,一则是知道自己广州口音拿捏不住洛阳雅音,确实有些坑,且显得是个异类;二则是商家出身,晓得什么叫眼前利害,知道自己一个算账的二把刀书生,在战事之中、刀兵面前,其实屁都不是……
相对应来说,这些兵头子也都心里发虚……同进士差了点他们是晓得的,但同进士不也是进士吗?跟他们这些拎刀子的是一回事?谁敢啊?
除此之外,对方这满口古怪口音也是让他们不敢说话的一个重要缘由……说了半天,重复了许多遍,勉力拿捏下大概意思是懂得,但还是让人闻之生畏。
这梁进士喊了一圈,眼见着无人应声,再去看周边其余几处篝火,只见其余几位随军进士,或是端坐凛然、言语从容,周围军士各自噤声无人敢犯;或是熟络随和,与周围军头谈笑风声,使人如沐春风;便是那个公认死板的老学究同进士,此时也只是缓缓对着邸报念个不停,节奏掌握的极佳……也是愈发尴尬起来。
晚饭估计还得两刻钟,几位军头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却是渐渐将目光集中到了座中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军将身上。
而梁嘉颖毕竟年轻,眼神转得快,见状也立即紧张盯住了此人……话说,梁进士是知道的,眼前这个缺了一个耳朵的准备将唤做侯丹,乃是统制官乔仲福麾下数得着的资历军官,素来敢战,据说那只耳朵便是淮上抗金时被金人割去的。而眼下此人虽只是个准备将,却事实上掌握着乔仲福军中最精锐的两个都(百人队),这两个都,全都甲胄齐全,一都百人,仿着御营中副都统王德的背嵬军编制,全持大斧,另一都百人,仿着韩世忠摧偏军编制,全持神臂弓,乃是此军核心战力中的核心。
基本上就是仅次于乔仲福那几十个亲卫的那种了。
而侯丹呢,也是见惯了场面的,所以,其人虽对这种事情根本没什么念想,但见到人家进士都主动看过了,也是无奈,就随意张口:“梁书记……”
书记,乃是帅臣麾下‘节度掌书记厅’这个职务的简称,引申下来,便是军中掌度支文书之人的尊称了。
“侯太尉,有甚事,尽管说来……”
果然,梁进士闻得对方称自己书记,也立即回了一句太尉,端是毫无架子。
然而,侯丹被众人推着跟这个广州进士搭了句话,却又不知到底要对方干什么,想了半日方才提了个不知所谓的请求:“俺记的之前邸报上有个淮河水神的故事,书记若是有空,而且记得,不妨给俺们随意讲讲……”
梁嘉颖本以为对方会让帮忙写家信呢,但闻得此言却也浑不在意,毕竟都是赶鸭子上架,能打发时间便行了……而且,那十四丈大刀的故事是邸报改版后第一期载入的,他也是耳熟能详。
于是乎,就在其余随军进士或言忠君大义,或论江山风物,或说圣人微言之时,这不知上进、也注定没啥前途的同进士梁书记,干脆自暴自弃,用古怪音调给身边军官讲了一番过时的怪力乱神之语。
偏偏这一只耳朵的侯丹和周围几位军官都听得格外仔细。
故事讲完,晚饭便开,应付了差事的梁书记如释重负,这些军官也照例要回去随各自部属一起用餐……种种军中繁琐自不必多提,只说第二日一早,一只耳朵的侯丹起来整备部队,却接了一道奇怪军令,乃是让他领那两个都留守营寨以待后军。
这着实让侯丹感到诧异,因为这种事情一般是辅兵的任务,如何让最精锐部队来做?何况身为军中资历军官,他早已经从乔仲福那里知道,此番进军极速,乃是要抢在金军东路军集结南下隔断关西之前先入关西汇合韩世忠韩太尉的……
须知道,尽管只是去长安一带,距离老家还远,可作为一名关西人,他已经五六年没回去过了,长安也算是乡音所在。
不过,这一次乔仲福没允许他打哈哈耍混子,直接硬邦邦的军令下来,便启程率大队向西急行军而去。
而这个时候,素来精明的侯丹也才发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梁书记居然也带着一队辅兵留守大营……换言之,这支部队才是负责交接营寨的,他根本就是被特意留下。
这让侯丹有了一点紧张,也有了一点点释然。
果然,等到了这一日傍晚,也就是四月初一的傍晚,眼见着一面熟悉的龙纛自东向西沿着官道滚滚而来,却不入汜水关而进入关前营寨,侯丹终于如释重负。
不管如何,从心理角度来说,跟着官家、保卫官家,也是一个能让他说服自己不用回家的好借口。
而梁嘉颖梁书记,却愈发惶恐起来……因为按照规矩,他今晚还得给人讲邸报,但御前班直的都头们是这么好糊弄的吗?中枢大员们会不会来旁听?
官家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广东话?自己会不会成为军中、东京城,乃至于全天下的笑话?
早知道就多学学河南雅音了!
一念至此,同进士嘉颖仔不免万念俱灰。
第五十八章
陕西人
赵玖并没有在宜佑门托孤之后便即刻动身御驾亲征,事实上,在通过托孤确保了中枢的忠诚与行动力之后,他先召开了一次全面大朝会,明确提出了不惜一切保住关中的战略目标,继而要求整个朝廷发挥一切行动力来保障军事行动。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在御驾亲征前做出一定的军事安排。
作为被动防御者,如何调兵遣将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都几乎与上次的应对无二,张俊需要防御淮河、京东,岳飞需要提到开封府正面与大名府的金军正面对峙,不然东路军汇集到大名府的那四五万人一旦南下又该如何?
短期内能调度的部队,似乎还是上次那些部队,而这些兵马的数量、汇集到关中的速度,早已经被完颜娄室通过上一次战略侦查尽数获悉……这是阳谋,无可奈何的阳谋,完颜娄室的可怕已经初显端倪。
当然了,赵玖也好,整个大宋朝廷也罢,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随着赵官家大朝会后正式起驾西行,东南御营后军北上的调令也即刻发出,同时,关西、中原、两淮,乃至于巴蜀、东南地区,朝廷也都发出了征召‘义军’、‘民军’的赏格,乃是拿出官阶、爵位,以及太学生名额,鼓励豪强大户出人、出力、出钱。
而这些,便是随军同进士梁嘉颖更前几日念得那些邸报内容了。
至于来到眼下的四月初一,梁书记眼见着金吾纛旓抵达,官家与御前班直进入大营,其人报上身份、交接完毕,依然从自己的同年,也就是进士及第出身的起居郎虞允文那里领到了读报的任务……用虞允文的话说,官家不止一次做了交代,这是随军进士最首要的工作,任何人都不得怠慢、曲解……但等到梁书记领了今日份的邸报,只是稍微一读,便愕然当场,继而头晕目眩,一时慌乱。
不过,这一次并非是广州嘉颖仔见识少,那些直接随行御前的正经进士们也都个个惊惶,有人当场垂泪,有人大惊失色,有人捶胸顿足,甚至还有人想去闯帐面圣的,只是被早有准备的御前班直给拦住了而已。
无他,这一次邸报,直接记载了赵官家宜佑门托孤的事件!
文章是起居郎虞允文这个当事人亲自书写,然后提交给老朋友胡铨胡编修,除了那段喝骂太上道君皇帝的内容,其余部分尽皆录入……面对这种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且关乎国本与国运的严重政治事件,这些年轻的政治精英有这些反应实属寻常。
甚至他们不晓得是,早在太学生们誊抄邸报时,这个增刊便于太学中引起过混乱。也幸亏国子监祭酒陈公辅有些魄力,直接领国子监的守卫兵丁们肉身挡住了大门,否则这些太学生们很可能在赵官家前一日已经出征的事实下,去烧了人家赵皇叔的宅子!
至于无辜至极的大宗正赵皇叔全家,更是早两三日在得到讯息后便立即把自家大门给拆了,然后全家几个儿子整日整夜顶着蚊子和露水睡在院子里,都不敢回房的。
然而,回到眼前,情绪发泄之后,所有人又都无话可说——大战当前,天子决意至此,为人臣的又能如何呢?
于是乎,闹腾了一阵子,一众随军进士也只好各怀各态,持邸报去与军中军官们去读了……御前班直不比其他,因为随驾文臣、文士极多,所以是切切实实的‘进士入都’,每个士卒都要给念到的。
“官家,恕臣直言,如此这般,确实有用吗?”
进入夏日,天色黑的越来越慢,中军大帐处,随军的枢密院都承旨刘子羽隔着敞开的大帐帐门看了许久,甫一回头,却忍不住朝立在暗处、同样在负手看着外面情形的赵官家出言进谏。“托孤之事,事关国本,这种事情放到邸报上让官吏、士人、太学生们知道便已经有些惊悚了,至于寻常士卒……军饷充足、赏罚分明、恩威并用便可,告诉他们这些,他们也未必懂得什么叫大义!”
同在帐中的曲端本能冷笑,便要嘲讽,但瞥见一旁官家闻声停下窥视后,倒是硬生生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