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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此言说完,堂中女真贵族难得又尴尬起来……因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嘲讽这半年中枢内斗过分的意思。

    “不会的。”吴乞买也不由干笑以作遮掩,却又环顾左右。“便是咱们都死了,那敢问今日堂内这些年轻人,谁又会碰斡里衍的儿子?何至于说什么身死族灭这种话……”

    “宋人会!那个沧州赵玖会!”

    就在娄室准备进入正题之时,完颜兀术却再度抢先开口,引得前者一时死死盯住了这个年轻的四太子。

    而兀术根本不理会娄室,反而直接起身转了一圈,目光从堂中诸多女真贵人扫过之后,方才以手指天,放声继续言道:

    “不光是什么斡里衍的儿子,你们的儿子也会被他杀光!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女儿也会跟赵氏的那些女眷一样,被抢到东京,配给宋人军士!整日在这里争权夺位,丝毫不顾军国大计,俺借着娄室将军今日之行,问问你们,到时候大金国都没了,你们的后人凭什么不身死族灭?!”

    眼见兀术又一次举止疯癫、言语荒唐起来,国主吴乞买、都元帅粘罕、大太子斡本、三太子讹里朵,在场仅有的四个有资格约束兀术的人,几乎是齐齐起身,准备呵斥!

    吴乞买甚至直接松开娄室,转身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再扇兀术一顿耳光。

    然而,就在这时,娄室却忽然出声:“好教国主、元帅和几位太子知道……四太子所言,正是斡里衍今日一定要说的言语,咱们若是再继续这般下去,大金国将来未必是宋人对手。”

    吴乞买已经走了三五步,当场僵在原处,粘罕、斡本、讹里朵三个起身之人,也都如中了定身术一般怔住,便是周围许多权贵,也都一时失神……因为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便是兀术都有点懵。

    而半晌之后,第一个弄出动静的是完颜银术可,这位新上任的燕京留守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暴露了他的不安心态……毕竟,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的军事判断可以让银术可无条件相信的话,那只能是立在堂中的完颜娄室。

    银术可被吓到了,其余人也被吓到了。

    第五十三章

    计较

    “斡里衍(娄室)。”

    最先动作的是银术可,但最先开口的是女真文字的发明者、元帅右都监完颜希尹(活女),他微微皱眉,直接点出了关键。“便是眼下局势上稍有些不妥,也不至于夸大言辞到这种程度,更不应该在此处说出来……因为此处有国主、有都元帅、有诸位太子、诸勃极烈、诸元帅府元帅,这种荒悖言语,你身为国家大将,一旦在此处说来,或许便是血雨腥风!”

    “我正是要血雨腥风。”娄室转向完颜希尹,语气依旧诚恳,但却隐隐有几分风雷之势。

    毕竟,正如完颜希尹所言,此人乃是国家大将。

    而话到此处,希尹微微一叹,当即沉默。

    倒是娄室继续对完颜希尹正色而对:“我知道右都监你的志向,右都监一心一意要给国家谋个妥当制度,想要学大辽、赵宋那般整饬一个统一的规矩,我也觉得该如此,大金现在确实太乱了……咱们女真人自己的规矩、契丹人的规矩,还有汉人的规矩,乱用、杂用,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对?举国上下就没有一处妥当的地方,全都是靠着兵马强盛来镇压,但越是如此,越要先整饬军事,否则直接便要压不住了。”

    完颜希尹依旧低头不语。

    “右都监。”娄室见对方如此,也是无奈叹气。“斡里衍知道右都监的法子才是长治久安的法子,但这不是右都监还能再活几十年,而我斡里衍眼瞅着便快死了吗?右都监还有几十年的机会能整饬规矩,而这种荒悖言语,我与四太子却只有此时能说了……”

    完颜希尹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出言赞同,俨然是心中别扭。

    而此时,都元帅粘罕忽然失笑:“你们二人竟是都觉得大金要亡吗?太祖可才去了还没十年……”

    粘罕既然开口,不少人都随之赔笑。

    但这其中,娄室与希尹,还有之前起身的兀术一起扭头看向了粘罕,却意外的都没有任何笑意。

    粘罕懒得理会兀术,可仔细打量了一眼希尹和娄室后,面色却也随即也不堪了起来,而他一严肃,继而堂中上下,稍微有些持重之人,也全都面色凝重。

    且说,到此为止,娄室的目的早已经昭然若揭。

    便是不知道、不了解娄室的,这不是还有一个迅速现场结盟的四太子完颜兀术吗?燕京城内,谁不知道兀术一直是坚持出兵南下攻击赵宋的?

    所以,不用有任何怀疑和讨论,这次南下无功而返,偏偏却似乎没多久好活的娄室就是来搬救兵,就是来趁着自己还能打仗,劝堂中这些能做主的贵人们下定决心,起大军南下的。

    但是,他的理由着实有些荒诞,和四太子兀术平素那些话一样荒诞,绝大部分人一开始本能觉得他有些危言耸听,这也是实话。

    可更有意思的是,完颜希尹上来第一个开口回应,却是默认了国家有绝大问题和危机的前提,然后直接到了下一层辩论——他们争得是用政治改革来对应危机,还是用军事手段对应危机?

    这就很让一部分自以为大金天下无敌的人感到难堪了。

    因为这俩人,一个是大金国最有学问的人,一个是大金国最会打仗的人。

    两个人同时认证了国家局势不好,那大概就是真的局势不好。

    “我记得希尹是写了个东西的。”吴乞买也早已经严肃起来,却是负手若有所思。“说了咱们立国以来两个天大的错事……一个是制度不明,以至于斜也死了后不知道该谁做谙班勃极烈(继承人);一个是制度不统一,明明是一个国家,却用四五种法子来治国,好比山西百姓迁移会宁府一事,闹得好几年不休,又好比河北的汉民又跟猛安、谋克制度不容,也是好几年不停,说都是制度惹出来的事……这些我其实都知道,只是觉得咱们兵马强横,总是能压住慢慢来的,但依着斡里衍(娄室)今日来说,连兵马都渐渐不行了吗?”

    “好教国主知道。”娄室终于有机会认真拱手言道。“这正是斡里衍今日要来说的……一来,咱们的兵马这几年确实是渐渐不行了,尤其是汴梁那次得手之后,得了那么多子女财帛,不免骄横起来,一日比一日怕死,这是人的常情,本不用我来讲;二来,宋人自从那回以后,几乎要亡国,却偏偏漏掉了一个康王,以至于渐渐起势,兵马越来越像样子也是实情……此消彼长,这才三四年,宋人便已经有了气候,而咱们也有了败绩,再往后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差。”

    “所以斡里衍的意思是,是趁着你我这种快死之人都还没死的时候,趁着敢战能战的兵马还算充足,不惜气力与性命,直接出汴梁,再灭一次赵宋?”吴乞买继续严肃问到。

    “不是这样。”娄室坦诚相对。“不瞒国主,臣此番南下,试探的清楚,宋军所谓御营兵马已经有了三分气候,再加上他们防备严密,尤其是汴梁周边的河南地,大军猬集,支援迅速,偏偏水路上我们又失了先机,想要短促灭掉赵宋,怕是已经很难了……”

    吴乞买和堂中上下再度怔了怔。

    倒是粘罕,忍不住嗤笑一声:“我竟不知道,这才三年,宋人就有三分气候了?”

    “有了!”娄室又认真朝粘罕拱手。“都元帅,还请不要轻敌。”

    “那你想怎么办?”粘罕忽然显得有些烦躁不堪,直接抢在吴乞买之前问出了这句话。

    “末将之前请旨南下,便是存了试探、侦查之意。”娄室继续拱手言道,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语调。“而果然看出来宋军几处破绽……”

    “说来。”大太子完颜斡本终于开口。

    娄室当即正色扬声,侃侃而谈:

    “一来,宋军也是东西成军,东面是御营兵马,西面是昔日西军重建,但其中御营兵马多至二十万,士卒装备士气也高些,但西军却是屡败之师,虽有起色,但底子还是极为不堪,且数量不过四五万……”

    “二来,眼下之时,宋军虽有三分气候,但也只是三分气候,又无大股骑兵,所以始终只能被动防御,有些地方,如京东、淮东根本不敢放开,其余兵马相互支援距离也都有限……”

    “三来,宋军还是多以弓弩、砲车、城防擅长,对上骑兵还是乏力,所谓可守城不可野战……”

    “故此,以我来看,陕州以东,并无决胜战机,但关西依然大有可为,若能合东西两路大军一起压境向西,自陕北向南扫荡,未必不能在关西一战而决,并吞关陕,而关陕在手……”

    “若关陕在手。”身为现存第二名将,银术可忽然插嘴。“不管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因为关陕和京东都在我们手里,那宋人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弃了中原,便是巴蜀也大有可为。”

    众人听到银术可这番话,反应不一。

    年少者,只觉得两位现存国家名将都这么说,那么此举自然大有可为,但年长有谋者,却多敏锐的意识到,银术可此番言语,跟之前完颜希尹开口一样,有所谓异曲同工之妙:

    完颜希尹上来呵斥对方擅动刀兵,乃是默认了国家遇到严重危机,必须要做事情;而银术可上来直接讨论军事方案可行性,却也是很显然先认可了出兵的必要性。

    实际上,人的名、树的影,随着娄室忽然到来,力主出兵,又说出了一番切实的道理,很多人都已经动摇,而银术可忽然表态,国主吴乞买以下,几位大太子、元帅府诸元帅、诸勃极烈,却是都本能觉得,确实该出兵。

    实际上,内有不决之时,出兵向外,本是国家传统。

    当然了,可能事情有些突兀,众人还有那么一点心理上难以适应,而且既然要东西两路一起出兵,却免不了三大派系进行新一轮的‘讨论’。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局面都似乎是朝着娄室想要的方向而去的。

    之所以说是似乎,乃是因为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动心的这个关键时刻,娄室、银术可、希尹的上级,也是他们三人事实上的政治领袖,权倾朝野的都元帅粘罕却忽然一言不发,直接起身,然后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之态,从吴乞买与娄室身侧拂袖而去,引得堂中人一时哗然。

    如今粘罕正得势,他不乐意,谁也没辙。

    就这样,娄室对燕京尚书省的突然觐见不欢而散,这位金国大将堵上生命最后一段时日的计划也就此搁浅。

    但出乎意料的是,娄室依然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倒是显得大将风度了。

    当日中午,国主赐宴不提,宴会后,完颜娄室婉拒了四太子兀术的盛情邀请,本欲去寻完颜希尹说话,但希尹却早早离去,显然在躲避娄室……无奈之下,娄室只能与老友银术可并马而归,却是准备带着自家儿子住到这位新上任没几月的燕京留守家中。

    “莫要怪都元帅,也不要怪希尹,你此番来的正不是时候。”二人几十年出生入死的交情,自然无忌,所以完颜谋衍在后阻断亲卫之后,银术可便直接在马上开口,说起了某些禁忌话题。

    “都元帅和希尹是要做什么吗?”娄室依旧不急不缓。

    “希尹是要做什么,但都元帅是既想做什么,又不想做什么,偏偏你们却总要做些什么。”银术可宛如说绕口令一般笑道。“你不在燕京,又素来不理政争,当然不晓得这些事情……国主想让自家儿子接位,大太子和三太子又都有心思,都元帅便将我与希尹调入燕京,乃是指望着彻底压住其余两家,趁此机会掌握朝政。结果呢?希尹来了以后不帮着都元帅出谋划策,反而想着搞什么官制改革,弄什么三省六部。偏偏都元帅最看不惯汉人的这些个东西,你来之前,希尹便被都元帅从家中撵出去过一次了,两个人现在都带着气呢。国主也在拉拢希尹。”

    “希尹且不提。”娄室终于蹙眉。“便是都元帅那里,我都不怕他疑虑我有二心。你也知道,我出身七水部,不像你是正经宗室,所以一辈子便只能挨着都元帅,而且这次去打关西,若打下了,不也是对西路军好处更多些吗?而这个道理,以都元帅的聪明,生完气,迟早醒悟……但是,若他一意要先定谙班勃极烈(储君)的位子,再论其他事情,倒是有些麻烦。”

    “就是这个道理。”银术可终于也蹙起眉来。“斡里衍,你是知道我的,我儿子虽多,但最得用的大儿子却死在南阳城下,拔离速也多与我说过南人官家与兵马的事情……所以,你此番南下之前,朝中并无人比我更懂那赵宋兵马的起势,更别说,你这次亲眼南下见识了一番宋人兵马后还觉得该打,那自然就该打。但你也须知道,朝中三足鼎立,大太子、三太子分野后,几位太子、勃极烈、元帅都只有建议权,国主和都元帅却有直接否事的权。而这其中,国主到底是国主,还是要讲大局的,此番也被你一番赤诚给直接震动,想来十之八九是赞同出兵了,但你却不可能绕过都元帅。”

    “那怎么办?”娄室也是拽着马缰一时无奈。“以都元帅的脾气,定然不会处置我的,但只是置气不出兵却是寻常。而眼下时节,只要拖延一阵子,再晚一些到了夏日,那就不是出奇,而是要真误了猎期了。”

    “助他把谙班勃极烈的位子给定下来便是。”银术可忽然又失笑以对。“还能怎么办?”

    “这种事情,拖了半年都未成,怎么可能仓促给定下来?”娄室愈发蹙眉不止。

    “正是因为拖了这么久,再加上你又来燕京弄得人心惶惶,才说不得能给直接定下来。”银术可正色言道。

    “银术可。”娄室忽然勒马停在路中,然后叹气相对。“我行此事,其实公私两便……为国家取关西、定中原是真,但今日在堂上跟国主所说,为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也绝非作假……便是想着趁势为都元帅扩大根基,报答恩情,给咱们西路军下面的士卒寻个类似河北的安泰地方,求个心安,也都不是虚言。”

    “我知道。”银术可也停马相对,却在对方说完后忽然轻笑起来。“你这辈子都是如此,心中通透,晓得百般利害,懂得百般情势,但无论什么东西却都只往马前去取,不做他论……嘿嘿……偏偏你又是个一辈子百战百胜的,马前什么东西都能取到,不服也不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我掺和这种事情?”

    “我既知道,如何用你掺和?”银术可再笑。“我早有了一个绝妙法子,能了结此事,还能让都元帅、希尹都满意,但一直差点火候……”

    娄室默然不语。

    “我想让都元帅立太祖嫡孙,已故五太子遗孤,才十二岁的合剌为谙班勃极烈。”银术可干脆托出底子。“于希尹而言,这是什么嫡长制度,他必然无话可说;于都元帅来讲,不仅能摒弃了国主一家与两个年纪大的太子,大大立起权威,更重要的是合剌年幼,将来都元帅更是能以监国的身份秉国政……所以这件事,都元帅必然欢喜,希尹也必然赞同,都元帅欢喜了,希尹赞同,我们再去一说,咱们西路军便上下一致了,到时候自然能大举出兵。”

    娄室还是不吭声。

    “而且不瞒斡里衍,我在燕京几月,与挞懒相交极好,他在国主面前多受信任,但这些日子却过得极难,也看出国主后继无力,几次都想示好都元帅……有他在,便是立了合剌,国主那里也多半不会耽误出兵。”银术可再度加码。

    娄室依然不说话。

    “大太子、三太子分野,弄得东路军上下人心惶惶,这时候四太子便举足轻重,依着今天堂上他的表现,若你能去跟他坦诚说一说,若能把他拉来,再加上这毕竟是太祖嫡孙,那么几位太子说不得便能整个倾覆过来,三家有两家定了局面,国主心腹也都认输,那依着国主性格,这事十之八九就能妥当了……”银术可终于说出关键来了。

    “四太子住何处?”完颜娄室终于开口。

    银术可恍然而笑,随即努嘴示意亲卫带路,却又忍不住感慨:“我就知道斡里衍还是斡里衍。”

    而娄室原本已经打马走了几步,此时也终于忍不住勒马回头,并摇头相对:“银术可也还是银术可……你并不缺军功,也不缺资历与身份,但为何总是想再进一步呢?”

    比娄室还大几岁的银术可似笑非笑,叹气以对:“儿子多嘛!死了一个还有一堆,而且还有兄弟、侄子、旧部,和你一样,都得计较一下,唯独年纪太大,实在是不想上战场搏命了……这次,我就不陪你去了,就在燕京看斡里衍你再立下不世之功。”

    “朝中凶险,不比战场稍差,且保重。”娄室沉默片刻,只留下一言,便转身随等候已久的向导去寻完颜兀术了。

    第五十四章

    逼宫

    众所周知,在下定决心动刀子之前,政治一直都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坑蒙拐骗,乃是指望着通过坑蒙拐骗串联起力量来继续坑蒙拐骗。但有的时候,选个公认的老实人去说些老实话,却反而会有出奇之效。

    譬如说眼下,譬如说娄室。

    其实,经过大半年的政治斗争,金国高层们也渐渐厌倦和疲乏起来,三大派系之间也看清楚了自己力量的极限……粘罕是大胜特胜,但他作为被阿骨打亲手锤出继承序列的人,始终无法自己去染指大位,也不可能消灭其余两家;而其余两家这一次更是被粘罕反过来锤到有些奄奄一息的姿态,已经存了媾和之态。

    换言之,无论上下内外,人心都是渴望停止斗争,恢复稳定的。

    而这个时候,完颜娄室这个政治道德与个人人品都堪称完美无瑕的人过来,替银术可那蓄谋已久的折中方案去做最后的串联人与声明人,果然立即有了奇效。

    兀术一开始愿意帮兄长争位,乃是因为他之前无功而返,需要政治斗争来转移视线,自己本人则因为无利可图是半点自发性意愿都没有的。到了后来,此人位置稳固,便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南下动武了。

    而如今,娄室的到来则极大的迎合了兀术,他现在和娄室一样也是有巨大驱动力来了结此事的。何况平心而论,银术可这个方案也对他相当有利(立自己亲侄子甚至比立两个兄长更有利),所以,在娄室报出银术可、挞懒二人姓名后,其人即刻加入了这个临时的政治联盟之中。

    非只如此,和娄室被迫营业不同,身为阿骨打四子的兀术政治行动力是远超他人的,为免夜长梦多,下定决心的四太子当晚便亲自出面,动员了自己几个刚刚成年但话语权不足的兄弟,联合起来,在自己的宅邸内向自己两个哥哥进行了逼宫。

    都是粗人,逼宫的过程直截了当,却又乏善可陈。

    大太子完颜斡本和三太子完颜讹里朵的分野使得整个派系内部人心纷扰,对外控制力也大大减弱,而且两人既然分野,本身获胜的概率也都不高……斡本遭遇背叛,愤恨之余也有些萧索,而讹里朵却没料想局面会在粘罕的分饼战术下进展的这么艰难,一击不成也颇显进退两难,此时换成自家另一个侄子,对二人而言也都属于可以接受的折中方案。

    毕竟,肉还是烂在锅里的。

    而说到底,这也正是银术可如此从容的根本缘故……他隐忍至此,忽然出招,一面是娄室的突然袭击造成了大局不稳,不能再耽搁;另一面,却是他从挞懒那里听来的这个法子着实有极大的可操作性,算是照顾到了阿骨打嫡系的根本利益和粘罕的核心需求。

    毕竟,粘罕身为掌握了半个国家、号称西朝廷的权臣,如果真要在最终决议中选择打击其余两家中的一家,当然还是以攻击国主最为现实和得利。

    于是乎,当晚,阿骨打诸子在燕京四太子府邸中达成协议,决定接受‘粘罕的提议’,以立自家那个嫡出的孤儿侄子为条件,正式与粘罕一系合流。

    这种事情不仅仅是事关重大,更重要的是一旦拖延久了改了主意便做不得数了,于是兀术自在家中陪诸兄宴饮,准备通宵达旦拖住这些人,一面却又让在别院等待的娄室速速往见银术可。

    这个时候,银术可此时燕京留守的身份起了绝大作用——消息传来,已经是深夜时分,按照规矩,便是亲王想要出行都未免困难,但掌握了燕京武装力量的留守本人却可以往来从容。

    故此,银术可马不停蹄,先去见完颜希尹,轻易以‘嫡长子’之论说服了这位满脑子都是汉化改革的元帅右都监,然后方才与娄室、希尹一起去拜会都元帅粘罕。

    且说,粘罕的派系,从地盘上来讲是他所领山西、陕西、燕云故地西部(现在燕京也入其手)、河北平原西部诸州;从根基上来说,乃是十万西路军;从政治上来讲是乃是所谓远支完颜系……但不管怎么算,这个派系从粘罕以下的三驾马车,却正是完颜银术可、完颜娄室、完颜希尹三人。

    而从这个角度也足以看出粘罕的强势与能耐了,娄室是眼下女真第一名将,希尹是女真第一内政谋略之士,而银术可乃是女真远支宗室第二人、女真第二名将,而且也公认的颇有内政谋略才能之辈。

    但这三人却都只是粘罕的附庸与下属。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将这些人拿捏的服服帖帖,粘罕又凭什么早在阿骨打时期便能自立山头,早在吴乞买登基时便能杖打国主孤拐,又凭什么现在权倾朝野,压得正经国主和太祖嫡系喘不过气来呢?

    但不管如何了,也不管粘罕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和态度,面对着深夜来访的三人,这位都元帅依旧选择了开门相对……不然呢?真就因为那些什么三省六部、什么出兵南下把自己的三条椅子腿给直接卸了俩?

    都元帅可不是某个不知轻重的赵宋皇帝。

    就这样四人在堂上坐定,先是银术可开口,却是将诸般事情隐去,只说是那几位‘太子’主动来媾和。

    “斡本和讹里朵支撑不住,想弃了谙班勃极烈的位置,所以主动找我求和?”刚刚喝了一口茶以作提神解腻的粘罕似乎一时不敢相信,却是直接将热气腾腾的茶水泼在了堂中地上,方才盯住银术可质问。“如何忽然便要求和?”

    “是兀术挑动的。”银术可当即应声。“就在今日朝议之后,兀术在自家设宴,聚集了诸多年幼兄弟,一起指责斡本与讹里朵二人分野之事,二人本就被都元帅给压的摇摇欲坠,却是顺坡下驴,从了兀术……”

    “兀术……”粘罕若有所思,继而看向了娄室。“斡里衍(娄室小名、原名)此番过来未想到有这般奇效。”

    娄室一声不吭,只是微微低头。

    “都元帅。”银术可继续轻笑言道。“兀术现在将他兄弟全都拖在自己宅中,使人寻斡里衍说的条件是,请立太祖嫡孙、已逝嫡子绳果之子,今年才十一还是十二的合剌……我们三人以为,此事对都元帅也是极好的,毕竟,合剌不仅有名分,能让国主无话可说,关键是年幼,将来国主去后,朝政大事也方便都元帅来处置。”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引得希尹一时蹙眉,但却点出了要害,引得粘罕一时抚案失笑。

    而笑过之后,粘罕方才敛容捻须而对:“立合剌不是不行,我其实也动过这番念头,可见今年也不是一日两日思索此事了,但若仅此形状,怕是国主那里交代不了,毕竟是国主……”

    “都元帅的意思是?”闻得此言,希尹尚未及反应,娄室一动不动,而银术可却是微微凛然起来。

    “让斡本、讹里朵、兀术这三位太祖骨肉随俺一起去见国主!”粘罕坐在位中,捻须冷冷出言,连自己的称谓都陡然变了。“今夜就去!天明俺便不答应了!”

    下方三人面面相觑,便是娄室也终于微微色变。

    须知道,粘罕此举,本身的意义未必比立太子更少几分……夜间谒见国主,逼迫对方设立指定继承人,是具有强烈的逼宫性质的,一旦成功,国主的权威便将剧烈受损;非只如此,三个掌权的阿骨打嫡系骨肉跟在粘罕屁股后面参与如此行为,不光是对自己叔叔一脉的背离姿态,更是对粘罕的屈服姿态。

    一句话,这个储位解决方案粘罕是非常认可的,但他并不满足,他还想要借这件事情确立自己这个权臣的绝对地位!

    在场三人都不是蠢货,几乎是立即便想明白,而想明白以后,银术可显得最是慌乱:“都元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怎么个不妥?”粘罕冷冷迎着银术可相对。“只许兀术带着自家一群弟弟逼迫他两个兄长,也许你们三个今日来俺府中逼迫俺,却不许俺去逼迫国主吗?依着俺看,咱们大金国讲的便是以下犯上!”

    银术可仓惶起身,立在座前,心中愈发慌乱,而希尹和娄室同样不敢多言,直接站起身来低头相对。

    “就这么说了。”粘罕见到这三人形状,却是忽然嗤笑。“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如何在底下串联的,也不想知道,但若想让俺应许下此事,天明之前,俺要在家门前见到斡本、讹里朵、兀术三人,也要见到你们三人回来,咱们七个一起往辽人旧宫中走一趟,此事才算成了!你们速速去办吧!”

    银术可三人再度面面相觑,却竟然不敢有半分驳斥,只能唯唯诺诺出去,准备去兀术府上寻人。

    然而,出的门来,却忽然又有仆从跟了出来,当面将娄室与希尹二人唤了回去,只让银术可一人去做此事,同时还叮嘱银术可,都元帅有言,不妨右副元帅将挞懒一并唤来……

    这下子,银术可情知自己在燕京城内筹谋的这些小动作早被粘罕看破、看透,自然愈发惊惶,只能快马加鞭,匆匆去为粘罕奔走。

    而不得不说,粘罕之威此时已经到达了一定程度,银术可先寻到挞懒,睡梦中惊起的挞懒听完讯息,心下面上一时九转,却又一刻不停,立即随银术可而去。

    再去寻到兀术府上,兀术也是面无血色……毕竟,他这个四太子今日逼迫两位兄长,事若不成,必遭反噬,算是早已经失了退路。

    所以,无奈之下,兀术也只能一咬牙带着银术可与挞懒来找在自家歇息了的斡本与讹里朵。

    而等到斡本与讹里朵从梦中醒来,闻得言语,却又犹疑不定起来……这事太惊人了。

    偏偏兀术与银术可、挞懒逼得紧,先是挞懒当场叩首,再是兀术哭泣发誓,说自己一心为公,今日事若不成,必然要被国主与粘罕处置。与此同时,银术可更是在旁暗示胁迫,声称此时都元帅决心已下,算是最后机会,如果此时二位太子不去行此事,那怕是储位就要流出太祖一脉了!

    软硬皆施之下,斡本与讹里朵恍惚失措,而兀术见到自家两个兄长动摇,却是干脆上前与银术可一人一个,直接拖拽二人去见粘罕,挞懒更是早早出去牽马……

    可怜大太子和三太子这一夜恍恍惚惚,三分惊惧,三分被迫,还有四分茫然,竟然就被兀术与银术可给一路拽到粘罕门前。

    而到此时,讹里朵回过神来,觉得不妥,想临门而去,却已经彻底无法了……因为粘罕闻得三兄弟皆至,却是大开府门,率全府来迎!

    灯火通明之下,只见粘罕一手一个,死死拽住大太子斡本与三太子讹里朵,干脆步行向行宫而去,三人身后,则是娄室、挞懒、希尹、兀术、银术可五人,再后面则是数不清的铁甲骑士打着灯笼随行。

    这还不算,队伍一路向前,粘罕复又派遣银术可调度城中兵马‘唤’来无数旧部、友人、亲属,等到队伍来到行宫之前时,天尚未亮,宫前却已经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然后不知道有多少女真贵人带着各自亲眷侍从随着粘罕来到了此处。

    “不要惊扰了国主!”

    眼见着宫前守卫侍从战战兢兢之余上前迎接,粘罕却是直接撒开两个阿骨打亲子,然后遥遥喊住那守卫行宫的女真军官,好像那女真军官不是奉命来接他,而是要去惊扰国主一般。“我们是秉承祖宗大义,来寻国主说大事的……我一人入内足矣!”

    行宫守卫与对面随粘罕而来的诸多女真贵人再三面面相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便只好各自肃立,眼睁睁看着粘罕孤身一人进入其实同样早已经灯火通明的行宫。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粘罕便全身而出,然后就立在行宫大门之前,昂然对外宣布:“国主已经知道了诸位的意思,他说祖宗家法,义不可夺,今日来的都是大大的忠臣,咱们就当一起立太祖嫡孙合剌为谙班勃极烈!”

    宫前无数女真贵人,或有知道今夜底细的,或有到现在还茫然的,但无一不被粘罕气势所夺,却是齐声唿哨庆祝,继而引得宫前宫内一起呼喊,宛如得胜之军。

    天色渐亮,人群之后,娄室望着被诸多女真贵人簇拥着的粘罕惊叹之余,却是不由在心中长呼了一口气……不管是某些人心思巧妙、金蝉脱壳,还是粘罕技高一筹、威压国内,可无论如何,这下子总该能出兵了吧?

    燕京这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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