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拼命可以,把军队不计伤亡的扔到坚城之下也可以,甚至要他完颜活女的命都行,但他需要他父亲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只要说出来,他愿意为他的父亲赴汤蹈火,而且他敢保证,西路军上下的十万众也愿意随之赴汤蹈火!
正月下旬,就在完颜活女送出亲笔书信做好了某种决然的心理准备之后,仅仅是两日,完颜娄室便亲自赶到了灞桥……说到底,对自己儿子,尤其是这个已经做到都统的大儿子,完颜娄室也没必要太过故弄玄虚。
“我之前让你去渭北查探的泾源路、延鄜路的兵马,也就是胡寅与吴玠现在在哪里?有多少兵马?”
天气晴朗,恢复了平日矫健的完颜娄室驰马来到灞桥,只见沿河柳树出芽,嫩绿一片,也是不由心旷神怡,再无之前阴雨天中的煎熬,便干脆不入军营,而是在灞水河畔的柳树下立住,并将自家儿子从营中唤了出来,然后稍作问询。
“回禀爹爹。”活女匆匆出营,见到父亲心旷神怡,也是心情稍缓,便干脆下马,上前抱住对方一支腿,直接在河畔答话。“胡寅那边孩儿已经亲自探查清楚了……咱们南下潼关后,他们便直接分兵,吴氏兄弟的弟弟,延鄜路兵马都监吴璘依旧驻扎洛交,防备延安方向,而胡寅亲自带着吴玠,领着泾原路万把人南下,大约四五日前便到了富平一带,可能是因为彼时韩世忠已经入关,长安城传讯,他才停下的。”
“跟我想的差不多,曲端换走后,西军最起码无人敢再持兵自重了……上次过来,却不见此处如此美景。”娄室左顾右盼,连连颔首,言语随意。“那巴蜀与其余西军的援军呢?”
“巴蜀确实不大清楚,但秦凤路的兵马七八日前便已经集中到了武功、郿县一带,也有万把人,应该是宇文虚中知道韩世忠大军将至,所以让他们留在后面做援护……但孩儿猜测,也有可能是想等张浚领巴蜀与熙河路援兵汇集过去,做个总后备,只是眼下没有具体情报,不好断定。”活女强按心中疑虑,依然耐心回复。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作为下属的基本职责。
“换句话说。”娄室闻得言语,便在马上若有所思。“咱们这一南下,泾源路、延鄜路、秦凤路都没有任何耽搁,也是和东面一样在最短时间内及时来援?”
“不错。”活女认真作答。“一年修养,宋军多少是有了点精神气。”
“不算熙河路,只是这三路和京兆的西军,大约多少人?战力如何?”
“数量不清楚,大约三四万不足。”活女肯定的给出了答案。“若论战力,除了泾源路,也就是当日曲端,如今吴玠兄弟所领的那万把人算是精锐外,其余兵马都远不如御营兵马精锐、军械更是远远不如……”
“我这几日也细细问过本地降服的官吏了。”娄室连连点头。“西军用的是巴蜀的钱粮,但刚刚重建小半年,所以才会显得不堪……不过,若是钱粮一直供给上来,以陕西宋民的耐战,和东京那个宋人皇帝的看顾,这股子兵马迟早也会精锐起来,数量我估计也能有一个五万……你说对不对?”
“对。”活女干脆应声,心里却盘算着跟父亲交底。
“那就再等等。”娄室沉思了一阵子,再度开口。“我想看看张浚来不来,又能带多少人?”
活女欲言又止。
“我知道。”娄室在马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从容吩咐。“以本月为限,张浚一来咱们就撤兵,张浚不来,咱们也撤兵!”
然而,耳中闻得撤兵二字,活女却早已经目瞪口呆。
娄室见状反笑:“你去信寻我要说法,我今日专门过来给你说法,如何反而吃惊?”
活女脑中一片乱麻,半日方才理清此战首尾——上来除夕突袭,然后全军却在潼关耽搁了十余日,一直等宋军援军到了,方才两面出击,出击不成,如今又要等宋军援军全到便要撤军。
从形势上来看,这没错……既然长安、陕州都打不下来,那干脆撤军便是,但问题在于,这么一来的话,这次五六万精锐南下是来干吗来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爹爹。”活女勉力收拾心情,继续抱着自己父亲大腿询问。“若如此回去,咱们岂不是要被拔离速笑话?”
“他敢当面笑一个试试?”娄室不由在马上大笑。“之前我让他等援兵到了再攻陕州,他连当面与我说的胆气都无,只能让老二来讲,如今就有了?”
活女愈发茫然。
“都是好地。”娄室忽然扭头,就在马上以马鞭指向了周围旷野。“告诉周围村中汉民,莫要耽误了农时,该出来播种便播种……最后几日,你也要约束一下部众,不许私掠,不许乱杀人,不许践踏良田。”
“为何?”
活女根本没听清最后的话,他还是带着对撤兵,对此番出击不解的心态发此问。
“因为如此良田,到了秋日便是咱们的了!”娄室仰头大笑,笑的头盔前后摇动直接荡开柳枝。“至于你,若觉得此战丢了面子,撤退时便做个断后吧,看看能不能打西军一下子,让他们吃吃苦头。”
言至于此,娄室直接伸腿将自家儿子轻踹过去,然后便持缰绳顺灞河走马观柳,再不理会军务。
正月底,张浚依然没有消息,完颜娄室不再犹豫,下令全军自原路折返,数万精锐骑兵,如臂使指,瞬间合于潼关、华阴之间,然后有序向北。
见此形状,李彦仙即刻发兵,小心收复失地,并分兵郦琼渡河往平陆;而韩世忠更是毫不犹豫,即刻督师数万向前有序推进;眼见如此,吴玠也说服胡寅,以都统的身份亲率泾原军五千、秦凤路援军五千,合计万众向东追击。
然而,立功心切的泾原路都统吴玠率部自华州常乐镇渡过北洛水后,却迎面遭遇到了完颜活女和其部一万铁骑。
双方一万对一万,却是步兵对骑兵,无备对有备,一场交战下来,西军大败,溃势止都止不住,等到吴玠逃回北洛水西岸,点查部队,全军居然损失近半。
当然也有好消息,陕州方向的完颜撒八试图撤回时,遭遇到了郦琼的追击与中条山伏兵赵成的阻击,山下一场大败,这个金军万户干脆仅以身免。
但不管如何了,这种收尾的胜负根本对大局毫无影响。
这是因为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不仅送来了关中平原满眼绿色,也确切的送走了金军西路军数万铁骑……众目睽睽之下,不可作伪的,金军主力直接过了蒲津浮桥,进入金国统治核心区域河中府地界。
而这个时候,因为春雨泥泞,张浚和他所领的兴元府(汉中)、熙河路等援兵,方才赶到凤翔。
种种消息,乱七八糟的汇集到了洛阳,又传到了东京。
其中,东京上下,自然是一片欢腾……因为无论怎么说那些细节,无论其中多少具体胜负,结果都是金军主力无功而返,而这意味着河南地区的固若金汤,意味着大宋朝廷在黄河流域日益稳固。
那么,东京这座越来越热闹的城市为此感到振奋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洛阳那里,可能是因为这座城市一年前还是一座死城的缘故,却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甚至恰恰相反,具体到在这座城市里呆了近一个月的赵官家身上,此时此刻,此人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解与惶恐之感。
须知道,这一‘战’开始之前,赵官家便判断,宋金将有决定双方命运的大战,对大宋而言,此战成败是关乎能否在黄河流域彻底立足的,所以完颜娄室南下后,他是颇有几分释然之意的。
而且,已经下定决心,砸锅卖铁,扔出去一切来打赢这一仗。
但是,随着战役进行,完颜娄室的拖沓、按兵不动,让包括赵玖在内的所有人一样,显得疑神疑鬼,可随着各路援军就位,随着赵玖前行到洛阳,亲眼看到和判断出自己一方的绝对战略优势后却又渐渐有了底气和踏实感。
不过,这种踏实感在完颜娄室忽然撤军后,便戛然而止。
这不是赵玖一个人感到荒谬,所有人都感觉难以置信……说句粗俗点的话,裤子都脱了,你娄室堂堂金国第一名将就给大宋来这个?
但是,随着完颜娄室的撤兵彻底无疑后,随行枢密院官员、各级军官却也不得不主动为对方找理由。
有人认为是金国内部出了大乱子,娄室要回去争权;也有人认为是完颜娄室年长体衰,不复当年之勇,甚至因为身体状况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指挥能力;也有认为这次南下本就是金军在煊赫武力,并没有真正的战略意图,所以等到宋军一旦全面集结起来,他们自然会撤走。
当然了,作为一个穿越者,作为一个曾经看惯了世界地图的人,而且坚信会有一场大战的赵官家当然也有过一份属于自己的独特猜想……他有时候会想,完颜娄室此番莫名其妙而又一无所获的‘大侵攻’像不像是在为真正的大侵攻做大规模战略侦查?
而如果是,假设是。
那么一个需要动用五六万骑兵花费一个月来做侦查的军事计划,又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有多大规模?什么时候发动?
而且,完颜娄室到底侦查到了什么?
但最终,充沛的工科狗理性精神和一丝发自心底的惶恐感,让赵玖压抑住了这个想法……他在犹豫了半个下午之后,终于还是下令,让韩世忠仗着大军逼近,毁弃掉蒲津的千年浮桥,然后便直接过来追上他,随他和李彦仙一起‘凯旋’东京。
赵玖回到东京这一日是二月十三,而同一日,完颜娄室也抵达了太原城。
这一日,‘凯旋归来’的赵玖暂时忘记了他心底的疑惧与惶恐,在杨沂中与刘晏两个心腹的开道下,身着全套精钢札甲,骑着曲端临时借出的铁象,在金吾纛旓之下,与此战功臣韩世忠、李彦仙一起,负弓持刀,绕道城南,引万余御营精锐兵马自御道入城。
而沿途百姓数以十万计,皆夹道欢迎。
这一日,‘无功而返’的金国西路军实际主帅完颜娄室,沿途解散了各部,让他们各归所处,进入太原城时,身侧只有百余骑亲卫和两个儿子陪同。
这一日,赵玖设宴款待功臣,傍晚时大醉而归后宫,吴夫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帮对方卸掉了身上的札甲。
同样还是这一日,完颜娄室只是午间在城内稍微用了一顿便饭,便重新唤来次子谋衍与身侧亲卫,继续甲胄齐全,直接出城向东。
又走了六七日,二月下旬的时候,完颜娄室便抵达了燕京城下。
此人没有去拜访刚刚从太原留守升为燕京留守的老战友完颜银术可,也不没有去拜访自己的老领导,如今已经权倾朝野的完颜粘罕,更没有去拜访几位太子……他只是在城外某个相识万户的大宅院中歇息了一夜,吃了顿牛肉,第二日,便亮明身份,直接往燕京城内昔日辽国留存的尚书省而去。
娄室打听的很清楚,自从去年皇太弟完颜斜也病逝,继而引发中枢诸多乱象后,此地和会宁府的皇宫便事实上成为中枢贵人们争权夺利的位置所在。
天热的时候,他们就在会宁府,天冷的时候便来燕京城……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燕京城,因为这里太繁华了。
而此时此刻,由于天气还未彻底转热,国主吴乞买、国相完颜粘罕,以及几位太祖皇帝的骨肉,也就是那几位太子了,皆在此处。
再晚来几日,他们就又要去北面了。
尚书省内,几位中枢贵人闻得娄室孤身到来,包括粘罕在内,全都愕然,却又赶紧大开门棂,迎接这个本该刚刚撤军在山西屯驻当朝名将。
娄室全副甲胄,直接上堂,先于堂中大礼拜见国主吴乞买。
一身锦缎薄袄,满额头抬头纹的吴乞买慌忙下去,亲自扶起娄室,便在堂中握着对方双手,恳切相对:“斡里衍(娄室原名、小名),你在山西劳苦功高,有什么事情直接遣人来说便是,我们绝不会不准的,便是此番南下无功而返,我们也没人怪罪,到底为了何事还要亲自来一趟?”
娄室双手被吴乞买握住,先是扫视了堂中诸位中枢贵人,努力认清楚所有人后,方才叹了口气,对身前的金国国主扬声而对:
“斡里衍听说国主要死了,所以专门过来从山西跑来,乃是想见国主最后一面……来晚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吴乞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第五十二章
耳光
“斡里衍(娄室小名、原名)听说国主要死了,所以专门过来从山西跑来,乃是想见国主最后一面……来晚了,怕是此生再难相见。”完颜娄室全副甲胄,握着国主吴乞买的手如此言道,登时引得堂中一时骚动。
毕竟,这话太惹人遐思了。
几个年轻的‘太子’们还以为这是粘罕得寸进尺,将完颜银术可、完颜希尹(完颜谷神)引入中枢还不足,居然要学南人搞什么‘兵谏’呢?
然而,粘罕也好、吴乞买也罢,包括大太子完颜斡本、都元帅府右副元帅完颜挞懒,以及如今中枢新贵燕京留守完颜银术可,正在推动官制改革要出任宰相的完颜希尹(谷神),种种稍微年长一些的权势贵人,却无一人有此想法。
因为他们知道,和在座的其他人不同,这个忽然到来的男人是不会主动掺和这种事情的,他此番前来,必然是为公事。
故此,堂中骚动几乎是瞬间便被几位年长者用眼神压制了下去。
而国主完颜吴乞买讪讪之余因为不知道对方来意,也只能装傻苦笑:“斡里衍(娄室原名、小名),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要死了,你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哪里听错了讯息?”
“回禀国主。”
娄室盯着对方眼睛,继续用那种洪亮而不失平和的声音答道。“臣是猜的。”
这下子,吴乞买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不过,就在这时,一名衣着华贵,几乎分辨不出是汉人还是女真人的年轻贵人似乎是看到了国主的尴尬,便干脆起身呵斥:“娄室,哪里有人臣臆测国主要死的,凭这个,也该杖你二十……”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当今国主嫡出第四子,今年才二十多岁的完颜阿鲁补。
而阿鲁补一开口,果然解了国主之围……只见吴乞买如临大赦,立即松开娄室双手,几个箭步冲到自家儿子身前,一手揪住对方绸缎衣领,一手反复抽打,直接就在这燕京尚书省大堂之上连续抽了自己儿子十几个耳光。
呃,这里必须要多说一下,求仁得仁的阿鲁补理论上并没有出丑,因为按照女真人的光荣传统,以前的部落盟主和现在的国主本就有在议事时抽其他人耳光的权力,就好像其他人可以把国主拖下去打棍子一样……都是标准的优良传统。
国主挨棍子,那叫上下一体,执法如山,而国主打别人耳光,也有说法,乃是要以此来维持秩序、彰显权威的意思。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这种耳光本身都没有什么刻意侮辱人格的意图,甚至反而在某些程度上代表了信任和亲昵,而吴乞买这一次也只是借此行为换个手而已……不是阿鲁补自己眼巴巴的来当这个缓解尴尬的工具人吗?
但是问题在于,这都什么年代了?
如阿鲁补这种人,根本就是在富贵窝中长大的,而且自幼受汉文化侵染,偏偏又不像完颜兀术那些稍微年长的同辈人一般有着丰富的军旅经验……完颜兀术十几岁从军,已经是最后一批参与了金国崛起大战的宗室子弟了,比他年纪再小的,都称不上是开国之辈。
而这,也是四太子兀术所领战事一直不顺,却反而能够越来越逼近中枢核心权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即便是兀术,如今也是有资历的开国大将了。
不管如何了,回到眼前,阿鲁补平白挨了一顿耳光,羞愤交加,却只能低头坐下。不过,也就是完颜兀术以下几个年轻贵人稍有嗤笑姿态,堂上大多数掌权贵人,却无一人在意。
所有人都只是想听娄室言语罢了。
“斡里衍(娄室)。”坐在上首位置的粘罕眼见如此,适时开口。“阿鲁补虽然不知礼仪,但你此番言语也着实古怪……国主身体康泰,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你怎么就猜他要死的?总得有个凭据吧?”
“不光是国主,我觉得元帅也快要死了。”娄室朝着自己上司诚恳行礼。
粘罕怔了一下,笑了一声,然后却又立即收起笑意,一声不吭,直接去端身前案上的茶水。
这还不算,娄室复又转向身侧老友银术可、完颜希尹二人,声音依旧洪亮、语调依旧诚恳:“不只是元帅,我此番过来也有看银术可你的意思,因为你也怕是快死了……倒是右都监(完颜希尹),文武双全,养的好心性,或许能长寿。”
银术可和完颜希尹面面相觑,却根本一言不发……没办法,他们跟娄室太熟了,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只会说军事,所以前面这种话听听就是了,不到军事问题不必理会。
当然了,娄室本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眼见得了清静说话机会,便扭过头来对着吴乞买继续诚恳而言:
“国主,我不是胡乱来说的……你想想,去年一年,谙班勃极烈斜也(完颜斜也、皇太弟)病死,西京(大同)留守阇母也病死,而臣去年一年,身体也渐渐不妥,一到阴雨天,便浑身疼痛难忍,好像受刑一般,眼见着是没一两年好活了……所以臣冒昧揣测,咱们这些昔日在太祖马前驱驰之人,到了如今四五十岁,就都渐渐要支撑不住了。”
此言一出,吴乞买立于自己儿子身侧,粘罕端茶不动,而堂中几位年长的开国功臣,也都黯然一时……满堂一时雅雀无声。
因为这些人心里非常清楚,娄室说的乃是天大的实话。
“何止是两位叔父?”一片沉闷之中,率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剃了胡须,显得年轻许多的四太子完颜兀术,其人坐姿怪异,却又言语诚恳,引得殿内各方人士侧目相对。“当日二哥(完颜斡离不、东路军主帅)年纪不过三旬有余,便忽然病逝;另一位叔父斡赛,俺记的当年是西线对高丽的大帅,娄室将军当年只是他下属的一个士卒,也是三十多岁便病死;还有俺的大堂兄谋良虎,当日俺父亲许他做元帅的,对俺们兄弟也是最好的,不也是不到四十岁便死了?俺大哥还娶了他的老婆,代为照顾……”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耳边飘过,堂上诸多女真贵人也是愈发伤感。
但那又能如何呢?
作为第一代起家之人,年轻时遭的什么罪?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谁没饿过冻过?打仗时又受过多少明伤暗伤?活到三四十岁死掉已经是寻常事了,四五十岁死了,怕都是喜丧!
所以照理说,死了也就死了!
唯独富贵荣华、权势利禄皆在眼前,日子不比以往,人人皆不甘罢了。
话说,讲到这里就必须要先捋一捋去年一年金国内部的动乱了。
首先必须要确定的是,金国去年一年,是真没有南下的心思,不是什么故弄玄虚。便是这一次年节出兵也真的只是完颜娄室一力推动的单独行动,东路军根本就是动员都没动员。
而原因就在于金国内忧外患,一年内诸多问题密集发生……
最明显一个,自然是皇太弟完颜斜也忽然病重,继而身死,导致储位空悬,继而引发三大派系争夺储位,这不必多说了,这是国本之争。
而在争夺储位的同时,还有蒙兀人起兵宣战;
还有刘豫伪齐大军京东大败。
还有北地区猛安谋克也在秋日集体请愿要求扩大他们的领地权限。
而更严重的一个外患在于,耶律大石也正是这一年彻底整合了大辽在西域的残存力量。
这个昔日被完颜娄室俘虏过的辽国宗室大将、契丹族进士,靠着他的两百骑残兵,在西域纵横捭阖,硬生生用七年的时间串联出了十八部联军,整合了整个西域,并重新打起了大辽的旗号,而且就在去年秋后,开始大规模集合部队,俨然要有大动作。
消息传来,哪怕中间隔着蒙兀人或者西夏人,可契丹、大辽和耶律这三个词汇,对于女真大金完颜氏而言,依然是必须要严肃对待的禁忌。
而果不其然,随着一场意外,西京大同的契丹贵族忽然造反响应耶律大石、蒙兀合不勒汗。
然后,就是过年时小吴埽渡船全失的事件了……
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金国中枢焦头烂额之余决定稍缓南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回到事情背后的某些根本问题上,之所以会如此狼狈,娄室所说的开国之人渐渐凋零却正是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譬如说,导致三大派系争斗白热化的储位问题,还不是因为皇太弟斜也身体忽然垮掉,致使完颜阿骨打安排的继承顺序彻底作废,继而打破了三大派系平衡?
而且,在争位过程中,导致局势全线失衡的,不是别的,恰恰是金国西京大同留守,阿骨打、吴乞买、斜也另外一个兄弟阇母的去世。
完颜阇母突然病死,后果之严重不比皇太弟斜也之死稍少几分。
这个人,乃是阿骨打昔日放置在粘罕西路军的监军,战功卓著,是娄室和银术可理论上的上司,早在都元帅府一开始建立时便是元帅左都监了,是西路军中少有能对粘罕起到有效钳制作用的近支宗亲大将。
后来,挞懒用计上位,此人便卸了元帅左都监,改为西京大同留守,但依然坐镇一京,享有极高政治地位,然后依然如同一把匕首一般,牢牢顶在粘罕身后。
虽然说阇母死前,粘罕就已经靠着在阿骨打直系与吴乞买一系中坐地抬价,成功巩固并扩大了他的权威。但阇母一死,却是让粘罕政治、军事上彻底无忌。
完颜银术可自太原留守升任燕京留守,完颜希尹(谷神)奉命入燕京,宣称要进行政治改革,全都是阇母之死导致的直接后果。
这还不算,西京大同契丹大叛乱,也毫无疑问是阇母之死的另一个直接后果,后来正是娄室去收拾的烂摊子。
除此之外,阇母之前在争位过程中,一直都支持阿骨打长子完颜斡本的,他的存在和稳固态度让三大派系之一的阿骨打直系一直团结紧密,但等这位皇叔忽然病逝,燕京上下皆知,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却又起了自己争位的心思。
故此,且不提此事争执不下,宛如闹剧,也不说关乎国主之位这种根本,谁也不愿放松,只说斜也、阇母兄弟二人依次去世,却是使得这场激烈的争执斗争来到眼下之时,早已经是粘罕全胜之态!
但今日娄室突然到来,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心中醒悟……事情闹得如此不堪,不仅仅是建国以来的两大遗留弊病,也就是没法确立一个合理皇位继承法,外加三大派系对立的问题,其背后俨然跟金国高层开始大面积更新换代也有着直接关系。
从阿骨打事实上统一女真算起,到眼下也没有二十年,但因为年轻时恶劣的生存条件,开国老臣,确实在日渐凋零,新人上位也势不可挡。
而新旧之交,一个不好,怕是要动摇国本的。
当然了,之前大半年,这场近乎于闹剧的赤裸裸政争,已经事实上动摇了国本,只是他们未必愿意承认罢了。
“斡里衍(娄室)有心了。”
吴乞买黯然之后,复又重新回来握住了娄室之手。“不过我身体虽然也有毛病,却还不到那份上,反倒是你,果然已经不行了吗?”
“若是在家躺着,说不得还有两三年可活。”娄室言语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周围人却多苦笑,因为真正了解娄室的人都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回家享福的,他死都会死在军营里,而一念至此,银术可、完颜希尹(谷神)两个熟悉娄室的战友却早已经开始相互用眼神试探了,他们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吗?”吴乞买稍作思索,正色来问。“还是有什么要索求的,尽管说来……”
“确实如此,”娄室认真答道。“我家中两个孩子,活女和谋衍都不成器,而如今我死则死,怕就怕他们将来没有好结果……”
吴乞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一言不发的粘罕,却是难得兴奋——虽然说这位金国国主心知肚明,娄室此行恐怕大有说法,但不管这里面有什么道道,既然话来到此处,那这个恩他是一定要越过粘罕来施的。
一想到这里,吴乞买干脆做答:
“斡里衍劳苦功高,我早就想赐你一面免死金牌了。”
“臣先谢过国主大恩,但我两个儿子都不是会犯法作乱的人,国主金牌虽好,却无甚用处。”言至此处,娄室终于失笑。“而且臣也不瞒国主,臣忧虑的乃是,便是臣的两个儿子都不惹祸,也免不了有朝一日会身死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