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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此番使者,也就是之前持金牌去陕州的李若朴了,此时面上竟然也有些不堪:“臣虽为官家使者,却不通军事,不然也不至于李太尉刚一回陕州不久,便将臣打发了回来。”

    赵玖点了点头,却又不慌不忙又去看立在殿中的王德、王彦:“两位王卿可愿意去支援陕州,听李太尉调遣吗?”

    王彦地位稍高,无奈拱手:“官家若遣臣去,臣自然会去,但李彦仙虽为御营中军都统,却颇显无礼,臣愤愤之态,怕是遮掩不住。”

    王德倒是没说不愿听、不愿去,也没说愿意听、愿意去,只是嗤笑一声,拱手而礼:“官家,俺自听官家调遣。”

    赵玖也是失笑,随即越过二王,先在一侧杨沂中身上打量了片刻,却最终看向了残破殿中立着的十来位统制官:“你们可有人愿过渑池,即刻往陕州城下听李太尉军令?”

    眼见官家态度决然,之前发言诸人一时尴尬,而殿前诸多统制官面面相觑,一时头大之余,却也直接站出来了四个人,乃是牛皋、翟兴(大翟)、翟进(小翟)、郦琼。

    而犹豫了片刻,西军出身的张景也站了出来……而张景既出,其余统制官也都纷纷出列,无人再计较各自上司面子。

    赵玖点了点头,心知肚明……牛皋、大小翟本就在洛阳驻扎,本就属李彦仙辖制,站出来理所当然,至于张景,此人乃是所谓南阳时代的御营中军老字号里统制官中声望、功劳仅次于王德的一位,他后站出来,很明显是为了获取一个半独立的统兵权。

    事实上,张景一出来,王德就有点慌了,遑论后来所有统制官一起出列?

    不过,赵官家懒得理会这些小心思,只是直接指向了郦琼:“郦卿,你为何愿意去支援。”

    “官家,臣以为李太尉确实失礼,但他札子上说的却也有道理……去晚了,怕是淆、渑故道就被堵住了!”郦琼拱手而对。

    赵玖连连点头,复又看向了一开始便出列,此时因为官家态度明显,一时颇显惴惴的曲端:“曲大……你之前在东京进言有功,当记功劳一转!”

    曲端莫名其妙,其余人也都莫名其妙。

    “若非你言语,我如何能见得如此荒唐之事。”一身戎装的赵玖当场指着阶下失笑而对。“你看……御营副都统曲端才替朕领了十几天御营中军的兵权,便不舍得撒手了;而朕的御营统制官们,居然临战之时还要计较各自上司面子,才敢出战……若非朕听你谏言,来洛阳亲自坐镇,险些便要如你所言,任由这些混厮起门户之见,以至于酿成大祸。”

    殿中诸人,各自慌张,曲端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但赵玖却忽然一肃,直接在座中下令:“既然诸位都统、副都统都心有郁郁,那便让郦琼来统兵,率牛皋、翟兴、翟进、辛永宗以及八字军中焦文通部,合计两万众,速速过淆、渑故道进发陕州,过去之后,皆听李彦仙辖制,不得有误!”

    殿中当即凛然,闻得旨意之众,自然是纷纷出列行礼听令。而几位高阶将领,与留下的一半统制官,却皆有惶然之态,以至于面面相觑、互相打眼色之余,准备上前集体请罪。

    便是翰林学士李若朴也有些慌乱。

    但赵玖根本懒得看这群欠敲打的宋军将领,只复又看向了李若朴而已:“李学士,你自己来拟一道旨,替朕呵斥李彦仙此番对你的无礼,再自己带回去给他!顺便将朕今日言语,一字不差,转告给他!让他有事说事,少做试探,免生闲气,好自为之!”

    李若朴释然之余,赶紧拱手。

    第五十章

    名将

    正月十五,上元节,关陕一带,春雨适时而来,却不意此处早已经兵戈密集。

    残破不堪的潼关的旧址中,依着昔日关卡大略搭建的金军大营内,一栋明显有火灾痕迹的望楼周边,甲士林立,帷幕齐整,外围往来不断的军士负甲持械巡营不断,丝毫没有受到牛毛春雨的影响……很显然,此处是一处军中要害所在。

    而果然,望楼最顶层,一名身着札甲的金军大将正紧蹙眉头坐在几案之后,然后望着周边士卒匆匆拿走自己的将旗,并在他头顶和周边搭起一个简易雨棚。而他那崭新的葫芦状丝绸内衬红缨铁盔,正摆在案上,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红缨。

    与此同时,就在他背后,波澜壮阔的黄河依然在极浅的雨幕中清晰可见……所谓山河表里潼关路,正是此处了。

    话说,这金军大将年约五十来岁,面容瘦俏发黄,却骨架极大,双目如电……如果赵玖在此,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跟韩世忠有那么三分神似。

    不过,韩世忠此人再落魄再艰难,或者再发达再得意的时候,总是遮掩不住自己身上的市井泼皮风气,而这位金军大将身上却明显有一丝与泼皮风气相对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些苦大仇深却又稍显残虐的砥砺之气。

    这种气质在很多金军高级将领身上都能看到的,应该是源自于白山黑水间的渔猎时代,是为了生存不顾一切的那种猎人身份所带来的特有气质。

    没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完颜娄室。

    众所周知,金国骤然而兴,横空出世,短短二十载成就东亚军国霸业,端是称得起一句气吞万里如虎。而尽管任何人都可以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地缘等多个角度对这个国家的崛起进行所谓合理解释,但归根到底,也无人能否认彼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身侧女真英豪一时风起云集。

    否则,为什么不是大宋灭了大辽呢?

    而这些豪杰人物,细细数来,完颜阿骨打本人不说,其兄弟完颜吴乞买、完颜阇母、完颜斡赛、完颜斜也;其亲子,大太子完颜斡本、二太子完颜斡离不、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其远支助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完颜奔睹、完颜谋良虎、完颜干鲁……种种人物,多历于军事,少数文武双全,但个个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不过,这些英豪的水平到底是参差不齐的,非要分个档次或排名也是能分的。

    譬如说,当日灭辽之后,金国内部公论,第一功臣非是他人,正是素来是被宋人称之为‘国相’的完颜粘罕。

    完颜粘罕当然了不得,没人能否认这个人的才能。

    但他这个第一功臣毕竟是政治领袖层面上的,是最高统帅级别的,是整个西路军十万之众和整个远支完颜氏联合派系共同顶出来的,并不是说此人同时就统兵如神、武力无双、谋略惊人、内政妥当。

    实际上,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知道,真论具体军功,完颜粘罕身上那些军功八成都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这两个下属替他挣来的。

    而这其中,完颜娄室又是公认的横压完颜银术可一头。

    不用再多说此人那些战绩,只说一件事,这个在春雨中紧蹙眉头的五旬大将,乃是金军猛安、谋克制度下,第一个靠着军功获得世袭猛安身份的人。

    他就是金军第一将!

    最起码已经死了的完颜阿骨打当日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这么一位大将,却在此番出兵南下后,一直愁眉不展,难见笑颜……棚子搭好,完颜娄室依旧坐在华丽的玳瑁几案之后,望着头顶不语,除了那双让人有些畏惧的目光偶然闪现外,整个人宛若木偶,而左右将官近侍,无一人敢上前言语,直到望楼下人马嘶鸣,一人匆匆到来。

    “爹爹……”

    来人年约三旬,正是刚刚破了西面华州的完颜娄室长子完颜活女,其人上的楼来,见到自家亲父模样,却忍不住直接上前,挨着玳瑁几案压低声音询问。“可是阴雨天旧伤难忍?”

    “还能好忍?”

    完颜娄室终于失笑,左右军官侍卫也多释然。

    见此情形,完颜活女也强笑相对……他自然知道,阴雨天中自家亲父是受的什么罪,但却终究无能为力。

    “敷水镇那里怎么说?”笑过之后,完颜娄室纹丝不动,却又问起军务。“我给你的军令中有让你回来前先处置那里的言语吧?”

    “回禀爹爹,已经如你吩咐,尽数屠了。”完颜活女当即凛然做答。“但动手的两个猛安也直言,颇有不少人逃入南面太华山、少华山之间……而且据他们说,西边雨水更大,火虽然点起来了,估计也烧不干净。”

    “大略屠了便是。”完颜娄室微微颔首,并不以为意。

    完颜活女点点头,稍稍一顿,但还是主动问讯:“爹爹……敷水镇在沙苑监对面,长安、潼关之间,咱们数年间来来回回已经从这里走了七八趟,再富的村镇到眼下也没什么财帛了,而且彼处也无城寨也无兵马,更谈不上什么据守不服,为何一定要屠了?”

    “军法不可废。”完颜娄室从容做答。“其实一开始是我的错,下雨前背痛的最是利害,就弄错了敷水该往此处送来的粮草数目……彼时他们镇中若来人说清楚,我自然会改掉,但他们只是拿陈粮与泼了水的马料来糊弄,却饶不得他们了。”

    完颜活女先是点头会意,但继而又一声叹气。

    完颜娄室循声而笑:“你是万户领都统,我也是万户领都统,若都统不服都统,自可说来,何必在那里唉声叹气、装模作样?”

    没错……完颜娄室和他的儿子完颜活女此时居然是同样的官位、同样的军职,都是万户,都是都统。

    这不是活女官升的太快,而是完颜娄室已经升无可升……世袭的制度到猛安,领兵的常例是万户,统领军事任务的临时身份就是各种招讨司、军务司都统,而再往上,军职便是都元帅府的几个元帅位置了,而政治职务就是勃极烈了。

    甚至,考虑到都元帅府的职能变化,之前实际上有元帅实权的都统眼下反而普遍性权力有所下降。

    这应该是金人混乱制度带来的不妥之处,但也可能跟完颜娄室的出身有关。

    因为根据传闻,完颜娄室的完颜并不是宗室的完颜,而是完颜部当年击败了七水部后的赐姓,那么身为七水部部长的完颜娄室的真切身份,有点像是介于家奴与宗室之间的位置。

    但不管如何,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出身的缘故,娄室虽然军功卓著,并受到上下一致信任,而且事实上长期享有西路军的指挥权,却始终难以有一个元帅名分,一直是山西统军司都统。

    当然了,话反过来说,父子皆是都统、万户,也证明了娄室家族在金军中的显赫地位,而且无论如何,也无人能动摇完颜娄室在金军西路军中的权威地位……甚至完颜娄室的万户连元帅都无法任免撤换,因为完颜娄室的万户身份全称是黄龙府万户。

    就是直捣黄龙的那个黄龙府,这是完颜娄室特殊地位的体现。

    闲话少说。

    完颜活女闻得自家亲父玩笑,却还是稍显严肃:“爹爹……我还记得当日咱们父子就在此处击败了宋军二十万,彼时你让我去救宋军落水兵丁,又让全军不许擅自屠杀、劫掠百姓,还大量任命宋人为本地官吏,照理说,这便应该是宋人口中的威德俱加了吧?但为什么反反复复,这大河两边南北的宋人还是不愿意做大金的顺民呢?”

    “大概是他们宋国的皇帝又回来了吧?”完颜娄室在座中望着身前雨丝若有所想。“能当自家人,为何要给他人当顺民?”

    “那西京(金国西京,指大同)呢?”完颜活女当即反驳。“西京本是辽国疆土,契丹人早就没了,结果蒙兀人一反,他们居然也跟着起事,弄得整个冬天都在北面平叛,白白耽搁了南下的机会……”

    完颜娄室想了一下,也是摇头:“那就是咱们大金国的方略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爹爹,照我说,咱们也该学河北那边,把土地、人口全都分给猛安谋克,像折可求这种人也杀了了事……”完颜活女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不要再搞宋人制宋了!”

    而完颜娄室也终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儿子,他有心想问一问自己儿子,河北那边难道就更好吗?

    太行山几十万的所谓乱民,杀不绝,打不垮,难道就比契丹贵族在大同造反强?

    契丹贵族造了反,他完颜娄室引兵过去,轻易击败了那些人,然后杀了个干净,但太行山几年了,可曾清净过一日?

    不过,片刻之后,这位金军名将还是压住了内心的冲动,因为他明白,这些年轻人有类似想法本属寻常……他年轻时也这般想,只不过经历的多了,渐渐的想法也就不同了。

    而且,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是该让河北那边学山西这里以宋制宋,还是该让山西这里学河北那边分封猛安谋克于地方?又或者两边都不对?

    毕竟,眼下来说,两种策略都没达成目的,山西和河北都没有安泰。

    一念至此,这位金军大将却是再度蹙眉相对:“这种事情,是国主、都元帅和勃极烈们该讨论的,你我就不要多言了……你下去歇息一会,且等你弟弟回来,咱们再商议军务。”

    完颜活女当即闭口……尽管早已经步入中年,官位也已经在理论上持平,但他在自己亲爹面前除了父子情分外,只是个寻常将军。所以,眼见着亲父实际上有些不快,他如何敢多嘴?

    而且,亲父阴雨天旧伤难忍,他如何就好下去享受?便干脆如一名寻常卫士一般,扶刀而立。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就在残破的潼关望楼上安静无声,任由春雨渐密,视野渐起迷蒙之态,也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

    不过,这种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两刻钟不到,潼关东面大路上便马蹄隆隆,继而又有数骑驰入关内,转入这个望楼之下。

    待为首一人上的楼来,却正是之前向东跟随完颜拔离速进军的猛安完颜谋衍,也是娄室今年才二十来岁的次子,活女之弟。

    “爹爹!大哥!”完颜谋衍生的五大三粗,倒是承袭了其父的骨架,一上来满头大汗,先招呼了父兄。

    “二哥来的正好。”完颜活女见到二弟到来,也是随口招呼,他们兄弟年纪相差很多,长兄如父,反而极显亲近。“爹爹正等二哥探报!”

    完颜娄室情知自家两个儿子素来以女真身份自傲,此时却居然如此熟稔使用宋人兄弟称呼,也是一时恍惚,但军情如斯,他也懒得想太多,便直接朝次子努嘴示意。

    “爹爹,陕州打不得了!”完颜谋衍开口相对。“俺听你调遣,随拔离速去陕州城,拔离速引大队在后,俺与吾里补自起两千精锐先去东面狭路上堵宋人,却不料宋人大队已经出了狭道,还占据了各处要害准备立寨,似乎要与陕州城互相呼应……俺与吾里补一起冲了一个尚未立起来的寨子,杀了两三百人,但宋人越来越多,弓弩越来越密,俺们也实在是无法撑住,再加上父亲之前有命,让俺今日回来,便直接回来了。中途又遇到拔离速,给他做了汇报,他就让俺带话过来,说陕州打不得。”

    听得此言,完颜娄室一声不吭,倒是完颜活女肃然追问:“二哥可看清楚了,宋人援军有多少?”

    “交战的时候有一万多吧,但后面还不断,估计得两万朝上。”完颜谋衍只是个冲将,也懒得多想,只是朝着父兄干脆做答。

    活女闻言登时大叹,复又看向亲父:“爹爹……陕州本就地形狭窄,不利于攻城和骑兵野战,现在援军两万又占据了身后狭道,怕是陕州城便能源源不断得到支援了,再加上李彦仙深得陕州人心,又善军务,再去陕州硬碰硬,怕确实显得愚蠢。”

    完颜娄室微微颔首:“那你的意思呢?该去打长安吗?”

    “本就该如此。”完颜活女扶刀振甲,立即点头。

    完颜娄室并不作答,只是微微摇头,然后复又看向自己次子:“谋衍,陕州援军那里可是韩世忠的旗帜?”

    完颜谋衍立即摇头:“韩世忠俺还是知道的,绝对没有!看旗号,应该是宋人御营中军的那几家,但没见到王字大旗,也是奇怪。”

    完颜娄室点点头,复又一声不吭看向了自己长子。

    完颜活女一时不解,但稍作思索还是猛然醒悟:“爹爹是说,韩世忠此时正从武关绕道去支援长安?”

    “不错。”完颜娄室终于点头。“韩世忠的淮西军素来在防线之后,与各处前线都不相连,所以一旦有战,他的淮西军便是支援别处的第一支能战兵马。如今宋人既然大举援,若动了他处兵马,便绝不可能不动韩世忠……而韩世忠不在陕州,便只能是从后边往长安去了。”

    “那咱们是打长安还是打陕州?”活女终于茫然。

    而谋衍此时也似乎想起什么,复又对自己父亲开口:“爹爹……拔离速从七八日前便在东面湖城骂你,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居然在潼关按兵不动好几天,也不许他进军,白白坐失战机!”

    “拔离速想找死吗?”活女闻言勃然大怒。“若是他敢在我面前说这话,早就成死人了!也就是欺负你只是个行军的猛安!连世袭的谋克都没有!”

    谋衍当即噤声。

    而活女气急之后,还是忍不住为一声不吭的亲父解释:“爹爹明明是想要稳固好后路,确保了撤退路线再行进攻……这是妥当之举。”

    然而,说完这话后,活女自己都觉得荒唐……啥时候自家这个亲爹打起仗来总想着撤退了?几千人打崩西夏三万骑那一仗,根本就是分兵再分兵,硬生生靠着小股精锐长途奔袭将西夏人打废的。

    便是之前在此地与范致虚二十万大军决战,也没见只有一万骑兵的亲爹‘妥当’过。

    甚至更早的时候,金军第一次南渡黄河,没有船,面对着几十万宋军禁军,也正是这个亲爹,让自己亲儿子活女溯流而上,引三百骑从孟津浮渡,惊得河对岸上万宋军一朝散去。

    彼时完颜娄室何曾妥当?

    实际上,这次出兵,本就颇多嫌疑,乃是完颜娄室专门与都元帅府交流妥当,方才成行……可等到大军南下后,却又在潼关‘妥当’了十几天,便是完颜活女彼时心中都疑惑不堪,不知道自己亲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五日……”尴尬的气氛之中,完颜娄室终于开口,也终于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咱们是年节当日突袭过来的,就当军情三四日传到东京,那宋人岂不是一刻不停,便将大股援军自东京周边发来,否则如何这般快?”

    “应该如此。”完颜活女稍微一算,便得出结论。

    “那假设韩世忠是晚一日得到军令,应该也能在四五日后到长安了吧?”娄室扶着玳瑁面的几案转过身来,直接向前走入雨中。

    “差不多……但也不好说,武关那条路名声好大,咱们却没走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活女赶紧跟上。“但总归长安也难打了。”

    “是啊。”娄室望着已经只有轮廓的黄河一时感慨。“韩世忠毕竟是韩世忠,此人乃是赵宋皇帝的腰胆,又在西军颇有威望,一旦到长安,便不止是几万援兵的事情了,因为他一去,便可从容调度泾原路、延鄜路,乃至川蜀的援兵汇集关西……”

    “那就真是不能打了。”活女在身后咬牙道。“但眼下还有战机……爹爹,宇文虚中只是个文臣,怕不顶用,孩儿现在就去,引两万骑越过中间城镇不管,直扑长安城下,看看能不能一击而破。”

    娄室摇头不止:“等四五日后,待韩世忠真到了,你再去长安城下走一遭也不迟。”

    活女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得自己没听清亲父所言。

    但很快,随着完颜娄室这个金国战神回过头来,对着次子再度开口,活女还是确定了自己并不在梦中。

    “谋衍。”完颜娄室看向了自己次子。“你让拔离速也等一等,等宋军援兵彻底过了狭道了,数量点清了,再去碰一碰陕州城……告诉他,若他敢违我军令,我就斩了他,反正银术可去燕京了,没人保他!”

    这下子,不止是做了多年都统素有统军经验的活女,便是才二十来岁的完颜谋衍都觉得口干舌燥,几乎以为自家这战无不胜的父亲得了失心疯。

    但二人却又全都明白,这人正是自己亲爹,大金首屈一指的名将,完颜娄室……别人认不出来,他俩认不出来吗?

    于是乎,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完颜活女小声上前来问:“爹爹,可是宋人皇帝许诺了你什么?莫非是要将山西给咱们家吗?”

    连续数日都被伤痛折磨到不堪的完颜娄室,今天第二次被自己儿子逗笑了。

    第五十一章

    败走

    正月廿二日,韩世忠率部御营左军两万五千众抵达长安。

    之所以比预计日期稍微晚了一点,不是韩世忠只顾在武关欺负辛兴宗,也不是雨水作用……武关那条路上没下雨……而是因为这位宋军公认的第一大将出武关后,很快便通过哨骑、地方官吏和宇文虚中的预警发现了金军的不妥之处:

    足足两万精锐骑兵,由完颜娄室长子活女领着,就在位于陕州与京兆府(长安)之间的华州一动不动,好像专门在等他一般。

    所以,韩世忠立即做出应对。

    他一面下令分兵,让一部分兵马依次抢占沿途城池以做战略支点,一面却又让主力部队放缓步伐,小心前行,务必保证军队不暴露在金军铁骑的直接威胁之下。

    而等部队进发到蓝田这个同时连接武关大路和洛水小路的要害,华州的金军依然没有迎面阻击的意思,他才下定决心,留下黑龙王胜以五千众协助宇文虚中派来的守将防守蓝田,然后自己与主力部队两万余忽然加速,赶赴长安。

    然后就平平安安的来到了长安城下。

    话说,宋代长安城肯定不是昔日面积近百平方公里的唐长安,但依然是天下巨城,所以,韩世忠从容率众入城,并立即下令,在各门前紧急设置小营,以作遮蔽。

    但也仅仅如此了,随着韩世忠大军进入长安,一直静若处女的金军忽然出动,骑兵的威力在平原之上彰显无疑,各城之间的联系瞬间被扫断,村庄被点燃,桥梁据点被占据,小股兵马一旦暴露在外,便是灭顶之灾。

    两万铁骑堪称横扫渭水两岸,前锋更是如疾风暴雨一般突入到长安城跟前。

    沿途很多城池摄于金军强悍和完颜娄室父子的威名,畏惧之下直接开城投降,没有投降的,明明是在春日,却如秋后枯叶一般瑟瑟发抖。

    而几乎是一蹴而就一般,完颜活女本军直接推进到了灞桥,并据此要害立营。

    说句实在话,要是韩世忠没来,遇上这种气势,长安城早就人心惶惶了,尤其是偌大的京兆首府、千年古都,其中一部分因为当年的地震垮塌了许多,而后虽然有所补充却也显得不那么结实……那真不好说城池能不能保住。

    但这不是号称官家腰胆、敢为天下先的泼韩五回关西了吗?不是两万五千御营左军来到长安城了吗?

    刚刚在城下立寨的韩世忠趁着金军大部没有完全堆到城前,在稍微了解了城防结构后,居然仗着城池营寨之利和兵力优势,主动出城迎战:

    这一日,他先是让升为统制官的成闵率只有三千的背嵬骑兵出城袭击,所谓背靠城池与诸城门前小营寨的支援与金军骑兵往来不停;随即,又趁着金军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忽然让解元率摧偏军出击……

    四千摧偏军,从多个城门前的小营寨内一起涌出,并有部分干脆从某一片城墙上悬下,乃是求在最短时间内尽数在特定位置叠阵集合,以成规模。

    待到金军醒悟,前来应对,强弩之阵已然背城成功,金军畏惧伤亡,一时犹豫不决。

    而此时,统制官王权率数千众自城内涌出,人人负一袋土,直到摧偏军强弩阵前丢下便走……这时金军几名阵前行军猛安再不敢犹豫,立即军议得出结果,然后五千骑兵便开始主动策马扑击,但已经有些晚了。

    宋军弩手仗简易工事,与金军从容作战,而韩世忠也忽然亲自率部突出,自侧翼来援,双方近万部队,在城前一到三里的狭窄范围内激烈交战,仅仅是两刻钟内便抛尸数百,但无论如何,金军却始终难以驱除城前列阵的这支精锐弓弩部队,并眼瞅着这片区域的工事越来越复杂,骑兵越来越无力。

    最后,因为缺乏大将兜底,几名撑不住伤亡的猛安再度汇集,干脆撤回,宋军则成功在此处立寨。

    而第二日,金军才恍然察觉到韩世忠此次出击的真正目的——摧偏军新寨后的城墙,正是当日长安城被完颜娄室攻破前,因为遭遇地震导致垮塌而重修的那部分。

    换言之,韩世忠刚一抵达,便通过主动出击,率先补上了这个最大的城防隐患。

    这日下午,刚刚从渭北折返灞桥大营的完颜活女一刻不停,复又赶来长安。他绕城一圈,只见长安城墙高大,宋军士气旺盛,装备精良,也和那几个行军猛安一样,一个头两个大,无奈之下,这位金军都统干脆下令前线部队尽数随他折返灞桥大营,然后写信给父亲诉苦。

    当然,说是诉苦可能有些不准确,因为活女并不怕苦战。

    但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情形,攻城明显是不智之举,尤其是好几万骑兵,不去寻求野战,反而分兵两面攻城,就更是蠢货才会做的战术决策……活女不觉得李彦仙那里就更好对付。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蠢货乃是打遍东亚无敌手的天下名将,是活女最佩服和尊重的亲爹,所以这个人是不会这么愚蠢的!

    所以,活女渐渐意识到,他的父亲另有打算,而他要问清楚自己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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