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所以说,这件事情的意义非比寻常,以至于腊月初三赵玖匆匆回到东京,跟四位宰执当面一说,而四位宰执明知此事风险极大,却还是一致赞同愿意赌一赌。不过,也到此为止了,这件事情属于绝密,仅仅是到宰执一层,便再无人知晓。
这一日,赵官家端坐宫中,在虞允文和杨沂中应该已经抵达梁山泊的情况下,原本想亲自再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人书信给张荣的,但几次提笔,都只是改成了练字。
他自问对这些帅臣已经尽心尽力了,能给的官职、荣誉、财帛,乃至于道德上的勉励、私人的交情,真的是全都给了……这种情况下,不缺这一封书信。
送过去,反而显得露怯。
而翌日一早,都省、枢密院发出署令,走公开渠道往梁山泊传递过去,乃是让梁山泊发船队顺广济河(五丈河)来东京,领取御营水师下一年的军饷、军械、粮秣,并要求沿途州郡小心协助后勤,务必帮忙疏浚河道杂物云云。
与此同时,总领汴京防务的陈规陈枢密,在时隔数月后终于宣布了他的新城防方案,乃是要打通东京城内的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在城内形成一个围绕皇城和宫城的内部护城河系统。
这种事情,一听就靠谱,最起码比什么‘回河’靠谱。
而方案既下,枢密院、开封府、都省三路齐发,中午便按照军坊分划,重新动员起满城数万民夫,即刻开工……只能说,幸亏赵官家和宰执们没有解除军官和军坊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中午开工,下午就有东京本地土著老丈寻得几名太学生,代写请状……老丈的意思是,东京城南北地势不平,汴河与五丈河河床高低也不同,护城河便是挖成了,也只能顶一阵子用,等到夏日雨水一起,反而容易酿成水患!
按照老丈的说法,早年间仁宗朝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想过沟通几条河,只是失败了而已。
枢密院收到请状,格外重视,当日便以参谋城防的名义,将这几个太学生还有老丈给请到了如今都堂所在的宫中崇文院。然后,居然是工程设计人、兵部尚书、开封府尹、签书枢密院事陈规亲自下阶来迎,就在崇文院内的公房设案,认认真真听老丈讲解,同时让几个参与进来的太学生帮忙整理建议。
堂堂枢相,朝中宰执,如此礼贤下士,那几位太学生震动之余,只觉得什么‘偷书’之事必属诬陷,又何论是眼下什么工程?
于是,几人便联络其他太学生,在城西一带一意协助起了陈枢密与这老丈的工程讨论,又是测量高低,又是研究水道,还要探讨水闸的可能性。
一连数日,几位太学生和这老丈都是宫内宫外忙碌万分。
而就在这边大领导认真听取民间人士建议的同时,不过三日,那边满城数万壮丁却在官家过年时再发六万斤新鲜猪肉的强烈刺激下,已经沿着内城东侧昔日东京繁华地段、横穿牛行街开挖出了一条两里多长的合格沟渠。
这个速度,其实已经有些慢了,但也足够了……赵官家回到京中询问陈规以后,计算的清楚,如果不计代价选择在最繁华的牛行街区域联通两条河,其实是相当于做一条长三里多地,宽五六丈,深三四丈的沟渠。
这个沟渠的施工量,平均到东京登记在册的四五万壮丁身上,其实每人只需要六七方土罢了。
很显然,这里面因为仓促施工,必然有大量的劳力浪费和重复劳动的存在。
但真的无所谓了。
又辛苦了两三日,到了腊月初九上午,沟渠匆匆注水成功,五丈河和汴河真的暂时打通了!
而这日晚间,赵官家也从潘贵妃榻上匆匆爬起,然后往崇文院那边得知了一个确切消息——三日前张荣便已经率三十艘轮船、一百余艘平底渡船自梁山泊出发了。
事实证明,张荣到底是没有辜负赵玖长久以来优容与信任,在杨沂中和虞允文带着密旨与赐婚文书通过萧恩来到张荣身前后,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只听杨沂中传达了密旨,尚未听到赐婚事宜,便毫不犹豫,直接承诺出战。
唯独因为时间仓促,而且又要保密,不好主动跟所有人坦露底细,所以张荣在回到梁山水寨之后,干脆只点了自己最核心的部属与最可靠的头领,带着大约梁山泊四分之三的轮船,和只有一半的平底渡船,匆匆出广济河而来。
事到如今,赵玖和值守的宰执许景衡都已经无心睡眠……当然了,赵官家依然假装回去睡了,只是实际上没睡着而已。
而翌日早晨,因为是冬日,天色亮的极晚,待到天色清明,在榻上苦挨了许久赵玖再不犹豫,即刻返回崇文院,当着汇集而来的四位宰执的面,以圣旨、都堂署令的双重名义下令拆毁东北善利水门(直通梁山泊的那道)、正西水门(汴河出外城口)、内城东南角子门(汴河入内城门)、内城西角子门(汴河出内城门),并拆毁东京城内外汴河上的所有桥梁!
上土桥、下土桥、左右便桥、金梁桥,包括盛大壮丽的御街州桥,这些耳熟能详,伴随着东京城几十年上百年的著名桥梁……尽数拆毁!
没错。
赵官家为了这次偷袭,彻底毁掉了清明上河图中的那番盛景……当然了,不是他一个人毁的,靖康之变,选择投降的二圣早已经毁掉了图中八成活人,而赵玖只是毁了图中的桥梁而已。
而且,赵官家拆除城门之举,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情,早在这之前,还是二圣中的太上道君皇帝,为了能让一块巨大的假山石从广济河进入城中,送到艮岳那里安置,其实便已经拆毁过了一次东北善利水门。
所以今日,赵玖只是再拆一遍罢了。
这里多说一句,那块巨大的假山石赵玖不止一次在艮岳那里见到过……渊圣(宋钦宗)在围城期间试图砸碎所有艮岳的风景山石时,很明显在这块大石头前遭遇到了困难,所以只是砸碎了一半,然后将主体推倒了事。
不过真得谢谢太上道君皇帝,若非是这么一座雄伟的假山石倒塌在那里,身为穿越者的赵玖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便醒悟到虞允文计策的可行性……这么一座假山石都能运进东京城,梁山泊的大船没理由进不来!
只能说,论轻佻和对奇思妙想的勇于实践,太上道君皇帝不愧是太上道君皇帝,他老人家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
回到眼前,此令既发,都堂内的赵官家和四位宰执情知,全城必然震动,之前遮人耳目的言语、布告,虚假的工程,也不能再做遮掩,颇有些一去不回头之意。
但怎么说呢?
赵玖也不在乎了……甚至有一种释然与期待感。
但必须要强调的是,虽然都坐在崇文院内,可赵官家的这种释然和期待,与几位宰执们的释然与期待,注定不是一回事。
宰执们的释然和期待,乃是指望着梁山泊水军乾坤大挪移出现在黄河上,再消灭掉金军的内河船只,彻底将防线移动到黄河天险一带,使得后方彻底安稳下来;而赵玖的释然和期待,却是指望着这一刀捅出去,为迟早要来的大战役取得一点点先机。
赵官家还是坚信,大战在前,势不可挡。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腊月十二上午,已经封闭城门两日以至于人心惶惶的东京城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那个船队……但前期到来的只有十几艘轮船。
没办法,路上出了点问题,两艘轮船在河道中卡住,手持金牌的杨沂中当场将那个没有奉都省署令清理河道的知县拿下,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将两艘轮船拖拽到前方汊港内,再继续行船。
这是一个意外,但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一个白日白白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等到了傍晚,后续船只到底是陆续入城,平底渡船、渔船倒无所谓,直接等在了城外,而后续十几艘轮船,却是灯火通明、连续不断的两岸火盆映照下,学着之前的十几艘轮船小心翼翼的通过新开挖的沟渠,进入宽阔的汴河河道。
而大相国寺那边,早已经连夜将小型配重投石机与火药包运送到汴河河道旁。
只等翌日天明,便装船出发。
张荣是初次在船上用小砲车,早早跟陈规陈枢密一起去相国寺观摩学习去了,而赵官家却是立在汴河北岸,望着身前绵延不断的数十艘黑洞洞的船只,一时失神。
“这便是轮船吗?”
赵玖借着火盆的光线,负手看了半日,方才出言……他其实是觉得这些才两三丈宽、十来丈长的船只太小了,可以想象,这种船只大概只能在船头装一个最小号的配重砲车,便了不得了……当然,是以后世那种眼光来看的,本质上他也明白,这就是这年头内河中的顶尖利器了。
“好教官家知道,”回答赵玖的乃是随着后续船队回来的万事通杨沂中。“这种船因舱底有水轮而得名,以人力踩踏,转向、进退皆自如,且下层一意操船,上层一意作战,远胜寻常内河船只……唯独一件,那便是需要水域开阔,方可好用,所以此番入广济河道,沿途也是小心又小心……不过官家放心,入了汴水,汴水宽阔,就又妥当一些,进了黄河更是如鱼入水,而且往后都是顺流而下,金军必然猝不及防。”
赵玖摇了摇头,很显然心思不在这些他早已经听陈规说过的废话上面:“梁山泊如何来的这般多轮船……能自己造吗?”
“俱是当日官军围剿遗落……据说原本有五六十艘,败了之后,遗留四十来艘,这次发出三十艘。”杨沂中略显尴尬。
“倒算做了件好事。”赵玖轻声叹气。
“……”
“朕记得你路上拿下了一个知县?”赵玖忽然回头再问。
“是。”杨沂中赶紧做答。“事从权宜,臣为了尽快通航,不得已而为之。”
“朕知道是怎么回事……新科进士,只顾得做官忘了做事……朕是问你,人在何处?”
“尚在后方押送,正准备交予都省问罪。”
“斩了。”赵玖忽然干脆言道。
杨沂中愕然一时:“……官家?”
“斩了。”赵玖重复了一遍。“无论内外真假,这都是正经军事,不是民事,不能惯着他们,也无须交都堂,朕是天下兵马元帅,今日斩他是正军法!不违制度!”
杨沂中还是有些犹豫:“官家,这是新科进士……”
“那也要斩。”赵玖继续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之前巡视坞堡防线时能因为贪墨斩都头、准备将、统领,此时斩不得一个实际上已经误了军情的知县?斩得就是新科进士!”
杨沂中缓缓颔首,回身专门唤来翟彪这个夯货传令,交代清楚以后,回过头来,却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赵玖一时不耐。
“官家,臣之前在大相国寺听官家与张太尉说话,彼时便想劝谏了,只是身份尴尬,不免犹豫……”杨沂中主动沉默了片刻,然后方才坦诚相对。“官家,臣以为官家对几位帅臣过于优容了。”
“优容你们不好吗?”赵玖也沉默片刻后言道。“正当战时,正需人家卖命……”
“当然是好事,但过犹不及。”杨沂中恳切对道。“而且,官家对文臣这边未免又有些苛待了……”
“这才是你想说的话?”
“臣……臣以为,官家想文武并重是好事,但百余年传统,便是武臣自己都已经习惯了文武殊途,所以有些事情,官家是觉得一碗水端平,天下人却都觉得官家在一意苛待一方。”杨沂中愈发恳切。“官家优容帅臣、武将,是因为战时要打仗,这没问题,但同为战时,却不须文臣来辛苦了吗?而且赏罚之道,朝廷自有制度,赏赐的时候,官家格外优容帅臣,自然能让帅臣们人心膺服,但处罚的时候却不该擅自加重其中一方,以让人产生误解……这是臣的一点浅见,还希望官家不要生气。”
“这种话,一套一套的,心里打过腹稿吧?你杨沂中是要做名臣吗?”赵玖终于失笑。“但为何挑到半夜来说?”
“臣这辈子只能做奸臣,如何做得了名臣?”杨沂中终于无奈。“这些话本也轮不到臣来说,只是今日臣冒昧一些,觉得官家如此姿态,应该是存了大作为之心,往后正当用人之时,所以来说罢了。”
赵玖点了点头:“听你一言,相忍为国,朕此时稍微忍耐片刻……把那知县送入都省处置吧!”
杨沂中当即应声而去。
对此,赵玖只是摇头……话说,赵官家一点都不觉得杨沂中的话多么有道理,相较靖康之前,他对文臣的确称不上优容,但问题在于,相较对面金人那边,无论如何,大宋的文臣待遇始终是天上一般的人物,他还真不怕谁起了怨心。
更何况,他自问对文臣中的合作者,同样优容有加。
至于为什么还是从了杨沂中这狗屁不通的劝谏,却还是那句话,战时正要帅臣武将卖命,正该优容——赵玖优容的不是那个知县,而是他的御前武装力量头号人物杨沂中。
杨沂中身为武将的同时,还作为特务头子天然掌握着第三种力量,平日里受到外朝合力攻讦也是事实,多次为他赵官家背锅也是事实,而今夜杀了这个知县,压力最大的不是他赵玖,却是一开始就逮捕了此人的杨正甫。
如此而已。
腊月十三,中午时分,闻得三十多小型砲车尽数装船成功,昨夜假装回去睡觉的赵官家重新折返到汴河畔,却是率京中大臣与辛苦了一夜的张荣,以及此次出战的数名梁山泊水军头领作别。
“此战胜败不足虑,朕就不去前线为张太尉助威了。”赵玖握着张荣手轻松笑道。“且让新科进士虞允文随行,代替朕随太尉行河上、观成败,朕在京中等消息,你们努力作战便可。”
张荣也不叉腰,也不笑,却是严肃以对:“且不说把金人拦在黄河上,本是更好的法子,只说官家对俺们如此义气,俺们也该为官家两肋插刀,拼上去才对。”
河畔诸多公卿宰执大臣,闻得此言,不少人都忍不住相顾失笑。
而赵玖却只是连连颔首,放开对方双手,不做他言。
张荣本也不欲多言,只是回身跳上第一艘挂着他旗号的大轮船上去,下令轮船踩动水轮,待到船只缓缓启动,速度提上,他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直接在甲板上朝河堤方向作揖:“官家,俺见东京百姓甚为不便,等俺们过去以后,就把水门、桥梁都补上吧,沟渠也填上!”
赵玖不及应声,轮船势不可挡,早已驶开,随后数十艘轮船在前依次启动,百余艘小船在后,便在眼前河道中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接出城去了。
船队闪过城墙,进入城外金明池以后,便是旗帜都看不到了。
“仿着李彦仙那个‘中流砥柱’的旗帜,做一个同等形制‘替天行道’的旗子。”赵玖也不留恋,直接回头吩咐。“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给张太尉送去。”
第四十二章
一波
腊月寒冰火满空,玄冥移种祝融宫。
腊月十七,下午,黄河北流故道口小吴埽,旧堤之后的天然大港,早已经沦为一片火海。
没有什么绝地反扑,也没有什么汉奸商人窥的机密渡河报信……上午时分,顺流而下的御营水军便与御营前军统制李宝汇合,随即在后者的带领下,片刻不停,直扑小吴埽。
不过,待到大队船只顺流而下,于中午抵达小吴埽左近时,黄河北流故道西侧的金将哨站其实早已经对河中如此庞大的水师有所察觉,并快马疾驰前来报信成功。
一开始的时候,小吴埽守将大(上白下大)先是不信的……不信才是正常的……但等他亲自走上充当港口围墙的黄河旧堤,亲眼看见上游影影绰绰出现的庞大船队后,却是没有丝毫怠慢与拖延,其人几乎是即刻下令,让港内会操船之人入港中操船,然后尽快出港。
能应敌便应敌,能逃走便逃走。
平心而论,这是很正确的军事命令。
但是很可惜,成百上千的船只摆在旧堤之后的港口、或者说水寨中,拥挤不堪。而金军虽然掌握了整个黄河中游的绝大部分船只,却又轻视水军建设,只是当做渡船储备来用,甚至反而因为船只尽握手中对水上之敌毫无防备。
故此,一时之间,如此多的船只,如何有序脱出?
何况宋军水师顺流而下,并不比路上快马慢上几分,大(上白下大)这边瞅见轮廓下得军令,那边宋军水师几乎是眨眼便至。
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自率数十艘南岸宋军本有的小船为先锋,先行顺流冲入黄河北流故道,抢入水寨出口,旋即,御营水军统制官萧恩又引上百艘小船尾随其后,二人一轻一重,一锐一钝,都是内河水上用惯了兵的,只是迎面一扑,便配合妥当,将各式各类、数以百千计的金军船只给大略堵塞在了水寨之内。
然后,船队便马不停蹄,一面弓弩压制,一面小舟盘旋冲锋,向港内投掷火药包、火把,进行火攻。
几乎是与此同时,数十艘轮船在张荣的亲自压阵下,沿着黄河主干道,隔着残破的旧日河堤一字排开,朝着金军港口内盲射带引线的火药包。
且说,赵官家的火药包始终无法解决气密性问题,所以即便是配方更科学,也没能将这种大有潜力的东西脱离助燃剂的范畴……如此这般坏处自不必提,好处是新手上手出了差错,也不会有人觉得畏惧和恐慌。
火药嘛,大宋朝整饬出来快上百年了,从烟花到军用火药,谁不知道?
故此,当小砲车故障导致发射过慢,以至于四艘轮船相继被自家携带的火药引燃后,水手却多从容跳水,任由轮船沉没。而冲入旧堤封锁港口的百余艘小船,也有足足十七八艘在短时间内因为冲撞、交战、误燃相继沉没。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因为此战的目标所在,也就是金军那庞大的储备船只群在极短的时间内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这种战果是战略性的。
轮船在外,小船在里,配重小砲车齐射,人力逼近投掷,两面夹击之下,仅仅是一刻钟的功夫,大火的规模便已经惊天动地,而之前大(上白下大)下达的那道绝对正确的军令更是使得火势彻底不可收拾……许多被金军水手控制住的船只在被引燃之后,第一反应当然是试图脱离宋军的投射范围,试图脱离密密麻麻全是木船的泊船地。
结果就是,这些带着火的船只宛如尾巴着了火的耗子一般,成为了实际上引燃船只最多的功臣。
但很可惜,赵官家不会给这些人赏赐,不是赵官家不乐意,而是说在这种火势之下,想要逃生不免太难了。
大火铺天盖河,昔日为了收拢船只而建立的粗糙水寨,在此时成为了金军水手的逃生最大阻碍。这些人,多是河北渔民,都是被强行征发至此照料船只的,照理说的确无辜……但战争从来如此,好人和坏人,无辜者与有罪者,在战争中都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
没人关心他们,也没法关心。
甚至眼见火势不可阻挡,宋军突入北流故道的小船已经开始有序撤离出了故道,回到了黄河主干道之上。
“张大头领!”
一艘三丈长的小船从残破的旧堤驶出后,并未整队,而是顺势转向轮船这边,船上之人只着便于水上作战的皮甲皮盔,看过去与寻常水手无异,远远便也向着张荣所在那艘大轮船高声相呼,却正是之前做向导兼前锋的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
“喊俺都统。”因为远离战场,再加上一堤之隔便是一个巨大火场,烤的发汗,张荣干脆连皮甲都未披,只是敞着怀,露着黑黝黝的胸膛,眼见李宝过来,却是在轮船一侧的巨大水轮旁叉着腰笑对。“泼李三,俺平素久在江湖上听你名声,今日算是见着了。俺先问你……如今俺既然到了黄河,又是御营水军的都统,那以后便要管着黄河上的所有水军……若俺让俺女婿写札子给官家,把你从岳太尉那里要来,你可愿过来?”
“都统名声更大。”这泼李三并未直接应诺,反而就在停下的小船上学着对方叉起腰,然后仰头笑对。“可要俺说,今天这仗虽说过瘾,却只显出了俺一个统制官的本事,还不够显出都统的本事。”说到此处,此人直接指向了船头砲车旁一个面色发白、身子都直不起来的年轻高大男子。“俺觉得,这番出奇制胜,两刻钟便成此大功,两分在都统家好女婿想的奇策,两分在火药包点火快的利害,三分在官家决断,直接挖了沟渠、拆了桥梁,最后三分才是都统今日打仗的本事……”
泼李三声音极大,周围几条大小船只俱能听清。然而,无论是张荣,还是周围船上几位张大头领的心腹头领,却都没有反驳,很显然,他们都认可李宝的言论。
甚至很多人心知肚明,李宝这种说法还是放宽说的。
因为这一战,最大的难处其实在于如何使梁山泊的水军力量成功进入黄河,而一旦梁山泊水军,或者说是大宋御营水军抵达黄河干道,剩下的真的就该是这般酣畅淋漓。
说到底,战役最艰难的阶段早就在东京城内熬过去了。
回到跟前,张荣做了许多年大当家,什么泼皮没见过?又或者说他本人就是泼皮的祖宗,早就看出这李宝想整事了,于是当即嗤笑:
“李三,你若有屁就赶紧放!”
“都统!”李宝立在船头,收起之前泼皮模样,指着一堤之隔的浓烟与烈火正色言道。“这一战毁了金军船队,日后这黄河中段任俺们横行,可其中细事传出去,那些太尉说不得会泛酸,讲俺们只会水上逞能,不能陆上做英雄……俺刚刚进去点火前看的清楚,金军水寨庞大,不光是水中船多,岸上应该也有两三千规制的看管兵马……故此,俺想问问都统,敢不敢让梁山泊的好汉跟俺一起,只着皮甲,带着短兵,往岸上再走一遭?”
张荣略做思索,却还是叉着腰笑起来:“李三,你莫要激将,俺问你,港中间如此大火,你从何处走一遭?”
“那里!”李宝抬手一指,却是指向了更东侧的河堤。
之前因为极速进军而吐到七零八落的虞允文刚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却不料仗已经打完了,也是有些晕头转向,但此时扶着砲车勉力抬头,只是一望便晓得了李宝的意思……这泼李三乃是要借船只之利,趁着水寨水中部分火起,绕到敌军后方河堤上登陆,自背后趁乱偷袭的意思。
这是个好计划,前方如此大火,港内金军必然已经乱做一团,很容易便自后偷袭成功,届时虽是水军登陆,短兵相接,想来却也足够了。
而张荣闻言微微一怔,也跟着正色起来,却又缓缓摇头:
“李三,俺问你,此地离濮阳多近?援兵见到火起来不来?若是不能速战速决,金军援兵到了又如何?”
“那正该早做决断,早早出兵,如此才能速战速决!”李宝依旧在船上拱手。“还是那句话……俺愿做先锋,领着梁山泊的好汉走一遭!”
虞允文匆匆来看自家便宜岳父,而刚一回头,便见到那张大头领在轮船上咧嘴再笑:“那便听你李三的,再上岸打他一波!”
李宝当即大喜。
第四十三章
水轮子
李宝的突袭格外成功。
此次张荣带来一百多艘小船,三十艘轮船,加上李宝自己的小股部队,合计水兵、水手不下五千,却一口气给李宝分出了小一半人手,也就是两千人去绕后登陆,登陆既成,两千脸上绑着沾湿麻布的水兵自陆地一侧涌入水寨,寨中岸上那部分金军登时失控,然后立即陷入到了被屠戮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这把火的威力,虽然这把火主要烧在了河中密集的船只之上,岸上波及蔓延的并没有那么强烈……尤其是金军采用了黄河心就大堤作为水寨和港口的天然围墙,本身不怕烧……但大堤不怕烧,岸上金军却被烧懵了。
没办法,太吓人了。
须知道,兵战之事,天地之威居其首,除非是国家正处于强盛的极点,所谓政通民和、将勇兵强、人人如龙,那这时再咬牙尽力而为,说不得才能仰头来一句人定胜天。
否则,不说瘟疫洪涝,山崩海啸,便是一场寒潮暑热,乃至于寻常流星梅雨,恐怕都能轻易抵得上数十万大军。
甚至再退一步,便是一座山、一条河横在那里,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也足以在军事上起到莫大作用。
而天地之危的下面,便是水火无情了。
这个水,须不是洪灾海啸那种级别的天灾,只须拦个坝、筑个堤,一朝放开,便足够让成千上万级别的精锐部队陷入溃败之势,而同样的道理,大火一起,什么精悍甲士,什么猛安谋克,什么百战之士都不顶用。
哪怕是近来在东平打出近两成伤亡比例还能坚守,然后得到赵官家极度认可的御前班直过来也不顶用,哪怕是完颜娄室的亲军过来,还是不顶用!
实际上,那边轮船一字摆开,射程达三四百步的火药包从头上飞过以后,金军守将大(上白下大)便已经失措到茫然的地步,随即被几个心腹亲军硬生生拽着从旧堤上撤了下来。
待上得岸来,回头一看,港内两面火起,四下冒烟,这位昔日金军万户,如今大名府名下直属将官,早已失措,虽说尽量硬撑着下了几道军令,让人救火作战,但如此火势如何能挡?
非止如此,眼见着大火一旦燎起,整个水寨的水中部分硬生生烧成火海,大(上白下大)便彻底慌张,几欲逃窜了。而等到身后东南方向堤上喊杀声再起,身前有火,身后有兵,这厮干脆放弃作战,扔下水寨扭头从东北口逃走了……平心而论,这真不怪他,因为眼下这幅又是水又是火的场景,比之当日长社城下的数万之众平地铺陈向前,还让这名渤海贵种感到畏惧和恐慌。
昔日已经不愿拼命,今日如何还要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