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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没什么可说的,宋军等的就是这支断后部队,在金军主力动用船队开始渡河的同时,数以万计的宋军开始从三面一起挺进洛阳……没有什么花招,也没有什么绝地反抗,等到宋军算准时机,最后集中兵力扑向北邙山北面的渡口时,金军在河南岸只剩下耶律马五领着一万人不到在此断后。

    双方交战,重新上演了之前郑州一战的戏码,耶律马五先胜后败,损兵近三千后全军溃走。

    但接下来故事的继续重演,却让韩世忠极为不爽利——耶律马五向西逃窜,借着马力居然成功在黄河上游的长泉渡与对岸接应的船队汇合,然后成功逃脱。

    而耶律马五的成功突围,原因其实很简单,李彦仙失期了。

    甚至,这个极受赵官家看重,实际地位恐怕与韩世忠、张俊二人齐平的方面帅臣不但是失期了,而且干脆是直接撤军了。

    当然了,李彦仙不是在搞什么西军传统的恶臭,而是事出有因——陕州在黄河北岸的部分遭受到了金军西路军的强势攻击,而这波攻击中完颜娄室儿子完颜活女的旗帜也出现在了河东地区。

    李彦仙必须要即刻组织接应自己在黄河北岸的部队,以防他们全军覆没。

    毕竟,随着西路军的出现和东路军主力的北撤,此时的中条山周边,金军主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知消息后,韩世忠也没敢再胡咧咧,恰恰相反,明白事情严肃性,而且更明白赵官家就在身后看着的韩良臣,一面派部队协助李彦仙部撤退,一面总领宋军全军,即刻沿黄河布阵。

    二月初,一时间,自潼关至滑州,黄河两岸,宋金主力云集,隔河对峙的双方兵力总数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万。

    这下子,赵官家都有点慌了。

    当然了,韩世忠在布置防线的同时,即刻有言奏上。

    他认为,天气已经转暖,厌恶南方温暖气候的金军并没有再度南下的欲望,也不可能在短期内重新筹措足够二十万部队南下的粮草,这次东西两路兵马的联动,很显然是都元帅完颜粘罕在得知挞懒战败逃回河北后,以都元帅的身份协调两路兵马,以求接应河南部队回撤的。

    而现在,完颜兀术主力撤回,陕州李彦仙之前收复的河东土地被重夺,那只要南京、滑州方向的金军平安撤回后,眼下这个恐怖的对峙局面,就会即刻消失。

    届时,这一场从建炎二年打到建炎三年,持续了小半年绵延了数千里的金军第四次大侵攻,也就正式结束了。

    数日后,南京金军撤离、滑州解围,韩世忠的言语正式应验。

    随即,河北的金军主力全线撤离,战争结束了。

    而二月十五,随着收复了南京的张俊亲自引军来到东京‘护驾’,赵官家下达了新的旨意。

    其一,乃是让各部各军,分发可做种子的军粮,以及部分淘汰军畜与各地官府,再由官府分给躲避战乱归乡的士民,抢夺最后的春耕时机。

    其二,各军老弱病残,就地安置,以作军屯。

    其三,让进发到五河之地的南阳、襄阳诸臣随诸位相公一起改道郑州河阴,随行押解的襄阳财货、粮帛,也一并转向河阴,各军安置妥当确保无碍后,也尽量往河阴汇集……他这个官家要在这里犒劳六军,论功封赏。

    第七十七章

    左右兼济(中)

    打完仗了,要论功行赏,要清点家底,要整编队伍,要总结教训,要决定下一步应对方略……有些事情急不得,有些事情缓不得。

    而这其中,最明显,也最迫切的事情,便是赏赐和整编。

    整编自不必说。譬如讲,将东京留守司全面整编纳入御营体系就势在必行,甚至说,在宗泽去世以后,这件事情已经成了赵玖心头头等大事,他必须要妥妥当当、体体面面的将此事处置好。但这件事情必然要触犯一大堆人的利益,是目前最实质、最严肃的议题。

    至于赏赐,却是整编,乃至于往后一大串事情的前提。

    虽说不大可能,可赵官家却绝不想落得跟种师中那般下场……仅仅是因为用来赏赐的银碗不够了,士卒便‘皆愤怒,相与散去’,然后种师中马上就败军亡身。

    为此,早在宋军合围洛阳的时候,赵玖便发明旨,要求襄阳、南阳尽出府库浮财与相当数量的库存粮秣,以作军用。然后,等到战事一结束,河北传来消息,确定了过半金军就地散去,剩余往燕京而去后,赵玖便立即汇集军队、集中军官,准备论功行赏。

    这些事情,乃是理所当然的,唯独河阴这个地方,有点不吉利罢了。

    河阴位于郑州与孟州交界处,本身是这年头黄河南岸的重镇。不但同时挨着汴河与黄河,更是位于韩世忠之前布防黄河的中心点上。这个位置,从交通上来说,确实方便南阳、东京、西京三地军将、官僚、兵马汇集。

    但是,方便归方便,这个地界闻名天下却是因为尔朱荣的‘河阴之变’……北魏王公大臣被屠杀了两千多人,史书中明确说到,‘河阴之下,衣冠涂地’。

    从南阳、襄阳往此处赶的大臣们当然不至于疑惧到赵官家要搞什么大屠杀,但却不能不嘀咕赵官家别有用心或者心存暗示。因为此时,赵官家逃出南阳后的一系列操作已经显露无遗。而无论是那日出逃时将南阳、襄阳群臣一起蒙,还是到了鄢陵夺兵权时斧杀杜充,又或者御驾亲征亲自上阵,都让这些大臣们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随后闻得赵官家还于旧都,赠宗留守那首《青玉案》,多少让这些人放松了下来……因为这两件事情做的还是很有明君之态的。

    其实,难怪这些人如此紧张和敏感,因为另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随着这一战以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结束,回顾赵官家鄢陵之战的战果,这些人虽然疑惧,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抗的意思和勇气……用阎孝忠送别百官北上时的话来说,百官此番北上,似有‘项王破秦军,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之态。

    当然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是受到了两位吕相公严肃批评的,因为官家和大家是一体的,而项王与诸侯将本就各怀鬼胎,是一回事吗?堂堂南阳府守臣,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团结的话呢?

    于是阎孝忠就闭嘴了。

    而不管下面的人如何胡思乱想,又如何勾心斗角,二月下旬,随着兵马将帅渐渐汇集,南阳襄阳的诸位相公、大臣也都赶到郑州一带,赵官家便毫不迟疑,即刻从东京出发,扬龙纛往河阴而来。

    一路上,从东面赶来的兵马沿途汇集的越来越多,随行军将也越来越多,其余西面、南面的众人也都快马加鞭,为首官僚大臣军将,更是先行到达河阴候驾。

    二月廿三,赵玖来到河阴。

    到此为止,河阴已经聚集了七八万部队,数十名统制官,统制官以上的也有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王德、闾勍等将。

    除此之外,吕好问、吕颐浩、许景衡、汪伯彦四位相公以下,御史中丞、六部主官、翰林学士,都省、枢密院、御史台、东京留守司各处也都到来。

    便是内侍省与御前班直也在杨沂中和冯益的带领下护送吴夫人赶到,韩世忠的那位梁夫人也随行到来。

    文武汇集,一部分人本在御驾方向且不提,这日上午,河阴这边的文武自是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合于一处,出城沿汴河相迎……而因为官家早前有旨,却只是出城两三里,并未远迎。

    得益于此,韩世忠甚至有时间在此处搭起草棚,稍作布置。

    中午时分,御前班直副统制刘晏便引骑兵先至,然后远处龙纛出现。随即,大押班蓝珪又亲自先行至此,传出口谕,大意是今日路边相见,文武百官一概免礼,待明日宴席再行大礼,而年长者、六部主官以上文臣、统制官以上武将俱可安坐静候……而等众人稍微按资排辈坐了下来,不过片刻,那稍显陈旧的龙纛便在王彦、张俊二人亲兵护送下来到了跟前。

    龙纛立定,张俊、王彦二将亲自披甲执锐引各部军官左右先出,接着,束着牛皮带、穿着一套明黄色御阅服(从东京皇城里搜出来的破烂旧货,便于骑马)的赵官家便打马而出,身后则是之前随侍的那几位臣子,还有东京留守司的副留守权邦彦、判官推官等一干人。

    见此情形,虽不用大礼,但文武百官依旧本能起身,一面想着该怎么面对这位官家,以便操弄即将到来的戏肉时,一面却准备在吕相公的带领下,与官家问安。

    孰料,吕好问引百官刚刚布阵,未及言语,坐在马上未曾下来的赵官家便忽然肃容扬声以对:

    “且不用行礼,朕有几件要事要先与相公们速速议下大略……”

    周围人措手不及,慌乱不已,便是跟着赵官家来的张俊等人也面面相觑,几位相公虽然养气功夫极佳,但闻言也是各自凛然,心中暗叫不妙——因为这本是南来的文臣们最担心的,他们最怕官家恃大胜之威,强加事端。

    “张资政的事情之前在南阳便已经有了议论和追封,便不再多提了,但宗相公之前独守京城,一力维持,功劳甚大,如今死国,又可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以为当谥号忠武,追封王爵,以示哀荣……”赵玖面色严肃,缓缓相对。“四位相公以为如何?”

    吕好问四人面面相觑,也是无奈,甚至之前涌起的某种反抗欲也瞬间低落了下来……这种事情能反驳吗?而且为什么要反驳呢?反驳赵官家追赠一位宰执?他们也是宰执好不好?

    或者说,就算是他们中有某人觉得忠武这个谥号太高了,心里有点小妒忌,但能在这个场合说不行吗?甚至阴损一点,两位枢密副使还等着这事速速了断,赶紧提正呢!

    妒忌,也只该远在东南尚且焦头烂额的李纲李公相来妒忌,他们不需要,也来不及妒忌。

    于是,在身后三人大略点头后,吕好问当先拱手相对:“官家所言甚是,宗相公之功,之德,之迹,足配忠武,也当追封王爵。”

    赵玖微微颔首,望着身前乌压压的人头,继续言道:

    “此事劳烦诸位相公了……还有一事,此战牵扯甚广,无论文武守臣、军将,俱当早早计算功劳,分发赏赐,提拔任用,还望都省与枢密院速速计量清楚,尽量在此地做个了断,莫失莫妄。”

    这句话更是理所当然了,根本不用回头去看身后其余三位相公,吕好问便赶紧俯首表态:“官家尽管放心,臣等在此,已经在加急计量了……”

    赵玖微笑以对,继续言道:“说起计量功劳,统制官及以下转任加封倒也罢了,统制官以上,各路帅臣、大府守臣,朕却当有一番大略言语在前,以免将来有争功之语……”

    吕好问微微一怔,脱口而出:“官家请言。”

    “其实也简单。”赵玖继续微笑朗声相对。“朕以为,此战之中,非韩世忠扼长社、陈规守南阳,局势便已不可挽回,何况韩世忠出长社后另有统筹之功……此二人,当居功一等,陈规当以兵部尚书兼开封府尹,韩世忠当以少保再加一镇节度使!尔等计算功劳,不可使此二人赏赐落于此等!”

    就在四位相公身后位置的陈规和韩世忠齐齐呼吸一粗,继而难掩喜色,陈规也不是个正经进士,韩世忠更是个粗人,如何会遮掩?

    而吕好问等人虽然因为赵官家忽然说到了如此重要之事,以至于心中俱是一突,但出乎意料,却无人有任何反驳意图。

    因为从公心上来说,陈规、韩世忠作为此战文武功劳第一,并没有多少可说的,他们在战前也本就是宰执之下地位最高的文官守臣与武将帅臣……而从私心而言,宗泽去世,枢密使空缺,本该是两位枢相中的一位成功上位,然后继续维持御前东西二府四个相公平衡局势的。所以,他们之前其实是有点担心陈规这个人会借此战强行入局的。

    开封府尹,当然是个好差遣,天下公认的好差遣,却多少不是宰执……陈规这厮,小家子出身,浑不知自己被官家卖了吗?

    而一念至此,四位相公非但没有反对的理由,反而有些觉得赵官家此番安排很得他们心意,甚至有示好之意……不过,大家都是熟人了,赵官家是什么人几位相公也都有点门路了。

    所以,这几位相公准备接下赵官家示好之意后,警惕之心也愈发大作,以防接下来赵官家会借此大胜之威,强行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过,就在吕好问将要应声之时,赵官家却直接继续说了下去:

    “陈、韩之下,若非李彦仙进取河东,隔断东西战场,彼时人心便已沮丧;非马扩力战金军于河北,彼时便已措手不及;非张俊临南京,扼亳州,东线便已全坏;非岳飞、王彦二将奋起,助朕诛杜充、起鄢陵、攻挞懒,此战绝不可逆转……此五人,无节度使者,当加节度使,有节度使者,当加少保,以示恩宠!”

    四位相公面面相觑,依旧没有言语,因为这个事情听起来,更像是强行给几个武将定调子。

    非要说不妥,那就是赵官家似乎想强行抬举那个什么才二十六七的岳飞,然后凸显河北义军的感觉,所以只要张俊、李彦仙二人不闹,王德没有不服,那就应该没有问题。

    实际上,立在韩世忠身后的李彦仙和骑马立在赵官家身侧的张俊并没有什么多余废话,王德在远处也没吭声……待见到这一幕后,四位相公几乎全都醒悟,今日赵官家的确是恃威而行,但却不是针对他们几位相公的,恰恰相反,是针对这些人的,甚至有卖了陈规,要四位相公们替他压一压这些毛病一堆武将之意。

    只不过,现在看来,官家鄢陵那一仗确实厉害,根本不用他们几个相公敲锣而已。

    “最后一事,朕思索再三,既然还于旧都,宗留守也已经逝去,那东京留守司便不必专设,而东京留守司诸军与陕州、西京等各处兵马,当统一整备,归于御营。”

    赵玖将目光从韩世忠身后、岳飞身前的那名武将身前收回,稍微放下心来,便继续扬声宣告。“东京留守司大约统编为御营前军,以岳飞为都统制,西京、陕州部队大约统归于御营中军,以李彦仙为都统制……你们谁人可有什么言语?”

    大部人保持了沉默,但吕好问吕相公在察觉到自己被谁拽了一下衣角后,还是即刻出列相对,言语从容:

    “好教官家知道,东西二府,都觉得此事甚为妥当,没什么言语!”

    没人在官家和宰相之间插嘴,所以片刻之后,确定无人反驳后,赵玖微笑如旧,颔首不及:“既如此,咱们入城吧……辛苦诸位相公了!”

    第七十八章

    左右兼济(下)

    当日晚间,河阴城内,官家亲自设宴招待七位高阶将官,也就是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王德、闾勍七人了,而城内各处也是大小宴会不断。

    毕竟,文臣也好、武将也罢,没人能在人事问题上保持淡定。

    文臣们自是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拍马奉迎;武将们也粗俗不堪,称兄道弟,夸功自矜……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靖康以来的遗留风气摆在那里,且又有大战之后的恣意加成,不可能指望着一朝一夕就能改。

    而这其中,枢密院副承旨万俟卨当然也是一位毫无疑问的抗金英雄……谁敢说他不是?而且,凭借着怀抱龙纛随官家突围之功,不出所料,他还成为了一个政治前途极度光明的红人,一时受邀无数。

    低位者想巴结他,高位者想拉拢他,相熟同僚想找他打探官家在东京有何作为与举措,端是炙手可热。

    不过有意思的是,面对着种种邀约,万俟元忠的选择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拒绝了正在争夺枢密使位置的汪伯彦汪枢相的邀请,反而接受了同僚胡闳休代岳父汪叔詹发来的邀约,去赴了另一位汪氏的私宴。

    话说,汪叔詹这个人,之前做过太常,但因为进献炼金术士一事,被赵官家所不喜,一时撸到了白身。一直到后来金军南下,此人主动上书支持官家留在南阳,才得以恢复了一点政治身份,却依然只是个居家散官……乃是南阳时期上下公认的,跟叶梦得、赵明诚并称的高阶倒霉蛋。

    但是,汪叔詹虽然被撸了,却依然具有相当的政治能量,因为他虽然倒了,他远在扬州的亲家赵士亻褭却没倒,而且几乎不可能倒,因为这个人乃是大宗正,是赵官家的‘皇叔’,当年孟太后就是他护送到南京的,是有拥立之功的。

    非只如此,赵士亻褭还老早弹劾过黄潜善,政治立场也拿捏的极稳,再加上赵宋近支皇室被一扫而空的客观条件,此人注定是个政坛不倒翁。

    除此之外,汪叔詹的儿子汪若海,大女婿赵不凡,二女婿胡闳休,都是眼下官家身前得用的年轻俊才,所以这老头将来有的说呢!

    而这,恐怕也是万俟卨往此处而来的真正缘故……一来借此地躲清静,避免招惹上枢相之争的大麻烦;二来,万俟参军也觉得自己眼下前途大好,是该寻点低调而又实用的人脉来稳固一下自己的根基了。

    换言之,万俟卨此番是真想来交朋友的。

    你还别说,效果好的惊人。

    别看胡闳休这个中间人缺乏政治头脑,但汪叔詹父子却是典型的脑子好用,自有跟万俟卨一样的政治动物属性……一方空有人脉和政治基础,但领头羊却正在低谷,强力外援也暂时未归,所以正要寻找冒尖的政治盟友;另一方,则是一个正冉冉升起却无政治根基的政坛新星……双方简直是天作之合!

    于是乎,双方稍一攀谈,互相试探之后,便即刻有些臭味相投之态,当场就入了巷。酒过三巡之后,万俟卨更是当场下拜,以胡闳休、汪若海平辈之身,认了汪叔詹为‘贤叔父’,然后方才入座再饮。

    这个时候,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万俟卨便稍无顾忌,再加上之前战事紧绷,却是难得渐渐放肆,说了些平素他绝难开口的事情:“官家如今真是愈发有人主之态了。”

    “谁说不是呢?”汪叔詹捻须而笑。“却不知万俟贤侄具体说的是哪件事情?”

    “近来之事,无一不显。”烛火下,万俟卨掩杯而笑。

    汪叔詹哑然失笑,便要再言。

    而就在这时,对这场宴会本有些不耐的胡闳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忽然开口:“万俟兄,官家那首《青玉案》……”

    “那首《青玉案》极妙!”万俟卨当即肃然应声。“此词本身极妙,用的时机也极妙……自屈原大夫起,垂恩美人常比君臣之义,而那晚,官家写出这首词后,我在一旁只是一看,待看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便知道宗忠武要放下以往种种,畅怀而去了。”

    “这词竟是对宗相公之意吗?”胡闳休微微一怔。“我还以为是官家真想起了东京往事,真有一番上元节惊艳际遇呢。”

    惊艳你个棒槌!

    在场之人,个个都熟悉胡闳休,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齐齐暗骂。

    “事到如今,想不想起,又或者落井时是否失忆,都已经无所谓了。”心中骂完之后,万俟卨继续叹道。“就官家落井之前的那些事情,连宗忠武都看在这词的面上不在意了,何况他人?”

    “不错。”汪叔詹捻须而叹。“此番北上,这首《青玉案》于路中传至于行列之中,也是一时轰动,众人纷纷抄录。不过,据说只有诸位相公听闻后,各自失态于当场,然后默然不语许久,一直到晚间才誊写记录,可见吕相公他们还是有些羡慕的。”

    “他们如何不羡?”万俟卨忍不住失笑插嘴。“不过,便是李公相此时大约知道,恐怕也会羡的。”

    汪叔詹也跟着笑道:“谁说不是?事后老夫等人议论,一曰,此词可为元宵诗词魁首,官家才气逼人,只是以往太喜欢遮掩了;二曰,宗留守之功绩本就超凡脱俗,经此一词故事,将来后世名声,必然更上一层楼……而今日,官家又许忠武之谥,可谓尽善尽美了!”

    “是啊。”汪若海也难得插嘴。“今日时候也多有人议论,都说宗留守今日之后不敢比诸葛武侯,却也不逊王景略了,而若官家真能重振祖宗大一统之势,则宗留守将来还要两说的……”

    “必能重振。”胡闳休闷闷之中严肃答道。

    “其实,依小侄所见,今日事也能显出官家本事来。”万俟卨醉意稍显,只是瞥了胡闳休一眼,便兴致不减,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不错。”汪叔詹也继续捻须而对。“为人主者,左右制衡、借力打力,本属寻常,官家登基快满两载,固然已经娴熟,但今日这一次,似乎尤其精妙……借一个枢密使的位子,外加不让陈尚书入列宰执的条件,吊住几位相公,却是让几位相公心甘情愿,助力官家压住了诸位帅臣。而最妙的是,陈尚书居然本人也不在意,被官家卖了还要如此振奋。”

    胡闳休彻底蹙眉。

    万俟卨闻言则愈笑:“贤叔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说法吗?”汪叔詹微微一怔。

    “小侄以为是有的。”万俟卨干脆言道。“几位相公看似与官家你来我往,拿他人他事做了交换,却浑然不知入了官家彀中……轻易之间,诸位帅臣便成官家直领,且诸帅臣此番集体升迁拔擢之后,以文制武之势以后恐怕就更难了。”

    汪叔詹稍作思索,也是点头认可:“贤侄所言是有道理的……其实,老夫今日下午听城外归来的同僚讲起一事,说是吕相公最后应声之前,许相公忽然在后扯了他一把,吕相公方才迅速出声……老夫之前以为那是许相公在催促,现在经你一说却似乎是在提醒一般。”

    这次,轮到万俟卨也微微一怔了。

    “泰山大人、万俟兄!”就在这时,胡闳休终于忍耐不住,投筷于案。“你们二人说的这些,难道不是大势所趋吗?而官家今日举止,或者近日种种举止,难道不是阳谋吗?哪有这么多鬼蜮伎俩?说到底,自鄢陵-长社之战后,官家于军中威望已生,再北走旧都后,中枢上下也都振奋……如此大势之下,官家行事或许有些机巧,但诸相公也好,诸太尉也罢,何事能真正违逆?便是官家不做这些机巧,他们便真能不从吗?无外乎是官家给面子罢了!”

    此言既出,桌上之人齐齐一怔,看向胡闳休的目光都有些愕然。

    “如何这般看我?”胡闳休无奈,复又拎起筷子。“此乃兵法大势,所谓大胜之下,何事不可为?泰山大人和万俟兄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桌上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然后倒是万俟卨微微一叹:“良弼(胡闳休字)一语中的!反倒是我眼界太低,一时着相了……”

    “这么说来,许相公确实是在催促,吕相公匆匆应声反而可疑。”汪叔詹也若有所思。“而至于今夜官家宴请诸位帅臣,却应该是闹不出什么事端了吧?”

    “正是此言!”万俟卨斩钉截铁。

    且不说万俟卨与汪叔詹一家子如何高估赵官家能耐,另一边,正在设宴招待一众高级将领的赵官家,却已经有些无力了……他卖面子,还真就有人不买他面子。

    别看他白日间举重若轻,似乎轻飘飘就定下了大略之事,但实际上,李彦仙、张俊还是不服与岳飞同列的,王德、闾勍也都各自愤愤不平,王彦也有点不满。

    白日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天子和宰执们众口一词,积威之下,他们各自忍耐一时,但等到晚间,官家专门设宴安抚这些人时,这几人喝了几斤酒,便各自放肆无行起来。

    然后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出来了。

    这真由不得人,因为这年头大宋军官基本上就是这德行,真要比烂,他们要多烂有多烂,他们是功臣,是抗金英雄,不耽误他们是烂人!

    其实,看看今天一力协助赵官家维持秩序韩世忠就知道了,这厮的能力、忠心,都是公认的现象级人物,也就是所谓‘古之名将’一般的豪杰,但大宋官军身上该有的毛病他也一样不拉。

    好色!军纪废弛!高傲自大!吃空饷喝兵血!他哪样少了?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位韩太尉甚至操作过这么一件破事——他让自己心腹大将、黑龙王胜认王继先这个很得宠信的御医当干爹,目的是为了跟张俊争风吃醋,互相斗法。

    就凭这些破事,遮掉名字,简直是个五毒俱全的垃圾,但打开名字一看,才晓得这是这个时代跟岳飞齐名的忠勇大将,历史上并称岳韩,往前比肩卫霍,往后与徐常齐名的历史名将……你能信?

    然而说到底,幸亏赵官家知道这是韩世忠,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否则他这个官家当日在那次造反风波里怕是就要歇菜。

    至于说今日参加御前小宴的其他主宾……张俊是个敢认王渊当干爹的贪财烂人无误,不必多提;

    李彦仙是个别扭鬼,赵官家亲自劝一杯,他才喝一杯,王渊、杨沂中等陪宾来劝他都不理的;

    王彦带着一股书生傲气,此番虽然受赏,但对居于岳飞之下也有不满,所以一开始大家没有原形毕露他还好,到了后来,他也有趁机撒气的意思,同样不是好伺候的主;

    闾勍是诸将中最老成的一个,咋一看挺不错,但跟王彦一样,后期喝多了之后,也是满腹酸气;

    至于王德,更不用说了,这是个纯粹的粗人,喝多了之后第一个闹事的就是他,又是脱衣服亮膀子要给官家看伤口,又是哭诉自己南阳四壁防御使不值钱,然后转身便去挨个按顺序挑衅韩世忠、李彦仙、张俊、王彦、岳飞等五个官家钦定的大功臣!

    不过,也正是最后这件事情让赵官家今天涨了见识,他到眼下才知道,原来岳飞也是个酒品不咋地的人……王德挑衅了一圈,其余人都还保持了一丝理性,没有在官家面前陪这个夯货出丑的意思,但挑衅到岳飞之后,岳鹏举却干脆下场,直接出手将这位王夜叉给轻易揍趴在席前。

    这份酒后的冲动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赵玖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岳飞不光是酒品不咋地,不是好事的地步,而是酒品极烂!他喝醉酒后不止一次闹出事,第一次酒后斗殴丢了工作,第二次都当了帅臣了,三十了都,结果酒后发怒去揍一个统制官,差点把人活活打死。

    当然了,王德这次没被他打死,而且不管怎么说,岳鹏举依然是此间七个大将中私德中最具楷模姿态的那一个,治军和维持军纪的方向就更不用说了,按照赵玖之前的观察,和其他人比,岳飞简直就是圣人。

    回到跟前,王德被揍了以后,眼见着七人全都醉意明显,赵官家便干脆结束了这场宴会,然后自有当陪宾的小林学士、杨沂中、刘晏、蓝珪、冯益等人按照官家事先安排,将这七人一一处置。

    烂醉如泥的韩世忠被直接送到赵官家所居的河阴城县衙后院下榻,梁夫人被请来看顾,这一夜鼾声如雷,根本就是与赵官家、吴夫人邻屋;

    张俊闷闷不乐回到住所,却见到了赵官家事先送去的大笔金银宝物,其中数百匹蜀锦乃是战中张浚从川蜀陆续送来的,为此番襄阳押解过来财货中最珍贵的一批财货,如今尽数给了张太尉,官家与吴夫人都未曾留一匹下来做新衣服……也是寒酸;

    至于李彦仙,这位初见官家就有些不开心的年轻大将(36岁)自归居所,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官家大张旗鼓,遣内制小林学士与大押班蓝珪一起到来,正式颁旨,兴师动众之中赐下了一面‘中流砥柱’的军旗;

    而王彦、王德、闾勍三人,翌日俱有单独赏赐、安抚、赦免且不提……唯一特殊的是岳飞,翌日一早,赵玖遣杨沂中前往宣口谕,言辞激烈,明言相告,日后不许在军中喝酒!

    这些事情,在几乎塞满了达官显要的小小河阴城内,根本是瞒不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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