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倒是吕好问问清了缘由后微微一笑,颇显宰相气度:“既然官家战前有言,此时必然要一诺千金才对,你我何必在意?再说了,战后荣宠,本该归于将士,你我之辈,当用心朝堂才对,彼处才是我等施展才能之处……你们说,战后行在到底该往何处去啊?”张浚、林景默、赵鼎三位面面相觑,先是齐齐看向吕相公,复又齐齐看向了一脸无辜的胡明仲,也是各自无奈,心思百转……上上下下的,他们这些官家身前的红人也难啊!
第八十四章
流光(上)
煎熬了数月后的大胜,让几乎所有人都难得放浪形骸。而这一战对赵玖的意义,似乎更有某种别样的意味。
故此,作战当日,正如之前在城头上忍耐了一上午,最后却当众失态一般,战后的赵官家也颇为类似……他强打精神巡视战场,尽量去扮演一个英明皇帝收买人心,然而晚上召见白日作战功臣之后却又难得因酒失态,一醉方休。
再睁眼时,赫然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我……朕……”
赵玖翻身坐起,有些警惕的看向了舍内的几人,两个小内侍,一个大内侍蓝珪,一个杨沂中,张口欲言,却又一时语无伦次。“你们可有话与朕说?”
“回禀官家。”杨沂中赶紧俯首汇报。“韩统制上午刚刚来报过,说是尾随金人的哨骑发现金军残部昨夜便已经到了蒙城,之前消失的两部也正如韩统制预料的那般,正准备从北淝水上游阚团镇渡河,闻讯也匆匆折返蒙城了……至于接下来的动向还要等哨骑再报,但无论如何,光州、寿州之围都确实解了。”
赵官家颔首不停,却又略显茫然,直到半晌之后,拿起一旁蓝珪亲自送来热巾,随意擦了把脸,方才继续询问:“还有吗?”
“有……”杨沂中赶紧再答。“前……武举人,狄道马扩自河北而来,原本被金军阻隔在淝水一带,昨晚金军转向涡水汇合金兀术后,便连夜渡河赶来,此人携带有宗留守、杨老太尉二人印信手书,说有要事面圣,因为官家没起身,所以此时乃是吕相公正在召见。”
赵玖对马扩这个名字明显有了一点反应,因为好像在哪里听过,似乎是个名人,但一时想不起来后却又继续茫然摇头:“还有吗?”
“有。”
杨沂中再度俯首,引得一旁蓝珪微微蹙眉,俨然是对内侍省与内内侍省权责为一名武臣侵夺到这份上感到极度不满,唯独康履前车之鉴,外加行在又漂泊在外他一时孤立无援,所以不好发作罢了。“吕相公和张太尉皆有言,乃是以淮河北面不靖,为以防万一,请官家起身后即刻渡河往八公山行营休息,也好联合汪枢相,汇集东西二府,共论大事!”
赵官家在榻上微微颔首,将热巾交还给蓝珪,似乎是找到了一点状态,却又继续追问:“还有吗?”
杨沂中怔了一怔,思索片刻,方才又低头小心汇报:“伤员、战死军士,昨日到现在已经尽数先运过河去了;而天气转热,按官家吩咐,八公山大墓正在加紧挖掘建筑,乃是与协忠大夫张永珍之墓连在一起;还有官家昨日检视伤员、分发缴获时叮嘱的记有诸军实际人数、军械、战马等汇集的名册,因为各部将官心存抵触,所以着实进展艰难,便是再与臣等多日,怕是也只有个大略……”
“我问的不是这些。”赵玖忽然打断了对方。
“官家……”杨沂中闻言不禁犹豫了一下,然后愈发小心。“官家自然还有许多事,如行在去留、各处叛乱用兵、东南荆襄蜀中转运、官吏升迁安置,以及某些额外军情判断,可这些须东西二府相公在官家身前讨论而过,不是臣这个微末之人可以说的。”
赵玖沉默了片刻,他其实想直接问对方自己昨日酒后可有失态,然后可有‘泄露天机’的,但眼见着对方如此小心,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事到如今,便是自己喝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狸猫精的传言满天飞,此时难道谁还能奈他何吗?
须知道,此时此刻,抛开金人的军事威胁,唯一有能力对他赵官家造成实质威胁的就只有一个李纲李公相了。
然而,唯一的威胁那里,且不说李纲多少是有情分、讲大局的。便是退一万步讲,李伯纪忽然带着太后、潘妃、皇嗣,连着外面的张悫、许景衡、宇文虚中一起疯了,可经此一战,韩世忠和张俊以及寿州行营这里这么多兵马、民夫,恐怕也只认他这个八公山版的赵官家吧?!
李纲也就是个理论上的威胁而已。
所以说,想了半日,赵玖反而失笑——自己既然已经过了自暴自弃那一段,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倒不如认真想想正事,金兀术既去,迟早会再来,那有些事情反而刻不容缓了,幸好早有腹案。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敛容以对:“正甫所言极是,虽是难得大胜,可情势依然紧急,半日浪荡便足够了,既然有如此多的事务,咱们不要耽搁了正事,不妨早些过河,找两位相公商议。”
杨沂中自然称命。
就这样,赵玖干脆起身,稍微洗漱,然后便要用饭。
唯独用饭之前,赵官家便先让杨大郎出去了一趟,乃是寻王渊召集呼延通、张景、乔仲福三将所部,准备连同御前班直一同回转。
至于等到赵玖稍微吃了几口,大略混了个肚圆,眼瞅着杨沂中回来复命,才又让内侍省大押班蓝珪等人出去转了一圈……却是要韩世忠、张俊等人依旧谨守下蔡与淮上,并通知吕好问以下诸多行在要员,包括寿州知州赵鼎在内,乘船往淮南议事。
而待蓝珪刚一出门,赵玖本人也就随后出了那栋原本被张俊占着的大宅子,也不与谁来告别,也不等谁,直接翻身上马,随意带着杨沂中引着御前班直,走水门汇合了呼延通三将,便上船往八公山去了。
另一边,韩世忠、张俊二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赏赐今日要来,以至于百爪挠心且不提,文臣自吕好问以下得了通知,也都是明白今日要议论的事情有多重要,便也各怀心事,巴不得早点过去……唯独吕相公在此,众人又不好先渡,只能在内渡那里等了许久,待人齐了,又谦让一番,这才匆匆得渡。
而等到吕好问以下一众文臣前遮后拥,回转淮南,刚刚来到八公山下的水寨码头,却又觉得气氛不对起来。等上到山腰处,眼瞅着沿途大小军官军卒,个个全副甲胄,队形严正,自山腰一路排到山顶小寨都不停,更是不明所以。
偏偏又因为官家在等,光天化日,都不好停下来问半句的。而且万事来不及多想,须知,上了山,过了山顶小寨,走不过许久,御帐便已经在前了。
吕好问等人走进去,眼见着官家一身红袍、戴着一顶翅膀有些歪的幞头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新来的吏部天官林杞,还有应该是今日才从身后不远寿春匆匆赶来的张所张龙图等人俱严肃相侯,乃至于无数昨日刚刚战场搏杀过的御前班直扶刀环绕木棚周边,也是不由牙酸起来。
“臣……”
“不必多礼了。”赵官家干脆挥手。“事情太多,都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再起身,咱们直接议事!”
“是……”吕好问以下,俱皆一凛,俨然是被周围气氛感染。
“将官封赏都定下了吗?”众人甫一坐下,赵官家便片刻不停,直接发问。
不过,所幸论的第一件事情并不出格,大家早有准备。
故此,刚刚屁股挨到凳子的吕好问和汪伯彦对视一眼,倒是一起起身,甚至还谦让了一下,最后是汪伯彦以枢相之名当仁不让:
“回禀官家,自上而下,先以韩张二位始,臣以为二将或英武明断,或沉稳得力,俱有大功,当各加一镇节度使,以示荣宠!”
“臣附议。”吕好问也旋即表示赞同,周围也无一人反对。
赵玖同样微微颔首。
须知,如今他也不是纯粹的官制傻子了,虽然承宣使、观察使什么的还是傻傻分不清楚,但到底知道节度使是宋代武人地位的顶,所谓名副其实的武人建节……再往后,无外乎就是些两镇节度使、三镇节度使,乃至于太保、少保,乃至于国公郡王之流了。
总而言之,韩世忠想了又想的韩太尉,总算是安心落袋了,而且这一次肯定保熟。
而韩世忠、张俊以后,其余将官如王德、刘宝、王胜、解元以下的转迁阶级,汪伯彦身为枢相,也是烂熟于心,基本上是说一个过一个,偶有争论,也不过浮于表面之事……所以不过片刻便已一一说定。
与此同时,素来不掺和这种争论的小林学士坐在一旁木棚下,又有几位中书舍人协助,早已经运笔如飞,按照官家要求速速一一成旨。
但官阶之后,论及差遣,众人便不由紧张了起来。
“至于张韩二位差遣,臣之前便有进言,还请官家明鉴。”汪伯彦俯首相对。
“汪相公的意思朕明白。”坐在那里的赵玖闻言随意点头,竟是极为干脆的掀开了底子。“之前要打仗,所以朕一直不许多论这些事情,以免影响军心,但现在仗大约打完,有些事情却反而不能耽搁了……诸卿,韩世忠、张俊,乃至于其余诸将的安排、军队的整编,朕知道诸卿其实都有种种腹案,唯独想要论此事,却须先议定另外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如果接下来完颜兀术真的北走了,咱们行在到底要往何处安置?是去扬州、是去东京?还是继续去南阳?又或是最近汪枢相所言那般,干脆就在寿州本地不走了?无论如何,今日东西二府都须速速在朕眼前论定此事!”
汪伯彦和吕好问对视一眼,也都不敢再犹豫,前者本在应答之中,便顺势俯首:“臣还是之前议论,行在不妨留寿州,居身后寿春!而若以寿州为陪都,则军事顺理成章,经济源源不断,人力亦可倚仗中原,将来便有大战也能把住淮河相对……此地远胜扬州之偏、南阳之平、东京之空乏。”
听到这话,跟寿州有着直接利害关系的赵鼎、林景默二人几乎便想要赞同,但不知为何,二人反而一起忍住了……故此,此言既出,应声者寥寥,所谓重臣、近臣,有资格在御前发言的,更是只有王渊一人而已。
“臣还是建议行扬州,扬州稳妥。”事到如今,吕好问情知不能避免,也强打精神上前半步,就在赵官家平静的目光下坚持了自己从南京(商丘)开始的一贯论调。“移驾扬州,一则东南财赋无须多转运这五百里;二则但有万一,随时可渡长江,倚仗天险据守;三则,臣请直言不讳,今日战后已无人疑官家抗战之心,且扬州终究未过长江,份属淮南,称不上偏安……官家心存兴复,还是该寻个妥当之处。”
出乎意料,这个之前几乎被赵官家在路上公开否定的去处,此时反而有颇多应和者,俨然是时势不同,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寿州、扬州都有了,其他人呢?”等几个人说完,赵玖却不置可否。“今日御帐前,人人皆可畅所欲言。”
“臣中书舍人胡寅,以为可归东京以正人心!”果然,胡明仲这厮早就按捺不住了。
“……”
“……”
赵玖无奈,只能在沉默中主动看向另外一位关键人物:“林卿,你自东南来,李公相可有相关言语叮嘱?”
所谓林卿,自然是吏部侍郎林杞,跟小林学士亲爹名字相同的那位,此人正是李纲在行在的代言人,闻言也是坦诚:
“回禀官家,臣来时未期如此大胜,故彼时李相公只有只言片语,乃是希冀于官家无论往何处,都务必不要犹豫,即刻定下便可,他也好方便动身,与官家汇合。”
赵玖依旧不置可否,却又继续扬声追问:“其他人可还有言语?”
此言一出,御史中丞张浚、玉殿学士林景默、寿州知州赵鼎,这三位年龄不一,却公认是新近起势的八公山行在中坚人物,几乎是齐齐心中一突……然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第八十五章
流光(中)
话说,其余两位且不提,只以心思敏捷的小林学士来讲,在这个仅次于抗金与否的关键问题上,他早就深思熟虑过,甚至还和自家几位兄长一起讨论过了。所以根本不用现场发挥,他早早就下定了决心准备在今日大力赞同寿州方案的,因为这样的话他会有切身的好处和利益……
这里必须要多扯一句,小林学士的家族是北宋后期的一个传奇家族。说是传奇,他爹林杞其实只是个寻常进士,做了个寻常知州,然后林杞老先生的儿子们也都是寻常进士、寻常知州。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林杞老先生一辈子生了好多好多个儿子,其中八个都中了寻常进士,做了寻常知州,以至于到了晚年,老先生绰号林九牧!
这名号,比什么九纹龙、赵大牧高端多了!给个林相公都未必愿意换!
便是小林学士之所以是小林,不是他年纪多小,而是他有个哥哥曾经也做到过玉堂学士!那是大林,他是小林。
回到眼前,由于宋代任官制度,多讲究距离籍贯不远不近,而林九牧家九个知州年代相隔不远不近,也称不上避讳,所以倒是有六七个在淮南两路,两三个在江南西路,称不上盘根错节,但只要留在淮南,却绝不会被人欺负的。
然而,决心已定的小林学士昨晚上不是难得被吕好问吕相公敲打了吗?于是乎,这位心思敏锐的玉堂学士很快又动摇起来,乃是说眼下这种局势,保持政治派系的团结,似乎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政治派系本就松散而且处于绝对劣势,既然要面对着武人崛起的侵袭,又要防着李公相的专政铁拳,所以他又一度犹豫要不要赞同吕好问的扬州,毕竟扬州也是淮南地界。
不过,今日回到八公山来,眼看着官家又是扔下文臣独自先行,又是排兵布阵的,小林学士哪里还不明白,官家也是在敲打某些人呢?
一开始,小林学士还心存侥幸,以为官家是想震慑两位相公,所以之前就没有吭声,但现在随着两位相公各自发言表态完毕,而且丝毫没被那些军士与气氛影响,他却是再无疑虑——官家是在敲打自己这些人!
自己这些人,都是新晋之人,靠着官家任用,方才在行在显贵起来,相公的遮风避雨,家族的势力固然是要考虑的,但没了官家的支持,当此乱世,家里九个知州,外加一个吕相公也保不住他吧?
这位官家可是真的亲手杀人的!
至于说官家真正定下的去向,此时也不问自知了。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便赶紧出列……人家张浚、赵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罪臣狄道马扩冒死一言!”
就在此时,身后木棚角落里,忽然有人奋力出声,引得众人纷纷回首。“官家若居两淮,看似万全,然置关西如何?关西尚有二十万西军,为河洛所隔,难道要尽数弃之不顾了吗?而不收关西兵马、展关西形胜之地,何谈中原万安?中原不靖,何谈收复两河?罪臣万死,请斩吕好问、汪伯彦等奸邪以谢天下!”
御帐之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自从赵玖一再简化行在,尤其是来到八公山以后,这种格外激烈的论调便很难听到了,此战胜后,这种话就更显的突兀了。
吕好问、汪伯彦尴尬一时,张浚等人也白白思量,便是赵官家也有些恍惚之意,隔了许久,却是吕汪二人实在无奈,只能主动免冠请罪。
“都请加冠。”不出意料,赵官家丝毫没有追究两位相公的意思。“朕说了畅所欲言,而且宰相议政,无事不管,只要没说出议和、降金之类言语,哪里能为这些追责?”
“臣惶恐……”不等吕、汪二人先说惶恐,那边马扩马子充倒也醒悟过来,复又即刻俯身请罪。“臣一时心急,口出荒悖之论。”
“无妨。”赵玖的态度再度让木棚里的一些人有所醒悟。“朕记得你是从岳飞参与了梁山泊一战的……应该早有官身了吧?如何称罪臣?”
“回禀官家,臣身怀重任,梁山泊一战后,岳统制须谨守济州城,臣便等不得天使,直接轻骑南下了。”马扩依旧远远做答。“而臣之前因罪下狱河北真定,是金人破了城池才趁势出来的……”
“原来如此。”赵玖面色如常,复又招手让此人上前询问。“如此说来,你是从河北来的?”
“是……”马扩匆匆上前,再度拜倒。
“所为何事?”赵玖一面问一面本能看向了吕好问。
后者见状无奈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臣刚刚在下蔡未及问起缘由,蓝押班便唤臣来此了,所以这马子充方才随臣至此处……”
“臣有一封书信务必要交给官家本人。”而听着吕相公难得没好气的愤懑语调,情知自己一时气涌、不知道会不会坏了大事的马扩又悔又恨,赶紧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俯首相捧上,并由杨沂中上前转呈。
而赵玖接过书信,就在座中打开来看,只看了一眼,便被开头皇兄尊前四个字给弄得有些发懵,半日方才抬头打量起眼前之人:“这是何意?”
“此官家十八弟,庆阳、昭化军两镇节度使,迁检校太傅,信王手书……”马扩拱手做答,引得御帐之前一片哗然。
“他在何处?”赵玖茫然追问。
“在北太行五马山!”马扩解释迅速。“臣自真定牢中逃出,正好闻得官家当时在河北号召义军,便起兵五马山与金人周旋……后来二圣北狩,信王于途中逃脱,臣彼时在真定被金军隔断,闻不得圣音,又听到这番传言,便去寻来信王,接上山去……”
“荒唐!”就在这时,之前被马扩打断进程的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厉声呵斥。“一封书信,便称皇子,焉有此理?!臣弹劾马扩妄举妄为,偏听偏信,擅涉天家之事。”
而张浚之后,自吕好问以下,包括汪伯彦、张所、林杞,一直到胡寅等人,几乎行在所有重臣都不再犹豫,而是一起出列,弹劾马扩妄为。
“臣也是专门来请官家辨别之意……”可怜马子充何等伶俐之人,虽说早有预见,但遇到如此激烈情形,也是彻底慌乱不及,只能喏喏而对。
“不要误事!”赵玖如何不懂得众人心理,但他本人此时早已想通,丝毫不畏,倒是觉得众人反应好笑。“马扩,朕且问你。”
“是。”
“信王上山前你在五马山有多少人马?上山后呢?”
“之前三万,之后十万不止。”马扩小心做答,复又赶紧解释。“不过都是其余山寨聚集而来……靖康之后,金国国主下旨,以河北为国土,让金国猛安谋克迁移河北,滥划河北士民为仆为奴为户,河北沸反盈天,以成鼎沸之势,到处皆是逃人。而两河士民一旦逃脱抵抗,十之八九要上太行山,此时南太行以昔日张龙图安置的王彦王太尉为首,号称八字军;北面便是以臣……以……以五马山为首,号称五马军……俱有十万之众。”
“朕已经看清楚了,”赵官家认真听完这话,便居然随意收起书信,平静下了结论。“这就是十八弟的笔迹无误,你们都不要疑虑了。”
张浚等人见到官家自己都不在乎,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所谓激愤之态,来得快,去得也快,反而感慨起了‘信王’的运气。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赵官家认得狗屁笔迹?赵玖分明是只认得十万太行山游击队!主动来投靠的十万游击队,别说这信王是真是假不好说了,就算是马扩找了一条狗演的,他都认了!
“朕借着此事说几句话。”赵玖心情舒畅,且将书信交给一旁杨沂中,便继续在座中从容言道。“吕相公、汪相公,且不论马扩刚才言语如何冲动,朕只问你们,两河士民之汹汹,你们感觉到了吗?关西呢?”
吕好问和汪伯彦齐齐语塞。
“这个不好答,”赵玖也在座中笑了。“因为若说感觉到了,便如何好再坚持扬州、寿州?若说没感觉到,岂不是坐实了两位相公没心没肺,身为国家执政,心中却已经忘了两河、关西数千万士民?”
“臣惭愧。”汪伯彦第一个转向。
“不用惭愧。”赵玖愈发笑道。“因为道理刚刚马扩已经说得清楚了,寿州、扬州这里确实是万般好,然而万般好却都抵不过一个南阳能连结关西,统揽全局。”
御帐前再度鸦雀无声。
而赵官家将有些歪的幞头取下,抱在怀中,一面整理,一面继续言道:“而朕也是早在那日水战后便想清楚了,想要兴复两河,剩下的二十万也好,十万也罢,西军残部是不能松手的,只是东京实在是危险,没必要如此冒进,所以行在便只能去南阳了……诸卿以为如何?”
“臣赞同!”枢相汪伯彦迫不及待。
“臣附议!”御史中丞张浚也立即出声。
旋即,赵鼎、王渊等人也即刻跟上,林杞、张所二人只是微微对视一眼,便也俯首称命,甚至胡寅和小林学士也都匆匆表示了赞同……唯独一个吕好问,依旧犹疑不定。
“臣非是忘关西。”转眼间成孤家寡人的吕好问最终也无奈俯首。“而是说东南财赋不可弃,望陛下……”
“无妨,”赵官家随意言道。“东南这么重要,继续让李相公领着皇嗣,拥着太后坐镇扬州便是……朕自与诸公往南阳,以定关西、中原人心!”
吕好问怔了一怔,旋即俯首。
然而,周围自汪伯彦以下,不知道多少人如拨云见雾一般,居然比吕好问反应还快:
“官家此议甚妥!”
倒是张所张龙图与林杞林天官各自相对,但在人群之中,却居然不敢轻易置喙。
“既然定下去南阳。”赵玖继续抱着帽子从容言道。“有些安排你们也听一听,若二位相公无话,便当是东西二府赞成了……朕有心想让韩世忠随行在西行,也是借他扫荡荆襄、京西之意。”
“官家好决议!”御营都统制王渊迫不及待。
“如此,便让张俊与韩世忠换一下,张俊为淮东制置使,韩世忠为淮西制置使,俱为都统制,淮河上游水浅,船队就交给张俊了。”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言,也不知道是心里想了多久的。“其中,张俊在淮东,辖海州、涟水军、淮阳军、宿州、泗州,把守京东东路通道,并伺机向北,尽量收复京东东路。”
“官家此举甚妥!”汪伯彦连连颔首不及。
“韩世忠在淮西,辖寿州、亳州、顺昌府、蔡州,先扫荡淮西、京西盗匪,再论其他派遣。”
这时候,汪伯彦、王渊等人已经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却是无人再随意开口。
“还有张龙图,按之前大约议论,加京东两路制置使,驻南京,寿春这里的物资、民夫朕全都给你,待金兀术北走,你便主动引兵过去,接替杨惟忠……岳飞是你旧部,本事你自清楚,他也最服膺于你,张荣也是个人才,都望你好生使用。至于宗副帅在你西面,也要好生联络。”
“臣遵旨。”
“赵鼎的寿州知州本为权差遣,但此番下蔡守城计有大功,又资历极深,做事极妥,当破格转用,改淮南两路转运使,为张龙图与张俊之后……尤其是张俊,要好生劝他悉心用兵。”
“臣感激涕零!”赵大牧真是觉得什么都值了。
“五马山那里,你此行意思我也懂得……封信王为元帅府副帅,加马扩为北道都总管,总揽太行北面战事……不要求野战、大战、浪战,但能存实力以待将来有所呼应,便是极佳的。”
“臣万死不辞!”马扩宛若梦中。
“就这些了。”赵玖一口气说完,方才释然。“若有哪里遗落,咱们再议便是。至于其余行在兵马,且准备妥当,等金兀术一走,咱们便即刻动身,往南阳去吧!”
众人齐齐俯首。
“哦,”赵官家重新戴上幞头,复又恍然想到了什么。“让许景衡、张悫两位相公回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他们了。”
第八十六章
流光(下)
且说这一日,赵官家釜底抽薪、借力打力、一石二鸟……呃,总之,用一个远在扬州的李纲李公相轻松破解了眼下势大的‘寿州派’,定下了南阳为陪都之事,然后又顺势在一炷香的功夫里定下了许多大事,也是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余暗暗感慨。
只能说,在原定体制下,赵宋官家本来就有足够多的权力,而乱世中,一个能打胜仗的赵宋官家就显得更无人可制了。
不过,更加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完颜兀术。
与想象中不同,金军并无任何报复反扑之举,按照哨骑回报,仅仅是赵玖在八公山开会的时候,这位汇合了所有部队的金国四太子便匆匆渡过了涡河,引全军继续向北而走了。
也不怕赶这么急磨破屁股?
而金兀术既走,新鲜出炉的定江节度使、御营右军都统制领淮东五郡制置使张俊,便与龙图阁直学士领京东两路制置使张所一起合兵北上,一面是收复失地,一面则是小心监视金兀术撤兵。随行的还有辛氏兄弟中的老三辛道宗部,以及部分盘桓在寿州的京东两路官吏及其眷属,所以八公山附近,也是登时便空了一大半!
又过了几日,眼见着金军一路北走不停,又自徐州转泰山脚下的兖州,全军不足两万骑,小心整肃,越过了泰山东面的通道。对此,无论是身后远远坠着的张所、张俊,还是刚刚接到旨意,驻扎在济州的岳飞,自知兵力战力有限,全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么一支庞大而又严正的骑兵,却是小心防范,监视对方越过这处交通隘口,回到黄河畔的沦陷区济南府去了。
消息传来,赵官家也没有再耽搁,而是即刻发布旨意,带着这几日他着力整肃编制的御营,准备动身逆淮河而上,往南阳而去。
其中,武成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领淮西四郡制置使韩世忠领御营左军(其实也就是所谓韩家军了)约八千人,行淮北;
又以刚刚上任御营中军副都统制王德,临时节制刚刚升为统制的乔仲福、傅庆、张景,外加辛兴宗诸将,约一万两千众,行淮南;
然后,御前班直与兵力最少的呼延通部则护卫官家与行在文武,还有部分官员家眷、少数轻伤员,直接乘船从淮河中出发,动身向西。
当然了,这中间还有韩世忠专门分兵去下游取自己家私、将士家属,水军将领不满大部分帆船移交张俊,王德为御营中军副都统制引起了部分将领的不满,同知枢密院事的枢相张悫刚一动身便染病,又停在了楚州……等等等等偶然中必然会发生的杂事。
但是,当此时机,正如有人暗地里评价的那般,官家大权在握,两淮军民士气大振,将士经此一役也皆服膺中枢,往日动辄风吹草动便要引发行在危机的咄咄怪相,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