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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其余人,不要管什么摧偏军了,与俺向北转过一个弯去,杀了那王胜,再绕圈回身来夹击这个泼韩五!”蒲卢浑见阿黎不领命,心下一松之余,不顾那边马蹄隆隆,宋军骑兵说话间已经就要冲到跟前,却是奋力夹着自己的乌鹊大旗枪,试图调度剩余部队回身!

    然而,这位完颜兀术麾下首席猛安好不容易收住继二连三收到军令的其余骑兵,约莫五六百人,正准备绕圈折返,却忽然闻得身后一阵震耳欲聋,却又熟悉至极的嘈杂之声!

    骑兵踩踏轰隆声、喊杀声、战马嘶鸣声、金戈交汇的刺耳声、重物落地声……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韩世忠最后致命一击成功到来,而阿黎不和那三个谋克,说不得已经无救。

    但是,蒲卢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而他这一望之下,却是复又大喜,原来阿黎不那三个谋克虽然确实死伤无数,却居然硬生生拿身体顶住了韩世忠八百背嵬军的冲锋!宋军韩字大旗和背嵬军旗,根本就被阿黎不拿命隔绝在了区区百余步外!

    “咱们女真的好汉子!”蒲卢浑热血上涌,连连大呼,却又继续号令其余骑兵随他从北面回转。

    然而,还不等他继续欣喜下去,下一刻,蒲卢浑目前可见,一名骨架极大,体型极壮的宋军大将却已经跃马冲出阿黎不的人肉阵来,宛如猛虎跃羊群一般轻松。而此人全副铁甲,面带牛皮面罩,几乎与蒲卢浑自己一般打扮,照理说蒲卢浑不可能认得此人是谁!

    但不知为何,那宋将远远一望,抬枪一指,蒲卢浑对着对方宛如电光的目光便已醒悟,此人必然是韩世忠!

    此人必然就是造成眼下局面的罪魁祸首!

    此人必然就是当面宋军两位主帅之一!

    此人正是赵宋新皇帝的腰胆!

    此人正是当下中国显出来的第一勇将、名将!

    杀了此人,此战必休!自己也可名扬天下万邦!

    一股热血上头,蒲卢浑不退反进,反而以胳膊夹住那宛如旗枪一般的旗帜,一声大吼,奋力向南,乃是朝着这名宋将正面迎上!

    非只如此,见到主将反冲,十余名近卫也都瞬间醒悟了主将之意,也纷纷跃马跟上。

    而韩世忠自阿黎不肉阵中跃马而出,又见对方主将应战,引十余骑而来,却一言不发,只领着三五骑冲势不减。

    不过眨眼功夫,二将当先迎上,那韩世忠先是咬牙奋力一格,用长枪勉力荡开对方粗长的旗枪,然后居然顺势撒手,丢掉长枪,并以右臂微张,以肩膀顶着对方旗枪交马撞上!胳膊上方的甲片擦着旗杆,居然有火花闪处,俨然可见二将速度,而又由于力矩的问题,那金将也根本被韩世忠顶得无法发力!

    待到二马相交,蒲卢浑刚觉得旗枪上头力道一松,便准备回身扫荡,却不料对面那韩世忠右臂不动,直接顺着旗枪揽住了蒲卢浑整个腰身,然后方才一声大吼,并就势一拔……居然宛如拔葱一般将这名金军大将从战马上硬生生拔了起来!

    蒲卢浑人在空中,浑身失力,只觉得惊骇欲死,并惊愕天下竟有如此神勇之人……但根本来不及再多想,他便觉得一阵腾云驾雾一般,又被对方整个甩了出来,然后活生生落在身后自家亲卫铁枪马蹄之前……浑身疼痛到眼前发黑,当即再不能起身。

    周围金军金将目瞪口呆不提,而随着蒲卢浑连着他的大旗一朝消失在战场之上,早已经被疲惫、伤亡、突袭弄得不堪的金军骑兵再难支撑。故此,随着韩世忠理都不理身后地上之人,转回接应自家背嵬骑兵后,战场之上,失去了最后一口硬气的金军骑兵终于趁势溃散,恰如之前宋军无数次演示的那般,丢盔弃兵,狼狈弃战北走!

    而与此同时,金军大营东侧的这个战场之上,本都是韩世忠所部,见到自家主帅的大旗如以往一般出现在关键时刻的最前线,而金军骑兵主将大旗却又迎面消失,如何还不晓得韩世忠谋划成功,此战已经大胜?

    而韩世忠既破贼众,却马不停蹄,自领大军向西,一面汇合部队,一面竟然是要亲自杀入空虚的金营……于是乎,原本漫天遍野的宋军溃兵,复又欢呼雀跃,主动往韩字将旗处聚集,并向西而去。便是远处淮河上攀着船帆观战的民夫,河堤上的杨沂中等人,见此力挽狂澜之势,也全都失态欢呼雀跃不止。

    到最后,随着韩世忠耀武扬威,亲自率部进军扫荡不停,周围欢呼声竟如雷霆之势,震慑河山!

    就在同一时间,战场最西侧,隔着不知道几里路的距离,赵官家看着城前近在咫尺的僵持肉搏,哪里知道此战已然成功,将要大胜呢?

    恰恰相反,等他听到东面如打雷一般的声音不停,反而有些慌乱,却是彻底忍不住开了口……毕竟嘛,玉堂学士和御史中丞以下,自然不包括官家本身的。

    “林卿,你觉得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赵官家怕动摇人心,只能小声向身侧最近一人询问。

    被问到的小林学士张口欲言,但今日一整个上午都脑子一片空白的他却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无声以对。

    第八十一章

    胜了(上)

    韩世忠大胜于战场最东端,最西端的赵玖隔得太远,自然宛如雾里看花,除夕听雷一般含糊。

    然而当此之时,身为金军主帅,完颜兀术居于战场正中,却是很自然的便得到了消息……这个‘很自然’是必须的,因为韩世忠的动静根本就是在进军金营的途中闹出来的。

    对此,金兀术骤喜骤惊之下,他始终没想明白——自己两个最核心猛安凑出来的反击部队,一千五百骑,好大好强的一堆精锐骑兵,刚刚还明明白白在那里的,而且之前一出场就击溃了东面的围攻之敌,仅仅是追出去这一会功夫,怎么就忽然消失不见了呢?

    他的两个猛安呢?!

    但不管自己的骑兵是怎么消失在东面旷野上的,完颜兀术毕竟算是久经战阵之人,却是即刻认清了一个基本现实——自己的大营此时全然空虚,东侧更是一马平川,而韩世忠偏偏已经来了!

    “蒲卢浑误了俺!”

    金兀术从望台上跳下来,回到座中,呆滞了两息,却居然说出了一句埋怨的话来。

    “请四太子不要耽搁,无论如何,速速着甲为上!”

    旁边时文彬微微一怔,却又赶紧咬牙相劝。

    此言既毕,旁边立即有早捧着甲胄的亲卫围上来,准备替还是一身绸缎中衣的完颜兀术着甲。

    然而,这位金国四太子并未直接起身配合,反而是本能去抓身前酒杯,似乎是准备饮下最后一口再起身。但一抓之下,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刚刚在望台上看见韩字大旗往此处而来的缘故,反正是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以至于这位沙场宿将差点从马扎上栽倒。

    不过好在几名亲卫都已经围上,却是顺势架住自家主帅,然后立即便开始扶着对方着甲。

    另一边,时文彬稍显犹豫,却还是趁机进言:“四太子,此时可需调度南北两面两个猛安分兵向东,稍作抵抗?再把正面(西面)两个猛安唤回来?”

    “说甚胡话?!”金兀术立在那里不动,耳听着东面动静越来越大,却是稍微反应过来,然后冷笑相对。“你听听这动静,南北两面分几百兵过来,顶得住吗?正面两个猛安又来的及吗?”

    时文彬畏缩一时,面色惨白,却居然还是有些不甘之意,稍顿之后,居然复又俯首恳切进言:“四太子,学生的意思是,若四太子身侧无兵,岂不是更危险?所以依学生看,此时能召多少人便是多少!”

    “老时!”

    金兀术身上衣甲已经穿了一小半,却是对着身前之人愈发冷笑不及。“别以为俺不懂你的小心思……你家人都在沂水,怕的是俺今日一走,便要暂时全弃了京东西路的地盘,到时候你的家小便要跟你分离,说不得还会被宋人当做罪臣一般逮走,是也不是?而若不是如此,那俺只能怀疑你居心了!”

    时文彬登时面上便有些慌乱,却又无法反驳,反而只能落泪。

    “哭、哭、哭!有甚可哭?!”金兀术不由烦躁起来,却又因为着甲缘故,不得已转过身去,便双手撑开背对对方呵斥起来。“无外乎是几个女子几个少年,你既做了俺正式的参军,此番一起回去北面,随便送你十几个奴婢便是,就连帝姬也可许你一两个,到时候再生些孩子便是!”

    时文彬听得此言,情知金兀术不能给半分承诺,心下自然更加凄然,偏偏又身在局中,完全无奈,只能含泪欲言不言,欲说还休。

    但就在时文彬扭捏之际,此时东面动静早已经逼近,耳听着宋军阵阵欢呼如雷之声越来越大不提,金兀术和时文彬在将台上多少还是居高临下,且正对东面,却是亲眼见着烟尘滚滚逼近营寨跟前,俨然是宋军反攻到根本没有半点防守之力的东寨跟前了。

    于是乎,二人齐齐慌乱。

    且说,时文彬书生打扮,本无力在马上着甲倒也罢了,而金兀术此时刚刚穿了一半,却是上身全副甲胄,下身甲裙根本没有上手,也同样措手不及。

    “不要误事了,都速速去牽马来!”不过,金兀术面目狰狞之余倒是当即立断。“你们速速去准备马匹,俺自来穿裙!再让南北两面两个猛安收拾兵力,尽量带上战马,随俺从西面正门出去,接应了正面两个猛安再做决断……告诉北面人,万万不可从北面走,那里必然有绊马索、壕沟等物,不要平白失了战马!”

    几名亲卫也知道厉害,赶紧一哄而散,分别行事。

    “老时,你又去做甚?”

    金兀术下完军令,提着甲裙回身一望,看见时文彬一面正往腰间绑匕首,一面正往下走,更是来气。“回来帮俺绑住腰后甲裙!”

    面上尚有泪花的时文彬不敢违背,复又转过身来,俯身为金兀术绑甲裙。

    然而,这位时参军,此时一面尚想着要与老妻、幼儿一别经年,心如刀绞;一面又因为宋军反攻进来,忧惧难安;此时更是担心那些女真亲卫不把他放在眼里,待会根本不给他备马,却是左思右想,眼中泪水淋漓,汇集到颌下胡子上后干脆串成了线,哪里能绑的利索?

    几下之后,根本就和前面完颜兀术亲自绑的那边抵触起来,甲裙也歪了一半,干脆露出半个屁股来。

    金兀术当然觉得不对,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更是勃然大怒,愤然一脚踹出不说,居然不顾身后宋军已经涌入东面空寨,复又拎起脚下马鞭,劈头盖脸朝对方抽去,乃是借机发作泻火之意。

    可怜时文彬抱头鼠窜,试图逃走,却不料一转身便被马扎绊倒,整个人跌倒酒案之上,以至于无处可逃,活活挨了十几鞭子。

    “死狗奴,速速回来帮俺重新整好!”一口邪气发泄出来,金兀术匆匆扯下后面甲裙复又急切召唤。

    第八十二章

    胜了(下)

    抱着头的时文彬闻言本能起身向前,却又在金兀术身前微微一怔,后者本能回头去看,也是彻底慌乱,因为那韩字大旗居然已经远远进了东寨,而见此情形,金军大营南北两寨,外加一个空虚的大寨,也彻底失序!

    而这一次,金兀术终于看清了韩世忠军中的那几百骑兵的存在,自然也是心中如打鼓一般乱跳……事到如今,这位金国四太子如何不明白,危机真的已经逼到眼前,此时再不逃恐怕真的要葬命在此了!

    唯独他堂堂金太祖直系血脉,阿骨打仅存的三个成年儿子之一,平生也是好大志向,却如何能在此处平白送了性命?!

    一念之中,金兀术反而从之前的慌乱和醉意中彻底醒悟过来,却是再无之前什么暂避一时如何如何之意,与那什么涿州赵玖计较的意思也强行按下……恰恰相反,他决心已下,今日务必保有用之身,待回河北,以他的身份先在都元帅府中掌握一份兵权,将来再引大兵回身,与宋国官家还有韩世忠之流论一番英雄。

    但就在金兀术心思清明,决心逃命之时,他却居然觉得身后股上一阵冰凉之意,似乎是溅上了酒水,伸手一摸,却又看见满手血红之色,这才察觉股间微痛,然后愕然回头。

    “若非为了老妻幼儿,何至于做你这女真蛮子的死狗奴?”

    脸上鞭痕、泪痕、乱发混杂,浑身狼藉一片的时文彬双手握住匕首,背靠几案,几乎全身发颤,却是奋力而对。

    金兀术目瞪口呆,竟然一时并未回应,反而低头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裤裆发起呆来……很显然,哪怕这位金国四太子此时都已经认清现实,知道自家此战已败,却居然还是不相信时文彬敢捅他屁股?

    “金军败了!金军败了!”时文彬见到对方回头,一口憋在心里的话放肆喊出,胆气便随之而泄,却是状若疯狂,一面奔跑下台,一面肆意狂呼一些废话……就好像这营中金军不晓得今日已经败了似的。

    不过,如此疯狂之人也不可能任由他无端生事。

    就在时文彬跑到中军大帐前尚在暗燃的火盆处,试图拖拽周围旗帜、营帐去点火时,一名牽马回来、不明所以的金兀术亲卫,再不能忍受,直接从马上抽出铁骨朵来,走上前去,只是一锤便将这个疯掉的参军给开了瓤!

    而另一边,金兀术根本没有理会疯掉的时文彬,因为韩世忠的大旗已经来到中军本寨外了,如何能再管一疯子?他一面扯掉前面的甲裙,一面匆匆在亲卫的搀扶下只穿上身甲胄翻身上马……但刚一落鞍,原本并无多少疼痛感觉的伤口却如万针刺入一般难忍,便只能双脚踩蹬,试图俯身抱马首而行!

    但如此一动作,四太子却又觉得胯下伤口忽然自后绽开,什么东西如血崩一般涌出,又只能含恨夹紧,继续催马而动……乃是按原定计划,试图往正西面汇合兵马,先行离场再说了!

    且不提,完颜兀术当机立断,决心保有用之身心,带着金军帅旗出西面寨门而来。与此同时,战场最西端,坐在下蔡城头那里一动不动,心中却一直难安的赵玖赵官家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了那些‘雷声’是越来越近的;

    其次,他察觉到了代表了王夜叉、傅庆的战场南侧烟尘开始向金军寨中移动;

    最后,他注意到了河中帆船桅杆上的民夫和被战场阻隔的河堤上的宋军似乎并不是在惶恐,反而像是在庆祝什么……

    想到这里,赵玖心中俨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林景默小林学士之前保持沉默的姿态摆在那里,他也不好再擅自开口,扰乱气氛,反而只能依旧保持小心,继续观战而已。

    而下一刻,赵官家心中如百爪挠心,端坐不动不提,却忽然又亲眼见到金军帅旗自营中突出,然后卷起一小股烟尘、扯着两大股烟尘往刘宝身后袭来,也是瞬间骇然,之前的猜测也随之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乃是对城下战局的忧惧!

    不过,事已至此,赵官家情知退无可退,也还是强行忍住,继续‘端坐’观望!

    而不等赵玖思考生死之事,战局却已百转……他本人目视之下,那金军帅旗往刘宝部薄弱处奋力一冲,打通道路后,便直接转向,然后在城头文武、城下官兵们稍显惊愕、继而醒悟的猜度内引着金军残余全军往北面而去。

    似乎这位四太子此番亲自出来,只是想接应这两个猛安回营而已!

    然而,又过了片刻,就在赵官家目瞪口呆之中,那引着大部分残余金军的帅旗居然一刻不停,直接越过金军大寨的营门,然后还往北去……最后,竟然直直向北,一去不复返了!

    可怜赵官家一头雾水,这个过程中始终没想明白金兀术出来这一趟是干嘛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下一瞬间,随着小林学士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以手指向正东面,赵官家扭头去看,只见青天白日之下,金军大营忽然火起,而四面嘈杂喊杀之声不知何时早已经恍恍惚惚变成了确切的欢呼之声!

    赵官家也是瞬间于心中欣喜若狂!

    “臣贺喜陛下!”

    就在此时,位子就在赵官家左侧的御史中丞张浚不顾禁令,直接起身,乃是泪水涟涟,握住赵官家左手,俯首便拜于地上。“两月辛苦,今日竟得此大胜!金军已退,是我军大胜无疑!”

    此言既出,城头上,周围官员、士卒再不犹豫,而是嘈杂一时,他们一面纷纷起身探头观望局势,一面窃窃私语,交流不停……而最后,这些人最终却又将目光锁定在了依旧端坐不动,镇定异常的赵官家身上,城头嘈杂之声也渐渐消失。

    城外一片欢腾,而城头上却一片寂静。

    当此之时,赵玖犹豫了一下,将手从张浚手中抽出,然后缓缓起身,却是在思索如何借此机会再树立形象,收点人心……而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到了昔日淝水之战的谢安,然后很快随之想好了动作和台词。

    然而,当我们的赵官家在龙纛下彻底站起身来,往前一步而已,便当面迎上了城下无数欢呼雀跃的军士!恍惚之中,赵玖又忍不住扶着城垛看了看金军那向北不停的烟尘,又瞅了瞅已经狼藉一片的金军大营,再听着似乎有掺杂着万岁的满耳欢呼声,却是什么台词都忘在脑后了!

    隔了片刻,赵官家终于回过头来,先是对着行在文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却是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将自己的硬翅幞头整个掼在了椅子上,并最终面目狰狞,拼尽全力发出一言:

    “此战胜了!”

    “官家,咱们胜了!”小林学士似乎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俯首落泪而拜,引得身后诸多行在官员纷纷随之下拜称贺。

    第八十三章

    小酌

    天色已晚,下蔡城内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且说,宰相吕好问傍晚便亲自渡河来劳军,但因为担忧金军尚有大股骑军在北,动向不明,所以当日并未大肆宴饮,以犒赏军士。不过到了晚间,几位行在文员却不免禀性难移,再度相聚一堂,借着赵鼎赵大牧的府邸就势小酌一杯,以作压惊。

    “韩良臣今日设伏斩将,居功第一,智勇威武堪比古之名将,勋劳之重,足以加节度使了吧?”众人刚刚饮下第一杯贺胜之酒,还未及私酌,御史中丞张浚张德远便迫不及待开口了。

    “张太尉也须不差,”昔日张浚生死之交,眼下的寿州知州,马上恐怕还要往上爬的赵鼎赵元镇即刻应声不及。“他身上本有观察使职衔,此番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再加上之前孤军戍卫下蔡之功,也足以加节度使。”

    “好了二位。”吕好问可能是这半年来第一次展颜微笑。“事到如今,京东两路官吏清空,连岳飞、张荣之流都成镇抚使,有建节之实无建节之名了,韩张两位有拥立之功的御营大将今日之后又如何呢?此事本是顺理成章,无须多论。”

    张赵二人齐齐起身谢罪,又自罚一杯,方才坐下。

    而二人既坐,吕相公却又主动说了下去:“依我看,当务之急,乃是战后行在去向……总不能真如汪枢相所言,留在寿州不走了吧?而今日临过河前,吏部林茂南(林杞)又问我此事,我也是一时为难。”

    出乎意料,吕好问以下,张、赵、林三个地位最高的文官居然无一人呼应,反而齐齐噤口。

    肯定是要噤口的!

    今日歪打正着在赵官家身前讨了个好彩头的小林学士对吕好问愈发不屑起来,虽说大家愿意捧着你当这个八公山行在的首领,以此来防备李相公,打压汪枢相,可在这种大事上面,却都是各有主见的……其中,赵鼎赵大牧身为寿州知州,巴不得官家就留在寿州呢,那样他这个当日权差遣寿州的小官,岂不是一跃而成开封府尹一般的人物?

    至于小林学士自己,他之前就想的清楚,自己根基浅薄,唯独兄弟颇多,还都在淮南一带做过官的,人脉俱在此处,那若能留在淮南,有自家兄弟子侄在内许多人的帮助,岂不是能在官家身前彻底立足稳妥?

    所以,他小林学士也是暗暗赞同留在寿州的。

    至于张浚,根本不用说话,小林学士都知道这厮是在作何想……无外乎是要以官家心意为主,而官家未表态和授意他之前,这厮是一句话都不愿意露底的。

    而就在小林学士胡思乱想之际,这边眼瞅着气氛不佳,张浚张宪台早已经在私底下踩了一脚身旁胡吃海塞的小兄弟、中书舍人胡寅。

    “可惜,没有捉到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胡明仲被踩了之后,即刻放下手中肉食,开口乱说。“否则必然可以拿来换回二圣……”

    “……”

    “……”

    “我……金军虽败,犹有战力,更兼北面尚有两部大军可做接应,没法冒险追击也是无奈之事。”张浚半日才回过神来,却是无奈至极,赶紧圆场。“便是金军大寨也都要拆了不理会,尸首、伤员也要明日运过河去安置,何谈捉什么金兀术?”

    “说起来,尚不知此战伤亡与斩获如何?”赵鼎也慌忙问及他事。

    “据在下所知,此战轻伤者反而不多,倒是重伤残废者与战死者占了多数,加起来得有两千之众……至于斩获,大约也是类似,不过颇多女真、奚、契丹之属。”胡明仲微微一想,即刻回复。“而汉儿军颇多降服,也有一千之数,这是白日间官家亲自询问点验的。”

    “以一换一,端是大胜!”吕好问欣慰而叹。

    “莫忘了还有之前贸然渡河被剪除的两个猛安,这一战其实前后打掉金军四个完整猛安!”张浚也捻须而叹。“而且不比北面梁山泊那次图谋设计、借地利以多围少,今日此战堪称虎口拔牙,韩良臣委实名将!”

    “岳飞张荣也非平白无能之人。”胡寅复又正色相对。

    “不错!”小林学士终于接了一句嘴。

    “都是官家有识人之明。”吕好问继续打了个哈哈,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且说……官家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什么?明仲如何又有空闲来此?”

    宰相问及官家去向,身为禁中近臣的胡明仲自然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正色相告:“回禀吕相公,今日上午战罢,杨沂中回转,官家便亲自上马巡视战场,检视伤亡、斩获之事;午后日落前复又亲自坐镇金军大营,一面监督拆营,一面当众收拾了营中缴获的战马、盔甲、金银绸缎,然后于目前当众分与各部……”

    “怎么分的?”

    “官家自取其三,余下者再十分,韩世忠部得其五,张俊部得其三,王德、傅庆得其一,杨沂中、呼延通、乔仲福、张景四将再得其一……”

    “分的倒也合情,只是乔仲福、张景居然与杨沂中、呼延通共取,而非与王夜叉、傅庆同列,看来官家还是把当日直属那三千军士的话当真了?”吕好问一时蹙眉。

    “应该是此意。”

    “但还是有些不妥。”吕好问缓缓颔首,复又捻须摇头。“官家不该先取其三的……这倒不是说张韩王等将会为此事而对官家生分,却是说在这些外将眼中,这先取的三岂不是从根本上还要便宜了杨沂中、呼延通、乔仲福、张景诸将?而从今日功劳上来公平讲,御前几将到底是远不如张韩二位的。”言至此处,吕相公微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而若一直如往日那般和光同尘倒也罢了,既然细细计较,你三我四,这三分便显得尴尬了。依我看,武臣那边的分派,官家有个大略即可,没必要牵扯过深、过细……”

    “吕相公误会了。”胡明仲待吕好问说完,便立即严肃以对。“须知,营中缴获也是分类别的,官家今日在营中先取的三分,皆是布帛、铜钱之属,乃是给重伤残废与战死者用作抚恤、安置的,根本未曾过河,便先按照之前点算的伤亡分布悉心分给了诸将,让他们先做保管,军中上下无人不服。而韩良臣率先入大营,却是先把营中存的两千多匹战马尽数取了,官家先时只做不知,后来再分时又提及此事,乃是将战马折算了两分,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分拨,张韩两位皆无话可说。”

    “原来如此。”吕相公略显尴尬,连连颔首。“事情如此曲折,官家又自有决断,倒是我这老朽之人又多想了。不瞒诸位,今日见诸君辅佐官家有此大胜,国家或许有喘息之机,老朽几乎想要请辞……”

    闻得此言,众人赶紧齐齐起身安慰……这个说吕相公在行在总揽朝事,此战也是居功至伟,兵事上的作为居然隐隐超过了李公相;那个说国家尚在风雨飘摇之中,一次大胜不过提振人心时期,距离安稳还远,吕相公当此国难之时,不可轻易弃了国家和官家;便是素来有城府的小林学士最后都恳切称赞,尽说吕相公在八公山这三四月的辛苦。

    很显然,这几位行在要员还是老样子,既希望吕相公继续这么糊涂下去,又希望他继续官运亨通,为大家遮风挡雨……最好能糊里糊涂一直做到公相,再陪着官家兴复两河,重铸江山。

    这样的话,到时候自己几个年轻的、资历浅的,说不得还能在李公相那遮天蔽日的气焰下,跟着做个正经相公呢!

    不过,其中胡寅胡明仲却还是个愣头青,等众人好不容易劝住吕相公,酒席中气氛变得你好我好大家好之后,这厮却又继续正色汇报了下去:

    “好教吕相公知道,官家傍晚分定了赏赐,复又探视了伤员,然后却是让我等自回,他与杨沂中一起带着酒水去寻人饮酒去了,所以我才至此!”

    此言一出,座中登时安静下来。

    “明仲,你之前为何没说?”停了半晌,却是赵鼎赵知州一时没有忍耐的住。

    “之前并无相公过问。”胡寅摊手而对。

    “可是寻张韩二位?”御史中丞张浚紧随其后。

    “并不是……”

    “这倒无妨了。”吕好问一声叹气。“总不能官家次次与大将私下相对时,你我行在文臣却都在别处喝酒吧?既然不是去寻张韩,那是去与御前诸将对饮了吗?”

    “也不是……下官是说,官家找的不止是张韩二位,除了张韩二位外,还有解元、刘宝、王胜以下,一直到军中寻常士卒,皆是今日显眼功臣,足足百余人,一起往淮河上对饮去了!”胡寅赶紧补充完毕。“其中一个诨号叫做李老三的队将,还是我亲自去寻来的……那厮一开始还闹别扭,说今日并无大功,反而死了两个兄弟,并不想来酒席丢脸,最后他主将刘宝亲自过去传了口谕才唤过去的。”

    听完这话,众人反而无语,都觉得身前酒水没了滋味。

    “明仲为何不一次说完?”张浚也分外无奈。

    “明明是元镇兄(赵鼎)打断我的。”胡明仲依旧从容。

    众人愈发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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