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话听着便不好,萧糺里一时慌乱,便赶紧松开马缰,伏地请罪。然而,这位完颜兀术麾下首席猛安却又摇头:“你居然还松开了战马?却不能看你是奚族贵人,又是三太子小丈人的面上饶你了。”
萧糺里愕然抬头,刚要辩解,旁边早有女真谋克阿黎不引数名女真甲士上前,就在蒲卢浑与千余金国骑兵身前亲自按住了此人,并抓着此人的葫芦状铁盔向后扯去。
此时,蒲卢浑方才亲自起身,却连这奚族贵人的面甲都不解开,只是取下自己硬弓,又从对方腰前箭筒中抽出一支女真长簇箭来,然后顺势张弓对准对方眼眶……且说,女真箭矢以箭头长锐、极善破甲闻名,箭头甚至长达五六寸,那萧糺里哪里不知道厉害,只是他再如何奋力挣扎,都根本晃动不开……而蒲卢浑只是随手一松弓弦,箭头便整个没入了身前之人的眼中,后者被射中之后,居然还手脚颤了一颤,才再无动静。
杀了此人,蒲卢浑宛若无事一般重新坐回,却还是牵着马静坐不动,周围各族铁甲骑兵,各自骇然,却是半点都不敢动弹了。
就这样,不过又是片刻,前方奉命去‘拼死抵抗’的两个猛安中的‘汉儿补充兵’见到‘无数’明晃晃的御前班直涌来,气势再度一泄,却是继外围大栅、壕沟之后,终于又丢掉了一层内墙。
韩世忠的中军欢呼雀跃,便在绰号黑龙的王胜指挥下,上前一拥而上,复又奋力推倒了这层泥木构造的矮墙,进一步打开了进军的通道!
而与此同时,居然又一骑飞驰来到下蔡城下,并登上城头,手捧令旗,俯首而拜:
“张太尉,俺家韩统制请再增兵最少一千!还请务必从正面(金军大营西侧)发兵!”
张伯英闻言怒极反笑,却又不言……他倒想看看,这鸟韩五到底有完没完?!今日谁又能说动他发兵?!
“臣御史中丞张浚……”
“张中丞莫要再胡说了!”张俊愤然回身,厉声相对。“我不知道泼韩五在谋划什么,但却知道正面金军大寨防备最为严密,又有两个猛安,兵力极强。此时再撤兵一千,怕是待我军疲惫,完颜兀术便要亲自引中军和这两千金兵奋勇杀出来了……就这几里路,一旦抵挡不住,呈溃败之势,怕是下蔡也要为溃兵所卷,此处也将不保!此处不保,谁人能保?!”
“臣以为张统制所言甚是。”赵鼎也不再犹豫。“官家安危,不可轻掷!”
“臣也以为如此。”王渊也严肃起身朝赵玖俯首。
张浚默然失声。
“张卿……朕说的是张太尉,你过来跟前,朕有话与你说。”赵玖思索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了,却是朝张伯英招手示意。
“官家!臣……”张俊赶紧上前,俯首相对,便要继续劝解,却不料赵官家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也是心中一惊,赶紧双膝跪下。
“张卿察觉到了吗?”赵玖一声叹气,勉力低声相对,然而虽是低声,但在区区城头再无人敢出声的情况下也多有人能听得到。“朕双手若不放在身前膝上,便要颤抖无行的……因为朕今日亲眼见万军相扑,气势逼人,却只是烟尘一片,连一点战况都看不懂,糊里糊涂中,是真怕今日战败死在这里!”
张俊喏喏不敢言,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但朕怕归怕,却也明白,局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胜负都在你和韩卿身上,朕是无用的。”赵官家继续缓缓而言。“你们的争执,朕也不懂。偏偏韩卿又在阵前,朕此时只能指望张卿一个人了,希望张卿还记得当日淝水口言语,无论如何尽量替朕维持一二……张卿,朕真怕死,可也真想打赢这一仗,所以你务必给朕说实话,真的不能应了韩卿吗?”
张俊跪在地上,惶恐失措,又犹豫迟疑,但终于还是咬牙点头:“臣大略猜到,韩五这厮是想借调兵窥得寨中虚实,所以不得不从前线调度……臣现在就让刘宝顺着河堤去寻他,再将督战队改敢死队,全部压上!请官家放心,今日但有臣性命在,必然保官家安泰!”
第七十八章
决战(上)
“竟然真来了吗?”
韩世忠勒马立在战场东侧所对应的那段河堤上,回头看见张俊心腹大将刘宝引着张太尉命根子一般的那支部队沿着河堤匆匆而来,竟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一旁的杨沂中也从打成一锅粥的金军大寨周边收回目光,然后面露惊异之色……原因很简单,同时作为张俊的旧部和赵官家的心腹侍从官,这位杨大郎心里非常清楚,张俊那种老式西军出身的军痞能在正面战场只剩三千多甲士的情况下咬牙把刘宝这支主力部队送来,必然是赵官家亲自开口做的决断,否则张太尉扯着‘保护官家安危’这种至高无上的虎皮作筏,根本无人能驳。
这就好像之前御前班直被派遣过来一样,没有赵官家亲自开口,无人敢调度这支部队来做支援。
而杨沂中的惊异也就在此了——一半自然是惊异张俊居然又被赵官家给安排妥当了;一半却震动于赵官家今日此战的决心。
话说,杨正甫跟着赵玖这么久,自然知道官家落井前后的变化,也晓得外界禁中的种种传言。然而,不知道是因为生性谨慎的缘故,还是接触了太多第一手讯息的缘故,和那些更在意抗金或者扬州之类话题的外臣不同,杨大郎本人内心反而一直存有几分疑虑,引而不发。
而且,这种疑虑是多方面、非单向性的。
其中,既有对赵官家身份的疑惧,也有对赵官家一直以来看重的感激,但也有某种臣子对官家这个身份的天然戒心……譬如说,杨沂中一直觉得,无论赵官家是否改变了基本国策,无论赵官家是否性情大变,可这位官家作为赵氏天子的那种本性自私,却是一直没变的,真到了必要的时候,很难说这位官家能否做到孤注一掷!
故此,今日临战,赵官家此番决然到底是让杨沂中消除了不少戒心。
还是那句话,无论怎么变,怎么说,最起码从杨沂中的角度来说,现在的这个官家总还是有几分让人服气的魄力的。
“韩统制!”
回到眼前,刘宝率本部一千多甲士,从河堤绕行,自战场最西段辛苦赶到最东段,他本人更是骑着一匹马,当先驰到韩世忠身前,匆匆相对。“俺家太尉遣俺来听命,还说是官家口谕亲自调遣……事到如今,统制有啥安排,尽管说来!”
“俺确有一件大事要刘统领去做。”韩世忠此时方从金军营寨收回目光,却是摇头晃脑,吐字清晰,下达了一个很精确的军令。“此时西面下蔡城墙金军大寨正前方,咱们兵力不足,而官家安危才是头等大事,请刘统领率部驰援,往那边援护一二,以防万一……”
闻得此言,杨沂中和刘宝齐齐一怔。
随即,后者更是忍不住在马上拿下头盔,睁着眼睛死死的盯住了身前之人,面露狰狞之色……平心而论,这刘统领是公认的西军悍将,且以性情暴烈闻名,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恰好官比他大、资历比他长、好像武艺也比他强、似乎性格也比他更泼皮,否则今日他便是拼了命也要先把这厮砍了再说!
然而,这不是这么多恰好吗?
所以刘宝努力喘了几口气,到底是忍耐下来,只是在马上抱着头盔追问不及:“韩统制莫不是特意消遣俺?你让俺来支援,却是让俺在酣战之时撤下来,顺着河堤跑一个来回再回本处,却平白失了阵地?”
杨沂中也觉得荒唐,似乎准备进言。
“赶紧走!”韩世忠懒得多言,直接睥睨呵斥。“俺这里马上就要定下胜负,此时官家安危更显重要,不要多问,速速归队!”
刘宝无语至极,却只能将手中头盔恨恨砸到地上,然后转身疾驰而去。
“杨大郎!”韩世忠没有理会刘宝,反而看向了立在地上的杨沂中。
“末将在!”杨沂中不敢怠慢,登时收起万般疑惑,俯首听令。
“金人布置俺已经明白了。”韩世忠语调平静,却又显出几分严肃意味。“俺现在便要动身去准备,杨大郎在此处,务必看好俺的旗帜金鼓,准备传令……待俺从更东面绕过去待位,在更东面举旗朝你示意后,你再观金营动静,若有骑兵出来与王胜交战,便举蓝旗;骑兵全出突到王胜阵后,再举黄旗;等金军骑兵受阻停滞,便举红旗……记住了吗?”
杨沂中连连颔首,却还是咬牙多问了一句:“只要这般便可?”
然而韩世忠理都没理对方,只是居高临下瞥了杨沂中一眼,便兀自顺着河堤匹马东行,身后亲卫更是尽数抛了旗鼓等物,只带着一面韩字将旗,却也专门倒伏着拖在地上随行罢了。
与此同时,河堤内沿的裸露河床之上,那两千被张太尉惦记许久的韩世忠亲军,也就是背嵬军与摧偏军了,也都有样学样,就在杨沂中的紧张不安中将旗鼓之物随意扔掉,各自只带一面小旗而已,随着韩世忠往东而去。
“那一千多甲士又回去了?!”
之前一直在犹豫是否要从正面出击的金兀术攀着将台边缘的木质望台,亲自眺望南面河堤上的部队,却又不禁愕然自问。“这是何意?”
下面的时文彬欲言又止。
“俺知道了。”
当然,金兀术俨然不是什么废物,他自望台上下来,怔了片刻,便已恍然大悟。“外面宋将存心不良,是想通过这般真真假假的调度,来试探俺的中军在何处!”
“学生也是这般想的。”时文彬赶紧颔首。“且刚刚宋军连续从西面战场撤走两部主力,四太子却一直都没有趁机增兵西面,试图突破,怕是宋军将领已然猜疑;而此时若这一部兵马回转,还是没有撞到四太子的增兵,怕是便会彻底明白,东面进展如此迅速,必然是寨内存了伏兵,四太子中军也必然支援到那边过去了……所以,四太子,要不要把中军召回来,或者干脆下令让东面蒲卢浑将军改攻为守?”
第七十九章
决战(中)
且说,金兀术毕竟才二十五六,这一次出征也是初次领兵,和之前碾压式的胜利相比,今日自起床后遭遇的局势着实让他一时间心乱如麻。
然而,回到座中静坐思索片刻后,此人却又握着马鞭摇头不止,且自言自语不停:
“来不及了!两边都来不及了!刚刚俺在上面亲眼看了,东面已经到了最后一层大栅了,宋军这将领这般调度是算准了的,这时候俺若真调走东面兵马只会害了蒲卢浑!不过不要紧,宋军也来不及了,而且他们的来不及更要命,他们顾忌宋国皇帝的安危,把第二拨兵马又送了回去,却来不及再喊去支援东面的……闹了半天,只往东面支援了七八百甲士,依照俺们大金国铁骑的战力来看,胜者怕还是蒲卢浑!”
“那……”
“闹了半日,虚惊一场,依旧坐在这里,等蒲卢浑破敌吧!”完颜兀术一边说一边顺势松了一口气,却又抬着马鞭指指点点。“这便是你们宋人的无能之处了……俺们金国的国主、王子、贵人,从来临阵都是亲自冒着箭矢冲锋,阵上多一贵人,便是多一分战力;宋人倒好,皇帝临阵鼓舞士气,却居然牵制的部队不敢调度,以至于白白分兵来看管他!”
一旁的时文彬犹豫了一下,他本想说眼下军情不明,宋将既然把时机算计的这么准确,说不得有后手……但不知道是出于畏惧还是某种更复杂心理,他在看了眼对方手中的马鞭后,居然没有向金兀术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连连颔首奉承。
“不过,决战将来,也不能在此处不做事情。”金兀术恢复底气后,稍作思索,却是在马扎上抬手一指。“来人,替俺向西面传令,趁着那支兵马没回来,让两个猛安做齐声势,反攻出去,务必替蒲卢浑尽一份力!”
金国军士听命,便在将台上挥舞旗帜发出旗语,并击鼓示意。
而前方金军回头看到旗语,自然比还在河堤上辛苦撤回的刘宝要快,却是不顾战场狼藉只能步战,也不顾早间至此饥肠辘辘,便在两名猛安的亲自带领下越过外围矮墙,步行反冲出去!
且说,宋军此时阵前不到三千之众(两千原本的兵马,和数百张俊支援上去的亲卫),且多已疲敝,而金军两千不到陡然杀出,却是让宋军猝不及防,几乎肉眼可见,战线便向后渐渐偏移而去。而随着战线后撤,宋军那种对金军天然畏惧,也是瞬间爆出,不少人狼狈西走,试图去做逃兵。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本来应该在后方维持阵线督战队早已经挤上了前线,根本无法起到督导作用,却是使得局势瞬间大坏!
另一边,下蔡城城门楼上,赵官家以下,一众文武目睹这一幕,也都目瞪口呆……按照他们刚刚对各种讯息的理解,刘宝离开之所以危险,乃是因为大家担心刘宝一走,金兀术就会派出他的最精锐的中军生力军,然后三个猛安合力从正面反攻。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金兀术根本没有派出援军,张俊还派出了自己的亲卫的情况下,仅仅是两个鏖战了一早晨的金军猛安(千人队)自己顶着饥饿仓促反扑,便足以动摇局势!
这个时候,除了感慨一句,宋金两军之间的战力差距,依然是有巨大鸿沟的,似乎也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便是感慨这些,此时似乎都显得不合时宜了。
“臣……臣!”当此之时,城头之上,不用任何文臣开口苛责,张俊自己就已经满头大汗,却赶紧朝赵官家下跪请战。“官家,城中虽再无甲士,寻常皮甲的军士却不少,臣现在就再领几百人下去,亲自领着督战,但凡前线这群货色还能认得臣,便一定能拖到刘宝回援,绝不使官家陷入险地!”
一身大红袍加硬翅幞头的赵玖端坐在椅子上,张口欲言,却口干舌燥,以至于话语虽畅,却声音极小,只能抬起下巴示意对方靠近。
张俊见状赶紧膝行上前两步,低头一听,便看向了王渊:“王都统,官家说,此时下面的部队多是河南行营来的,让你一起下去,随我督战!”
王渊到底是上过战场,赶紧起身俯首听令,甚至竟隐约有了几分振奋之意。
而张王二人刚要一起起身下去,却不料赵玖复又开口,张俊不敢怠慢,再度贴过去俯首倾听,然后居然一怔,方才扭头正色言道:
“官家有口谕,留下几名武士整顿秩序,除张俊、王渊二将外,城上文武,有敢擅自喧哗者、离座者,自御史中丞与玉堂学士以下,皆可斩!”
原本已经骚动起来的城头一时骇然,却是瞬间寂静无声。
春风微微鼓动旗帜,淮河水拍打北岸不及,下方烟尘滚滚,三千不到的宋军甲士且战且退,喊杀声也渐渐逼近,但随着张王二人匆匆下城,带着一群皮甲装备的军士迎了上去,战线居然一时止在了距离城头不过大半里路的位置!
不过,好在刘宝见到此面局势,不敢怠慢,仓促转回,两面夹击之下,虽然不能做到压制,却也控制住了局面,咬住了这股金军。
战事一波而起,旋即落下,似乎再度僵持了下来。
背后已经湿透的赵官家茫然去看身前战场更远方位置,却还是只觉得一团乱麻,什么都弄不清楚,便干脆叹了口气,继续瘫坐在椅子上。
而就在这时,战场的最东端,金军大寨东面方向垂直的河堤上,杨沂中尚未来得及等到更东面韩世忠就位的举旗示意,便猛然听到正北方一阵喧哗欢呼之声,俨然是韩世忠爱将王胜率部拔出了最后一层大栅!
“上马!”
跟外界欢呼喧哗一片形成鲜明对比的东寨营盘内,蒲卢浑忽然轻声下令,然后翻身上马,两个猛安、实际数量不过一千五百的铁甲骑兵自然听不清声音,但眼见着蒲卢浑上马,却也立即随之整齐翻身上马。
“举旗!”
坐在马上的蒲卢浑被面甲遮住,声音依旧瓮声瓮气,却是再度挥手示意。
随即,旁边一名亲卫忽然举起一面简单而又粗犷的大旗来,旗帜黄底黑线,上面赫然绣着一只巨大的乌鹊。
而见到此大旗举起,数千骑兵前面原本立着的一面连续不断、制作精美的黄色帷帐,却是瞬间被早有准备的步卒推倒,帷帐既然倒下,蒲卢浑与王胜部便再无遮掩,而蒲卢浑也再三挥手,率先勒马前行,踩着这精美帷帐缓缓提速。
到此为止,外面大堤高地上的杨沂中终于等到了更东面韩世忠的将旗举起,也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如雷鸣一般的轰隆忽然传来,杨沂中愕然抬头,目下可见,一支装扮足以让无数宋军胆寒的骑兵忽然自东面大寨突出,却是不顾一切,瞬间便将自己狠狠凿入了绰号黑龙的王胜部与那些御前班直组成的甲士阵中!
仅仅是一凿,前者坠马而死的骑士便颇为不少,但后者却是瞬间难当,死伤无数!
伴随着这注定牵扯到无数血腥记忆的冲锋,杨大郎再不敢犹豫,也不能再保持往日深沉与矜持,而是奋力嘶吼下令:
“速速举起蓝旗!举旗!!”
第八十章
决战(下)
金军骑兵刚刚冲出来,蓝旗便已经按时举起,但对于早已经得到韩世忠吩咐的最前线指挥官王胜来说,依然还是觉得太迟。
实际上,金军那一凿之下,王胜便已经目眦欲裂,回头见到蓝旗举起,更是忙不迭下令,让手下两名副将岳超、董旻按照计划各自率千人向两翼裂开,自己率剩下的千余人狼狈往东而走。
这是典型的诱敌深入,两面包抄之策。
然而,事情想得总是很完美,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的……王胜虽然下令并付诸行动,但大寨前线支援来的御前班直也好,韩世忠中军各部也罢,随着金军一凿带来的巨量伤亡根本就已经失控。故此,听到王胜在稍远地方鸣金示意,岳超和董旻二将齐齐后撤,却惊讶发现各自旗帜居然被金军骑兵给碾到了同一侧!
所谓两翼回转包抄,登时成了笑话。
当然,事到如此,这种设想也根本无所谓了。因为随着三面将旗一起后撤,当前又有金军铁甲骑士凿出,王胜部居前的部分一时纷乱之下,根本就是彻底失了约束,无数兵马丢盔弃甲,相互裹挟,分成小股瞬间炸裂,任由金人在后追逐砍杀射猎。
很显然,正如无数次与金人作战后获得的经验一样,所谓预定好的诈败诱敌之策,几乎都会成为真正溃败之势。
之所以说是几乎,乃是因为王胜本部在最后方,也就是最东面位置,到底没有受到太大伤亡,再加上王胜本人素来有威望,所以这一小半约一千有余的部队并未彻底失控,他们尚能保持着阵型,维持着兵甲器械跟着王胜一起向东狂奔……不过豕突狼奔之态已经无疑。
回到眼前,蒲卢浑以逸待劳,以骑对步,一千五百铁骑奋勇一冲之下,便让大营东侧三千宋军甲士几乎崩溃,但与中军处遥遥观望以至于狂喜大笑的金兀术不同,他本人却并未为之有丝毫怠慢。恰恰相反,待这一凿奏效之后,这名完颜兀术麾下的首席猛安居中稍微一盼,看清周围局势后,便无丝毫犹豫,而是再度下令全军集合,一起追击前方唯一还能保持些许紧凑阵型的王胜部。
这是一个优秀骑兵将领负责任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步兵千余人,背对几乎相同数量骑兵狼狈而走,偏偏还勉强保持建制,与此同时,骑兵却已经突出营寨的封锁进入旷野,本当扫荡营寨周边保持建制的大股敌军。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甚至出于人类兽性的本能,蒲卢浑都没有理由放过这股背对自己逃窜的宋军。
于是乎,随着蒲卢浑微微抬手示意,那面乌鹊旗便在战场中心奋力摇晃,引得一击得手的女真骑兵们呼喊怪叫,纷纷放弃了对前线两翼溃散宋军的砍杀,并再度往旗下集合以充足阵型。
旋即,便随着那面旗帜第二次缓缓提速,继续向东轰隆隆而去!
河堤上,杨沂中不敢有半点怠慢,但也不敢有丝毫违背韩世忠安排的举止,他翻身上马亲自执旗翘首,死死盯着身前情形,待到金军骑兵再度启动,整个尾巴彻底脱离了营寨范畴后,方才不再犹豫,亲自摇动了第二面黄旗。
黄旗既摇,头盔都已经被颠掉的王胜远远望见,便立即在马上回头,却不由面露苦笑……金军大队骑兵就咬在后面,他这千余好儿郎基本还是步兵,逃窜之中,恐怕立刻就要受一遭背冲,死伤惨重,哪里还能如计划中那般做出什么得力的战术动作?能逃命便不错了。
当然了,身上纹着九条黑龙的王胜毕竟是韩世忠的中军心腹大将,从军十余载,随着韩世忠走南闯北,决断、勇气都还是有的。再加上他早早知晓安排,心里比谁都清楚一线胜机到底在何处。所以,无奈之下,这王黑龙到底是咬牙忍住诸般心思,继续伏在马上缓步引导着全军向前,往预定位置而去。
而这个过程中,金军骑兵早已追上,惨叫声由远及近,王胜伏在马上,眼泪顺势而下,几乎沿着马鬃串成线,却连头都不敢回。一直硬撑到预定地点,方才奋力勒马转弯,乃是带着旗帜,引着残部,向北面闪去!
金军骑兵冲势不减,之前围攻东面营寨的最后一支成建制宋军步卒亦遭重创,那王字大旗下的王姓大将作为东面围攻主将,也彻底失措,偏移战场……完全可以说,随着金军再度冲锋成功,他们已经彻底扫除了今日早间东面的突袭围攻之敌!
而经此二冲得手,便是素来冷面冷言的蒲卢浑也浑身颤抖,忍不住在马上大声长啸,只觉两月来的憋闷几乎一扫而空。
然而,就在下一刻,当金军大队骑兵随着战马的惯性继续往东甩过去,准备从更东侧就势向北包抄王胜之时……忽然间,金军赫然发现,随着王胜的北走,就在战场东侧边缘位置,却露出了一个早有准备的弓弩兵阵地!
金军只顾追击,猝不及防之下,根本就是把自己的侧面平白向这些弓弩手露了出来!
没错,这一军正是韩世忠麾下的摧偏军,人数名义上是两千,其实定额一千两百稍虚,几乎全用硬弓大弩,为首主将唤做解元,乃是韩世忠同乡出身,亦是韩世忠麾下资历最老一将。此人在韩世忠麾下,恰如王贵在岳飞麾下一般。故此,此军之精锐敢战、赏赐待遇、装备军械,皆不用多言。
而解元眼见着王胜拼却了无数儿郎性命,方才完成诱敌任务,也是根本不用犹豫,一面亲自抬起手中克敌弓,一面让身侧近卫挥动自己的那面旗帜,直接下令放箭。
一时间,排成一线、错落有致的摧偏军一起发动,腰弩、双飞弩、神臂弓,还有韩世忠根据神臂弓自己研发的克敌弓,甚至还有一面床子弩,几乎一起平平攒射,却是千矢齐发于一瞬之间!
说是千矢齐发,似乎不如万箭齐发听起来有气势,但近距离对着毫无防备的骑兵侧翼齐射,杀伤又是何等惊人?
更不用说,此时金军尚未来得及消化宋军工匠的甲胄技术,虽然人人披甲,可战马却是很少带甲胄的,而若披甲骑兵疾驰之中战马中箭扑倒,骑士又岂能侥幸?故此,随着这一轮其实本就针对战马的千余箭矢射出,暴露在摧偏军阵前的金军骑兵便立即人仰马翻于血泊之上!
只能说,战马的出血量与受伤后的折腾,比起金军骑士本身的挣扎刺激多了。
而当此情形,前方战马嘶鸣,伤员哀嚎,偏偏后方金军骑兵根本收不住马势,甚至更后方还有人在继续怪叫,呼啸冲锋,却是又造成了一定踩踏之势。
就这样,摧偏军隐藏至此,蓄力一击,仅仅是一轮齐射,便在一个照面内造成了至少两三百金军骑兵的减员!
然而,慌乱之下,金军由于猝然受袭,死伤惨重,但蒲卢浑愤怒之余却依然保持了镇定,他第一个勒马而定,并在一眼确定战场形势后亲自夺来那面乌鹊大旗,将旗帜头部闪闪发光的矛头向正东面微微沉下一个幅度,然后便亲自持旗向东,引导骑兵……俨然是要灭掉这股胆大包天的宋军!
毕竟,在他看来,虽然宋军这番安排堪称绝妙,但问题在于那王姓大将诱敌途中诈败变真败……失了步兵援护与包抄,却也徒劳让这支精锐弓弩军平白送了性命!
与此同时,按照计划,摧偏军本可就势离开,但刚刚目睹了金军骑兵在前方肆意杀戮韩世忠部中军的解元解善长(解元字)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位韩世忠最信重的心腹在亲自用克敌弓射出一矢后,眼见着金军毫不动摇,反而即刻调整往自己阵地上而来,也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恰恰相反,当此之时,解元眼角一瞥,看见远处河堤高地上红旗摇动,却居然低下头来,不顾金军逼近,从容踩踏发力,给克敌弓上了第二支弩矢(克敌弓与神臂弓都是弩),然后再度平平抬起,并朝身侧执旗近卫努嘴示意。
话说,此时已经有不少金军骑士按照命令冲到距离摧偏军阵地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正准备射箭,而见此情形,有人咬牙奋勇向前,一面射箭一面成功踩踏到了宋军阵地之上,有人却几乎惊骇欲死,连弓箭都不用,便转身欲逃!
不管如何,随着带着摧偏二字的军旗向正前方挥舞落下,宋军第二轮齐射终于还是成功射出……虽然效果远不如第一轮,但还是给原本总数也不过一千五百骑的金军再度带来了堪称巨大的战场减员,并终于让金军骑兵的势头二次止住!
话说,前面自寨中突出来时那一次强冲硬凿,两次被弓弩齐射,金军骑兵又不是神仙,到此为止,可战之力已经下降到勉强千数而已,换做是宋军骑兵,早就溃了……唯独,金军到底善于苦战,又讲究一个军法严密,竟然还是在因为战马中箭不得已换了一马的蒲卢浑指挥下继续向前……军官们指挥若定,斩杀妄自后退者,普通骑士踩着同袍与那些坐骑混杂的血水,试图逼上前去,将这支让他们恨之入骨的弓弩精锐彻底践踏成泥。
弓弩阵地上,明知道不可能有第三轮骑射的摧偏军也开始有人动摇,但战场上唯二军旗下的摧偏军主将解元依旧面不改色,却是在千众瞩目之下,兀自弃了弓矢,拔刀跃出阵地,引亲卫向前肉搏,而摧偏军军旗自然旋即跟上……周围军士见状,士气大振之余,也纷纷效仿!
非只如此,更北面的位置,王胜的军旗不知为何,居然也在回转。
区区一将,一句话不说,只是拔刀向前,便居然让一支弓弩军在骑兵前立住了阵脚!
蒲卢浑看得此将,复又想起那日在河中见识,也是怒极反笑,复又亲自提马,执旗如夹枪,准备亲自往此处来取此人!
且不提二将如何振作,莫忘了,其实早在金军挨了第一轮箭雨之时,遥遥望见金军冲势止住的杨沂中杨大郎便已经迫不及待晃动起了手中红旗!
解元之所以如此镇定与奋勇,便是他心知肚明,红旗既摇动,他的兄长韩世忠就会即刻到来。而韩世忠既然马上到来,那在敌军只有区区千人规模的限制下,按照他解将军二十年的从军经验,这天下便无不可解之战!
果然,蒲卢浑刚刚亲自来到前线,尚未与那宋将将领接战,便本能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然后面色大变……之前的王胜拼死将金军头部转向北侧;然后摧偏军两次攒射,造成金军巨大死伤;宋军将领出众的勇气;再加上战场上只有金军自己才有成建制骑兵的错觉……却是让这名沙场宿将忽略了某些本该早些察觉轻微的动静。
而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对以后,蒲卢浑却惊愕发现,战场正南方,一支应该是一直藏在河堤后的骑兵已然越过河堤来到了平地之上,并且早已经提速完成!
而且和之前对王胜、解元的懵懂无知不同,这支大约只有七八百人的骑兵当先两面旗,一面韩字大旗,一面背嵬军旗,蒲卢浑却是一望便知根底:
其中,背嵬乃是西夏人对亲卫的称呼,具体是因为西夏亲卫骑兵常常需要背着盾牌随行护卫主将,还是需要背着酒壶随时以作赏赐而得名已经不清楚了,但宋军与西夏军交战无数,渐渐受到了文化侵染,以此来命名亲军骑兵乃是寻常事,蒲卢浑与宋军交战无数,自然明白背嵬之意!
至于韩字将旗,不用说都知道,必然是宋军两位实际上的主帅之一,韩世忠亲自来了!
而韩世忠天下名将,背嵬军又素来是一军精华……蒲卢浑即便是再勇猛,再自以为傲,也不至于看轻了来敌。更不用说,此时宋军骑兵已经提起速度,而金军骑兵又被算计成功,被活活卡在这摧偏军的阵前,一时难以回转。
不过,当此之时,蒲卢浑也算是当机立断,他回头一望,看见身后一将,却是不顾一切,奋力大呼:“阿黎不!”
“末将在!”阿黎不如何不知道眼下危急,也是马上应声。
“领你自己的谋克,还有之前分给你指挥的萧糺里两个谋克,与俺向南面顶上去!”蒲卢浑声嘶力竭。
阿黎不本能向南一望,他情知韩世忠大名,更知道韩世忠八百骑已经提速完成,此时自家猛安让他带三个谋克迎敌,根本就是让他去做肉盾之意……然而,战场之上根本由不得半点犹豫,出于一名出色军人的意志,他也只不过就是本能一望罢了,便即刻号令自己所领三个谋克,奋力向南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