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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种军队,要是能在夜袭战中贯彻到底就怪了!

    城头上,观战的些许行在要员神色各异,大部分人懵懵懂懂,依然还在为眼下数万人近距离金戈铁马般的交战而震动,为外围小寨的陷落而兴奋,只有少部分人可能是这些日子恶补了不少知识,见识了一点军旅常识,却是敏感注意到了这一幕,以至于面露忧色。

    但此时,张俊偷眼去看,却发现赵官家依旧是一动未动,既没有振奋也没有忧虑,也只能心中感叹一声官家好定力,然后便让旁边士卒挥舞旗帜,发布军令。

    随着城头上的旗帜挥舞,又一批足足数百人的精锐甲士从城内涌出,却正是张太尉的亲卫部队,但这支部队根本没有参与到攻城,反而是涌上前去充当了督战队,一面当场计点军功,一面却将一股股试图就势撤下来的军队给重新驱赶了回去!

    数名试图讲价还价的军痞,更是当场被斩首示众!

    很显然,身为现场两位指挥官之一的张太尉比谁都清楚宋军的德行,所以早有准备。

    而此举一出,攻势再起,城上城下气氛几乎是瞬间为之一肃,张俊也再度扭头去偷看,却发现赵官家还是面色从容,甚至回首微笑:“张卿看朕数次是何意?莫非也觉得朕这身衣服鲜艳的过分了吗?”

    张俊赶紧俯首请罪:“臣冒昧……臣是想官家可有指示?”

    “你与韩卿尽力去做便是,朕但坐此处观二位破敌。”赵官家轻描淡写道,俨然皇家风度。

    和周围早已经被督战队出现而进入麻木姿态的文武一样,张太尉见状也是一时心折,便应声起身,然后专心于城外战局。

    且说,赵官家如此姿态,真不是什么镇定自若,恰恰相反,这其实更像是某种无能为力的表现:

    首先,赵玖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的临阵改期而存了心理准备;

    其次,赵玖心知肚明,想要对宋军中种种弊端进行整饬需要的是稳定的后方、严整的士气,以及合理而持久的军律,而眼下奢谈这些还是太早……再说了,眼下这幅场景,总比之前见到金军吓得跳淮河要强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相对于城头上诸多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坐着观战的人,赵玖基于某种现代道德的本能,却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到底是没有资格点评前方正在拿命搏杀的军士们的……他可以诛杀逃兵整顿士气,可以坐在城头当人形旗帜,但那是他发挥最大作用的方式,却不是他自以为是的资本。

    当然了,刘光世那件事除外,那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想宰了一个人,而且付诸于实践。恰如他面对张永珍最后的坦诚时,真的是忽然悲从中来一般。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无论赵玖秉持着多么伟大和高尚的情操,他也始终难真切感受到下面宋军士卒们的真实心态……须知道,这可是在主动围攻金军大寨,和一年前的靖康之变相比,很多人尚觉得是在梦中!

    至于金军的心态,赵玖就更加感受不到了。

    “汉狗竟敢出城攻俺?!今日竟能见宋狗主动来攻俺?!”

    金军大营正中的夯土将台上,刚刚起床的金兀术连甲胄都未来得及披挂,却正在语无伦次,放肆发作,其人手中鞭子抽的啪啪响,无数旗杆、兵器架、帐帷都遭了殃,而周围幕僚、书吏,甚至侍卫早就一个比一个躲得远了。

    而与此同时,无数宋军甲士早已经踏平周边小寨,正如黑褐色的淮河水一般分成波浪,向金军核心大寨扑来!

    话说,由不得四太子如此心态失衡,因为他今日绝不只是遭遇到了宋军强攻那么简单,而是说,他在完颜挞懒、三兄完颜讹里朵的政治压力、以及梁山泊大败的军事压力下,近乎于最后尝试的谋划被对方彻底看破……没错,韩世忠的判断一点都没错,此时阿里与讹鲁补两个金军万户应该正引军在北面集结,准备从北淝水上游的阚潭镇渡河,转顺昌府突袭光州呢!

    那么此时宋军在这个绝妙时机来袭,金兀术哪里还不懂?对方分明是在告诉他,我们早就猜到你要干吗,而且早有准备!现在,正要绝了你的念想!

    如此情境下,望着自下蔡城中涌出、且数量极不正常的甲士,素来骄傲的金兀术心情能不糟糕吗?

    这种被人看破一切,且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简直是一种羞辱!

    “四太子!”

    一骑沿着中军营帐中宽阔的大道飞驰而来,见此情形远远便呼。“俺们猛安遣俺来问四太子,到底要做何处置?”

    “蒲卢浑从了几十年的军,是俺麾下最亲近信重,也是最勇猛善战的猛安,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置吗?”金兀术勃然大怒。“真被宋人的突袭给弄昏头了?区区突袭,也需要俺来下令?!其余四个猛安怎么没来问?!”

    “四太子!”骑士见状更不敢靠近,只是继续远远相对。“俺们猛安的意思是,这一战是要守,还是要攻?是要平,还是要胜?!”

    完颜兀术微微一怔,旋即在将台上大笑:“俺就知道蒲卢浑是个好样的,不比他人!你回去告诉他,既然他这么想立功,俺也不拦着,中军骑兵千人也调入东寨给他,若此战能胜,俺回去拼了自己定好的元帅不能当,也要抬举他当个万户!”

    骑士受意,立即打马而走,而中军处的诸多谋克闻得这个命令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迅速集合,往营盘东面的蒲卢浑防地而去。

    待众人一走,中军营盘一空,完颜兀术陡然神清气爽,先是在将台上寻个被自己踢翻的马扎摆正端坐,然后复又呼喊周围人上前:

    “来来来,将几案摆上来,俺见着对面城头挂起了龙纛,必然是宋国新皇帝坐到了那儿吃酒,也与俺摆上酒肉,观儿郎们破敌!”

    周围人轰然应诺。

    须知道,中军大营这里,少的了什么都少不了完颜兀术的一顿饭,更何况本是清晨,若非宋军猝然来袭,怕是正该用饭,于是须臾片刻,便有一桌酒菜摆上将台。

    而金兀术刚要动筷,却又陡然觉得无趣,左顾右盼一番后,便指向周围畏缩一人:

    “时参军,对面宋国皇帝必然有无数臣子陪同捧场,此时各处军官都在前面应敌,你来陪俺喝几杯!”

    且说,初春时节,却因为遭此突袭只穿着一件交领夹衫出来的时文彬正在哆哆嗦嗦,但他接触金兀术许久,早已经晓得对方脾气,闻言哪里敢怠慢?便马上强颜欢笑,上前在侧面小心坐下,并主动执壶:

    “俺来为四太子斟酒!”

    第七十五章

    观战(下)

    “宋人自以为是!”金兀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继而重重将酒杯砸在案上,便不顾前线不到千余步的距离正在死战,居然指天画地起来。“他们以为窥破俺的计策,以为算计的万全,以为抓住一线战机,却注定是要自讨苦吃,这苦了俺快两月的淮河也要从今日破了!”

    “是是是!四太子所言极是!”

    时文彬嘴上利索,心中却颇为无语,你当日领着两万多人快两个月都未曾过淮河半步,下蔡城也未曾进得,只是不停损兵折将,如今临走耍花枪被赵官家窥破,引来宋军无数甲士反扑,眼瞅着周围不下一两万来打你五六千兵,你的骑兵却俱被堵在寨中难以脱身,为何反而敢说今日破了淮河?

    “时参军不信俺是不是?”金兀术拿住腰板,只是斜眼一瞥,便忍不住冷笑一声。

    随着这句言语,一阵波涛般的喊杀声忽然从四面齐齐涌起,俨然是最核心的中心营盘开始接战,时文彬怔了一怔,方才要起身解释。

    “你要敢说一句信,俺先打断你的狗腿!”喊杀声中,金兀术看都不看四面,只是继续盯着眼前人冷笑,却又点了点空空如也的酒杯。

    时文彬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就势为对方继续斟酒,并咬牙大声说了句真心话:“回禀四太子,我不懂军事,确实疑惑!”

    “不是你老时不懂军事。”金兀术再度举杯失笑,轻啜了一口酒水后方才在震天的喊杀声与金戈声中大声笑道。“军事算什么东西?读几本兵书,耍些花枪,都不如战场上、军营中熬几个月……俺问你,你现在四下看看,能一眼分辨出俺们金国跟宋国的旗帜号令吗?能心里估算出个兵力吗?知道哪里该上弓矢,哪里该上长枪,哪里该上大盾吗?”

    时文彬闻言四下相顾,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对战局一目了然,且有一番发自内心的评估……譬如说,他看到正西面对着下蔡城方向的防守最吃力,因为彼处宋军甲士最多、喊杀声最大,不过由于聚集的军士过多反而显得杂乱,俨然是宋军将领想在那位年轻的赵官家身前施展身手,却又不免争功;又譬如说,北面攻势最缓,却多起火处与劲弩声,远远望去还有人在外围抛洒什么事物、挖掘壕沟,似乎是刻意压制,不求进展……细细一想,应该是宋军自知难以吞下整个金军部队,所以预留了一面让金人逃窜的通道,却又想留下金人战马,以防金人反扑!

    总而言之,时文彬四下一看,惊觉自己懂得如此多之余,也是一时骇然,莫非自己也是个名将种子?

    “老时你是个读书人,懂得多;年纪也大,见识的也多;如今又在俺中军帐中处理文字,参与军议,所谓那啥……高屋建瓴……再加上去了之前那种酸气,自然是一下子便能通寻常军务。”金兀术四下指点,侃侃而谈。

    “都是四太子栽培!”时文彬赶紧俯首。

    “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啥栽培不栽培的?”金兀术笑的更肆意了。“所以老时,俺只问你,既然你懂军事,为啥还会疑惑俺的话呢?”

    时文彬当然无言以对。

    “因为你是宋人!”金兀术随手将半杯酒水泼到了对方脸上,然后放肆大笑。“这就跟对面的宋国新皇帝一般,虽然这两个月干得不赖,让俺都多少有几分棋逢对手的感觉,可临到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贪心,犯了这种天大的错……老时,你们宋人根本不懂俺们女真人的利害!倒酒!”

    时文彬怔了怔,赶紧擦去脸上酒水,然后为对方小心斟酒:“请四太子指教。”

    “你是真想听,还是见俺一个人喝酒,想奉承俺?”

    “学生……我是真想听。”时文彬小心捧杯递上,恳切言道。“一来,我是真想知道,为啥子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二来,我家人都在沂水,此番又没了退路,巴不得四太子今日反胜,只是着实不懂眼下局势为何能反胜?”

    金兀术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复又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老时且坐。”

    “喏!”

    “其实今日为何能反胜的道理,你刚刚差点已经替俺说出来了。”完颜兀术放下酒杯,依旧恣意而笑。“你说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

    “不错!”

    “其实是反过来的,俺们大金国是屡胜屡战,所以才能屡战屡胜!”金兀术昂然言道。

    “学生不懂。”愕然之中,时文彬居然将金兀术最讨厌的称呼给用上了。

    “你当然不懂。”金兀术睥睨言道。“一开始俺父皇自辽东山窝子里出来的时候,固然是天纵英才,一代天骄般的人物,所谓远近归心,内外一体,可一朝反辽,也不过两千五百兵……须知道,万户阿里将军当日便是这两千五百兵中最次等的士卒,俗名唤做阿里喜的辅兵罢了……然而出河店三千破七千,黄龙府两万破十万,前后七年,以小搏大,如狼吞虎,尽取辽地;再然后,四年破宋,尽吞两河之地的事情,你自然都知道!时文彬!”

    “学生在!”

    “俺问你,假设你是一女真人,经历了这么多,会觉得自己公平一战下会被区区两倍人马击败吗?”金兀术昂然追问。“哪怕俺们的骑兵被他们堵在营寨中,猝不及防只能步战守寨?”

    时文彬刚要做答,却不料完颜兀术忽然拍案,竟自问自答起来:

    “绝对不会!因为你们宋人屡战屡败,所以一冲之下,一旦不能得势,便会惶恐忧惧,继而阵型溃散,以至于为保性命,各自为战;而俺们金人,一冲之下,即便不能得胜,虽然死伤惨重,犹然会听从号令,万众一心,虽十人亦可成队,努力再战!于是,每次作战,便是你们能得势多次,可一旦失势,便会大溃,而俺们虽然失势多次,但只要咬牙拼命,总能在最后一举成功!”

    时文彬愕然不语。

    “时参军!”完颜兀术一番话说出来,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女真人也是人!宋人也是人!譬如你与俺,都不过是匹夫罢了!但俺之所以能在这里将你的生死视为玩物,便是因为俺们女真人结成军队后,连胜了十几年,早已得了天命,不可抑制!而你们宋人却连败了数年,皇帝都送到北面当奴婢了,自然天命衰弱……那日俺在淮河之上便曾想,如此大好河山,咋能交给你们南面这些酸腐之人来用?你且看着吧,这大宋,俺完颜兀术灭定了!”

    时文彬依旧低头不语。

    而随着时间流逝,清晨的淮河波浪声中,原本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非但没有进一步逼近,反而渐渐衰弱,很显然,宋军在第一波声势浩大的围攻之后,很快便受阻于核心营盘四面最外围的那层栅栏……这似乎正验证了金兀术的言语,宋军不能持久,不善攻坚苦战。

    不过,仅仅是片刻后,随着一阵欢呼声不合时宜的传来,时文彬出于本能,陡然就向东面侧身看去,便是完颜兀术也不禁蹙眉回身,然后再度勃然大怒:“来个人,却替俺问问蒲卢浑,俺将自己亲军都给他了,他到底在干吗?如何便让宋人这么快便拽倒了外层栅栏?!”

    第七十六章

    临战(上)

    “四太子,末将阿黎不奉俺家猛安之命前来回话,却要俺先问四太子三句话!”

    随着金兀术派出的使者匆匆折返,一名蒲卢浑麾下谋克(百夫长)兼副将也来到将台之下,只见此人胯下一匹大马,身着铁甲、负着大弓,面带牛皮罩甲,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身装扮跟金兀术那带着起床气的装扮实在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此人既然来到,却是未下马便遥遥拱手相呼,声音瓮声瓮气。“不知四太子愿不愿听?”

    “讲来俺听!”完颜兀术在将台上站起身来,抬起下巴微微示意,但怒气俨然未消。

    “第一个话,是不是四太子要的胜?”那副将正色问道。

    对此,完颜兀术却只是冷哼一声。

    “第二个话,既然要胜,那要不要攻出去?”副将继续追问。“既然要攻出去,是马军好还是步军好?而眼下情形,咱们被仓促堵在寨中,失了先机,马军又如何能攻出去?”

    这下子,兀术忽然转怒为笑。

    “第三个话,俺家猛安说,接下来他还想让军士稍微用些干粮,然后坐视宋军为俺们填平东面壕沟、推倒内里矮墙与最后一层大栅,不知到时候四太子还要不要继续派人来问?”这阿黎不见到金兀术会意而笑,便兀自甩下第三句话,也不等回复便匆匆打马而回了。

    金兀术喜上眉梢,复又回过头来,对着时文彬抬起下巴质问:“如何,俺们女真儿郎可是正如俺刚刚说的那般?你与俺说实话,你们汉人中莫说此时,便是自古以来可曾有如蒲卢浑这般英雄人物?”

    时文彬原本也颇受震动,但闻得此言,却明显欲言又止。

    “果然是有的吗?”金兀术倒也不气,而是重新坐下,开始继续用饭。

    “确实是有的,但只是个汉化的契丹将军,说是汉人也无妨的那种。”时文彬勉力笑道。“但也是唐时的故事了,刚刚阿黎不将军一开口,学生就想到了……”

    “甭管契丹还是唐时,说来便是。”

    “此时情形与当年唐时名将李光弼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围攻时颇像……”时文彬缓缓言道。“也是敌众我寡,也是被四面困于营中,也是主帅端坐将台,却见麾下一大将主管一面,竟然坐视敌人来攻而不发力,李光弼问此人,此人也说任敌填平壕沟,推倒栅栏,正好引兵攻出去!”

    “成了吗?”金兀术微微好奇。

    “成了!”时文彬不敢延误,即刻答道。“但很险。因为一旦如此,战役胜负便系于那将能否一口气突出,便是将胜负系于一线之上,所以那一役,便是李光弼也犹豫再三,屡次遣人询问。不过最终李光弼还是信了那将军,最后也还是成了……”

    “那不就得了,你们汉人都能成,俺们女真人就必然能成!”金兀术昂然而答。“而且俺绝没有那什么姓李的那般小气……你且看着,今日俺绝不会再派人问蒲卢浑一声!”

    “四太子豪气过人。”时文彬小心翼翼。“不过四太子,既然蒲卢浑将军意图开门迎敌,彼时说不得有混战卷入营中,你要不要先着甲完备、寻来坐骑,再来用餐,也是以防万一之意?”

    “着什么甲,防什么万一?便是真有万一,东寨那里如何不能抵挡?竟能让宋军攻杀到此处?来来来,为俺斟酒!”金兀术不屑一顾。

    时文彬无奈,只能连连颔首不及,继续伺候对方饮酒。

    话说,金兀术猖狂如此,几分是多年来养成的真正骄狂性情,几分是故作姿态安定人心,莫说时文彬,便是这位金国四太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战事忽然爆发,绝大多数金军直接被从床上喊起,连饭都来不及吃就仓促迎战,又是四面受敌,这种时候,身为主帅,金兀术也根本无法做到指挥若定,如臂使指……实际上,当此之时,他也只能倚靠手下军官、依凭着核心营盘各自为战罢了。

    当然了,金人久胜之军,士气盎然,坚信坚持下去胜利属于自己,并未因此而动摇也是事实。

    而且话说回来,转到整个战场之上,面对着一时僵持的战局,便是宋军两位最高指挥官,也就是之前御前会议上得到了赵官家亲口授命,所谓阵后皆看张统制旗语,阵前皆唯韩统制调度的张俊、韩世忠,似乎也都没有发挥太大作用。

    战斗一旦爆发,其中,张俊基本上只是派出了督战队和记功队,便再无作为,只是任由前线各将领各自为战;至于韩世忠本人,明明是此战实际发起人,明明自己就在前线,却始终只是骑着马打着旗,领着三五十个骑兵绕着金军大营乱转,却无半点军令传出……直到他看到了东面这幅奇景,然后终于派出了背着令旗的亲卫骑兵,却是朝着下蔡城头而来。

    “俺家韩统制请求城上下令,增兵东面,听他号令!”骑士直接驰入城中,翻身下马,然后举着令旗快步来到城头上,便单膝下跪,奋力放声大喊。

    “荒唐!”张俊稍一思索便勃然大怒,若非官家就在身畔,怕是什么脏字早就骂出来了。“若论兵力厚重,东面不是你家韩统制心腹大将王黑龙(王胜外号)领着三千甲士去做的吗,本就不弱。且全军甲士尽出,唯一两支后备精锐便是你家韩统制的一千背嵬军、一千摧偏军,此时却在堤后休息……我问你,他自己有兵不用,如何向我这个空手的人要兵去支援他的手下?王黑龙这么废物吗?这么废物,第一个拔了金军外层大栅?”

    “俺家统制说了!”这骑士俨然得到吩咐,却是在一众略显茫然的文武要员中抬头相对,显得毫不畏惧。“突袭之战,无论胜败,皆在一顿饭的功夫上,若不能速胜,只管拖延下去,看似优势占尽,却只是徒费功夫,坐待三军疲敝,引来金军反攻罢了!而东面既然战机已现,其余各处只要维持便可,当尽力于东面……”

    “说了半日,可曾说清楚为何不用他手中预备兵马,反要他处战事正酣的兵力?”张俊愈发大怒,恨不能立即便下令斩了这小卒。

    “俺家统制没说这个……”这骑士一番话叙述完,望着大怒的张太尉和一众面色青白不定的文武高官,也是陡然气丧。

    张俊气急败坏,便要驱赶此人下城。

    呃,这里必须要趁机多说一句。

    当此之时,基本上还是按照当日韩世忠所定计划进行的,宋军在赵玖的亲自压阵下尽量集合了各部能战之人,调配了珍贵的甲胄、军械,一共凑出了一万两千余甲士……这便是寿州战场上理论上多达四万之数,实际上加上民夫可能多达六万之数的御营兵马真正可战之力了。

    而说句掏心窝子话,最后能凑出这个数字,赵官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可怜,还是该庆幸了。

    那么这一万三千不到的甲士按照事先配置,大略上是乔仲福、张景、刘宝、呼延通、杨沂中五将带领四千甲士在金军大营西侧,也就是从下蔡城方向进行正面进攻;田师中部与部分并非是列入精锐的张俊部绕到北面阻敌佯攻,实际上是赶紧挖掘壕沟以防围三缺一时敌军以骑兵方式突围,反过来造成宋军大面积伤亡;西面淮河方向由于无法铺展过多兵力,乃是王德部与主动请战的傅庆部几百亲兵合出两千甲士共同为之;东面则是韩世忠部下中军大将王胜率领三千甲士参与围攻……

    至于唯一一支预备队却正是韩世忠所掌握的本部两千精锐,一个是他的背嵬军,一个是他的摧偏军,前者居然是骑兵,但不过七八百人,近日方才从淮河南岸赶到;后者一千有余,赫然是宋军最擅长的劲弩兵。

    所以,张俊所言其实颇有道理,城上知道大略军情的文武也多颔首认可,或者说理解张太尉的愤怒。

    但就在此时,忽然一人自身后出声,却是让张伯英一时心惊肉跳:“臣御史中丞张浚,请官家下明谕,许韩将军之语……臣刚刚亲眼所见,韩将军旗帜适才已经绕金营一周,他在阵前,必然比城上更知内情!当此之时,用人不疑!”

    第七十七章

    临战(下)

    话说,张伯英仓促回头,本想反驳,却一时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这真不怪他,可怜他一个西军厮混了二十年的人,最怕的便是跟这些中枢大员打交道,何况是官家的心腹软刀把子御史中丞?

    于是乎,无奈之下,这位张太尉便只好去看自己同甘苦的好搭档赵鼎赵大牧。

    但出乎意料,面对如此情形,便是赵鼎赵元镇也颇显犹豫。

    另一边,一直端坐不动的赵官家沉默片刻,先是望着城下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战局,复又扭头将目光钉在随行座中一人身上,却是抢在了赵鼎之前忽然开口:“朕不懂兵事,所以此战一直倚仗韩张二卿,现在他们在阵前有争论,其余文臣皆不必多言……唯独王卿,你身为御营都统制,又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以!”被赵官家盯了片刻,以至于心中发毛的御营都统制王渊精神一振,赶紧起身开口。

    张俊心中一突,登时便没了反驳之意。

    且说,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王渊,当日王渊尚未失势之时,为实权都统制,张俊这个老兵油子干脆认了王渊当干爹的,平素私下开口都是‘王爹爹’……这便是当日刘光世一回来便说二人有勾结的一个缘故,并非是空口白牙。

    而这破事,在王渊失势之后,由于不知道多少想撵走此人的官员曾上书弹劾提及,便是赵官家都早就知道的,还当成奇闻轶事记在了小本本上,时常拿出来复习。

    那么回到眼前,此时王渊失势归失势,张俊这个干儿子也许久未曾亲近他的王爹爹,但无论如何,王渊此时开口,张俊都难驳斥,因为一旦与‘王爹爹’言语多了,说不得就要当众露丑……再说了,王渊军事上似乎也不是真正的废物,只是犯了天大的政治错误才被闲置而已。

    “都统制以为该派哪处兵支援?”一念至此,张伯英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此账,但却也下定决心,如果王渊敢跟官家说派刘宝或者他张太尉的亲兵过去,就让这位都统制知道什么叫过气的干爹不如儿!

    “正面(西面)兵马太杂太多。”王渊半年来第一次得到官家私下暗示,早已经兴奋得不行,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自然要显出本事。“而偏偏金军大寨正面设施严密,兵马也安排的最多,轻易难攻进去,不如便从正面五将中寻一个发出去给韩世忠,臣以为……”

    “让杨沂中领御前班直去!”不待王渊说完,官家便干脆下令,而这个调度也让张太尉多少舒坦了一点。

    就这样,韩世忠亲兵匆匆而去,城上摇动旗帜、发出令骑,杨沂中不敢怠慢,也是即刻抽身,率领规模已经到了七八百众的御前班直转身向南,自河堤上支援东面。

    须知道,真正的汴梁御前班直早在靖康之变中消亡殆尽,眼下的班直根本就是赵老九登基后临时重建的,基本都是从各处兵马中抽调精锐而成(譬如杨沂中便是如此从张俊麾下到御前的)。而赵玖接手后,虽然主要作为放在了扩充直属部队上,但御前班直的扩充似乎也一刻未停,这是一支所谓赏赐、待遇最丰厚,装备最好、军械最足,理论上也是最精锐的部队。

    故此,当杨沂中领着七八百班直自西向东,沿着河堤疾行之时,东面日光映照,铠甲闪耀,瞬间便吸引住了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金军中军大帐前的将台之上,金军瞭望手自然窥的清楚,却又赶紧向金兀术回报。

    “这是韩世忠窥得蒲卢浑将军心思吗?”时文彬小心询问。

    “时参军,你久在宋国,可知这韩世忠读书吗?”金兀术也有点心慌,但想到跟蒲卢浑的约定,以及刚刚嘲讽了史书中李光弼的表现,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思索片刻,却问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来。

    “韩世忠哪里会读书?”时文彬闻言哂笑一声。“四太子不知道,他之前引兵在京东两路平叛,见到没有官身或者官职较低的读书人,从来不喊名字,都唤‘子曰’来嘲讽!写个文书,从来都是‘那两个‘子曰’来帮俺写个文告’,以至于军中幕属愤愤不平……这种人如何读书?”

    金兀术当即松了口气:“他若不读书,不知道典故,便难晓得蒲卢浑的决意,怕是只以常理揣度,以为突袭之战,宜快不宜迟,又见到东面有了进展,所以寻宋国皇帝要了一点精锐援兵,乃是想迫切攻进来。”

    “但要不要适当增兵东面呢?”时文彬继续小心询问。

    “暂时不用。”金兀术稍作思索,复又以手指向正前方(西面),不禁渐渐严肃。“区区几百甲士,不足为患……且看正面,若宋军还敢从正面调兵支援,说不得俺还要亲自领着正面两个猛安杀出去,直接倒卷入下蔡呢!”

    “四太子才是真正知兵之人……”时文彬赶紧小心奉承。

    “韩统制,我奉命而来。”须臾片刻,杨沂中浑身浴血,顺河堤而至,却正见韩世忠旗帜立于堤上正对金国大寨东门之外,后者本人也正在旗下勒马观望局势,便直接拄刀开口。“还请下令。”

    “杨大郎来得好,俺且问你,你懂得旗语军令吗?”韩世忠在马上扭过头来,目光如电,严肃相对。

    “韩统制莫要开玩笑。”饶是杨沂中刚刚从战场搏杀中脱身,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荒唐。“我祖我父几辈子的军务,我也自小在军中长大,若不懂旗帜军令,俺这二十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那便好!”韩世忠微微颔首。“东面壕沟将平,你将你部班直尽数交予王胜压上,本人留在这里掌握军旗号令!”

    杨沂中愈发觉得头脑混乱:“统制唤我来专门帮你掌握调度?那统制去何处?”

    “时候未到,暂时不去何处。”韩世忠摇头不止。“且陪你在此处看着便是。”

    杨沂中思绪彻底混乱,根本不明所以,但军中阶级在此,也只好俯首听命。旋即,数百明晃晃的御前班直便被韩世忠当众拆解,却是以队将为直属指挥官,当众铺开,在金军目视之下,哗啦啦一片投入到了东面围攻序列之中。

    “蒲卢浑!”

    大寨东侧,一片因为拆了军帐而显得极为宽阔的空地之上,和外面的热火朝天不同,此处居然是一片寂静,但见到宋军如此明显的增兵场景,还是有一名带着面甲的老成奚人军官仗着身份和资历忍不住向坐在旁边地上的蒲卢浑开了口。“宋人增兵了,咱们要不要寻四太子叫些援兵?”

    同样带着面甲的蒲卢浑扭过头去,冷冷相询:“萧糺里,俺之前是不是下了军令,除了阿黎不那个谋克外,全军骑兵牽马列队,坐下噤声不动,只准听俺一人开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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