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玖缓缓点头……他信了!第七十一章
危机(上)
“朕的想法很简单。”赵玖松开韩世忠的手缓缓言道。“良臣是国家名将,战事上肯定要听你的建议,既然你从军略上说金军本不必匆匆撤退,那此番如此急促撤退,必然有可商榷的地方。”
随行几名文臣各自侍立无声,而赵官家却又扭头主动看向了张浚:
“德远白日所言固然是有道理的,但军事上的事情事关生死,只能料敌从宽、御己从严,而不能说找了理由,事情通顺了便过去了……真要找说法,金兀术此人年轻气盛,性情与朕无二,当日战时空闲时分还要发封文书过来嘲讽,如此人物,在军中又无人能真正掣肘,怎么会放弃的这么干脆?”
张浚当即俯首:“官家说的是,是臣思虑不足,擅做揣测。”
“所以良臣。”赵玖复又看向韩世忠。“今日寻你来不是逼你认错,而是说你是朕的腰胆,军事上还要倚仗你……你来讲,若金兀术另有图谋,他所谋大略在何处?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此事非你不可。”
韩世忠先是即刻得意起来,但听到后来却又不禁肃然,最后只是仰头稍微一思,便得出答案:“若臣是金兀术,且另有图谋,无外乎便是两处,一处是趁着拔营北上,在蒙城处忽然启动,引骑军主力急袭济州,吞掉那个什么岳飞、张荣所部……不过若是如此,咱们别无他法,连通知都来不及的。”
赵玖微微颔首,济州距此四百余里,金人又全是骑兵,真要如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不过话说回来,赵官家也不是太担心,因为按照军报,岳飞跟张荣加一起足足近两万之众,而且同时据有济州城和梁山泊,那么以岳飞的本事,守个城又如何?便是守不了,退入梁山泊,占据本土地利,金兀术难道还敢追进去?
“另一处自然是要我们懈怠,以图杀个回马枪,继续想着渡淮来取朕了?”一念至此,赵玖顺着对方思路主动说了下去。
“回禀官家,此事是也不是。”韩世忠扶着腰立在军舍中昂然答道。“不是臣自夸,虽说官家也曾提醒过臣,说海船靠大帆行动,一旦风停就变成小船火箭的靶子,但官家事先坚壁清野,收拢了船只,金军如何骤然凑出小船来,又如何能一回身便破了臣的舰队?故此,若臣是金兀术,杀这一波回马枪时却不是从此处来了。”
“那从何处来?”不知为何,听到这话,赵玖反而释然下来。
“也不过两条路,在北面往西偷渡淝水、颍水,奔袭上游的光州(后世固始、潢川一带),或者在北面往东偷渡涡水、涣水,奔袭下游的泗州(后世洪泽湖一带,此时未有湖)!”韩世忠若有所思道。“其中,尤其可能是光州!”
“为何?”作为此地第二个懂兵的,杨沂中终于忍不住插嘴。“光州兵力强劲,泗州却兵力空虚,而且自上游渡河后,再奔袭到八公山行在,中间颇多山脉,下游则一路坦途……那个术列不就是迷了路被堵在山里了吗?”
“不然。”韩世忠摆手言道。“光州那边看似兵力多些,但苗傅、刘正彦、丁进、刘晏等将统属不一,宇文相公也未必捏合的起来;再说,其中兵马多些的丁进乃是新降之人,能不能战,愿不愿战都不好说!至于地形,俺且问你杨大郎,若金军过万,一起渡过了淮河,地形不地形又如何?咱们除了集合兵马护送官家南下难道有第二条路?”
“那泗州……”
“泗州不是不行,但不是太远吗?”韩世忠一声冷笑。“既然是回马枪,便是最后一招了,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泗州相隔一个濠州,哪有就在西面的光州方便?而且再说了,他们哪知道俺韩五为了防护寿州和濠州,将泗州掏空了?他们只知晓泗州是俺韩五的防地,说不得反而会为此畏惧呢!”
杨沂中根本无法反驳。
“除此之外,还有个道理。”许久没吭声的张浚忽然缓缓开口。“若要奔袭光州,必然要从顺昌府(后世阜阳)走,而之前咱们从顺昌府撤来的时候,官家仁念,专门迁移了许多顺昌府百姓……从彼处行军多少有一定遮蔽,韩将军所言颇有道理。”
“不管如何,先派人连夜通知上下游,泗州光州都要送到,让他们提前防备便是。”胡寅也适时出言。“便是济州,也当尽量派人绕路前往,不能因为传递的慢便不管了。”
众人一起颔首,复又齐齐看向赵玖。
然而,赵官家面无表情斜坐在军舍内的椅子上,先是微微颔首,却又连连摇头,俨然是另有想法:“必然要如此,但即便如此,朕还是有些忧虑,因为光州那边,除了一个刘晏,朕都放心不下……”
军舍内的数人,除了韩世忠和小林学士以外,其余三人的眉毛几乎齐齐一挑!
而小林学士虽然没挑眉毛,却也心思运转正常,甚至快人一步——且说,丁进放心不下实在是正常,谁都放心不下,可是苗傅、刘正彦都放心不下又是为何?
莫非因为他们是西军将门?而官家因为刘光世一事对西军将门都存了不善之念?
转念一想,似乎如今立下功劳的、得用的,都不是什么西军将门!岳飞、傅选、张荣自不用提,便是韩世忠、张俊,虽然都是西军,却也都出身贫寒,而非数代将门序列。乃至于杨惟忠杨老太尉,如今虽然是西军资历中最厚最长那个,但也是奋一代啊!人家一个环庆路番人,靠自己混到眼下军中第一人的地步,虽是西军,却绝不是将门!
这么再想下去,似乎辛氏兄弟,苗傅、刘正彦等人,前途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只能说,官家不愧是官家,虽然年轻,却早早看出了西军将门的腐朽无用,刘光世一事后更是下定决心之余隐忍不发……而继续想下去,前日晚间自己被胡寅截住,又被官家喊住,慌乱之中无奈何选择给张荣撑腰,竟然也是个误打误撞的好处了?
不然呢,总比看错了形势给刘正彦、苗傅撑腰强吧?
只是不知道那张荣是不是个晓事的,面白还是面黑……
话说,且不提诸人的深度发散,赵玖这里的思路其实简单的多——从头到尾他在军事问题上就只信任岳飞、韩世忠、张俊这两个半人,前面两个算人,后面那个算半个。
毕竟嘛,谁让如今军队建设一塌糊涂,只能指望将领自己的能力,而中兴四将里真正顶用的就这三个呢?
至于后来的刘晏、杨沂中、王德等人,都是亲身接触久了,要么逐渐信任了这些人,要么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本事,这才纳入到了可信的范畴,然后记在自己御帐中小本本上的。
换言之,赵玖一开始就只是希望以自己为诱饵,然后倚靠着韩世忠、张俊在寿州这个局部的预定战场上打一场防守战,因为他当时手里只有这两张牌。而如今随着岳飞等人的支援,虽然大获全胜,算是意外之喜,可战场规模彻底扩大后,赵官家却发现自己反而有些有心无力了!
而且这个时候,偏偏很多行在文武都还在误判,只是误判的形势反过来了而已!
彼时,大家把韩世忠、张俊当成寻常宋军将领,赵玖却知道这二人还是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子的,是能跟金人抗衡的。现在,随着些许的军事成果,大家把其余宋军都当成了韩、张、岳三人水平,可又只有赵玖知道,这三人其实已经是大宋官军的最高水平了……其余大部分人还是废物。
而到上游光州那里,一个简单的逻辑在于,以韩世忠、张俊的能力,也不过以优势兵力在预设战场勉强顶住金兀术,便是最靠谱的岳飞,军报上也写的清清楚楚,是两万伏击五千,靠着梁山泊神仙地形定期涨水才能赢的……那敢问什么苗刘二将,打一个丁进,打了那么久才逼降了对方,甚至都来不及吞并整编,如此将领和军队,对上金军又能有什么表现?
这个逻辑学上的推导应该没问题吧?
所以,赵官家又危险了!
第七十二章
危机(下)
回到眼前,随着赵官家一句话,几乎所有人都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便是赵玖本人也盯着韩世忠不再言语。故此,这间其实是最近刚刚重修的木质军舍内复又安静了下来,一时只有烛火摇曳引动光影,舍外淮河春水微微荡漾引起波涛之声。
“要不让王德去支援一二?”停了片刻,中书舍人胡寅忽然主动建言。“以王夜叉为光州总管?”
“不行!”御史中丞张浚当即否掉了。“王德资历如何能指挥的动苗刘二人?便是之前宇文相公往淮西坐镇,也都是先加了同知枢密院事的相公身份!再说了,阵前换将,只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那怎么办?”胡寅当即反问,却最终是忍不住看向了韩世忠与杨沂中两个知兵之人……自那日水战之后,官家不喜欢文臣纸上谈兵便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
而不知为何,官家的腰胆韩世忠此时却居然神游天外。
“除非官家与王德俱往淮西!”杨沂中眼见着韩世忠立在舍中半日托腮不语,官家却只盯着韩世忠面露期待,只能无奈摊手做答。“但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
“那岂不是没可奈何?”胡寅一时大急。“如何打赢了仗局势反而危急?”
“那是因为局势本就未曾好转过半分。”赵官家终于开口,却是一张口便石破天惊,准备小规模打破某些人的幻想了。“所谓打赢的仗,其实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仗罢了,无关两国军事根本……”
“官家什么意思?”张浚也忍不住了。“之前官家那么不顾一切,方才激烈起诸将引数万将士奋勇作战,如今各处义军蜂拥而起,敌军数万至此,丧师数千却要无功而返……眼瞅着便局势大好,如何便浮于表面了?”
“朕说的是军事。”赵玖眼见着韩世忠还在思索问题,便干脆继续斜躺在座中,回答利索,毕竟,他对这个问题有着远超时代的极度清醒认识。“德远,朕且问你,且不说此番胜负尚未分出,便是金兀术这次是真的退了,那又如何?明年、后年,他若引金军东路军主力,合十万之众前来,咱们真能挡吗?”
张德远为之一噎。
“不止如此,还有陕州李彦仙,此人在年前比我们还早奋战,几乎要以一己之力率义军收复整个陕州,堪称神勇……但以军事而言,完颜娄室弃了陕西的西军回身专心于陕州,李彦仙将来一定还能守吗?”
赵官家幽幽一叹,继续反问不止。
“还有东京宗留守,在最前面苦苦支撑,年前几乎与我们同时开始,靠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溃军,在滑州硬是顶住了金军数万,不让金军渡河,毫无疑问是帅臣楷模……但完颜讹里朵也好,粘罕也好,甚至挞懒也行,真的有一支过五万的金军精锐下定决心要覆灭东京留守司,以彼处的虚实,也真的能支撑下去?”
张浚满头大汗,无言以对。
“但为什么要打呢?这种几乎只是勉强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赵官家感慨言道,不待身前几人接口便兀自说了下去,俨然是自问自答了。“还不是因为靖康之耻、两河沦陷后,宋金之间,断无媾和可能,除非一方亡国灭种,否则绝无幸理。而如此战争,便是所谓全面战争,全面战争中,拼的不是一城一地,一胜一负!而是说一城一地、一胜一负,乃至于一草一木都要尽量拼上去!”
张浚以下,众人多已肃穆。
“就眼下而言,大宋军务事实上已经无能,这没什么可遮掩的。所以但当此之时,通过两三场局部小胜,告诉天下人,国家还在,国家没有放弃抵抗,而且金人并非是刀枪不入,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朕从来不指望以这几胜定什么乾坤,那个太远……朕只是要告诉天下人,无论如何辛苦,总是有办法的!这便是此战的基本道理了!”赵玖继续叹道。“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并不懂,朕也不好轻易说出去动摇人心,但你们身为国家栋梁中的年轻人,是一定要懂的!”
“臣受教!”张浚明白这是官家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赶紧俯首。
实际上,刚才这段交流,这位御史中丞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除夕之夜,却是难得发自内心感到某种震动。
一旁的胡寅、林景默、杨沂中也赶紧俯首……平心而论,除了因为被官家当做自己人感到振奋外,在这些近臣眼里,这位官家有时候随意的过分,无知的也过了头,但就眼下这种局势而言,却到底是保有了几分大智慧和大勇气的,也是真的有所震动。
“官家!”就在这时,赵官家的腰胆终于认真开口了。“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朕就知道良臣不会负朕。”赵玖也当即失笑转头。“是什么办法?”
“直接从身前下手,掀了完颜兀术的大营!”韩世忠昂首挺胸,干脆答道。
“是趁敌分三部,只剩最后一部六七千人在大营时主动出击吗?”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经过官家教诲,一时上头的缘故,杨沂中难得主动参与讨论。
“是!”
“还是太难,足足六七千金军,如何能在城外大营那种地方覆灭掉?”杨沂中连连摇头。“又不是能涨水的水泊之中。”
“俺也觉得并不能覆灭金军!但若能集中兵力,乘夜猛攻,或许可以烧掉金军大营,让金人失了立足之处,不敢再图淮上!”韩世忠睥睨言道。
“拔营而不求歼敌?”
“不错。”
“但拔出区区一座大营,如何便使金军失了立足之处?”杨沂中说话干脆,与其说在帮着韩世忠查遗补漏,倒更像是在给赵官家和三位文臣做说明。
“若金军本就自然北撤,占据了身后蒙城为据点,步步为营向后而退,这个策略自然无用,因为金军本有无数连续立足之处。”韩世忠依旧气势不减。“但若金军本意在于突袭光州,则他们分出的两部一万三四千骑离开大营后,必然是要从北面绕行,往顺昌府而去的,彼时便不会占据城池以作据点,或者说占据了也不会放重兵把守……那么当此之时,他们唯一的立足之处便在这下蔡城外的大营之中!掀了他们大营,大营守军只能北走去占据城池以作依靠!那两部也会即刻回转来援护这剩余六七千之众!否则野地之中,辎重尽丧,无缘无护,这六七千人怕是真要被我们覆灭!”
杨沂中已然无声。
而韩世忠此时复又转向赵玖,正色进言:“官家,此战关键在于时机,一定要在金军分成三部,走了两部之后不久便发动!既要他们来不及回援,又要他们不及突袭光州!若金人明日撤走第二部,便应当是明夜或后夜开战!”
赵玖已然听懂,这是要强行抓住敌军动态运动中产生的那一丝战机之意……一句话,对方换家没我们快。
“还是不对!”不等官家答复,杨沂中沉思片刻,却复又摇头。“若要如此,必须要尽量于明夜或后夜中集中可战之力。而眼下,下蔡城张太尉只有一万人可用之军,其余都是民夫与溃兵,一旦失败反而要将坚城葬送……”
“杨大郎莫要给张太尉贴金。”韩世忠一时嘴角微翘。“下蔡城哪来的一万可用之军,真要出城劫寨,只有他那三千多从太原带来的老卒可用!”
杨沂中一时语塞,却不知是该赞同还是该反对了。
“但臣这里有五千可用之卒!”韩世忠昂然拱手言道。“官家,王德部也可一用!乔仲福、张景部也可精选出一千来,呼延通部一千也可以用,杨大郎领的御前班直数百,也能用!”
“若八公山这里兵马渡河去攻,早已经惊动金军大营!”杨沂中愈发无奈。“若分兵依次去攻,只是往火中送柴……”
“朕知道良臣的意思了!”
就在三名文臣正在消化信息的时候,赵官家忽然也笑了起来。“下蔡城内渡已经修好,那从明日开始,劳烦良臣辛苦,以风帆大舰遮蔽淮河,以小船结队,将下蔡城中刘光世旧部溃兵送来南岸,再将朕与河南可堪一用之兵尽数换入下蔡城内!出其不意,掀了金人大营便是!”
军舍之内,人人脸色变幻。
“官家也要去吗?”莫说几个文臣和杨沂中,便是计划主导者韩世忠也忽然有些慌乱。
“朕若不去下蔡城中坐着,你就不怕张太尉坑死你?”赵玖表情略显古怪。“又或是张太尉也敢信你?除非朕去,否则掀不得金军大营!是这个道理吧?”
韩世忠欲言又止,却只能重重颔首,而几名文臣中自张浚以下虽然神色变幻不定,却竟然纹丝不动,俨然是早有教训,知道劝谏无用。
至于杨沂中,却是难得想到了另一层——官家此去,怕是更担心张太尉把御前顶用的几部都给卖了吧?
毕竟,有什么事是这群西军出来的痞子不敢干的!
这一点,哪怕他杨大郎和张太尉关系匪浅,也不敢拍胸脯作保的!
于是,杨沂中居然也没反对。
而眼见着无人反对,赵官家心中却居然难得有些得意起来——毕竟嘛,这么一看,自己还挺中用!
第七十三章
劫寨
随着时间的前行,事情不免以动态形势展开,复杂的战局更是如此。
二月初四日,宋军依靠出其不意,在下蔡城砲战中以砲制砲,在漫长的僵持中获得了一场肉眼可见的大胜,而当日傍晚,梁山泊大捷的消息也同时抵达淮上。
二月初五日,韩世忠送田师中上山时专门提醒赵官家,战役还远没到结束的地步。
二月初六日,出乎意料,金军果断分兵向北,貌似有序撤离。
而同日晚间,赵官家寻到韩世忠,后者却做出了金军可能声东击西,杀一个回马枪的判断,并按照赵官家的要求提出了一个拔除金军大营的方案,而且得到了赵玖的首肯。
二月初七日一大早,决心已下的赵官家召集吕好问、汪伯彦这两位东西府相公,向他们单方面通报了大略军事计划,并在几名近臣的协助下,名义上通过了政事堂讨论,使得这一行动正式成为国家层面的合法军事行动。
上午时分,金军再度开始收拾行装,而在赵玖亲自坐镇水寨的情况下,韩世忠也开始按计划,将下蔡城中的溃散部队替换为河南八公山大营的精锐。
中午时分,金军第二部七千人如判断的那般正式出发。
下午时分,赵玖与御前班直、多名近臣一同随呼延通部渡河,从内渡再次回到下蔡,却因为要防范消息,只是停在府衙内,并未露面。
而就在赵玖入城后不久,傍晚时分,韩世忠本人着寻常铁甲,也不带旗帜,忽然只率数骑从金营方向驰来,并在一番近乎杂耍的追逐战后从容入城,却又向赵官家提出了更改攻击时间的建议。
“不好夜袭,改成明日清晨突袭?”
赵玖闻言稍微一顿,然后即刻颔首。“就依照良臣所言。”
韩世忠本还想解释一番的,却居然落空,而且非只是官家一口应下,便是随行文武也多无言,便干脆告辞。
而人一走,一直冷眼旁观的张俊张太尉方才在旁开口:“好教官家知道,韩统制这是怕了!”
“竟是如此吗?”端坐不动的赵官家面不改色,反而伸手指向了自己身上的那件崭新大红袍。“朕还以为韩卿是想让出城袭营士卒都能看清城头上朕的新衣呢。”
张俊微微一怔,本想就此忍住,但还是没能忍住:“官家!这根本就是韩五之前妄下大言,非要张罗什么夜袭,结果今日亲自去侦查一番,发现金军守备严密,他的夜袭旧策根本不通,这才改了清晨突袭!”
“张太尉此言不妥,”就在此时,御史中丞,兼与张太尉有半个同名之谊的张浚却忽然出列,当众驳斥。“韩统制此番调整,固然可能是低估了金军守备,但何尝不算是高估了我军夜战之力……夜袭不成,到底是今日才明白过来金人太强还是今日才发现我军太弱,恐怕真不好说吧?”
张俊见到是御史中丞,心下先惧了三分,气势也为之一滞,而等他打起精神准备反驳之时,却有一人冷笑一声,抢在他之前对上了御史中丞,张太尉抬眼看去,赫然是这几日同甘苦的赵鼎赵大牧!
“张宪台!”赵鼎甫一开口,言语中疏离激愤之意便彰显无疑,竟是丝毫不顾往日交情一般。“好教张宪台知道,我等日夜在淮北临敌,金人虚实尽知,若你们这些后方大员不晓得金军虚实,问一问我等便是,何至于在这里玩弄什么口舌?”
“不错,”张俊醒悟过来,赶紧应声。“若韩五之前能问一声我们淮北,何至于临阵改策呢?关键是还将官家陷于险地,好教官家知道,臣久在此处与金军周旋,深知金人军营整齐有备,宽广有序,夜间执勤严密,甚至还有鹰犬日夜提防……”
“鹰犬?”面无表情听了半日的赵玖忽然吓了一跳。“海东青和军犬?”
“不、不错。”张俊也被赵官家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正是海东青和军犬,金人擅长渔猎,行军打仗法度多出自狩猎之法,自然有所携带,以作防备!”
“海东青飞的如此高,岂不是将城内虚实一目了然?”赵玖赶紧追问。“咱们此番调度,岂不是也让海东青瞧去?”
“官家想多了。”张俊这才弄懂官家的意思,却又松了一口气。“海东青不过是猎隼而已,臣家在关西,也多有见识……这种东西再聪明也不过就是只鸟,草原荒漠雪地之中,大队人马行进它能晓得,中原腹地,到处都是人,野地里大股人流它都难分辨军民,又如何能弄懂城中是怎么回事?若真有这般神奇,臣的砲兵初起之时女真早该知晓才对!”
赵玖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这才缓缓颔首:“换言之,这海东青到了中原,也就是借猎隼空中无敌之态,传递个军情密件,算是个信使居多些?”
“不错。”张太尉连连颔首。“好教官家知道,其实单以营寨防备而言,这鹰未必如犬,犬未必如营寨,营寨未必如人……总之,若韩世忠当日敢问臣一句再进此策,便绝不会闹出临阵改期这等荒悖之事来!”
赵玖干笑一声,即刻颔首:“朕知道张卿这些日子独立在下蔡支撑,干的都是苦活累活,更知道你为了守下蔡,几乎算是毁家纾难,这一战你是大大的功臣,朕心里是明白的!总之,断不会让你白打这一仗的!”
张俊闻得此言,瞬间觉得骨头都松了几斤,只觉得自己没有白赌这一场,也是即刻颔首不及。
倒是一旁的赵鼎,稍显无奈起来……官家云里雾里,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但其中绕着法子维护韩世忠之意却也不要太明显。
这么一看,张韩二人之中还是韩世忠更得圣心一些!
而继续深究下去,只能说,无论如何,跟张德远先登一步,然后步步领先相比,他赵元镇始终还是各方面都差了一点什么。
但好歹没有错过这一回!
且不提战前些许波折,翌日清晨,四更时分,几乎一夜难眠的赵玖赵官家被人唤醒,复又在张太尉的亲自护卫下,带着一众行在要员登上了下蔡城的东门楼。
而此时,门楼上赫然已经摆上了数桌酒席。
“军士们可曾饱食?”换上了新的圆领红袍,戴上了硬翅幞头的赵官家瞥了眼城门后密密麻麻的着甲军士,却是并不着急入座,反而朝张俊微笑发问。“朕昨日带来的财货可曾尽数发了下去?”
“请官家放心!”张俊全副甲胄,拱手俯身而答,难得严肃。“赏赐已尽数发下,甲胄军械也尽数调配妥当,刚刚也分批饱食……”
赵玖连连颔首,却又努嘴示意:“酒水呢?”
“官家,”寿州知州赵鼎终于苦笑插了句嘴。“守城快两月,虽然不乏食水,但城中酒水委实已尽了,这点根本就是寻韩统制临时要的……”
“既然如此珍贵,那便暂且撤下。”赵玖挥手放声言道。“待军士们得胜归来,朕与他们共享也来得及……之前且让朕观诸位如何破敌!”
这番话,明显是说给城下士卒听的,张俊和赵鼎哪里不懂?于是二人根本不敢怠慢,即刻便要依言而行。
不过就在此时,城下原本安静探头去看官家的军士堆中,却忽然有人大着胆子放肆出言:“官家!依着俺说,这次出去,未必就能回来用你的御酒,就如赵知州说的那样,两个月,嘴都淡出鸟来了……何妨先给俺们用了?”
城上文武,什么御史什么学士什么知州什么都统制,各自尴尬失色,张俊更是气急败坏,朝城下跺脚而言:“李老三,今日是在御前,你就不能与我安生点吗?没有功劳,凭什么与你酒喝?而且马上便要出击,此时赏赐,岂不是要乱了出击次序?”
赵玖本想就势赐下,闻得此言,又见东方渐渐发白,城下不知道多少甲士都在趁着晨晖翘首来看自己,也是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而是引行在文武从容落座。
城下那军中痞子似乎也知道理亏,只是随便嘟囔两句,到底也并未多说什么。
须臾片刻,随着赵官家端坐不动,先是龙纛挂起,随后下蔡城内却是忽然集体发砲以做讯号。
接下来,下蔡城东门北门西门外的吊桥一起放下,便是南面水门处也早有浮桥联通门外河堤……连着淮河中扑上岸的小舟,累计万余宋军甲士分成数部,即刻鼓噪出击,扑向了已经略显慌乱的金军大营。
到此为止,东方日白,这片沉寂了近两月的淮北平原战场忽然间整个躁动了起来。
但不知为何,龙纛之下,迎着日出端坐不动的赵官家却忽然觉得,自己那躁动了半年的心脏,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恍惚之中,前方已然接战。
第七十四章
观战(上)
尽管之前便有所猜度,可战斗开始后才片刻而已,赵官家便从最直观的角度明白过来为什么韩世忠要临时更改出击时间了……无他,以宋军现在这个状态而言,真的是不足以支撑夜袭。
须知道,夜袭一旦成功,效果自然惊人,但是反过来说,夜袭想要成功却也要求攻击方必须保持足够的夜间战斗力和纪律性。
而以眼下而言,赵玖亲眼所见,由于金军大营空旷,外加猝不及防,当宋军趁着日出之时一拥而上后,金军外围小寨、分营,诸如淮河畔护卫水源的水营、看守木料的工坊营、最前方被砸了个稀巴烂的砲车营,几乎是瞬间陷落……但这个过程中让人崩溃的一点是,不少冲锋最前的宋军甲士,在籍着突袭势头获得了一两个首级之后,往往便扭头折返,逆行军阵,试图报功!
故此,从城头上放眼望去,明明一开始大获全胜,可宋军却忽然在取得一点成果后自己将攻势迟缓下来,甚至有个别部队,因为前军的折返,直接引发了整个部队的掉头!以至于金军核心营盘此时却趁机开始了部队的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