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6章

    “纵观此战,南北实为一体,其中杨惟忠、韩世忠、张俊三位立有殊勋,故韩世忠也当复承宣使,使其重新建节……”言至此处,汪伯彦微微一顿,方才郑重其事。“而国事危难,何妨暂以武人暂充制置使?以张俊立淮西,以韩世忠立淮东,再以杨惟忠为南京(商丘)留守,届时官家自在寿州,收刘正彦、丁进、辛道宗、辛兴宗、王德、傅庆、张景、乔仲福、呼延通诸将在御前,并以淮南、东南财赋为身后根基,直控两淮,遥控东京、南京,如此自然可以把控全局,兴复在望!”

    此言一出,草堂即刻哗然一片。

    当然会哗然!

    纷乱中,立在木棚下的小林学士心中连连感叹。

    须知道,这位玉堂学士看的清楚,汪伯彦今日所言明显是筹谋已久,却是借着梁山大捷与今日下蔡砲战大胜趁机抛出的。

    而这位汪枢相短短几句话里,却露出了不止一条的泼天筹划:

    首先,是武人正式出任帅臣……说实话,这是大势所趋,靖康中便要在河北立藩镇了,何况是眼下?而官家之前实际上也展现出了类似心意。

    至于韩世忠立淮东、张俊立淮西更是此战前便事实上做出的安排,称不上惊世骇俗。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种话第一次公开说出来,还是堂堂枢相所言,总是有些让人震动的。

    其次,汪伯彦一石多鸟,还趁机以西府相公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拉拢了所有武臣,这让给韩世忠作保的御史中丞张浚,在下蔡城与张俊几乎一体的寿州知州赵鼎如何去想?

    其三,这厮居然让杨惟忠出任南京留守,而非制置使,即便是杨惟忠资历过人,此番又有殊勋,也着实惊世骇俗了。

    最后,也是最让许多人震动的是,汪伯彦居然隐隐有让官家长久留在寿州的意图!

    不是扬州、不是南阳,而是寿州本地!

    这一建议,看似荒唐,但细细想来却是多有可取之处,便是曾为寿州知州,家族势力在淮南广大的小林学士自己都心动了!

    御帐前的木棚间一片骚动,赵玖也沉思了许久,却是缓缓摇头:“此事事关重大,何妨战后再论?汪相公前面所言都很妥当,现在暂且只说梁山泊大捷战后封赏便可……建武军节度使杨惟忠为南京留守,可行吗?”

    “臣以为可行。”御营都统制王渊当即应声。“杨太尉实为此战主帅,且资历出众、才干俱佳,又忠谨可靠,唯独河北实际沦陷,北道都总管一职,已然虚构……为南京留守,有何不可?”

    赵玖叹了口气,即便是抛开了留在寿州这些严肃话题,他也能从汪王二人的迫切中敏感察觉到了一些政争的意味,然后不得不开始从政治动物的角度来思索眼前这一切。

    讲实话,这就是一个官家的无奈,他不可能扔下官僚机构专心于一场战事的……即便是他已经尽量维持一个不够强势的行在中枢团体了,但官僚机构依然如影随形,而且随着局势的微微好转变得越来越庞大,显得无处不在。

    偏偏从理性上来说,想要有效抗战又不可能少了他们。

    想到这里,赵玖就又忍不住妒忌起了岳飞,从傍晚拿到军报后他就总是胡思乱想,如果让自己放开手去搏,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会不会做的比岳飞更出色?

    当然不会!

    赵玖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很清楚,自己能在这个时代为自己、为民族、为人民做点微小的工作,本质上还是依靠身上这个官家的位置,是靠侵占了赵构的身体,官家的身份就是他最大的金手指!没有这些官僚团体捧着他,没有这个身份牵扯着张俊、韩世忠、王德、杨沂中,他怎么可能在淮河边上取得这么一点小成绩呢?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理性的认知归理性,这并不耽搁赵玖感性上的妒忌之心,这种心态来的很仓促,如果不是岳飞如袋子中的锥子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赵玖本人都未必能察觉……可出现了就是出现了,作为一个三观没大问题的工科狗,赵玖本人自然不免警惕和反思。

    为什么会妒忌岳飞?

    思来想去,赵玖只能想到是自己经历了寿州对峙,经历了张永珍一事,终于撕开了那层与这个时代的隔膜,产生了一定的时代归属感,有了归属感,再加上一点点人性的自私,他当然想让自己来完成整个时代的救赎,抢占某些荣誉……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不道德的想法,但是衍生出妒忌心态,就俨然是他太年轻的缘故了!

    看来,还是没尝够时代的毒打!

    第六十九章

    议论(下)

    就在赵玖心思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时候,映照的如白日一般亮堂的御帐前木棚中,一众专业的大宋政治精英却早已经将汪伯彦的心思猜透了!

    其中,小林学士看的最为透彻——关键在于龙图阁直学士张所和最近从东南回来的辛道宗、辛兴宗,以及吏部主事林讳杞等人身上,这几个人的到来让行在进一步臃肿之余也让汪伯彦以及他最大的盟友王渊同时陷入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

    张所自不必多言,只要官家需要,随时可以代替汪伯彦;辛道宗、辛兴宗(就是抢韩世忠功劳的那个)世出西军将门,兄弟四人,堂兄弟六七人,势力广大,此番又因为东南平叛杭州军乱,受任李纲麾下,多少又抱到了大腿,所以隐隐有代替王渊的趋势。

    至于林讳杞,其实叫林杞,但没办法,小林学士早已故去的亲爹也叫这个名字,所以他只能在心里加个讳……呃,不管如何,这位刚来的吏部掌权人根本就是李纲的心腹,甚至堪称私人,和张所一样都是人家李公相遥遥展示影响力的一个标志。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汪伯彦和王渊为了避免政治上的死亡,警惕并振作起来,然后努力扩大影响力,试图拉拢杨惟忠这种昔日大元帅府的同僚为外援,同时避免杨惟忠回归御前后分王渊权柄,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不过,官家始终不做应答,是不是不以为然呢?总不可能是在如此关键时刻愣神吧?

    难道,官家是想让张所出任这个南京留守?或者说京东制置使?毕竟,官家对东京留守宗泽宗枢相格外优容,已经是行在公开的秘密了,那么如果在南京再安排一个帅臣,此人是不是该资历低一些?而且最好跟宗泽有过比较好的合作经历?

    那岂不就是张所吗?

    怪不得,张所这些日子只是收拢团练,在寿春练兵,却并没有给什么正经差遣!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却又不禁例行鄙视起了吕好问吕相公,既然李公相正要隔空锤死汪枢相,汪枢相又在垂死挣扎,且不论其他,你这个东府相公总该趁着行在优势趁机展示下存在感吧?

    不拘是帮着锤死汪伯彦,趁机提拔起自己人,还是唇亡齿寒,暗暗帮汪枢相一把,总要做吧?

    如何立在那里装死?还有点大宋相公体统吗?

    “臣以为不必!”

    就在这时,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出列。“臣冒昧以闻,杨惟忠太尉老成持重,正该归御前,总揽殿前司公事……至于南京方向,便是要设一帅臣,何妨以张所张龙图充任?张龙图多为战事,之前与宗留守在河北事上又合事顺畅,且此番立下大功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岳飞,本为张龙图提拔,若张龙图去南京,岂不两全其美!”

    赵玖心中微动,因为这正是他之前所设想的,而且岳飞的相关讯息,才是他最看重的,张所与岳飞的关系也才正是他留着张所在身后寿春练兵,引而不发的真正原因……所以,不管对方误打误撞,还是因缘际会,只要说中他的心思也就无妨了。

    “正是此理,那就如此好了。”赵玖稍微一顿,即刻同意,却又转过了话题。“其实无论是杨惟忠归御前,还是张所出南京,都是此战之后的事情了,还要等金兀术退兵……岳飞、张荣、傅选三将又该如何赏赐?”

    行在众人各自一怔,讲实话,他们没有考虑到这么低的层次。

    其中,地位最高的岳飞虽然是个统制,但却是东京留守司的统制,属于宗泽提拔起来的杂牌军,跟御营的统制并非一个档次,这就好像之前的厢军和禁军差距一般,呼啦啦三个月提拔起来的统制跟韩世忠那种二十年提拔起来的统制是一回事吗?

    至于张荣一个贼寇统制……那就更尴尬了!还不如傅选一个招安后的八字军统领来的顺眼呢!

    当然了,官家开口了,那自然可以专门御前讨论。

    “岳飞现为武功郎(第三十五阶,从七品),可越阶转五转,至武节大夫,以示恩荣。”停了片刻,西府相公汪伯彦便给出了一个合理赏格。“至于其他……他三月内从死囚至统制,已经恩荣到了极致,实在再难从差遣上予以提拔了,否则容易恃恩而为,臣以为,多加财物、恩荫上的赏赐便可。至于傅选,可提一阶,加统制衔,为岳飞之副。张荣,多加表彰,认了那个草头统制足矣!”

    赵玖一时也无话可说,因为如今的他也不是初哥了,当日张永珍被追赠个正七品他还觉得如何如何不公,然而后来才知道,张所身上那著名的龙图阁直学士,也就是个七品。杨沂中引以为傲的什么祗候,根本就是个从八品!

    总之,这是宋代官制畸形的问题,京官位阶就是低,跟文武没什么关系。而在最难熬的横行这一层连跃五阶,岳飞自己恐怕也会无话可说。

    不然呢,难道要凭这一战建节?

    二十六岁的太尉,开甚玩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岳飞吗?这不是赵玖刚刚在反思自己的妒忌之心吗?

    所以,他断难接受这个结果。

    官家又不说话了……可怜下面一群人又要开始揣摩官家心意。

    当然了,小林学士总是那个反应最快,想的最透彻的:

    首先,官家肯定是不满意,肯定是想给这三人中的谁一个更高的地位;

    其次,可以排除傅选,因为傅选和其余两位比起来,不具有代表性,岳飞有着宗泽、张所的关系,到底是正规军,而张荣是个草寇,他的功劳正好可以彰显出官家之前号召抗战的英明……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几乎便要吸取教训,主动出列了。

    然而,就在这时,早已经有所进步的他却本能看向了御史中丞张浚,复又微微一怔,因为张浚居然没有任何要动弹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小林学士思索片刻,便又陡然醒悟——不是张德远不想出来迎合官家,而是他当日已经保下了韩世忠,立场鲜明的与韩世忠这个武人成了内外援护,那就没法再援护一个岳飞了!否则岂不令人怀疑他的居心?

    而想到这里,小林学士复又联想到了赵鼎,这个火线提拔的寿州知州隐隐有一番和昔日至交张中丞分庭抗礼之势,靠的就是在战乱之时抓住了另一个得力武人张俊张太尉,双方相互成就……无论如何,战乱之时,想要在官家身前立足,当须联络一个武人为外援,这次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便要出列,然而就在他迈出步之后,尚未开口,便闻得身旁一人扬声而对:

    “官家,臣中书舍人胡寅以为,岳飞此人敢战而可靠,不是寻常武夫,此番又有殊勋,何妨稍加提拔以观后效?”

    “怎么提拔?”赵玖精神明显为之一振,明显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胡明仲此言正中官家心思。

    “济州、广济军之地,左牵梁山水泊大泽,右接泰山余脉,实乃北面要冲,此番又遭兵祸,官吏一空,而偏偏金兀术一旦回师,又要忧惧他是否会重夺二郡,倚之为后,再来进犯。”胡寅缓缓言道。“故此,何妨加岳统制为此两郡镇抚使,并以傅选为辅,让他安心镇守二郡?这样,也能确保张龙图北上之前,局势可控。至于镇抚使,臣乃是以制置使偏小设置,不仅是岳统制,便是其他各处义军,成了气候,也可如此设置。”

    赵玖微微心动,却又一时犹豫。

    毕竟,按照他的本意,还是想见一见岳飞的,但此时胡寅的安排不仅极合他心意,而且道理也是对的——金兀术毕竟还没有退却,此时以战事为先,让岳飞卡住济州那个交通要道,才能事实上对金兀术形成威胁,后者也才会真正退兵!

    至于岳飞,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层次,有了这个职务和任用,将来相见总是容易的。

    于是乎,仅仅是犹豫了片刻,赵玖微微颔首,到底算是应许了胡寅的建议。

    而周围人不是没有想吐槽和劝谏镇抚使这种东西的,但北面沦陷区的前提和赵官家的态度摆在那里,也无人可说什么……这一仗到了如今,眼瞅着便是官家赌赢了,年轻气盛、手握兵权,又有了自己一拨小班底的官家,除了李纲和宗泽,谁敢得罪?

    总而言之,岳飞广济、济州二郡镇抚使的名号算是定了下来。

    “林学士有什么话要说吗?”赵玖与胡寅问对结束,复又对胡寅身侧的玉堂学士林景默随口而对。

    “臣……”小林学士怔了怔,复又咬牙言道。“臣以为梁山泊张荣才是此战真正功臣,如杨惟忠、岳飞,皆是辅佐罢了!张荣虽是贼寇,亦当重赏,以示千金马骨之意!”

    赵玖微微一怔,却又重重颔首:“林卿说的不错,张荣才是此战真正主力功臣,该重赏!依你进言,加他东平州镇抚使!林卿有心了!”

    灯火之下,小林学士一时强颜欢笑……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是有收获,张荣总比没有强。

    第七十章

    撤兵

    寿州战役要胜利了!

    这在梁山泊大捷后算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因为这几乎算是一种常识,后路接应兵马被围歼了,不就等于后路被断了吗?而后路被断了,不就代表前线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吗?而前线一旦撤兵,在已经歼灭金军数千,还使得金军不能越淮河半步的战役现状下,岂不就是胜了?

    八公山行在的官员们哪个不是饱读史书,哪个不懂这个道理?

    不然的话,行在这里也不至于在梁山泊大捷后,迫不及待的展开战后政争的预热了。

    “金兀术后路并未被阻断?”二月初五日,八公山北峦御帐外,所谓木棚边上、龙纛之下,赵玖赵官家愕然回头。

    一同表达了惊愕之态的还有一群诸如学士、舍人之类的禁中近臣。

    “本来就未被断绝。”韩世忠不顾周围人怪异的眼神,扶着自己的玉腰带,挺胸腆肚大声答道。“官家莫忘了,金兀术是从沂水进的兵,沂水通道在泰山以东,而济州在泰山以西……金兀术在济州摆这么五千兵,不过是因为西路比东路好走,防着东路沂水山区有反覆,这才把接应路线定在济州这条路上罢了,而现在沂水那边却未曾听过什么反覆。”

    赵玖一时竟然有些慌乱。

    “再说了,之前刘太……刘光世败的那么快,收拢的好几个军州的粮草辎重全都抛下了,金军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缺粮!”韩世忠继续言道。“便是退一万步讲,眼下金军粮草也恰好要尽了,那以金兀术的两万多金军,身后什么城打不下来?难道淮北这么多军州,每城都如下蔡这般屯了好几万兵马,起了一堆石砲?”

    “那……”赵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梁山泊一战又算什么?”

    “官家不用忧虑。”韩世忠闻言赶紧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梁山泊一战还是有用的,哪里有吞了五千金兵没用的道理?只是没官家想的那么有效用罢了……此战之后,金兀术一个是损兵折将;二个是进退两难,前面过不了河,身前打不下下蔡,身后还有一支能强吞了他五千大军的兵马虎视眈眈,任谁也该退了!”

    赵玖恍然:“良臣的意思是,大略威胁是到了,金兀术到底力尽,只是他兵力充足,实力强劲,后路通畅,尚有反扑余地,所以便是真撤退也当足够从容。”

    “官家真是英明!”韩世忠拍了个硬邦邦的马屁。

    “朕明白了。”赵玖连连点头。“若非良臣提醒,朕几乎误事……既如此,那就继续稳住,等敌自退,切勿掉以轻心便是。”

    “臣就是这个意思。”韩世忠赶紧颔首。

    “那……”赵玖复又看向了立在韩世忠身后的田师中,这个张俊的女婿兼中军大将一直弯着腰恭敬相对,整个人都一直被韩世忠身形遮盖着。“田将军怎么讲?张伯英和赵元镇又是什么意思?”

    “回禀官家!”田师中赶紧从韩世忠身后绕出,并大礼参拜。“好教官家知道,张太尉与赵大牧闻得讯息,都欣喜异常,让臣务必为官家贺此大胜!不过,眼前金兀术之势大,不可小觑的意思,张太尉和赵大牧都是和韩太……和韩将军一致的。”

    赵玖微微颔首,而韩世忠微微一怔,却是扶着腰带把腰挺得更直了。

    “不过,臣此行还有一个好消息给官家!”田师中继续俯首相对。“下蔡城内的内渡、水门臣等一直在修缮,到今日为止,其实已经修葺的七七八八,只是之前砲战大胜,忘了汇报罢了。故此,此番便是金兀术强撑着不走,下蔡城与淮上、八公山连成一体,金人也断无可能破城!淮上自然也固若金汤!”

    赵玖欣慰颔首,自然又把将来似乎还要拿钱来兑换的好话拿出来勉励了对方一番。

    而后,既然军情还很紧急,赵官家便也没有留下韩世忠与田师中,这二人一个归山下水寨,一个直接回了下蔡自然不提……而稍倾片刻,赵玖复又将此番言语当做口谕专门传达下去,却是在敲打行在要员们,让他们继续勤勉做事,少些歪七八糟的心思!

    或者说,晚些再来那些歪七八糟的心思!

    毕竟,赵官家虽然年轻浮躁,纸上谈兵,却也心知肚明,战争之后是政治,有些东西根本是躲不掉的:

    譬如,战后行在的去向,必然要引起当日陪都争议的再起,而此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都要慎重;

    然后是武臣崛起的势不可挡,既然已经决定全面抗战,那将来的朝廷格局中,兵事就是最大的,武臣的地位也将再难抑制,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有所准备了,不过具体安排赵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最后,则是之前刻意避开此战的李相公了,李纲李伯纪战后必然重返朝堂,届时,李此人兼公相之身、托孤之名、东南羽翼齐备之势,而他赵官家也有不可替代的正统性、绝对优势的兵权,战场赌斗成功后的威望,他二人一旦相逢,只是稍许摩擦和异动,恐怕都要引起朝堂上的地震……

    想到这里,赵官家也实在是不好怪行在中最近上蹿下跳的这些人……将心比心,前路茫茫,浊浪滔天,谁不愿意事先备把伞呢?

    然而,就在赵玖按下种种复杂心思,以韩世忠、张俊的建议为根本,重新稳下心态,准备继续长久抗战之际,仅仅是隔了一日,也就是第二日二月初六日一早,他便被一个新消息给弄懵了!

    “官家!”

    甲胄未去的杨沂中匆匆闯入御帐,单膝下跪,仓促汇报。“官家速速来看,金人居然撤军了!”

    明明让别人小心应付,自己却在榻上睡懒觉的赵玖茫然失声,懵了很久方才冲出御帐,却是连那件标志性的圆领红袍都来不及穿,乃是大押班蓝珪亲自追着送出来的,硬是在龙纛下套上的。

    然而,这些细节都无所谓,因为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是,赵玖立在八公山北峦的金吾纛旓下,遥遥观望对面金营,果然看到整个金军军营都在忙碌之中——看起来的确是在撤退!

    到了中午,金军的撤退已经毋庸置疑了,根据杨沂中和多名军士的肉眼观测结果,先是一支四五百人的轻装精锐骑兵部队例行开道向北,随即一支至少七千人的金军骑兵主力带着少许辎重车辆,缓缓向北,随后出发离开了淮河畔的大营。

    不过,七千人的军队一走,金军大营便即刻恢复了正常秩序,却并未见到更多的部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应该是分为三部……”杨沂中立即给行在处的文臣们做了解释。“前军、中军、断后……前军应该会先出发,在北面占据好一座城池,或者立好营寨,然后方才出中军,护卫着辎重离营,等中军到达,后军才会拔营出发。”言至此处,杨沂中微微一顿。“这也是金军野战精炼,自诩平地之上骑兵无敌,且支援极速,方能行此策,否则必然会因擅自分兵而入兵家大忌。可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平地骑兵无敌,支援得力,金军如此撤退,自然能够保全之前的缴获。”

    赵玖以下,吕好问、汪伯彦,还有一大堆人似懂非懂。

    “那他们是从东路沂水方向撤回还是要从西路济州撤回?”赵玖忽然想起昨日韩世忠说的事情,不免再问。“如何往正北而去?”

    “不好说!”这次不是杨沂中,而是最近开始重新活跃的御营都统制王渊在抢答。“回禀官家,从东走还是西走,须看金军是否往东渡过涡河,而此地正北,乃是蒙城,蒙城居于涡河畔,得金军到了彼处才能见分晓……”

    众人恍然颔首。

    而赵玖复又追问不及:“可能派出哨骑监视?”

    “自然可以!”王渊当即应声。“但须等后军拔营。”

    赵玖终于不再多问。

    不过,赵玖不问,有人却忍不住插嘴了:“官家,臣中书舍人胡寅冒昧以闻,韩世忠、张俊昨日方才说梁山泊大捷不足以迅速动摇金兀术,那敢问,为何金兀术今日便匆匆而走?”

    “臣翰林学士林景默,同有此问。”小林学士也赶紧出声,而且说得更加直接、更加不客气。“是不是韩张两位闻得岳、张等将有此大胜,又受赏镇抚使,心中妒忌,故意贬低梁山泊大捷?”

    赵玖心中微动。

    说实话,赵官家心里也明白,以韩世忠和张俊西军老痞子的作风,干出这种事情实属寻常,小林学士和胡舍人的质询也算是言出有理。当然了,他更清楚的一点是,小林学士和胡寅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他们只是在学赵鼎和张浚,各自为各自保举的武臣张目,是想提醒他赵官家,金兀术撤退还是跟梁山泊大捷有直接关系,功劳还是要算在岳飞和张荣身上!

    只是,明白归明白,胡寅还好,这小林学士上来说这么直接,他这个官家反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是该承认韩张两人无耻,还是否认岳飞、张荣的功劳?

    “好教林学士与胡舍人知道。”就在这时,御史中丞张浚忽然适时开口。“此事之所以有误判,并非是韩张二位将军妒贤嫉能,而是力有未逮……须知道,昨日进言此事的韩统制虽然通晓军事,却不懂政治人心。”

    赵玖微微挑眉,胡寅和林景默也各自静听。

    “尤其是林学士,你入行在稍晚,并不晓得,这金兀术此番出兵乃是官家亲自来淮甸坐镇诱来的,算是擅自出兵!从军略上而言,韩统制并无错判,只是他忘了金兀术虽是堂堂金国四太子,却也受制于当今金国国主嫡属完颜挞懒。此番身后出了这等大事,或许军略上不足以急切退兵,但身后挞懒的催促要不要考虑?而且前后丢了七千兵,顿足于淮甸几乎两月,殊无进展,要不要忧虑回国后被金国国主与完颜粘罕,乃至于他两个兄长责备?怕不怕为此丢了好不容易争来的兵权?”

    张浚侃侃而谈,胡寅闭口不言,小林学士几度想要反驳却都无话可说,至于其余行在要员,则纷纷颔首,认可了张浚这番很符合他们认知的金人退兵推论。

    至于赵玖,虽然被解围,却意外的没有多言。

    就这样,众人纷纷散去,下蔡城、八公山,外加淮上水军见到金军撤退,纷纷欢呼雀跃都不提;只说当日晚间,赵玖用过晚饭,先往龙纛下遥望对岸金营灯火,沉思许久,复又转入帐中歇息,但躺了足足一刻钟,却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疑虑,便临时起身,就在榻上唤来了杨沂中。

    “正甫!”灯火下,赵玖披着外袍,端坐榻上,正色相对。“你觉得关于金兀术撤兵一事,今日几人谁说的对?”

    “臣区区一祗候,不该论此事……”

    “事关军略,不要耽搁!”

    “臣觉得张中丞所言极有道理!”杨沂中这才微微一凛。“昨日韩统制所言,臣其实极以为然,而今日金兀术真的开始撤兵,臣也一时茫然,倒是张中丞让臣豁然开朗……臣之前实在是未想到军略之外的事情。”

    赵玖缓缓颔首:“所以,若是韩世忠昨日言论从军事上而言,其实并无过错?没有私心作祟,妒忌岳飞、张荣军功的意思?”

    杨沂中赶紧摇头:“臣只是说自己看法恰好与韩统制相似,不敢说无错。”

    赵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正色开口:“叫上张浚、胡寅、林景默,你们四人随我去一趟山下水寨,我要当面寻韩世忠问清楚!”

    杨沂中明显一怔:“官家,无论如何,金军都退兵了,何必纠结此事?”

    赵玖直接起身,一面穿衣一面做答:“天下事最怕认真二字,可退可不退而忽然退,与不得不退所以退,是一回事吗?”

    杨沂中无奈,只能出门去叫人,而立在一旁什么祗候级别的内侍也赶紧上前帮赵玖着衣。

    须臾片刻,赵官家出得门来,直接在山顶小寨门前汇合了四人,却是带着心思各异的四人直接乘夜往山下水寨而去,来见韩世忠。

    不得不说,韩统制带着夫人随军大约也是传统艺能了,然后忽然闻得官家到来,狼狈而出更是无奈……谁让这个赵官家总是三更半夜去找重臣呢?

    只能说,好歹这里是行在所在,赵官家不必伪装成使者等韩世忠出来再吓唬人家了。

    或者说,这一次他是进门后、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方才拉着人家的手吓唬的:

    “良臣,今日玉堂学士林景默林卿,中书舍人胡寅胡卿,一起弹劾你,说你昨日言语,只是在妒忌岳飞、张荣,实属私心作祟,其实金人遭此梁山泊一战,必然后退之势已成……你跟朕说实话,站直了说!昨日那番言语到底是出于公心判断,还是存了私心胡扯?金军此番撤退是必然还是不必然之事?”

    韩世忠被赵官家拉住手,只能扭头恨恨去看小林学士和胡寅二人,但眼见着二人都面无表情,各自若有所思,却是终于无奈,只能勉强拿住腰身对着身前赵玖恳切而言:

    “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臣自有此玉带,早就不把什么官位放眼里了,岳飞是个什么东西,小小镇守使,之前名字都未听过,也值得俺韩五妒忌?昨日言语,实属公心!今日金军忽然撤军,实出俺所料!”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