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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俺母亲自幼管的严,不许纹身,当日便是为了躲纹身,才走敢战士的路子入得军,如何会有旧纹身?”岳飞一边继续宽衣,一边不以为意。

    “既如此,为何今日又要纹?不怕老夫人知道责罚吗?”此人一边掏出针、刀等工具,一边继续好奇发问。

    “今日俺要纹的,便是老母知道也不会怪罪,反而会有称赞也说不定!”

    “是……那敢问岳太尉要纹在何处?”

    “四个字与俺深刻在背上……”

    “彼处纹了再多花样,也无人看到,岂不白纹?”

    “又不是给他人看的,是让自己记住的!”

    “是……”这什么手独龙心下一动,也是赶紧肃然。“既如此也倒罢了,唯独得教太尉知晓,初次纹身之人多会怕疼……”

    “你忒多废话!”

    “是,是,是!最后一问。”这单什么独龙取出烈酒,复又取来烛火后,赶紧又言。“太尉要纹个什么花样?”

    岳飞早已经翻身端坐,系紧腰带,并露出一片硬实脊梁,但此时闻言,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方才缓缓而答:

    “四个字,尽忠报国而已!”

    这本欲不再废话的单手独什么微微一怔,却到底是忍不住多言了半句:“无为军贝言,愿为太尉效力!”

    言罢,这贝言兀自含了一口烈酒在嘴中,继而喷在了岳飞背上,然后便直接下炙烤后的针刀于其上。

    月圆中夜,元宵佳节,血渍滴落于席,岳飞方才心静。

    第六十一章

    广济

    且说,正月十六这一日,岳飞整合了部属,接收了军械,便带上马扩一同启程,却在出了东京地界后理所当然的顺着汴河大道往东南而行,隐约奔着南京方向(今商丘)进发。

    然而走了不过三日,刚入南京地界,他便忽然接到了一份既非寿州又非东京发出的军令,偏偏还遵照军令无误,直接向北面偏东方向的广济军(后世定陶一带)而去了。对此,便是一心想早日见到赵官家的马扩都毫无怨言,因为这个发军令的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居然是从河北撤下来的杨惟忠!

    那么杨惟忠是什么人?

    此人是这个时代西军的祖宗……或者文雅一点,这位是西军体系内现存资历最老、官位最高、名气最大的一个,堪称活传奇。

    杨惟忠祖上有时候会被人误传为宋代开国元勋家族康氏,甚至有流传说这是当年康氏大将被辽国俘虏后,与辽国公主的后裔,但实际上那只是因为他出身环庆路,很有可能是什么番人……不是党项人就是藏族同胞了……所以大多数人都知道他这个名字是假名字,官位高起来以后以讹传讹的话就少不了的。

    但无论如何,人家改名杨惟忠参军报国,一辈子都在西军里面打滚,早在宋哲宗时代就是仅次于那些太尉一层的大将,做到安抚副使了,只是因为宋徽宗登基时上疏认为应该立宋哲宗之子而不是举止轻佻的那位,结果惹了天大麻烦,所以后来的童贯时代一直无法出头。但即便如此,这位也足够在西军体系里横着走了,此时赵玖身前三个分兵驻扎的大将,张俊不提,韩世忠是人杨太尉亲手提拔,便是刘正彦身为刘法之子之前一直不上不下,也有刘法派系的山头被这位挤占的缘故。

    那么回到眼前,等到靖康之变,杨惟忠也早早寻到赵老九,上来便是当时元帅府的都统制,后来赵老九登基为帝,却把他留到了河北,做了北道都总管……不过,这不是金国下定决心扫荡河北了吗?

    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南下时,都没忘记让大将韩常引两万大军去完成既定吞下大名府的任务,而金国三太子完颜讹里朵更是在自己弟弟暴走后,亲自引中军稍微自燕云南下,以作扫尾。

    相对应而言,大名府留守杜充却是一开始就是弃城而逃,重压之下,河北再无正面战场,败退下来的杨惟忠也只能一面尽量收拢溃兵一面从韩常、讹里朵空隙中渡河南下,却是刚好来到了广济军地界时接到了赵玖的那些旨意,然而这位老将知道了中原大略军情后却又起了别样心思。

    “太尉的意思是,不去寿州,先破济州之敌,以断金兀术后路?”

    “济州只有五千金军,前后左右俱是孤悬?”

    广济军定陶城内,汇集了各路溃兵、义军、盗匪,而岳飞引兵到来后,与马扩一起来城中官府大堂上拜见杨惟忠,却是刚一入堂,尚未见到杨惟忠本人,便从各路义军首领那里大略知道了杨惟忠的意思,也是怦然心动,相顾起意!

    这是当然的,因为杨惟忠这个策略是绝对正确的……其实,来到京东西路地界以后,敌情基本上已经清楚了,完颜挞懒和完颜讹里朵的心思都在河北,金兀术此时三万兵马根本是自己孤军冒进,但即便是如此,前头摆在寿州的金军两万多兵也不是任何一支宋军能野战拔除的。

    大家都是军伍中摸爬滚打的人,而且能坚持到现在还能聚在杨惟忠旗下的人,对军事上的帐也算得很清楚:

    眼下这个局势,金军宋军,各自出一百人,那么胜负真不好说,金军中有完颜娄室那种近乎不败的战神,但宋军中韩世忠、王德等人的威名也不是吹出来的,便是岳飞自问领自己一百最根基的兄弟上马,也不怵任何一百金军。

    甚至放开了说,各处都还能寻些像样的好汉子,赏赐给足后,甲胄上身,长枪一舞、弓矢一射,你一条命我也一条命,谁怕谁呢?

    但是一千对一千呢?

    平心而论,宋军就很难说了,或者干脆直言,胜率不大……金军随便出来一个成建制的猛安加上补充兵凑一千人,宋军这里能战的,恐怕就需要张俊、韩世忠那种级别的大将抽出自己的核心部队拼命一战了。

    但这个时候,宋军还是能战的,大不了发挥一下数量优势、地形优势,你一千人,我一万人,把你堵山窝里,总还是能堆死你的。

    那到了两万人呢?

    人尽皆知,金军到了这个级别,宋军基本上就没有任何野战中解决对方的余地了,只能被动防守,因为这就不是什么数学游戏了,到了这个级别的战斗,数字的叠加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是大宋亡国,军队体系彻底崩坏的后果,跟个人勇力,跟什么大将之材没关系,万夫不当之勇当不了真正的万军……岳飞在相州,韩世忠在白沟,张俊在太原,大军之中都起作用了吗?

    而现在,两万多金军摆在寿州那平地上,莫说赵官家御营那些兵马,再给他翻倍都不行,而且真翻倍了,未必就有现在张俊、韩世忠、赵玖摆出的下蔡-淮河-八公山防御体系更有效。

    实际上,岳飞等人进入京东西路地界,得知了寿州那边情形后,便与马扩等人讨论,都觉得,此去救援未必真能起效果,恐怕最多是在附近寻个临淮城池做个支点的作用。

    至于济州这五千金军,岳飞不是没想过,可他兵马不足,也只能是想想了,却不料杨惟忠杨太尉恰好到此,而赵官家那些文书又激起了无数义军,却足以在这广济军汇集起力量,自然是让人起了一点想法……破掉后路,逼迫金兀术撤军,这才是此战唯一可解之正道!

    而这一点,恰恰应该也是赵官家孜孜以求的。

    “鹏举觉得可行吗?”

    讨论了片刻,眼见着堂中各路兵马首领乱七八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离谱,马扩却忍不住向岳飞私下相询……这几日他随在岳飞军中,见到这位宗泽麾下第一大将确实是治军严谨,令行禁止,早已服气。

    “若有两万兵愿听调遣便足可行!”岳飞干脆答道。“却不知此时定陶城有多少兵……”

    “京东繁华之地,两万兵必然有。”饶是马扩已经服气对方,却也连连摇头。“但鹏举,那可是五千金兵,又有城池倚仗……”

    “金军焉能弃野战而倚仗城池?”岳飞面不改色平静答道。

    “这倒也是。”马扩点了点头,却又旋即摇头。“但还是不对……正如你所言,金军本利野战,五千骑兵绝不会据城而守,但旷野之中咱们这两万兵又哪里够他们冲的?”

    “为何要旷野作战?”岳飞依旧从容。“定陶这里顺着济水往下,在济州境内,恰有一处克制骑兵的战场,派一支兵马去诱敌,以金军如今之狂悖,必然尾随,便在彼处埋伏就是……”

    马扩微微心动,刚要再言,却听得堂上一片喧哗,俄而一名面色绯红,须发花白,年约五六旬的老将便带着七八名全副武装的武官转入堂来,却正是杨惟忠。而这杨太尉身侧一名红袍文官虽然走在一平的位置,却只是唯唯诺诺……原来,这广济军上下官吏早已经在之前金军占领济州时逃得精光,此时跟来的是一名河北哪处的通判,乃是被杨惟忠顺手捞出来的,此时临时装样子,自然没有什么形状。

    但不管如何,一文一武当先坐下,到底是代表了大宋一两百年的权威,堂中上下各路义军、盗匪、溃兵首领多少肃然起来。

    “官家的旨意,你们都知道了。”

    杨惟忠坐定以后,也不扯什么废话,而是直接撸起袖子,一掌拍在案上,直接把身侧那什么通判吓了一跳。“俺的心意,你们也该懂得。而你们的心意,俺也懂得……座中有当过兵的,都该认得俺杨惟忠,知道俺是官家钦命的北道都总管;便是本地人也该认得俺,因为去年此时,官家登基前,俺在此处领兵做过屯驻……所以闲话少计较,俺与你们直说了,此番事情要是成了,没出身的自然有个好出身,有出身的也能有个好前途!想留家的,俺当场就能与你们一个正经的统制来做,让你们留在家有正经官身保家卫国;想光宗耀祖的,事后俺带你们去御前见到官家也不是个事!咋说?!”

    座中各路豪杰面面相觑,一面纷纷意动,一面却又不愿轻易做出头鸟。但大家既然至此,谁人不是为了老杨太尉口中那些出身和前途来的呢?

    于是乎,到底是有肤浅之人站起身来,就在堂中唱了个大喏,说起话来。

    而既然有人开口,场面便也乱糟糟起来,这个说我与金人交过战,须多少多少兵马;那个说,须先定下名分,谁上谁下,方才能出兵云云;还有人自告奋勇,说将多少兵马与他;又有人愤愤不平,当场争执要做个太尉副手,总揽此战首尾……好好一个定陶官府大堂,俨然变成了绿林好汉的聚义堂!

    对此,杨惟忠也不阻止,也不倡导,只是冷眼旁观。

    不过,说了半日,最终是两个人在堂中占据了上风,一个是水泊梁山出身的好汉张荣,其人身后是八百里水泊半匪半民的数万渔民,实力强大;一个是从当日淄川一战逃回的盗匪首领李成,此人本是河北人,金军占据河北后,流亡山东,占据淄川为盗,数月前却是也曾聚义与金兀术大部队战过一场的,所以颇受山东好汉们敬仰。

    二人一个是地头蛇,一个过江龙,实力相差无几,威望仿佛,都要做这个义军首领,杨太尉副贰,却几乎要闹到拔刀相向。

    而二人争执半天,其中李成回头一看,看到岳飞与马扩端坐在杨惟忠身前最近桌上,正瞅着他来看,便不由大怒,竟然当众拔出刀来,指着岳飞喝骂起来:

    “你这厮是何意,如何敢翻俺白眼?是瞧不起俺雄州李成吗?”

    第六十二章

    五日

    岳飞见对方拔出刀子指向自己,却根本不慌,反而用跟对方一样的河北口音坦然做答:

    “好教这位李首领知道,俺当日在河北曾被金军围住,突围时被箭簇伤了眉骨,所以看谁都像是翻白眼,并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

    李成骤然怔住,尚未想到如何应答,旁边张荣却已经干脆叉腰笑出了声,却是让李成愈发羞赧之余骑虎难下!

    “好了!”

    就在这时,老杨太尉忽然开口。“傅选,你去将座中豪杰的兵刃都收一下……”

    不得不说,杨惟忠之前看似粗鲁,其实已经人老成精,他许久不开口,一开口便恰到好处,既给了李成台阶下,又化解了李成、张荣、岳飞三人的冲突,还顺便强化了自己权威。

    而听到军令,杨惟忠麾下一名年轻武臣即刻上前,带领着其余几个武臣一起,从前往后,收缴起了堂中诸人兵刃,只收了一个桌子,第二个便按顺序来到了岳飞、马扩二人身前。

    马扩不以为意,直接将腰中宝刀交出,但岳飞却居然巍然不动。

    “这位岳统制……”名为傅选的武官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你是太行山八字军?”岳飞端坐不动,只是抬头盯着此人脸颊上的八个刺字,微微轻叹。“应该不是当日渡河的十二部所属吧?不然我不至于不记得你。”

    此人微微一怔,旋即肃然:“回禀岳统制,金人迁移女真、契丹猛安到河北各军州,又动辄几十万大军往来,索求无度,河北百姓熬不过日子,便纷纷起兵往太行山聚义……其中北太行五马山有信王作保,在北面声势最大;而南太行却以王太尉的八字军名头最亮……我是去年十一月离家去投的王太尉,然后刺的字,也的确在小范参军口中听过岳统制名声。”

    岳飞微微颔首,又瞥了眼身侧马扩,方才继续问道:“既然八字军声势正大,你为何又在此?”

    “这不是下山时候被金军主力冲散了吗?”傅选无奈答道。“山中声势是越来越大,但一旦入平原,着实不是金军骑兵对手……所幸这次败走后往东行时恰好遇到了杨太尉,就一路跟来了。”

    岳飞再度颔首。

    “岳统制。”傅选在满堂人侧目中与岳飞说完闲话,却最终是催促了一句。“想要说话,咱们今晚上摆酒,我慢慢跟你说,此时请将兵器上缴……让兄弟好做则个!”

    岳飞终于扶着腰中宝刀缓缓摇头:“杨太尉认得我,你也听过我,便须知我是大宋东京留守司统制,正阶武功郎,而这里须是大宋官府大堂,断无堂堂大宋统制和一群盗匪一般要上缴兵器的道理。”

    马扩闻言一时羞赧,傅选也是措手不及,而杨惟忠却干脆扭头不语。

    “你是何意?!”堂中李成闻言再度勃然大怒,并二度拔刀相对。“你这个什么鸟统制须还是看不起我李成对不对?!”

    “并非是看不起李首领,只是在说实话。”岳飞诚恳相对。

    李成愈发大怒,居然直接向前一蹿,便一刀当头劈来。

    见此形状,最近的二人,一个马扩一个傅选都已经反应极快,一个赶紧试图掀案阻拦,另一个则立即回身摸刀。

    但那李成俨然不是什么花架式,而且用心狠毒,绝非是随意唬人,这一刀劈来力大势沉之余居然速度也极快,根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相对而言,傅选尚未回身摸到武器便已经瞥到刀光,至于马扩根本就没把几案掀起来……因为有一人比他俩反应快得多,岳鹏举见到对方来砍,却是直接一脚踏上几案,便沉腰发力,拔刀相对!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二人便在堂中奋力对了一刀!且白刃相交之际,居然有火花溅出!

    在座的除了那位已经看傻了的文官外,几乎都是刀上卖命之人,只一刀而已,便明白这二人虚实,却是上下齐齐凛然起来,连提拔过韩世忠、见多识广的杨老太尉都忍不住微微眯眼。

    至于岳飞与李成本人更是各自警惕,握刀之余也细细打量起对方……前者实在是没想到这个草寇居然有如此武艺、力气,多少有些感慨;后者更是心惊,因为此人出身河北,从军淮南,落草山东,大河南北全都走过,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武艺自诩无敌,结果今日偷袭之下却居然只是平手,这岂不说明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宋军军官武艺到底胜自己三分?

    那又如何不惊?!

    “李成!”

    就在二人对峙不语之时,老杨太尉再度开口,却已经立场分明。“你在俺大宋的官府大堂上抽冷子砍俺大宋的一个正经统制,是咋个意思啊?!”

    此言既出,傅选等人回过味来,纷纷哐啷出刀,而跟着李成的一群山东好汉,也纷纷拔刀相对,却被回过神来的李成本人抬手制止。

    非只如此,此人居然主动收刀,复又挺胸向前一步,赤手相对身前十余名手持白刃的宋军武官,然后隔着这些军官对后面的杨惟忠开了口:

    “杨老太尉,俺们今日过来,都是应着你的大旗来抗金的……今日堂上固然是俺李成先拔了刀,坏了规矩,可你莫非就要为此杀了俺吗?杀了俺,京东两路豪杰谁还信官家的那些旨意?官家自河北一路逃到淮上,方才羞愤振作,下定决心不愿再退,结果他在那边尚未食言,杨老太尉便要在京东坏了官家的信誉吗?!”

    “好利的口舌……”杨惟忠不由捻须冷笑。“如此利舌,刚刚为何还与张首领说话时落了下风?”

    张荣回过味来,也是微微一怔。

    “不管如何,杨老太尉若不杀俺,俺便先行一步了!”说着,这李成也不扶刀,也不理会身前宋军军官,只是深深瞥了一眼早已经面色如常坐回去的岳飞,便快步走出堂去。

    而此人既走,许多山东好汉,或者说是京东东路的豪杰,四顾之下,大概是觉得李成走了,他们这些人在此处难以立足,便也纷纷唱喏告辞……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登时空了一半。

    不过,张荣却是叉腰而笑:“如何,杨老太尉,此番俺来做你副手如何?也给俺个统制做做,回去梁山泊俺也好戴朵红花在头上炫耀一下……”

    “张首领且等等,容我去后院喘口气。”杨惟忠捏住胡子,直接起身,却又换了一口流利官话。“岳飞、马扩,你俩随我到后院来一下!”

    “老太尉随意!”张荣不由咧嘴再笑。

    而岳鹏举与马子充即刻起身,傅选等人也匆匆随行……须知,岳飞之前在元帅府也曾直属杨惟忠,至于马扩更是熙州狄道人,属于西军背景,不然之前也不至于被杨惟忠一纸文书轻松喊来,此时如何敢怠慢?

    “岳……”

    根本没到后院,只是转入大堂后面的走廊而已,杨惟忠便忍耐不住,意欲开口。

    “那李成本就是存心不良。”

    然而,不等老太尉开口问出来,岳飞便已经从容做答。“他虽是河北人,但手下却都是京东东路的人,敢问他们一群京东东路的盗匪,如何弃了泰山、沂蒙山地利,弃了家乡,跑到京东西路来抗金?不过是见到乱世已现,所以专寻金人与我等交战之处,意图左右摇摆,坐地起价,乃至于趁机割据起来罢了!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此时官家在淮上顶住了金军,若顶不住的话,淮上沦为金军践踏之处,这群人还要跑到两淮为乱的。”

    杨惟忠想了一想,居然无法反驳,便是马扩和傅选等人也都纷纷颔首赞同。

    “至于张荣则不同。”岳飞继续面不改色言道。“水泊梁山一半都在济州境内,而此番五千金军就压在挨着梁山泊的济州州城内,然后还作威作福,践踏百姓,张荣身为水泊之主,手下都是以水泊为生的穷苦渔民,对付这股金军之意怕是与我们一般坚决……所以,张荣可放心来用!而且想要击破济州五千金军骑兵,唯一之法便是引诱金军到水泊之中,借地利覆灭!”

    杨惟忠想了半日,却还是无话可说,傅选和马扩也还只能颔首。

    “唤张荣来!”杨惟忠见岳飞一时不再说话,自然心知肚明。

    俄而,那张荣果然叉腰进来,见到三人立在这里,便要继续笑起来。

    孰料,岳飞根本懒得与此人多做口舌,反而劈头便问:“张统制有多少兵?”

    张荣不由肃然,上前插手而立:“杨老太尉和这位岳统制果然真要打?”

    杨惟忠与岳飞皆不言语。

    张荣无奈,只能点头:“若出水寨陆上作战,俺只能有七八千青壮!不过事先说好,你虽喊俺一声统制,俺这统制却不比你们,俺不吃乡亲空饷,你们也不会与俺饷……”

    “若引诱至水泊畔呢?”岳飞懒得与对方贫嘴,只是正色再问。

    “那俺能唤出来一万五六!都是能开弓划船用刀的,只是甲胄实在不多。”张荣愈发严肃。“你们果然真要打吗?莫要唬俺!”

    “老太尉有多少兵?”岳飞扭头再问。

    “我只一千多残部,不过傅统领自太行山带出来三千兵不止……”

    “那便足够了。”岳鹏举眯着眼睛答道。“精选出两万人,利用水泊之势,寻个出色地方设伏,足可破敌!须知,五千之敌,两万人伏击足矣,多了没用。”

    杨老太尉和马扩、傅选三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水泊梁山八百里,神仙地方多的是,俺闭上眼睛都能知道哪里能让金军死了喂鱼。”倒是张荣依旧觉得有些浑噩。“可金军哪里会主动来水泊,还入俺的埋伏?”

    “当然趁敌此时猖狂无度,诱敌前往。”岳飞干脆做答。

    “谁去诱敌,那是五千金国骑兵!”张荣重新叉起腰,嗤之以鼻。“谁去都是个送死!”

    “自然我去。”岳飞依旧言语波澜不惊。

    春暖而花未开,走廊内熏风阵阵,这下子,连张荣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真要打?”停了半晌,张荣再度身前插手而立。

    “如此来做,须几日能预备妥当?”杨惟忠也捻着胡子咬牙询问。

    “你那里缺军械吗?召集人手又要花多少时间?”岳飞继续询问,却是对张荣而言。

    “不缺,也不用花时间召人手,水寨里啥都齐备,人也齐……本来就是聚在一起提防金军的,只要派船接你们从济水这边偷渡过去便是。”张荣同样咬牙做答。

    “那从此时算,到渡过去安排妥当,具体要几日?”岳飞继续追问。

    “五日足矣……你们明日一早动身,放肆赶路,后日中午就能到水泊边上,坐船一整夜,再休息一日夜,顺便整修器械,第五日无论如何都能埋伏妥当……这俺闭上眼睛都清楚。”张荣居然有些慌乱起来。“这条道俺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断不会出错。”

    “那就五日破敌。”

    岳飞回过头来,对着杨惟忠从容给了答复,宛如一个没得感情的木头说些日常一般。“老太尉名声太大,不妨带着剩余残兵与那些小股义军留在此处饮酒作乐,以作吸引;张首领最好与老太尉当众吵闹一番,然后今晚便偷偷回去;而明日一早,马兄和傅统领便速速引兵往梁山泊;我则引五百骑兵从定陶这里渡河到济水南岸,并以第五日正月二十八为期,引金军主力往水泊而去……届时,你们在水泊前做好接应,指引我进埋伏圈,然后两万人齐发,胜负一场便定……不要拖时间,须知日久反而生变,咱们又不是行在那里,凡事都需要与一众相公商议来商议去。”

    杨惟忠捻着胡子盯着岳飞看了许久,宛如在看什么古怪,本能的就想驳斥对方胡话。但他穷究自己半生的军事经验,思来想去,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至于傅选和马扩,早已经听呆了。

    倒是张荣掐指一算,忍不住多了句嘴:“五日之后正是正月二十八不错,还请岳统制最好下午正中间之后,傍晚之前,把金人引过去。”

    “可以。”

    岳飞依旧宛如木头一般神色,但到底是微微打量了一下身前这个宛如渔民一般的水泊梁山之主。

    第六十三章

    廿八(上)

    正月二十八,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便是正处于战乱间的大河南北地区,百姓也都开始冒险去耕作田地。

    不然呢?就眼下这种南北全线交战的状态,不说穷苦人家,便是家中有些钱财的财主家也撑不住啊。

    将来南方的稻米进不来,岂不是要全家饿死?

    不过,对于济州府济州城的五千金军而言,城外田野上忽然密集出现的汉民百姓,却无疑成为了他们在此地穷极无聊的某种新乐趣……可能是从部族联盟跃迁到帝国时代的金国具有极大奴隶社会色彩,当然也有可能是军队在外,那种天然无节制的兽性就摆在那里的缘故……总而言之,之前十余日内,金军最喜欢做的事情就在济州城周边的田野上射杀汉民,以作取乐。

    这就宛如年节前后,本地汉人为了饱腹,有人会跑到梁山泊边上捕野鸭子一般。

    而与鸭子受惊了可以游入水泊深处不同,老百姓却是没法抛下自己的田地不管的……天时摆在这里,今天隔壁王婶死在了田埂上,全村受了惊吓,所有人都没耕成地;那第二日便只好再度小心翼翼去尝试,结果轮到自家老父死于田上;后日抹干眼泪再去,妻子居然又被抢去,这时便只能与几个伙伴一起上梁山泊求张首领赏口饭吃了;结果留下的村民还要小心翼翼去尝试下地。

    金人的乐趣也就接连不断。

    不过,最近两日,对于济州城内的金人而言,这种乐趣忽然变得极度危险起来……原因简单而又直接,从正月二十六开始,济州城周边便出现了多支说不清人数的小股宋军骑兵部队,难得的强悍,三五成群的金兵根本一个照面便被解决,七八个人能逃回来一两个也得是军中马术顶尖的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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