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话说,韩世忠上的山来,登时引来军中一片扰攘,而暂且不提赵官家那边如何跟韩世忠说话,只是吕好问这里,毕竟聚集了许多要员,又多是聪明人,此时这些人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闲谈起此战,却居然把赵玖和韩世忠的谋划从头到尾猜了个差不多……首先,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是毋庸置疑的,这点行6在官员人尽皆知,逃亡官员之前不知道,可等到了泗州、楚州,看到了韩统制身上的玉带,也肯定知道了。
那么问题来了,以赵官家对韩世忠的看重,这场几乎赌上他这个官家性命的战役(虽然早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但真正操作起来时,又怎么可能把他钦点的腰胆韩世忠当做偏师扔到一边呢?
所以韩世忠必须是主力,不是主力也得扶上主力!那么今日韩世忠来援应该本就在计划之中。
实际上,细细想来,韩世忠的言语、判断,似乎也是赵官家一直以来做选择的真正依据……譬如说,当日刘光世之死,似乎多少也跟韩统制的军情文书有着直接关系——那日呼延通送来的正是韩世忠探明的军情,军报明确说到金军只有两三万不足的样子,而正是以这个军报为根据,和下蔡内渡火起二事,赵官家才不顾一切,亲自挥刀宰了刘光世。
至于说韩世忠带来的这批巨舰,也不是什么意外之喜,恰恰相反,这些人比谁都清楚这支舰队的来历,因为这支风帆海船舰队,根本就是京东两路沿海军州凑出来的!
原来,早在韩世忠从河北转到京东两路平叛不久,也就是官家刚刚登基后,那时候还没明道宫落井这事呢,韩世忠便因为一个奏疏接到了当时中枢发布的一个命令……当时京东东路沿海的知州们都担忧金人会浮海来攻,便上疏南京(商丘)行在,请求防护,于是韩世忠便得了这个任务,乃是让他一边平叛一边就近收集京东两路沿河各军州的海船!
而后来行在南下,韩世忠也一路南下平叛,这些海船却是按照这年头的潜规则,被他当做私产一般一路不依不舍的给带到了山东半岛的南部……具体按照这些人的互相印证,赵官家在顺昌府跟韩世忠商议这一场战役的时候,这支船队正在这年头的淮口涟水军那儿停着呢!
换言之,这支舰队本来就是要给韩世忠大用的,只是之前黄潜善当政,官家尚未落井,这支舰队的用途未免可疑,而后来官家决心抗战,这支舰队方才入淮。
所以,事情的逻辑恐怕是跟表面反过来的,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支舰队,韩世忠才大胆向官家进言,发动了这场战役!
你还别说,这些官员虽然是马后炮,却基本上将事情猜对了个七七八八……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的。
而之所以是七七八八,乃是说这些官员们到底还是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什么信息给了赵官家搏命勇气的,也完全误解了韩世忠和赵玖在计划这场战役时主次地位。
实际上,早在颍水河堤上问那句话之前,赵玖便从韩世忠处知道了舰队的事情,而且身为穿越者的他,几乎是立即用自己的信息优势,本能联想到了那场跟韩世忠绑定在一起的著名战役……没错,就是那场上过历史书,上过无数的,著名的黄天荡之战!
身为穿越者,赵官家当即醒悟为什么后来韩世忠莫名其妙便在那种局势下变戏法一般拉出来这么一支带风帆的水军,并打了这么一场经典战役!
原因很简单,人家韩五将军一开始有风帆海船,而且很早就有指挥风帆船队的经验了!他可能是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指挥大规模风帆海船舰队的将领,并且还真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了,黄天荡一战韩世忠手上的海船肯定不只是山东半岛,也就是所谓京东两路的规模,必然有海船资源更丰富的长江口诸军州的合力。
然而,金军彼时不是近十万之众的东路军主力吗?金兀术不是已经成为正式的元帅了吗?那么如果韩世忠可以在那时候用一支大海船舰队在长江上拦住金兀术十万主力的归路,那他为什么不可以用一支规模小一些的风帆舰队在淮河上拦住金兀术三万部队的进路呢?
再说了,金兀术此时刚刚上位,初次带领大军,军事经验远逊黄天荡之时,而四十岁的韩世忠却正是一个顶尖名将的黄金年纪!
总而言之,抛开后来以刘光世事件为首引发的种种意外,和战争时期理所当然的计划偏移,这才是这一战的根本思路所在,根本就是赵玖主动提出的,而韩世忠给了肯定答复而已。而这支水军部队也才正是赵玖费尽一切心力稳住这里局势,也是他有胆气在那里乱发檄文,什么举国抗战、一步不退、宁死不和的真正底气。
且说,去年十一月初五日,赵玖和韩世忠在顺昌府城外的颍水河堤上定下的计划,当日韩世忠便即刻动身率步兵沿淮水东行,并派快马召集舰队速速入淮;
十一月下旬不到双方就在楚州、泗州交界处的洪泽镇(此时尚无洪泽湖)汇合、整编,并以赵玖偷偷给出的金牌召集楚州、泗州、涟水军民壮、水手、物资;
等到腊月十五,赵玖这边预备妥当,韩世忠也早已准备万全,却是主动缓慢往上游靠拢,进入泗州;
再到刘光世风波中,韩世忠主动探清军情,然后便再不犹豫,风帆军舰鼓帆而行,再度逼近上游,却根本就是在隔壁濠州涂山之后过的年;
而年节以后,随着张俊‘草船借箭’成功,而金兀术犹然不去攻城,判定了金军要渡河后,赵玖却是再不犹豫,即刻呼唤韩世忠来此!
甚至按照约定,韩世忠本该早一些赶到的……
“我等昨日夜间在东面四十里处的厥涧前遇到了金军。”带着三分醉意的刘洪道坦诚应道。“此事一上岸官家应该便早知道了……不然今日中午便能抵达,说不得金人连浮桥都不敢架的。”
“那什么厥涧处的金军有多少?从何处来?”同样带了几分醉意的吕好问当即心中一惊。“可曾挡住了?”
“不过一千左右,应该是分出去的偏师,如何挡不住?”刘洪道随口而言。“而且非止是挡住,说来也是泼韩五的造化……我等在后方停帆暂候,并不知晓实情,只是听说那支金军夜间刚一渡河,便被韩世忠的舰队迎风隔断,当时日头刚冒出来,整个河面一片金黄,那金军瞬间失了许多船,最后不得不弃了船只上了河中心的小洲,如今正被泼韩五留的几艘船困在那里等死呢!我路过时专门看了,其中怕足足有四五百女真兵,河北面留下的上千匹马也被泼韩五顺手夺了,这可真是实打实的泼天功劳!”
“如此说来确实是造化!”
“说不得明日一早韩统制就要变回韩太尉了。”
众人不免感慨。
“依我看,这倒未必是造化。”众人中唯独小林学士喝的上头,直接脱口而出。“怕是他韩统制探知军情,故意为之,所以打的一场好仗,只是如此贪功,难道不怕今日八公山这边败了,误了天大事情?”
“不至于的。”张浚稍作思索,便也随口而应。“贪功必然是有的,但不至于误事。须知风帆大舰不用人力,鼓风而行,昼夜不停,远比陆路快许多,而那什么厥涧镇距此不过四十里,今日东南风又正好,怕是大半日便能到……而韩世忠下午才至,俨然是知道金军今日搭桥渡河,刻意压了速度,准备下午抵达在河上好生施为一番的,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出来一个张永珍如此振作局势,反而让金军早早失了进取机会,直接撤回了。”
众人仔细一想,也都恍然,继而释然。
然而,就在众人议论到此,准备再饮一轮便要散去之时,忽然间,木舍外又是一阵扰攘……一开始众人还以为是韩世忠要回去,可一打听才知道,泼韩五早已经离去上船了,而再一问,却是说御帐那里赵官家忽然亲自下令全军整肃,准备迎敌!非只如此,正当这些人准备去御帐处询问根由时,却又见杨沂中亲自披甲,于灯火通明之下,引数百披甲班直径直从众人身侧飞奔而去,仓皇出寨往西去了。
这下子,吕好问以下,几乎所有人都面色苍白难持!
“我且问四太子三件事!”同一时刻的金军大营内,仅有三人的最高军事会议上,阿里正黑着脸相对金兀术。“第一个,赵州泼韩五的名声你也知道,更知道他自在下游布防,那为何今日韩世忠引如此大舰来此,咱们之前派出去下游的一整个猛安,竟无一骑来此汇报军情?”
金兀术黑着脸一言不发,讹鲁补刚要说话,却被阿里挥手止住:“第二个,四太子你今日所言不止于此的算计又在哪里?还有第三个,四太子为何拖到现在才开军议,你到底在等什么?”
金兀术闻得此言,终于抬头勉力相对:“正如阿里将军猜的那般,两支猛安在两边都寻得渡船……东面的应该原本是留给刘光世部渡河用的;西面的,却是从一个叫丁进的宋军将官在淝口战败后遗弃的,都不多,都是几十艘小船,去掉坐骑,勉强能渡千人。故此,俺得到汇报后,就没让他们过来汇合,而是直接今日一早从左右两边齐齐渡河,然后左右奔袭八公山,届时俺们若能一直鏖战至此时,不管水上损失多少,夜间三面夹击到来,以宋军陆战之无能,必然是要大败的!”
“现在呢?”阿里冷冷追问。“四太子拖延军议必然是在等两路兵马给你惊喜,可曾等到讯息?”
“东面的必然是被这种巨舰给灭了。”被逼问至此,金兀术也觉得气息不稳起来。“西面术列那个猛安,俺却还不知道消息……或许是看不到交战撤了回去,又或许还在路上也说不定,也可能是路上随便夺了宋人一座城池等俺消息!阿里将军也晓得,就宋国人那种兵马,千人夜袭,十之八九是能夺城的!甚至直接袭营,破了宋国淮南大营也说不定!就怕他见到俺这里没动静,不敢轻易动手!”
阿里问的清楚,也懒得多言,干脆抹灰而走。
“阿里将军哪里去?”讹鲁补赶紧出言相询。“军议尚未出结果。”
“还说什么结果?”阿里头也不回,遥遥愤愤而答。“不管如何,术列那一千儿郎都已经成了孤军,明日后日,宋军知道了、有了防备,便无作为!而今日无论是想提醒术列,还是要助术列,此时都须造出动静来……速速唤起全军,夜间佯攻下蔡!见到如此,术列必然下定决心,直接夜袭宋军淮南大营!”
金兀术与讹鲁补一起恍然,却是忙不迭起身跟了出去,而等到三人一起出得军帐,尚未调集兵马,便隔河遥遥闻得宋军淮南八公山大营开始喧嚷无度起来,西面水寨处更是一时火起!
见此形状,金兀术转忧为喜,却是再度振奋起来:“术列真真是个好汉子,给俺们女真人长脸!”
阿里心下无语,却只能赶紧催促金兀术速速鸣鼓起兵,夜袭下蔡!
第五十五章
作保
“诸位好兴致!”
八公山北峦御帐前的木棚下,枢相汪伯彦、御营都统制王渊以及几名中书舍人的环绕中,正在召见两名官员的赵玖尚未回头便闻得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以及那根本躲不开的酒气,也是一时摇头而笑。
“臣等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吕好问等人本来被满山满河的动静给吓得不轻,此时见到赵官家没有亲自上阵,且姿态如此从容,也是瞬间浑身一软,便在身后张浚等人的搀扶下,勉力请罪。
“这有什么?”赵玖这才回过头来,依旧不以为然。“提心吊胆了多少日,今日援军至此,到底是隔绝了北岸金人压迫,兼有小胜,再加上你们这些旧日同僚相聚,小酌一杯本是自然的道理。”
吕好问等人到底喝了酒,晕晕乎乎中也不知道官家这是心情不好故意阴阳怪气,还是心情平和真的大度,所以只能再度集体请罪,然后便准备推吕相公和张中丞出来问一问军情。
不过,不等这些人开口,赵玖却是从容闪开身位,指着身后二人开口言道:“马御史巡视荆湖回来,正有要紧的事情奏上,张龙图也刚刚回来,朕也要听听他的言语,你们来的正好,一起听一听便是……”
吕好问等人糊里糊涂,但借着火光瞅了下那两名立在官家身后、且都留着长胡子的年长官员一眼后,却几乎所有人都瞬间起了一身白毛汗……原来,那什么马御史竟是很早之前便去巡视荆湖的殿中侍御史马伸;而什么张龙图也不是别人,却是之前的河北西路招抚使,之前跟着李纲一起起伏不定的张所!
且说这一位马御史,首先,是原本行在诸御史中资历最高的一位;其次,是吕好问道学上的前辈(程颐嫡传弟子,在官方禁程学时弃官拜师);再次,他还很得李纲李相公的看重,同时与原御史中丞、现在的副相许大参许景衡,外加一个枢密使、东京留守宗泽关系紧密;最后,仅看此人的人际关系便能猜得到——此人早在张浚跳出来之前,便已经是铁杆的主战派了!
实际上,若非如此,这马御史也不会被之前的行在打发到荆湖去。
至于张所,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是李纲左右手一般的人物,也就是没有宗泽副元帅的超硬资历,但却足以出将入相了,也是之前被贬斥,走到荆湖一带才被召回的,此时将将回来,却是恰好赶到八公山。
总而言之,虽然此二人因为荆湖之行和贬斥之行一直跟行在没牵扯,多少破事也都没撞上,但是人家身份地位资历名声摆在那里,却也是不容置疑的。
甚至说句不好听的,马伸这个人能够随时代替张浚,张所这个人也随时能让只剩一丝体面的吕相公连体面都没有,那敢问吕好问、张浚等人又如何不惧呢?
回到眼前,张所倒也罢了,还朝吕好问拱手问好,马伸却是略带厌恶的瞥了这群醉鬼一眼,才继续严肃汇报:
“官家,臣来之前,襄阳、南阳一带的叛乱已经平定,至于贼首李孝忠并非是昔日靖康中弹劾李相公不知用兵而遭通缉的李孝忠,后者为避通缉已经改名李彦仙,并再度投军河东,现在更是正在陕州一带抗金,且卓有成效,只是不知道行在这里是否通了消息……”
“东京留守宗泽早在去年十月便有奏疏送到,朕也早已经赦免了他,而且前几日也有了旨意,凡抗金用心者,皆可就地招抚安置,想来宗留守那里必然有安排。”山下山下扰攘声越来越大,而赵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继续立在那里与马伸交谈。
而吕好问等人听得山上山下动静,再加上酒劲上涌,却只觉得宛如在梦中,偏偏不敢轻易出声。
“是。”马伸也顿了一下,方才继续与赵官家奏对。“故此,襄阳、南阳处的那个李孝忠不过是昔日靖康中的溃兵罢了,因为知道李孝忠的名声,却不知道李孝忠被通缉后改了名,只以为人家死了,这便冒名顶替,兄弟二人,一个唤做李孝忠一个唤做李孝义,借着他人名号引一支溃军作乱荆湖……”
言至此处,马伸却是不由肃容起来:“官家,臣弹劾原襄阳守臣、现湖北转运使黄叔敖不战而走,弃名城于乱军,以至于兵乱连结数月!事后又虚报军情,蒙蔽中枢!”
“罢免了吧!”赵玖点头应许。“你继续说……这个李孝忠的乱军处置了吗?襄阳收复了吗?”
“乱军自然处置了。”马伸正色答道。“区区乱军,素无制度,数战之后便无力气,轻易为御营同都统制范琼所驱,如今逃往荆南去了……不过,臣以为襄阳却未必称得上收复!”
“是范琼吗?”赵玖早就不是刚来时那般无知了,也是一声轻叹。“因为朕杀了刘光世?”
“不只是刘光世……”
马伸赶紧再对,却不料话刚说到一半,八公山西面通道尽头水寨处便忽然火起,然后就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喧嚷声……须知道,赵官家的御帐立就在临淮北峦,虽然没有直接通道连通水寨,但直线距离却极近,所以一时火起,便将半个山峦映照的通红,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喧哗声,莫说之前晕乎乎的吕好问等人,便是马伸和张所也不由一时怔住。
“无妨,马卿继续。”赵玖也回头瞥了一眼,却是继续催促。“范琼必然会反吗?”
“未必会明着反,但十之八九会拥兵自重,不听调遣。”马伸回过神来,看着赵官家也多少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却是不由加大了音量。“不仅是官家杀了刘光世,更重要的是官家刚刚下了诸多旨意,明定抗金大义……范琼昔日在东京受金人指派,胁迫二圣出城,击杀抗金义民,拥立张邦昌,种种罪过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等得到消息,焉能不惧?”
“这么说,朕还是太急了吗?”赵玖微微叹气,却是干脆回身在自己那把破椅子上坐了下来。“诸卿也都坐下吧……”
众人茫茫然谢过恩典,而马伸也继续在座中奏对:“官家,臣以为之前官家所发诸多旨意,虽有小可议论之处,但终究是使大义分明之事,而当此人心动乱之时,如此举止,瑕不掩瑜……范琼若真反,也是自取祸乱之事!”
赵玖点头不止:“谁是敌谁是我,总要分明的……那些旨意刚发出去后,朕还一时忐忑,但今日后,朕却再不后悔!”
马伸赶紧称是。
就这样,马伸与张所各自又汇报了一些荆湖一带的讯息,但多在赵玖预料之中,无外乎就是一个天下大乱,兵匪各起的局势……唯一一个让赵玖又起兴趣的信息,却是张所提到了洞庭湖天大圣钟相的事情。
按照张所的说法,此时钟相尚未正式举兵,甚至还在靖康中派出了一支两百人的勤王部队,但实际上,钟相早在很久之前就在洞庭湖组织了乡社、建立了军队,并实际控制了洞庭湖。
等到此时,钟相更是肆无忌惮,开始同时散播一些均贫富的口号,以及他该做楚王之类的流言……用张所的话说,此人野心已发,洞庭湖周边各县已经事实失控,不大可能再用招抚的手段来收拢了,将来荆湖还有的乱!
大略说完各地的千疮百孔,赵玖刚要做些应对,忽然间,淮河对岸却是也起了惊天动地的动静——金军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居然乘夜全军启动,分东北两面齐攻下蔡!
放眼望去,河南河北,到处都是火光,将淮河、八公山、下蔡城、金军军营映照的如白日一般;放耳去听,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也全都是喊杀声、兵甲声……此番气势,远比白日那一战壮观的多!
经此一闹,山上御帐之前,再无几人能按捺的住,便是张所、马伸也停止了汇报,而早已经吓到酒醒的吕好问、张浚等人更是再难忍受,便纷纷起身观察形势……但这些人观察了半日,也没看出个详细来,只能回头去问人。
说来有趣,一马当先的张浚张德远转过身来,却居然没敢去问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赵官家,反而指着同样慌乱迷茫的御营都统制王渊质问起来:
“王都统,你是御营都统制,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速速讲来!”
王渊无语至极,他要是知道哪还能在这干站着?却只能赶紧摊手。
而吕好问瞬间醒悟,也赶紧对着枢相汪伯彦发问:“汪相公,你是行在唯一一位西府相公,眼下到底出了何事?”
汪伯彦倒是保持了一个大宋重臣的体面,只是微微摇头,便也继续四处观望……天知道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被张所给替了,而眼下情形配合着官家的姿态,俨然另有蹊跷,他哪里有什么心情给吕好问当跳板?
“官家!”吕好问终于无奈问到了正经该问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面水寨为何起火?之前为何说有金兵来犯?河对岸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忽然起了战事?”
“吕相公稍安勿躁。”赵玖终于缓缓开口言道。“按照韩良臣所言,两岸皆是在钓鱼罢了,眼下情形也并不出之前所料,且都稍待便是……”
“官家莫要开玩笑!”就眼下这局面,便是吕好问再不愿惹事,也终究是被急到了。“乱成这样,如何能稍待?以我军之畏战,若一个不好弄巧成拙,炸了营又如何?”
赵玖闻言也是连连摇头:“若是统领以上诸将都知道分晓,还能炸营,那等那支金军真来攻打,又怎么能不炸营?”
“果真有金军?”吕好问愕然一时。
“应该有。”端坐在位中的赵玖摸了摸自己的金腰带,然后神色从容,坦诚以对。“金人兵法皆自狩猎而来,向来习惯军分左右两翼,东面既然有一千偷渡兵马,西面未必没有一个猛安已经渡河。故此,之前韩良臣尚未上岸时便发来军情,说起此事,让朕小心提防;刚刚上岸后朕再问起此事,他便提出乘夜诱敌之策,朕也允了他的诱敌之策……而从对岸动静来看,韩良臣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金军应该确实派了一支部队!不然也不会见到动静后,即刻攻城!”
“此事殊为荒唐!”
吕好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但就在这时,之前一直保持镇定的殿中侍御史马伸却忽然开口。
“哪里荒唐?”赵玖微微蹙眉相对。
“臣不是以为官家不可行此策。”马伸从座中起身昂然相对。“毕竟国家动荡,又在战时,官家既为天子,也为元帅,此时在前线军营,什么方略都可施展……然而,官家却不该扔下东西二府相公,仅仅因为韩世忠一句话便直接行此策!韩世忠一个武人,担不起这份责任!”
赵玖看了看马伸,又看了看一眼不发的张所,却是不由哑然失笑。
“官家何故发笑?”映天的火光之中,马伸神色严肃,颌下胡须抖动不停。
“朕是笑今日得到了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才。”赵玖继续轻笑道。“刚刚说起荆湖必然还会乱下去,又说原襄阳守臣、湖北转运使黄叔敖无能……正想着谁能去湖北替朕整顿一番,并在襄阳身后顶住范琼呢?现在看来,马御史不畏强暴,又知情守制,可谓正当其职!如何,马卿可愿再替朕走一遭湖北,做个转运使兼……要不制置使吧?不求能制住范琼、钟相,但求能暂时安稳地方,不使彼处生大乱?”
且说,马伸听到一半,便已经怔住……这可是一路制置使,至于说乱不乱,眼下何处不乱?李纲在扬州病刚好,就立即处置了江南的杭州军乱,而且再乱也比抗金前线安稳吧?
所以,此番安排,明明白白是超阶的提拔!
而且,湖北也确实需要一个合格的文官去安稳局势,彼处正是做事的地方,说不上是故意打发!
一念至此,饶是马伸刚刚还如此强硬,此时也不禁低头谢恩:“臣愿为陛下分忧,安抚湖北!”
“好!”赵玖满意点头。
不过……
“不过,”马伸谢过赵玖恩典,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便赶紧再说起之前的事情。“臣就任受旨之前,依然是殿中侍御史,无不可言,而臣以为,韩世忠此举殊为不妥,不仅绕过东西二府私自鼓动官家行此策,更有置河对岸下蔡城内友军于不顾的嫌疑……”
“臣御史中丞张浚愿为韩世忠作保!”忽然间,一人带着酒气出列。“战事激烈,事发突然,故有急权,且此战臣以为必能大获全胜,哪有临战而穷究功臣的道理?”
马伸登时无言,而赵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忽然冒出来的张浚,远处喊杀声依旧激烈,御帐前的木棚下却陷入到了怪异的平静中。
“臣,臣也愿为韩世忠作保!”隔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又一人仓促出列,打破了宁静,却赫然是玉堂学士林景默。
赵官家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忽然再度失笑……且说,不知道为什么,傍晚那一场痛哭之后,虽然一度气不平,但缓过劲来,他又总觉得眼前所有人都真实可爱了许多。
第五十六章
苦累
“小田以为如何?”
时间已经是三更往后了,下蔡城头,半夜被惊醒的张俊张太尉带着赵鼎赵知州一起在城上看了半晌,却又忽然扭头看向身侧的女婿,并扬声相询。
“泰山大人。”全副甲胄的田师中即刻俯首相对。“小婿一直在城头,看的真切,金军虽然声势极大,来的也急,但却明显缺乏器材,半日轰响,只是外围抛射箭矢罢了,区区四五处护城河狭窄地方攀了城,还都是汉军来徒劳送死……所以,小婿以为必然是佯攻无疑,所以刚刚下令,让各处望楼看清敌情,不要浪费箭矢。”
“你做的对。”张俊连连颔首。“而且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夜间作战,须提防有女真精锐忽然混杂其中,或者突袭一直没碰的城西,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也要防着刘光世的旧部溃军逃习惯了,会一惊一乍断送了局面……务必小心。”
“泰山大人放心!”田师中赶紧再答。“小婿一直在城上,不会出错的!”
“那便好!”张俊继续张口而对。“你在城头上来回盯着,我与赵知州回城内府上敞开大门饮酒吃菜,以安人心,再让刘宝引一千最能战的老兄弟候着,随时准备支援!”
“泰山大人的安排极妥。”田师中依旧从容。
“你们翁婿二人莫要与我吃什么定心丸、百宝丹!”赵鼎何等聪明人,早听得这二人一对一答如此干脆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却是不管不顾,直接在城上指着河南方向的火光追问不及。“城中的事情我一直亲眼所见,自然信得过你们,可是河南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二位可能有个妥帖言语?”
“好教赵知州知道,内渡修葺艰难,河南的事再如何咱们暂时也管不到!”张俊见状也是无奈摇头,却干脆一边说一边直接折身走了。“不过反正有泼韩五这么大一支船队在河上呢,以他的本事,便是真有一两个猛安偷渡过去,又如何支援不到?”
田师中再度俯首相对,赵鼎闻言也是泄气,却只能跺了跺脚,然后转身追上。
然而,不过是过了片刻功夫,张俊张太尉和赵鼎赵知州刚回到下蔡城中府内,尚未来得及摆出夜宴安顿人心呢,几乎是肉眼可见,淮南八公山方向却是又起了变化……二人闻讯到底是不敢怠慢,便又一起匆匆登上东南水门外的城墙塔楼,然后遥遥相望、细细观察,却只见河对岸八公山西面通道的水寨处,成片的火光居然开始怪异的向更西面硖石山山谷中蔓延而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撤兵吧!”就在同一时刻,距离张俊和赵鼎直线距离可能不过两三里的淮河堤岸上,金军大将、万夫长阿里骑在马上看了半晌后,却也忽然出言。“四太子与讹鲁补将军以为如何?”
“我也觉得撤兵算了。”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俨然也是醒悟了过来,却不由觉得头疼。
“啥意思?”金兀术茫然之余也是来了气。“说要佯攻的是二位,说要撤兵的也是二位,却如何都不与俺这个主帅讲清楚?”
“没啥!”阿里一声叹气。“怕是宋军也察觉到了应该有术列这么一支军在南岸,所以之前放火不是术列去攻,乃是宋军跟我们一个意图,故意自己燃火引诱他去攻打,而此时必然是术列又被暴露,被宋军发了狠堵在了北面山窝中!”
“想想也是。”旁边讹鲁补居然也摇了下头。“那韩世忠早在灭辽时就是三国公认的勇将,素来大胆敢战,以他的为人,若来的路上撞上了一整个猛安,自然会想到西面也有另一个猛安,然后主动去打,而宋国官家眼瞅着又是个听人劝的。”
金兀术张了张嘴,只觉得胸口发闷。
“四太子,此事不怪你,倒是我计策短了些,不然也不会帮着宋军一起引得术列上当!”阿里见状,居然格外坦诚。
“哪里要你们来认错!”金兀术满脸通红,却不知是羞的还是火光映的。“说到底,术列须是俺派过去的,你提议之前火便自己烧起来了!”
讹鲁补与阿里对视一眼,倒是都没有火上浇油之意。
不过,随着三人又一起驻马看了许久,眼见着火光始终没有转回来,金兀术到底是无奈,只能下令佯攻兵马回营休整。
而数万大军的夜间撤退何其繁琐,等到下蔡城周边零星战斗结束,其实已经接近四更时分了,便是东面天色也已经微微泛白……不知道为何,一直到此时,牢牢控制了淮河河面的韩世忠韩统制方才想起派一艘小船来,到下蔡城水门前,给城中递交了一封书信。
书信极短,首先自然是嘘寒问暖,文笔之优美一看就知道不是韩良臣动手写的;然后却又提及到了他韩世忠在厥涧镇旁的淮河河心洲上,困住了金军一个猛安(千人队、千夫长);最后却又提到,他‘正准备’以诱敌之法,引来可能存在的淮南西面另一个金军猛安……乃是让张太尉早做准备,也免得‘届时’担惊受怕!
“狗日的泼韩五!”
张俊一夜没合眼,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与赵鼎一起在火盆旁挤着看完这封书信后,却是终于气急败坏起来。“苦和累都是我受了!肉却让这厮给吃光了!”
张太尉既然气急,连着周围赶到此处的军官们,从田师中、刘宝以下自然纷纷污言秽语,跟着声讨起了韩世忠。
且说,大宋军中作风素来如此,大家又都是从西军混出来的,多少年来不知道见过多少真腌臜的事,再加上此时官家就在对面,这泼韩五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耍耍威风罢了,终究不是真的以邻为壑,所以一阵污言秽语之后,众人也都没当回事,便准备随着张太尉一起骂骂咧咧散去。
然而,就在这时,早已经拿着那封书信看了数遍,却一直没吭声的赵鼎却是忽然发作起来,就在城上勃然大怒,声色俱厉:
“上书弹劾他!全城队将以上军官随我一起联名弹劾韩世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西军那套门户之见,我就不信这是官家故意让他拖到此时才来送信的!此事官家若不让韩世忠与我们下蔡一个交代,我赵鼎这个知州便第一个从这水门望楼上跳下去!”
张太尉以下,原本正要散去的下蔡城诸军官齐齐回头失声。
“诸位袍泽兄弟!”已经四旬有余的赵鼎依然穿着他那身不知道多久没换洗的绿袍子,正昂然立在城上火盆前,却是毫无文臣姿态,反而直接拍胸相对,指天而言,堪称言辞恳切。“但有我赵鼎在下蔡城一日,就决不让诸位受了一丝委屈……打仗我须不行,但这等小事,我堂堂寿州知州,却是义不容辞!”
“早该想到的!”
一阵鼓噪称赞声中,田师中连连摇头,却又低声相对自家岳父。“如今这寿州境内,淮河两岸,早已是卧虎藏龙……不如以后让赵知州掌军粮?”
“苦和累都是我受了……”张俊低声嘀咕了半句,但眼瞅着赵鼎那身脏袍子,后半句却是怎么都没说出口,反而本能话锋一转。“事到如今,且同甘共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