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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而不等这些人稍微歇一歇,端坐不动的赵官家便继续开口言道:“其二,以靖康之变、两河沦丧为据,可知金人野蛮狡猾,故当以诏告到达之日为期,限令自朕以下,天下文武百官,非复两河兼迎回二圣,或金人主动求和,任何人不得论与金人议和事!否则一并罢黜!”

    吕好问和汪伯彦两位相公只觉脑中嗡嗡一片,本能便觉得这不太合适,王渊也一时惊吓,然而身后御史中丞张浚和还在木棚下执笔的中书舍人胡寅却大喜过望,几乎是齐齐出声:

    “臣附议!”

    当然附议!

    手中握笔的小林学士略显妒忌的偷看了眼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这二人,来此处也多日了,谁不知道金人狡猾野蛮、不可议和,还有还复两河、迎回二圣之论,根本就是这两个人,还有那个比他小林学士还走运,直接越过了数道资历门槛,成为寿州知州的赵鼎的基本政论?!

    今日官家说下这话,与其说是他自己不留后路,倒不如说是采用了这群朝中最激烈抗战派的政治纲领,所以几乎是变相的给了这三人一个护身符……他们不附议就怪了!

    “就依官家所言。”

    “臣也附议。”

    随着赵玖目光扫过心中发虚的汪伯彦和王渊,这二者也是不敢怠慢,几乎是忙不迭的表态!

    见此形状,小林学士心中愈发摇头,他却是忘了这两位昔日主和派了,便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这二位也得支持官家的……不然呢?刘光世的首级在哪里?谏议大夫宋奇愈的首级在哪里?陈东的首级又在何处?

    国家都亡了,真当此时还是不杀士大夫和高阶官员的往日吗?

    “那就依官家吧!”吕好问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臣也附议!”小林学士清醒过来,一面暗暗自责又在出神,一面赶紧抢在官家看他之前在木棚下开了口。

    “如之前一般,拟旨……如之前一般发各路文武重臣。”赵玖平静言道。“让天下文武百官士子都知道这个事情。”

    且说,小林学士心下明白,这次虽然也是昭告天下的旨意,但却未必要用制书格式,而是要用晓谕官员体制某些事情的大诏令,也是几年难得一见的东西……想他刚刚当上玉堂学士,便连下如此多的大诏大制,也是一边运笔如飞,一边不由心中渐渐得意。

    又是一番辛苦自不必多言。

    “那好,其三……”赵玖干坐许久,等木棚下一众近臣刚刚又辛苦一番结束,只是微微顿了一顿,便继续言道。“既然已经决心抗金,那便应该尽量团结任意可用之人,可用之力,所以即日恢复昔日李相公旧政,凡抗金义军,皆纳官署……黄河南北,河东、河北、京东、京西、淮南、关西十余路,皆可就近自寻官府安置,请求告身;诸如两河义军,河北河东之地,实难联络官府者,许暂时自据军州,处置军政……一句话,国有危难之时,凡事当以抗金为先,但凡是抗金的,朕都认!这一篇,也如之前一般发各路要员!”

    这一次,没有人立即附议,但也没有人明确反对,而是难得认认真真的稍作讨论后,便顺势通过了而已。

    说白了,这是一个老话题……当日靖康时禁军兵马尽丧,便有人公开提出在河北设立藩镇;后来赵老九在河北设立大元帅府,也基本上是靠收集零散部队和民兵才存活下来;再后来,赵老九登基,李纲执政,设置宗泽为东京留守、杜充为大名府留守,设置河东河北置制使,基本上也是对义军进行招募的套路。

    毕竟嘛,国家都没了,河北、河东更是实际沦陷,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过去,这时候把不要钱的空头子名义扔下去,说不得就能拴住真正的军队和人力物力,从实际利益上来说是稳赚不赔的。

    那么为什么后来这些政策又被废弃了一大半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个政策有个巨大的阻力源——大宋官家本身!对于之前的大宋官家赵老九而言,他畏惧这些民兵宛如畏惧金人一般,这是一个仓促得到天子位置,生怕坐不稳屁股下位子的封建帝王理所当然的心思。

    而对于这件事,赵玖一开始不明白,之前逃难路上也一直不懂为什么很多臣子对这件事情讳若莫深,但后来赵玖自己想的多了,而且带入这个官家身份带入的久了,掌控的渠道多了些,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了,这些举措本该安顿下来后,放任李纲去做的,但今日金兀术的书信给了赵玖许多想法,却是让他刺激的再难等待和忍受……白天在御帐里床上躺着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眼下金兀术就在对岸,什么赵宋的天下,关他屁事?!将来河北闹出来什么诸侯割据,也关他屁事?!

    八公山-政事堂上,一众大宋要员们议论了一番,通过了这又一条坚定抗金的措施后,又以敕书的名义准备妥当……而辛苦一番后,日头愈发西沉,旁边已经有班直在内侍省大押班蓝珪的示意下上来点燃、更换火盆了,到此为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可以熬过去了。

    孰料,就在这时,一直端坐不动,自称对官制不熟悉的赵官家又开口了:

    “其四,加银青光禄大夫、观文殿学士、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御营使兼门下侍郎李纲为平章军国重事,总治三省。”

    众人面面相觑,或是稀里糊涂,或是若有所得。

    毕竟嘛,李纲从左相变成‘公相’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须知道,李纲原本为左相,在赵玖身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余相公根本没法跟他比,实际上是主政者;而现在为公相,理论上是涨了一级,可实际上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而且还是可以任由官家撤免启用。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此处八公山为前线,稍显凶险,为防万一,先给李纲一个名义,可要这么想,就不免让人有些心忧了……只能说,官家此番在淮河畔守这一遭的决心,或者说是固执,真的是让人无可奈何!

    “其五,朕有一句话在心里许久了,尔等应该也早就有所察觉,今日不妨一同明告天下!”赵玖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却是缓缓言道。“寿州这一战,朕还是决意要为了……一句话,除非金人率先退却,否则朕就在八公山不走了!”

    这便和李纲成为公相的旨意隐隐连上了!

    吕好问等人几乎是齐齐在心中哀叹一声,却又一时无人出声……其实,正如赵玖自己所言那般,这位官家的心意早已经透过他的作为泄露无疑,所谓路人皆知。

    但知道归知道,真堂而皇之说出来,还用任命李纲为公相这种方式来表决心,到时候真败了,再逃跑时了,那可就要丢大脸了。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黄昏时分,就在行在文武心下无力之时,火盆光影摇曳之下,赵玖忽然表情生动,却是今日难得失笑。“而若朕真守不住,朕也绝不会逃,更不会投降受二圣那种辱!正甫!”

    “臣在!”杨沂中一个激灵,赶紧就在身侧俯首。

    “你我君臣一场,到时候也不说什么忠心不忠心,但有丝毫情分,便该替我了断。”赵玖宛如说什么闲话一般言道,以至于很多大臣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至于杨沂中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却是目瞪口呆,只觉的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此时,赵玖瞥过身前呆立着的诸人,面上心下一时皆笑,却是越说越快,终于将自己发动这场战役时的那种自暴自弃外加极度自私的隐藏心态给表露无疑:

    “届时,朕若真死在了这八公山上,便请李相公在扬州扶持皇嗣继位,联许大参、张枢密一起辅佐太后(孟太后)听政;若皇嗣年幼,将来事有不祥,便可请太后再寻南渡宗室继续立嗣主政;若人心实在是不服,那朕只有一句话,宋可亡,天下不可亡!但有豪杰能复河山而救万民者,自当取河山自用,为万民之主!这是朕的真心遗言,也算是一篇罪己诏!如二府议论可许,便明发天下;若二府议论不许,那朕便直接谕令给行在文武、东南诸臣!”

    “臣附议!”

    就在这时,一直在草棚下认真思索官家那番‘其四其五’论调的小林学士,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眼见着无人率先表态,却是忍不住第一个跳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帐内(上)

    话说,不管小林学士有没有附议,都不影响吕好问和汪伯彦这两位东西府相公难得硬气一回!

    毕竟,前面那些倒也罢了,包括让李纲万一之时扶皇嗣继位什么的,都不是没有讨论余地,反正就像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那般,眼前的状况是事实上亡了国,然后不知道哪天这个小朝廷和半壁江山就要玩完,金人两万多军队就在河对岸是假的吗?

    但是,即便如此,什么亡宋不亡天下,什么取河山自用,这种话要是能从两府通过,当成正经诏书发出去,那吕好问和汪伯彦便是能随赵玖一起从这波金人的攻势下活着走出八公山,也活该被李纲、张悫、许景衡那些士大夫给按着头淹死在淮河里。

    实际上,便是赵玖想以谕令的方式把这些话私人传递给李纲、宗泽等重臣,也几乎不可能,因为除了一个附议的小林学士外,其余所有人都在赵玖这番话后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连一向和赵玖最配合的激进派,也就是中书舍人胡寅都表达了最直接的反对意见……最崩溃的杨沂中干脆直接下跪涕泣起来!

    不过这么一折腾,到了最后,除了这最后一句话外,其余赵玖赵官家想说想做的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成了。

    “故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论老幼,皆有守土抗金之责!”

    “念下一个!”金国淮北大营的中军大帐内,金兀术面露不耐。“时参军念重了,这是第一个……”

    “是!”

    又一次侥幸从金国四太子怒火下得生的参军时文彬赶紧放下这个文告,复从案上取了另一个过来,而且这一次他先看了几眼,确定不是重复的方才继续念了起来。“朕绍膺骏命……”

    “直接说意思好了,这话听了许多遍了!”这次倒不是金兀术不耐,而是万夫长讹鲁补拍案呵斥。“虽说天下万族都懂汉话,可这种绕弯弯的话一遍又一遍又有啥意思?”

    “是、是!”

    “这个旨意其实是在宣麻拜相,给在扬州养兵的李纲李相公提了一级,变成了总领三省的平章军国重事……”时文彬赶紧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说与讹鲁补以及帐中所有女真、契丹、奚、汉将领听。

    “李纲不本来就是宋人第一个大相公吗?”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如今又涨,岂不是空衔?”

    “不一样的。”

    且说,帐中宋朝降人虽多,但多不敢轻易开口,到底还是时文彬赶紧解释了一下。“这个旨意连着之前赵宋官家绝不再退的那个旨意,便有了托孤之意……万一这边四太子得胜,赵官家崩了,那边李纲便可轻易在扬州与孟太后一起拥立新这便对了。”金兀术恍然颔首,却又微微蹙眉。“不过时参军,什么叫俺万一得胜?”

    时文彬惊得身上寒毛都起来了,却是直接扑通一声跪下。

    “起来。”而不等对方请罪,金兀术便不耐挥手。“之前两次带回那种回信俺都没杀你,今日如何为这个杀你……便是真要杀你,也须你把这一堆抢来的宋国文书给念完!”

    “若还有文书就赶紧念!”另一位阿里将军也渐渐不耐。“不要误事!”

    时文彬匆匆谢恩,狼狈再起,然后在岸上翻腾了半天,却还真又找到一封未读过的文书,可大略一看,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如何又哭了?”金兀术无语至极。

    “回禀四太子,”时文彬勉力收泪而对,却又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往下流。“这是一封针对靖康以来到刚刚年节时所有降人的一封文书……说的是,年节之前,因为金军……因为我大金军力强盛,不可强人所难,故有大宋文武手无寸兵者、力战穷途者,为金人所迫,一时曲身金人府中、军中者,皆可赦免,皆许反正归宋……唯三者不赦!”

    “哪三者?”金兀术瞅了瞅自己案前泪流不止的时文彬,又看了眼帐中那数量颇多,然后一时骚动的一堆沿途宋国降人,却是冷冷相询。

    “一曰有违节度、谎报军情、不战而逃之授节太尉,如刘光世者;二曰为虎作伥,有攻杀、镇压大宋军州士民实迹,如知济南府刘豫者;三曰……三曰有受金人军职,出谋划策,位属敌国如知沂水县时文彬者……”勉力读罢,时文彬努力控制情绪,却还是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而金兀术也在稍作思索后忽然捻须大笑,笑完之后方才摇头不止:“老时,俺算是听出来了……这其实就是谁都赦,但你们三个实在是太跳脱,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赦!不然天下虽大,对岸的赵宋官家却如何听过哪里有如你们三个的什么者?”

    时文彬闻言愈发落泪不止。

    金兀术看的好笑,却又连连催促对方继续读那些旨意……而等时文彬上气不接下气读完之后,这位四太子方才挥手将闲杂人等斥下,并与阿里、讹鲁补两位将军,还有十七八个女真、契丹、奚人猛安(千夫长)一起,甚至还留下了皇宋官方认证的宋奸、参军时文彬,算是召开了一场扩大型的军事会议。

    “不管如何,这些文书只能说明俺的计策成功了!”金兀术昂首挺胸,丝毫没有前一晚见到那张绢帛后亲手抽了时文彬十几鞭子时的那种失态。“宋国的新官家被俺激到,乱发旨意且不提,最要紧的是,他现在根本不跑了!而后日,咱们便可以尝试搭浮桥渡淮了!”

    “为何这么仓促?”阿里忍不住蹙眉提出了质疑。“宋国皇帝的那些旨意我是不懂得,但四太子的计策成功了好像却似乎也是真的,而那宋国皇帝既然都明发了旨意说就守在八公山一步不退,又让他们的丞相带着皇嗣在后面以防万一了……如何还要如此着急渡淮?不能慎重一点,等物资更齐备稳妥一些吗?”

    “有三个缘故。”金兀术昂然答道,一副智珠在握之色。

    第四十七章

    帐内(下)

    “三个缘故。”金兀术昂然答道。“一则春日已至,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气温转暖,届时淮河各处支流小河便要化冰,可能便会有一股春汛……到时候反而渡淮困难。”

    阿里和讹鲁补,还有一众女真猛安纷纷醒悟颔首。

    “二则,”金兀术继续随意言道。“那赵氏小儿的旨意你们也都听了,什么守土抗金,什么不许议和,根本无谓,唯独一件事需要注意,便是那招募义军民兵,收为国用的旨意……这种事情,俺倒不是说会怕两淮的盗匪、民兵听了讯息,来寿州支援,但来一波总得打一波,总是费时费力的,倒不如趁早了断了此事。”

    讹鲁补等人微微皱眉,俨然是想到了河北那按了葫芦起了瓢的义军,还有在京东干脆充当了抗金主力的盗匪,却是也反驳不得。

    “三则,阿里将军不懂他们赵家人的狡猾。”金兀术继续在主位中睥睨言道。“如对岸那赵宋皇帝,此番中了俺的激将法,被俺激到了、失了控,固然是实情,但却未必是要真死守……”

    “何意?”阿里蹙额追问。

    “阿里将军想过没?”金兀术昂然答道。“有没有可能对面那小官家是真心怕了俺,表面上如此坚定激烈,又是对俺吐痰,又是号召守土抗战,又是托付皇嗣给宰相的,但实际上却是存了哄骗所有人,然后趁机逃亡的心思?!这万一要是如你所言慎重起来,等船只物资备齐了再渡,宋国皇帝早跑过长江了又如何?”

    阿里本能想要反驳,但转念想到昔日东京城的那什么二圣的作为,却居然无言以对。

    “就是这般了。”金兀术见驳倒了阿里,也是浑身舒坦,便干脆摊手言道。“事情俺已经安排的万全了,后日便开始建浮桥渡河!此事你们可还有言语?”

    阿里和讹鲁补对视一眼,又各自思索一番,加上之前的反对意见已经在那次抹灰军议中给抹掉了,也都无话可说,便各自颔首。

    而两位将军和主帅都已经一致,下面的人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

    “不过渡河之外,有件事须得提防。”散场之时,第一个起身的讹鲁补忽然随意出言。

    “此事无所谓,讹鲁补将军觉得要做便去做吧!”金兀术微微一怔,便也反应过来,却是一脸的无所谓。

    讹鲁补连连颔首,率先出帐而去,军议随即也彻底散掉。

    不过,就在刚刚控制好情绪的时文彬跟在最后,也准备告辞离去之时,金兀术却又忽然开口喊住了此人:“时参军今晚不必去后营那边了,就在俺帐中这前面随便寻个地方睡下……这是俺给你的恩典!”

    时文彬茫然不解,却哪里有拒绝余地,只能连连俯首,口称谢过四太子恩典,而金兀术也不多做解释便转入后面享乐去了。

    且说,时文彬既留在中军大帐中,也无被褥,也无处梳洗,又不敢去睡人家四太子主座上的皮毛,又不敢用座中酒水来取暖,只能缩在角落苦捱……冻累之际,帐外还有马蹄奔腾声不止,振甲白刃之音不停,而后帐也有歌舞传来,并隐隐有女子哀求之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时参军却又想起晚间念得那些旨意,想起留在沂水的家人,想到这几日担惊受怕、四处受气,想到自己再无别的出路,便又偷偷哭了半夜,方才勉强入眠。

    “是正甫吗?”因为改成木制而宽阔了许多的八公山御帐中,赵玖半夜翻身坐起,却是朝着帐门方向灯火畔的一个熟悉身影随口而问。

    “官家!”坐在帐门内一把椅子上假寐的杨沂中赶紧起身应答。“官家如何醒了,可有什么事?”

    “没有,只是忧虑战局……金人摆明了是要先扔下下蔡城尝试渡河,按韩世忠之前的安排和说法,这本该是好事,可我却还是觉得难捱!”坐在床上的赵玖坦诚以对。“你须知道,我哪里亲身上过战场,见过正经战事?”

    杨沂中明显欲言又止。

    “何意啊?”赵玖借着灯火看得清楚,却直接追问。“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其实官家上过战场。”杨沂中勉强笑道。“官家落井前,咱们从河北往南京(商丘)去,路上为贼人所阻,臣在前面作战,满身是血,官家以为我受了伤,便召唤到跟前询问,然后赐酒赏赐……臣就是那时被官家看中,然后从张太尉那里要来的。”

    赵玖不由干笑了一声。

    而杨沂中也赶紧解释:“不过与金人作战自然不同……金人强横而耐苦战,与他们作战,除非对方主动退却,否则只有斩杀敌军主将,乃至于杀光杀尽,才能称胜。更遑论靖康以后,金人尽取我军甲胄,实力似乎比往逃人中唯一敢与金人作战之人,所以朕来此处,先唤你来搭话!懂了吗?”

    “懂了……”刘洪道顿了一下,方才小声应道。

    “许参政前日自南面来札子,说是广南一带得到的讯息晚,很多人还以为靖康事未了,便捐家勤王,结果引军走到江南西路一带才知道国家已经亡了,再加上彼时正是奸贼黄潜善为政,居然视他们为贼,不许他们过江,便失了进退。”赵玖继续缓缓言道。“朕留你之前一切官身待遇,然后给你个江南西路置制使的差遣,去彼处收纳部队,部队入手后,先平定江西当地些许治安,再引军来淮上支援行在……你能做吗?”

    “此事容易!”刘洪道立即如释重负。“臣绝不负官家今日恩恕。”

    “那就好。”赵玖也是如释重负,继而忽然一声叹气。“其实,自古艰难唯一死,二圣不能死节,凭什么让你们死节?”

    满堂逃亡重臣,外加一个吕好问,纷纷失色。

    但赵玖依旧不为所动,而是继续感慨道:“便是朕也从南京(商丘)一路弃地逃到淮上,又怎么能以类似罪名治你们的罪呢?”

    众臣这才微微释然。

    而赵玖的声音不停,反而越来越大:“可是,国家沦丧之时,偏偏文臣中犹然有李若水、张叔夜等人敢去死节,武将中犹然有张永珍这种人敢独自向北而战……所以讲,苟且偷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容忍,但不能一直容忍。而且你我君臣,是非对错总该心知肚明吧?也总该知道何为羞耻吧?”

    一众文臣不敢怠慢,纷纷再度俯首称罪。

    “不用请罪。”赵玖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继续言道。“这便是朕不愿再退的缘故了!也是要提醒你们,朕既然在淮河不退,尔等既过了淮河,谁再敢退,虽文臣犹然可杀!所以再无下次了!”

    堂中气氛肃杀,而赵玖却干脆起身:

    “今日散去之前,赠你们一首据说是易安居士李清照嘲讽你我的名篇,望牢记在心,既做鞭挞,也当鼓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言罢,赵玖也不理会诸如淄州知州赵明诚在内的其余人等,便直接拂袖而去了。

    而赵官家一走,其余人等便纷纷望向了赵明诚,而赵明诚满脸通红,却也只能摊手顿足相对:“绝无此诗!此必官家恨我等弃地入骨,以此讽刺罢了!”

    第五十三章

    扰攘(上)

    相对于山下营寨中盘桓的长久,赵玖根本就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来接见京东两路的逃亡大员们……当然了,还顺便吟了一首诗,只是诗歌创作背景被他弄错了而已。

    而出了山顶小寨,赵玖直接返回御帐,却也没有即刻休息。或者说,这个夜晚注定很多人都是无法休息的。

    “官家这是在等韩世忠?”

    且说,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吕好问吕相公俨然已经放弃了试图对官家施加影响了,但这却不耽误他在安抚完那些京东大员们之后,回到就在小寨旁的木舍内,与自己几名相知故交小酌一杯,一则庆祝今日小胜,二则为诸位京东要员压惊,三则也聊一聊人生,所谓私下感慨一番现状。

    “必然如此。”

    坐在吕好问左手第一位的,乃是年轻的御史中丞张浚,此人虽然官位显要,刚刚却还是以后进之身主动起身,为在座的几位科场前辈亲自斟了酒的,此时刚刚坐下,却又当仁不让,随口而答。“刚刚问了下胡明仲(胡寅),说是官家留了口讯,乃是要御帐小厨那里准备妥当,等韩世忠一上岸,便先带他去吃一顿热饭,然后再去帐中召见。”

    “这份恩遇真是罕见。”吕好问一声叹气。

    当然罕见!

    坐在角落里的小林学士心中暗叫,但人家张德远更多是在诸位新来同僚之前炫耀他在官家身前的地位,否则如何连御帐那边的事情都能一清二楚?!而吕相公你这满口无力之言,岂不是要将今日刚来的诸位同僚推给张德远?

    堂堂相公的威风何在?

    “看来官家是说到做到,真要改一改文重武轻的规矩了……”顿了一顿后,吕好问到底还是摇头表达了一丝不满。“只是可惜了赵德甫(赵明诚),经此一事,他怕是要成天下人尽知的笑柄了,偏偏连驳斥都不敢驳,刚刚叫他来,他反而遮面而走,也不知道回到舍内,见到易安居士又该怎么说?”

    闻得此言,在座的七八个人一起摇头感慨。

    坐在小桌边角位置的小林学士也是摇头感慨……且说,随着一大堆京东两路的要员、家眷来到八公山,其他各处倒也罢了,唯独这山顶小寨处却已经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刚刚小寨大堂中发生的事情,几乎瞬间传遍了整个小寨,便是刚刚上山的小林学士居然也都知道。而身为文官,面对着这个话题,似乎也只能同仇敌忾了。

    不过……

    “吕相。”

    就在众人一起摇头感慨时过境迁之时,座中一人忽然又正色开口,却正是前青州知州,明日一早便要出发的现江西制置使刘洪道。“赵德甫的事情固然可惜,但韩世忠那里却殊无不妥。须知,泼韩五这厮平日再混,此时也是官家乃至行在真正的倚仗,官家呼他腰胆,却是名实相副。不说别的,今日若无他,你我如何能在此安心小酌?所以官家今晚举止,虽略有小苛,但大略上而言,无论是韩世忠还是张永珍处,洪道却都以为并无不妥。”

    吕好问无奈,只能举杯小啜一口,也是勉强点头:“正是此意,虽说官家屡屡有意气之举,意气之言,可一句国家沦丧、战乱未休,再来一句抗金为重,总是能堵住天下人嘴的。”

    堵住刘洪道嘴的可不是什么抗金为重!

    心下醒悟过来的小林学士不由心中暗道,堵住这刘洪道嘴的,分明是那个江南西路制置使,这个差遣放在这个战乱时节,明明便是升官了,比他这个玉堂学士似乎都要贵重一点……所以,官家之前在小寨大堂中的言语,便是再离经叛道,他刘洪道也会为之辩解的,不然他的制置使怎么说?

    实际上,非止是刘洪道……小林学士举一反三,继续想了下去……随着今日韩世忠到来,横河隔断金兀术,没了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此战胜算又变大,那不知道多少人都会扔掉之前的犹疑,一心一意维护官家的,比如说今日隐隐有代替吕相公成为此地文官魁首的张浚张德远……

    “若以此来论,吕相也确实不必多忧。”

    果然,就在小林学士还在脑补之中,御史中丞张浚便也赶紧轻笑来劝。“请吕相想一想,现在是战时,所以需要暂时扔下祖宗家法,将来等天下安定了,这制度还是会回来的吧?而且当此之时,文士难道就真无用武之地吗?依在下浅陋愚见,如吕相此番经历,将来真有收复两河之日,昭昭史书之上,吕相说不得要比肩武侯,比往日的那些太平相公多占几段文字的。”

    吕好问愈发摇头不止:“便是能做武侯,那也是李相公和你们,之前便说了,你们都年轻,都还能做事,我却已经老朽,等这一战了断,国家能转危为安,那我一定会立刻请辞。”

    听到这话,众人连连出言劝阻,而心中却又齐齐冷笑。

    实际上,此时不止一个小林学士,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须知,虽然这位官家还年轻,但已经颇露峥嵘,那么这种官家,是喜欢李纲李相公那种相公呢,还是喜欢你吕好问吕相公这种相公呢?

    要知道,你吕相公资历高、家门高、学问也天下知名,关键是脾气也好,虽然满肚子不合时宜,却最多是喝醉酒后扯着官家的袖子随便说几句胡话,平日里一句过分言语都不敢当面说的,大宋朝百余年,哪里去找如此听话的相公来?

    哦,也不是没有,神宗朝的至宝丹王珪王相公嘛,三旨相公之名,流传至今!

    不过说到神宗朝,小林学士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一桩传闻来,说是之前在顺昌府(今阜阳)时曾有人进言,说国家丧乱都是因为王安石变法,结果难得引起官家震怒,以至于亲自下场,将此人好生批判了一番,可见官家跟神宗皇帝一样,也是很喜欢折腾的。

    总而言之,将来你吕相公的前途,说不得是大大的好呢!不然大家为什么都来烧你这个废物的灶?连张浚都不敢轻易脱离了你自立旗帜?

    就这样,众人扰攘了一番,而随着门外喧嚷起来,说是韩统制上山来了,酒宴到底是从朝堂上的这些小节,又转到了战局之上……而众人此时几杯酒下肚,却又纷纷释然,然后不得不承认,泼韩五韩统制此番还真是救了大家的性命!

    当然了,也免不了趁机泛酸,继续埋怨几句,嫌弃官家刻意隐瞒军情,说什么若早知官家有此准备,何至于之前如此忧心忡忡云云……

    第五十四章

    扰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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