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后赵御史在渡口见到官家后,却又不愿渡河南归了,反而临时跺脚定了决心,说是要留下来助太尉守城,而官家也赏了他权发遣寿州的差遣……现在是赵知州了。”张俊怔怔看了田师中一眼,却又哑口无言。
且说,一夜大雪渐停,天未亮前,两艘小船于淮河中再度遥遥相交,轮廓更加清晰,却依然相互不以为意,而是各自载着各自船上的要害人物回营去了。
待到天色发白,建炎二年正式到来,南岸宋军沿河捣冰如旧,北岸金军驰马侦查如常,其中绝大多数人却根本不知道各自主帅夜间干了什么。便是过了一个令人沮丧年节的下蔡城,也终于开始渐渐活络了起来。
而上午时分,金军忽然送一使者入城劝降……不管如何,时势流转不停,恰如淮水不息,而战争的节奏却永不改变,恰如八公山千百年来未曾动摇一般。
第三十九章
买卖(上)
金军使者是张俊的老乡,凤翔府人,曾经的西军袍泽,在那场窝囊至极的太原战役中降服,唤做赵球,如今正在金军中领着几百人做某个猛安(千夫长)的副手,其实是这个猛安的仆从军补充。
但不管如何了,老乡兼故人异地相见,张俊自然给足了面子,他亲自在自己居所里招待,说了什么其余人不知道,但是下午时分其人心满意足的出城而去却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于是,军心不免浮动;而新任寿州知州赵鼎闻讯前去张太尉宅邸询问,却一进不出,于是,军心愈发浮动!
“他是这么说的?”
下蔡城东,金军大寨靠近河堤的一侧,一个新起的开阔营寨之中,正在骑马巡视的金兀术听闻汇报,不免大喜过望。
当然要大喜过望!
且说,昨夜这位金国四太子浮舟河上,亲眼见到此地山势险要,河流湍急,城池坚固,宋军又提早布置妥当,虽然自恃金军野战无敌,却也不免心中暗暗生怵……说实话,就这么一个地形和准备,若非那个刘光世跑的如此狼狈,金兀术差点以为自己此番是中了宋国皇帝的诱敌之策,故意引他孤军至此,然后无功而返,以提振士气的。
但是反过来说,刘光世逃的那么狼狈,根本不可能是装出来;眼前这个淮河防御体系中极重要的一环,也就是下蔡城与淮南大营之间的大规模交互通道又被割断;此次南下的战略目标还就在河对岸……他金兀术要是不搞一搞,那才叫贻误战机呢!
而回到眼前,张俊的答复如此直接干脆,自然让金兀术觉得云雾顿开——这群宋人终究还是大多数时的模样,如太原、陕州的才是凤毛麟角。
“回禀四太子,他亲口对臣说的,他要金一千两,银三万两,其余珍宝财货四太子看着赏赐便是!”赵球跪地而言。“他说,银子是用来买城中士卒民夫的,金子是用来买军官的,后来的珍宝财货才是四太子赏赐他本人的……他还要四太子立个字据,免得事后反悔!”
“俺反悔个屁!”金兀术愈发大笑,引得周围随行女真人一起大笑。“不过这张太尉也太贪了些……收买军官俺是信的,哪来收买士卒民夫的道理?还不是他想自肥?你再去一趟,告诉他,俺帐中确实有些子珍宝财货,分他一半都无妨,但这么多金银之物,仓促之间你叫俺从哪里为他寻来?”
赵球欲言又止,但根本不敢驳斥,只是接令而去。
而赵球既走,旁边身材矮小的阿里便不免蹙眉:“四太子,既然下蔡城内动摇起来,那儿郎们驱赶周边汉人们来此伐木动工后,是先起攻城器械,还是先起浮桥牵舟?”
“不管下蔡城动不动摇,都要先起浮桥牵舟。”金兀术睥睨答道。“都说了多少回了,这一战主要是淮南北峦上的那个人!其余什么州城军马有甚用?真要取军州,泰山南面七八个军州现在不是任俺们取吗?而且阿里将军何必装样,俺若是有心先攻城,为何不把这木料场放在大营北面遮护起来?放在此处,本就是要先图渡河的!当然了,若能不战而取下蔡城,那自然是极好的!”
阿里愈发蹙眉:“我听人讲,对面只有旗帜,宋国皇帝早跑了……”
“不是的!”兀术昂然答道。“俺昨夜亲眼在河里看了,对面军营整齐的很,要是没有宋国皇帝,刘光世的败兵哪能如此听管教?王夜叉也约束不住!总之,阿里将军若是酒醒了就莫要多言,俺虽是初次领大兵,却也是军中长大,京东东路两战也无差错,如何就要对俺指指点点?”
阿里无奈,登时蹙眉不言,便是另一位万夫长原本要开口的讹鲁补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了。
倒是又一名汉地降人,原本京东西路的一个知县,此时窥见机会,忍不住小心开口:“四太子?”
“有话便说!”兀术骑在马上头也不回。“还怕俺吃了你不成?”
“是……虽说官……虽说赵宋官家可能确实在南面八公山,但北面下蔡城内渡被烧掉,双方只能靠信使简单往来,所以寻常下蔡城士卒未必肯信赵宋官家还在此处,何不趁城内人心浮动之时,伪作书信、布告,就说赵宋官家确实跑了,只有一面龙纛在此做样子哄骗他们,然后让刚刚那赵球赵……赵太尉带入城中,以动摇张俊决心?”
“赵球就算了。”金兀术若有所思。“因为张俊一个领着万人的将军,这种事情信与不信全看他自己,倒是城中士卒那里可以一试……这主意不错,升你为我幕下参军,去做此事!”
“谢过四太子恩典!”此人兴奋一时,赶紧下马俯首行礼,然后又匆匆上马而去。
此人再走,兀术复又巡视了一遭,除了继续敦促人驱赶周边汉人百姓过来伐木做工外,复又下令分出三个精锐猛安(千夫队、千夫长)……一支往北面扫荡,乃是要与之前济州方向的那支兵马取得联系,打通后路之意;另外两支则是一支沿淮河向东,一支绕过下蔡城渡过淝水,乃是要沿途收集船只,寻找合适渡口,打探军情之意。
这些都是一个军事统帅的本分,当然毋庸置疑。
而下达了这些命令后,饶是金兀术志气满满,却也无事可做,便干脆与两位万夫长一起回营去了。但不等他回到军寨,二次入城的赵球便复又折返。
“张俊条件不改,其意甚坚?”
这次轮到金兀术微微蹙眉了,而这位四太子在寨门前望着不远处的下蔡坚城驻马思索了许久后,却又忍不住询问起了对方的看法。“你是张俊的故人,你说他的话可信吗?既然要降,为何敢跟俺如此讨价还价?”
“末将觉得可信。”犹豫了一下,这赵球方才咬牙言道。“好教四太子知道,这张伯英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出了名的贪财,他这人贪财的名声,从凤翔府到太原府,从京东到这淮上,恐怕无人不知。而且这次他还说了……”
“说什么?”
“他说赵宋官家其实对他不薄,若不是刘光世烧了内渡,下蔡成了孤城,他是不会降的,但眼下局势如此,真要是被逼无奈做了降人,他也不准备再领兵对抗赵宋官家……所以,城中他本部一万余众,外加一万本地寿州精壮民夫,还有七八千跟着刘光世逃来的京东西路的溃兵,合计三万人,粮秣无数,披甲者七千,他全都可以交出来!只求一个关西老家的知县、通判,让他做个富家翁便可……”
“俺懂他意思了,这笔钱不光是买他,还是买他的兵马,是这意思吗?”金兀术一时兴致盎然。
“是这意思。”赵球满头大汗,继续在马下辛苦言道。“而且他还说了……”
“你就不能一次说完?”金兀术尚未开口,旁边跟着回来的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便已经气急败坏了。
“赶紧说!”兴奋之下的金兀术也连连催促。
“张伯英还说,他知道四太子军中是一定有这么一笔钱的,金银都有,他开的价不是虚开的,还请四太子略微展示诚意……”
“胡扯!”金兀术当即在马上呵斥。“俺一路追着刘光世过来,都不来得及沿途搜刮,哪来的这么多金银,便是泰山北面有,此时来得及送来吗?”
赵球欲言又止。
“说话!”讹鲁补彻底气急,直接一鞭子抽到了赵球的头盔上。
赵球赶紧俯首咬牙言道:“张伯英说,刘光世绝对有这笔钱!刘光世素来的规矩,就是金银自存,铜钱赏赐下去,这笔钱此时必然被四太子所获!”
金兀术和讹鲁补、阿里三人各自对视一番,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事情的真相被张俊说中了!
而当日晚间,军中三位女真贵人仔细商量了一番后,却是派赵球连夜入城,算是原则上答应了对方。
之所以如此,原因众多:
首先,这笔钱买下蔡城和张俊手上那两三万人是绝对划算的,是物超所值,金兀术三人还没堕落到认为军队比金银低贱的份上。
其次,灭辽和灭宋后,尤其是靖康耻后,金军获得了海量的金银缴获,大宋百年积蓄全在东京一城,结果一朝为金人所获,换言之这笔钱虽然很多,但还不放在三位金军实权大贵人的眼里,他们在燕京的库存那才叫一个真金白银!
非只如此,这次进军的主导者,四太子金兀术还朝两位万夫长许下了暂借的言语,算是承包了这次的债务风险。
最后,他们专门找来不少宋国降人,认真打听了一番张俊此人,得出的结果都一样……这人确实是出了名的贪财,据说做生意的手段比打仗还利索!
不过这些只是公开讨论的,三人其实还有两个心照不宣的重要理由:
其一,虽然太原最终被金军攻破,陕州那里他们也不觉得最终完颜娄室啃不下来,可是这种攻城消耗战对于人口稀少的女真人而言还是太吓人了,还是给他们这些金军高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实际上,能避免攻坚城就不攻坚城才真正符合女真人从渔猎生活中获取的朴素军事知识,野蛮无脑只是宋辽两国对金人作战时艰苦作风的误解罢了;
其二,战争还在继续,女真人对待有兵马的降人还算是大略讲一个规矩的,或许张俊便是因为如此才开了这个条件,或许金兀术也不会食言……但是正所谓捕猎猎物总要放诱饵,可猎物入手,却要连皮毛都成为猎人衣服的,此番便是由着这张伯英带着这么多钱去了陕西,将来金兀术也有一万个办法慢慢的让他全吐出来!
总之,这些道理结合着下蔡城确实是孤城一座的事实,以及大宋降人的普遍存在,女真人,或者说金兀术还是觉得可以做这笔买卖的!
当然了,肯定不能一口气答应,赵球一日内第三次入城,带去的条件是文书可以写,四太子甚至可以亲自画押,但营中金银确实逸散了不少,很难凑齐,所以希望先交纳一半,后一半等张俊开城后交接了人马,上任关西了,再给他补上!
张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应下这种糊涂账,咬的极死不说,甚至当晚还当着赵球的面换上甲胄,参加了城墙上的巡夜。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二下午,赵球方才第四次入城,改成了先交纳七成金银,并提出金兀术愿意多给张俊本人一些珍宝财货的最终条件!
这一次,张俊沉思再三,终于无奈应下,并约定但见金银财货入城,等他当着使者的面清点分发完毕,第二日他便开城纳降,以迎金军王师!
第四十章
买卖(中)
这年头,金国人的狡猾和质朴是并存的,野蛮与耿直也是并存的……这不是什么怪事,而是一个原始部族联盟迅速建立起庞大帝国过程中理所当然的外在特征。
这群人,数十年前在深山老林里打猎的时候,绝大多数底层哪里知道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他们根本就没这个概念!只是在绝境中凭着野兽的本能奋力一扑,才开启了这个绝对以他们为主角的十五六年时光。
赵玖总是称他们为野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贬低,而是一个穿越者居高临下的出色概括。而宋人,乃至于辽人就是没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东西,硬拿之前那种思维来应对这种弱肉强食逻辑的野兽,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当然了,从天庆三年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算起,到建炎二年的今日,已经足足十五年了,金国人也在急速的为辽宋文明所浸染,这才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而十五年来,也总有敏感的人渐渐察觉到了金人行事的内在逻辑……虽然未必能说的那么透彻,因为不是人人都有吕好问著书立说那本事的,却也能存乎一心。
耀眼的阳光下,张俊所居的那栋可能是全城最阔绰的宅邸后院之中,全身披挂整齐的张太尉亲手从箱子里捻起一个精致的金制绞丝簪花发箍,却见到簪花缝隙里隐约可见血污,也是一时怔住,许久不言。
“老张这是何必呢?”那赵球见状失笑道。“这不是你强要金银,为了凑足金子,才把这等好东西给你当成金货发来了……你是占了大便宜!”
“非只如此。”之前那位刚刚升了参军的知县,据说是唤做时文彬的,赶紧出言。“张太尉请看这两箱……这是四太子专门与你的财宝,里面全都是一等一的金石古玩,甚至还有文册记录来历,我专门看了,应该是淄州知州赵明诚夫妇积攒下的宝物,路上不得已整车弃了,却是便宜了张太尉!”
张俊折身又来看身后那两箱,果然看到有细致册子,讲清楚种种金石文物书画来历,并有赵明诚和他那闻名天下的妻子,易安居士的画押,这夫妇的名头自然不必多言,而张太尉也是终于一声感叹:
“辛苦二位了,也让四太子劳心了!我现在就召集城中军官,当着二位的面说明日开城之事!”
二人自然大喜,而此言既出,旁边台阶上坐着的一人却是仰头一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连新官服都找不到,此时还穿着绿袍子的前殿中侍御史,今寿州知州赵鼎赵元镇。
几人闻得此叹,张俊尚未开口,倒是时文彬心有余而戚戚焉,忍不住上前隔着两个甲士去劝,只是赵鼎早已经心灰意冷,根本不愿理会罢了。
而赵球见到如此形状,也是心中一动,却拉着张俊往一旁走去,然后压低声音询问:“老张准备怎么处置此人?”
“好合好散,明日一艘舟船送他渡河便是。”张俊坦然答道,却又扶剑蹙眉反问。“老赵又是何意?”
“不如就在今日召见军将时杀了。”赵球劝说道。“这样兄弟我今日带出去,也是一个说法!”
张俊怔了怔,回头看了眼时文彬与赵鼎,又瞅了瞅身前的赵球,却是一时恍然颔首:“既然是老赵的意思,那今日便见次血吧!”
赵球大喜过望,而时文彬和赵鼎依旧一无所知。
就这样,且不提两个汉人文武存了什么心思,这边张俊既然应下,便再不犹豫,他先让心腹大将田师中召集除城墙守军外的所有百人将及以上军官,来他宅中前方大院相会;又让另一位心腹大将刘宝亲自登城,握住城墙守卫,以防金军突袭;然后方才催促厨子、使女准备宴会!
忙活了足足半日,等到万事俱备,前院熙攘之声清晰可闻,张俊又亲自下令让数百亲卫披甲执锐,往前院四面立住,最后便带着后院这几人一起往前院而去。
且说,前院军士纷纷扰扰,议论不停,见到张俊亲卫把住大门,控住院落后更是有人或喜或忧,但绝大多数人多只是释然与感叹而已……很显然,这几日使者往来不断,今日又是这般姿态,众人早已有所猜度。
只是,一来张俊本部素来服从张太尉;二来本地民夫和京东溃兵一盘散沙;三来赵鼎被早早控制;四来局势确实艰难,下蔡孤城之态摆在那里,不少人也是心有怨气的……所以,便多有听之任之的意思。
而回到眼前,张俊全副披挂而出,到底是打熬出来的太尉,只是往主位上一坐,一言不吭,院中便渐渐安静下来,然后便各自按照官阶、资历、亲疏在院中落座。
稍待之后,又有使女、侍者穿花蝴蝶一般的将酒菜奉上,而张太尉还是不说话,只是在田师中亲手奉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蒸鸭子后直接下手啃起了鸭子,却是让其他所有人都渐渐按捺不住起来。
“今日要杀便杀,我决不能降!”被安排到与张俊并列几案后面的赵鼎第一个忍耐不住,然后放声大骂。“莫以为人人都如你张俊这般无耻!官家真是瞎了眼,竟然除夕时还亲自渡河来看你!”
骂完之后,赵元镇本想继续慷慨陈词,孰料却又悲从中来,一时落泪不止,连话都难说,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尚在淮南安顿的妻子儿女。
张俊扭头看了对方一眼,又扫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院中数百军官,这才缓缓开口:“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且问你们,今日我张俊要是降了,有多少人和赵知州这般不乐意的?”
左手边坐下的赵球和时文彬齐齐松了一口气。
“俺也不是不乐意。”座中不知何处,还真有人敢出言插嘴。“就是听了啥知州的话,想问下太尉,官家除夕亲自渡河来看你是咋回事?除夕俺一直守着南面水门望楼,只见杨大郎来了一趟……”
“没咋回事,就是李老三你遇到的那次,官家让杨大郎领着自对岸过来,与我说了几句话,并把刘光世首级送来,勉励我守城,说完就走了……”张俊干脆直言。
而闻得此言,莫说院中轰然热闹起来,便是时文彬和赵球也相顾愕然。
隔了许久,等张俊放肆啃完一支鸭腿,声音才渐渐平息,然后又是之前那人自角落大声开口:“若是如此,俺有个问法!”
“说来!”张俊扔掉鸭腿骨,满手油污,停在那里。
“要是那夜赵官家亲自来了,岂不是金人射进来的鸟文告便全是假的了?”
“这是自然。”
“刘光世那贼厮首级在哪里?”
张俊并不作答,而是扭头朝身后田师中示意,田师中也不言语,直接从脚下拎起一个食盒来到院子最中间倾倒于地,果然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首级随着冰块一起落地,而田师中复又随手捡起,直接掷给了最近的一个军官,那军官在怀中看了看,复又传递给身侧之人。
喧嚷声再起,复又渐渐平息,而后又是那个李老三嘴碎不停:
“如此说来,那太尉你今日降了金人献了城,岂不是把对岸官家直接卖给金人?”
“不至于,官家见到城中动静,自然会走。”张俊不以为意道。“实在不行,今日咱们议定了,便遣人告诉河南一声便是……”
“若是这样,俺有个说法。”
“讲来。”
“那夜俺在岸上引路,因为这刘光世鸟厮的事也骂了一路,赵官家也没说砍俺的脑袋。这般降了,俺心里过不去,送信的时候能不能让俺去送?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张太尉自发你的鸟财,俺做俺的刺手汉……咋地?”
赵球忍不住朝张俊使了个眼色,而张俊也无奈叹了口气:“老三你要这么说,我倒是不舍得你走了!”
第四十一章
买卖(下)
“多少年兄弟,太原城底下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也没耽误你发大财,却不许俺自便吗?”李老三依旧远远出声。
“不是这个意思……”张俊叹了口气,复又环视院中。“其他太原的老弟兄们怎么说?”
院中诸人面面相觑,又有人从身后甲士和立在张俊身侧的田师中身上拂过,不禁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但也有少数人和李老三一样军痞本色,忍不住从席中呼喊,劝张俊给李老三一条路,甚至有人直接劝张俊也给赵知州一条路的。
而既然有人开口,却很快便带动一片,以至于院中再度喧嚷一时。
喧嚷之中,张俊一言不发,却是离座起身,直接用满是油污的手从腰中拔出刀来……刀子出鞘,田师中以下所有近卫也都一起拔刀出鞘,而田师中更是主动持刀转入一侧,这下子,院中登时静的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到一般!
“诸位弟兄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而李老三说起太原的事情,我今日也想说太原的事情……”
张俊抬刀遥遥点了点身侧的赵球,扬声而言。“老赵大家多是认得的,便是不认得这两日往来不断,你们也该私下打探清楚了,这也是太原城下昔日的袍泽。所以咱们凭良心讲,要是没有你们这些子一起从太原跟我逃出来的人,我张俊恐怕就和这老赵一样,做个路边的败犬,谁都能呼来喝去,谁看他不如意了,也都能一刀了之!”
众人听得糊涂,赵球也听得不对,刚要出声,却不料不知从何时转到他身后的田师中直接一刀自他后颈奋力插入,将他整个人钉死在了满是酒菜的桌案上!
遭此剧变,院中所有军官也都目瞪口呆,赵鼎也是恍惚失态,一旁的时文彬就更是不堪了,他原本正在下筷去用菜,结果那菜盆整个扣翻在了赵球的脑袋前侧,汤水混着血水飞溅一片,弄得他筷子上、身上全是血……偏偏杀了人的田师中还在他身侧,搞得他既不敢松手扔下筷子,更不敢收回,只能哆嗦不动。
只能说,可怜一个昔日西军宿将,便这么稀里糊涂将自己送在此处,到死都不知道为何会死。
而张俊却恍然未闻,而是继续了刚才那个话题,其人以刀指点左右军官,宛如刚才指点赵球一般,却一字一顿越说越激烈,到最后以至于宛如奋力嘶吼一般:
“可是话反过来讲,若你们这些人当日没有我,却连败犬都不是,只不过是路边的一摊狗屎而已!人家将你们踩得稀巴烂,还要嫌弃你们的臭味不可闻!!”
满院军官,俱皆失色,却无一人敢出声驳斥!
“刚才李老三说不耽误我发财,以此来讽刺我贪财,这我也认!因为我这辈子就图一个财!”张俊继续奋力举刀指天言道。“但是太原的事情和老赵的事情却让我晓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发财也要讲道行的!路上跟金人屁股后面抢几个妇女的金簪子,算个屁啊?能发大财吗?!而且拿到手里,做梦梦不到小种相公领着昔日兄弟在梦里找你吗?!想要发大财,就得以人为本钱,去搏大的!而你们就是我张俊今日的本钱!!!我张俊今日要拿你们在这下蔡,发十辈子用不完的财!!!”
此言尚未落音,无数披甲亲卫却自后院抬来无数金银财宝,然后直接打开箱子倒在地上亮给了所有人看……金银堆积如山,就在眼前,一众粗汉几乎是瞬间呼吸粗重起来!
“四万两白银,一千五百两黄金!还有乱七八糟的财宝珠玉好几箱子……金人给我送来的,我自己偷偷存下的,一直藏在这院中地窖里,当日官家在此都没舍得献出来,今日全都不要了,全都给你们!银子给士卒,金子财宝给你们,只求你们这堆臭狗屎一件事!”张俊环顾左右,扔下刀子,喘着粗气缓缓而言。“替我守住下蔡!让我张太尉将来能凭此城翻个十倍八倍,这辈子再不受穷!”
言罢,其人有气无力,居然转身端起案上鸭子,转回后院去了,熟悉他的人俨然清楚,这厮是不舍得亲眼看到自己的财货被这群夯汉瓜分殆尽!
不过,院中数百军官并不在意,反而在身后轰然应诺,而赵鼎却是赶紧起身,追入后院去了。
天色渐晚,前院声音渐渐平息,累了一日的田师中转过后院前来汇报。
“都发下去了?”端着个空盘子的张俊双目通红,宛如哭过一般。
“都发下去了。”田师中小心言道。“城墙上刘宝那份和城墙执勤守军那份也发下去了……那个时文彬也被撵出去了!他居然不敢走,求我收留……我没敢留!在吊桥那边下哭了好一会才被金人哨骑带走,怪可怜的!”
“不管他了。”张俊叹气道。“这次把赵御史……赵知州给得罪狠了,之前在我这里质问了许久,也是一度哭泣失态。”
“无所谓,事到如今,官家知道太尉忠心便可。”田师中连连安慰。“赵知州也是识大体之人,将来还要并肩为战。”
“也是。”张俊终于强打精神起身,然后又随口吩咐。“其实金人攻城,前期攀城并不可怕,下蔡城又有淮水引入为护城河,更不怕他攀城,真正的厉害的在砲车……你可知道怎么做?”
“明日开始,拆掉城中所有带好木材的房舍,腾出一片空地,我们也起砲,以砲对砲!”田师中回答的非常干脆。“这是太尉之前对我说过的,是太原城的守法!”
“知道便好!”张俊点头转身入内。“我今日实在是心累,你且去做吧,我去休息一番!”
田师中这才赶紧告辞。
而不等这位张太尉麾下中军大将转身出得后院,张俊忽然又想起一事,然后直接在后院房内喊住对方:“小田,你自己可拿到赏赐?”
田师中一时措手不及。
张俊会意,即刻言道:“你且进来,今日既然做了散财的豪杰,那就得做到底,人人都该有赏赐的,容我搜一搜家底……也算做个样子!”
田师中无奈,只好折返。
而张太尉在屋内翻了半天,却只是寻到那串葡萄、一个雕花银质暖炉,还有几个临时从侍妾头上扯下来的发簪……可怜张太尉比划了半天,那串葡萄着实不舍得,其余那点东西给田师中这样的中军大将兼心腹左右手反而像是侮辱,便也为难一时。
见此形状,田师中怎么好收,便连连推辞,只说以后再论。
孰料,张太尉却连连摇头,想了一阵后干脆弃了这些东西,握着田师中手言道:“无论如何都要给的,只是我如今实在是没有财货了……小田!我长子从太原逃出路上时死了,所以素来待你如亲子,你是知道的!”
“末将当然知道。”听到这话,身上还有血渍和汤渍的田师中赶紧跪地应声。“末将自河北漂泊至此,无牵无挂,也一直视太尉如父!”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长子虽死,长媳王氏却一直随行,素来也待我如亲父一般孝顺,我也一直将她当做亲女儿一般……我一直想为她寻个好人家,却心疼的厉害,总是挑不到合适的人。”张太尉不顾田师中目瞪口呆,继续缓缓言道。“今日我倾家荡产赌上此城,便再无留余地的道理,而你若不受我赏,那便只能做我家人了。这样好了,今日我做主,你们今夜便成婚!还请小田日后以我女婿身份,替我守住这下蔡!将来,咱们翁婿共富贵!”
田师中怔了许久,却是忽然撒手,就在地上叩首不及。
第四十二章
文书(上)
“离这么远干吗,怕俺吃了你?也罢,这事终究不大关你的事,且免了你的参军,下去吧!”
出乎意料,被平白骗了一堆金银的四太子金兀术并没有发怒杀人,或者说最起码并没有迁怒给可怜的时文彬参军,这倒是让后者一时感激涕零,仓促而走。
不过时文彬既走,张太尉草船借箭一般耍了四太子一番,继而大赏全城,决心死守下蔡也成为既定事实……当此之时,无论如何,劝降策略破产的金兀术都要继续做出战略决策。故此,当日晚间,金兀术很快便和闻讯赶来的两位万夫长封闭军帐,再度议论起了军略。
“四太子,事到如今,咱们是继续筹措浮桥准备渡淮呢,还是下定决心转而攻城?”
且说,两位万夫长中讹鲁补是个偏粗鲁些的人,对钱财之事本不太看重,更兼有金兀术之前许诺的债务承包,倒是愈发对此事没什么反应了,所以,他眼见着金兀术许久不言,便干脆直接开口追问。“好教四太子知道,咱们兵力毕竟有限,宋国人之前又把寿州淮北的民夫拉走了许多,若要攻城,便不能三心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