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众人更加无言,旋即更加忙碌。第三十二章
掼首(上)
且说,虽然赵官家这一次没有让行在重臣们过于担惊受怕,甚至反而有些合作愉快的感觉,然而乱糟糟的局面之下,即便是君臣一心,那想要安抚上万士卒,尤其是其中还有三千为刘光世不平的西军本部,又谈何容易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军中方才传遍了赏赐的旨意,而一阵欢呼之后,却又因为谁先领谁后领闹得不可开交,等到吕好问、张浚召集了那些闹事最活跃的军官以后,赵官家这里俨然已经赏赐好了诸班直,却是稍作吩咐后,便亲自带着杨沂中朝山顶小寨而来。
然而,尚未来到中间的大帐中,赵玖便闻得账内喧嚷一片,俨然是吕、张二人无法控制局面。
“官家!”杨沂中眼见着赵玖要直接迈进去,却是惶急一时,直接侧身拦在了对方身前。
“无妨,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此时闹腾,要么是想多要些赏赐,要么是存心想跑到南面避战,绝没有对付朕的意思!”赵玖从容对道,然后直接一迈腿,便从两名刚刚领完赏赐,此时慌乱行礼的守门班直中间走了进去。
杨沂中无奈,只能惶恐跟入。
且说,赵玖一身圆领红袍,头戴硬翅幞头,腰中也专门换了一个金带,此时甫一入内,便觉得账内乱哄哄一股热浪当面扑来。
而帐中一群西军顽痞,一开始其实还有点形状。但一来吕好问脾气好,二来张浚年轻,三来乔仲福、张景在下面准备赏赐事宜未到,所以几经试探之后,再加上又有人鼓动,帐中便渐渐不堪起来,此时更是形状各异。
但无论如何,忽然间看到一个那么打扮的年轻人进入,尤其是不少人还曾见过这张脸的,这群人却也是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寒气自帐门处涌来,然后纷纷失声。
“如今军中规矩,见了天子,竟然不带行礼的吗?”赵玖扇开热浪,往慌忙起身的吕好问处一屁股坐下,然后便从容开口相询。
毕竟是正牌天子,一众西军军官见状,哪里还敢再瞎扯?便在几个老成军官的带领下,纷纷按官阶大小排列,躬身行礼问安。
“且起身。”赵玖抬手示意,却只让这些人起身,并无让他们落座之意。
不少军官面面相觑,心中暗惊,有些不懂门道的转身要坐下,却又匆匆折返立住。不过,这种惊吓很快便消逝而去。
因为赵官家端坐在彼处,虽面无表情,却是正色出言,开门见山:
“今日快要过年,却尚未过年,朕不过二十一岁,放在寻常不过是东京城中一走马使酒的衙内,只是因为国家遭此大变,不得不来做这个官家,所以确实不懂得你们的弯弯绕绕,而今日也就干脆直言了……诸位,大敌当前,你们这么闹,到底图的什么?若不说清楚,朕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心意?是因为被金人狼狈追逐,又匆匆渡河,没了积攒的财货吗?还是在为刘光世鸣不平?又或是被金人惊吓惯了,不愿再从军?”
帐中一时安静无声。
“一个个来,都躲不掉的。”赵玖随手指向最前面一人,他记得刚刚进来时此人正对着张浚张牙舞爪。“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哪里人?为何要鼓噪生乱,为何连宰相和御史中丞一起来劝都不愿听?”
“臣叫张永珍!”此人年纪三旬有余,身材极为高大,一拱手便露出手上刺青出来,却是咬牙昂首言道。“现为御营刘……刘太尉麾下直属准备将!陇右人!此番……此番在这里生乱,臣是罪魁祸首,又被抓了现行,官家要杀要剐,臣无话可说!”
“朕问你为何要生乱,没问你要杀谁剐谁!”赵玖端坐不动,面色不变。“到底是为钱货,还是为刘光世,又或是畏惧了金人只想逃跑?”
“臣……臣什么缘由都有一些。”那张永珍被逼无奈,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回复。“臣原本在延安府,浑家孩子都在,又在军中十来年,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阶,结果年前金人一来一下子就没了!俺……臣跟着刘太尉在河北找到了官家,从那以后一路南撤,离家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西面啥样子,金人有没有打进延安府,臣家里浑家有没有扔下孩子改嫁?反正就只是往南撤,越往南撤心里越惦记!好不容易剿匪攒了点家当,结果这次南逃又丢的精光!过了河,才一晚上,跟了许久的刘太尉又被官家杀了……就更不知道前途在哪儿,这才忍不住跟大臣中臣什么的吵嚷起来!”
“我晓得了。”赵玖盯着此人,沉默了许久方才出言,却是语调缓和了不少。“其实,我何尝不想家呢?我昨夜杀刘光世前还做梦梦到以往呢!可情势如此,实在是回不去又该如何?还有杀刘光世的事情,归根到底何尝不是因为我太想家呢?”
帐中立在赵玖身侧的吕、张、杨三人都是聪明人,闻言各自思量。而那张姓准备将虽然不知道杀刘光世跟想家有什么关系,但听得官家语调诚恳,也只能俯首。
“你意思朕也懂了。”赵玖继续微微敛容道。“你是思乡、想要财物、为刘光世鸣不平三种都有……对不对?”
“是!”张永珍也回过神来,咬牙承认。
“既然是想家,那便不是想弃了官职跑南面的意思吧?”赵玖忽然间再问。“不至于被金人吓破胆吧?”
“这是当然!”张永珍当即应声。“虽说臣确实有点怕金人,但那是因为知道打不过,不至于到官家意思里那份上。”
“朕知道了,你且坐下。”赵玖随手一指,那张永珍糊里糊涂,到底是老老实实坐到了帐中一面座位中去了。
而赵官家却又随手指向另外一人。
就这样,帐中足足七八十个军官,官阶差异巨大,一开始还有人不敢在赵玖面前作色,全程认错,而后来眼见着这位官家确实诚恳,而且认了也没有什么,倒是渐渐把心底话说了出来,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几乎所有人都有逃亡、渡河失了财货的缘由,一多半人承认了是为刘光世鸣不平,也有两三成的人提到想关西老家,还有十几个人承认了想要一笔钱退出军队,往南面安家的意思,甚至还有几个人说他们一直是胎里的光棍,几十年没浑家,听说官家之前赐下了班直宫人,想着最好能起哄从官家这里讨个浑家,所以才鼓噪的。
对此,赵玖全程认真听下,却也无多余表示。
这个过程看似繁琐,但对答简单干脆,等到所有七八十人都说完坐下后,却居然不过是一刻钟功夫罢了。
“先说两个事情。”赵玖等到所有人落座后方才言道。“所有人都想要财货,朕给你们准备好了,而且比寻常士卒丰厚一些,待会出去你们都可以去寻吕相公领……这是之前便说好的。”
张永珍为首,一众军官便要起身谢过官家和宰相,却被赵玖抬手止住:“等朕说完……还有要浑家的,朕不瞒你们,八公山这里如今一个宫人都没有,洗衣服都是内侍来做,你们不信,今日事后可以去看一看,没什么可避讳的,所以讨浑家这件事,朕一个都没法应。”
闻得此言,帐中虽然没有哄笑,却也有了些轻松之意。
“还有为刘光世求情的,朕有言在先……朕知道刘光世平素大方,善于体恤,但这件事,朕同样绝无多余可言,刚刚谁为他不平,谁先去寻张中丞领十个军棍!”赵玖忽然语气严厉起来。“否则断无赏赐!”
帐中旋即肃然,不少人不是没有偷偷相对,却无人敢私自出声。
第三十三章
掼首(下)
而安静了一会后,端坐在那里的赵官家方才继续面无表情言道:
“朕今日与你们开诚布公,这里能为你们做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要赏赐的,朕可以掏空了行在与你们赏赐;为刘光世鸣不平的,也都有军棍准备;便是求宫人赏赐下来做老婆,不是不行,而是切实没有。”
“可除此之外,还有些东西,朕却是无能为力……譬如思乡之意,朕自己感同身受,却又能如何?想回家难道不需要诸位与朕同心协力吗?!倒是想离开军伍之人,朕这里有了一点准备!”
“这样吧,准备离开军伍去南方安顿的在此处相侯,其余全都出帐去,领赏赐的自去寻吕相公领赏赐,领军棍的自去出门去寻张中丞……金人就在北岸,咱们不要耽搁功夫了!”
帐中又安静了一阵,而稍待之后,在赵玖的逼视下,那名张姓准备将无可奈何,干脆率先起身拱手应下:“官家意思清楚,赏罚都明白,俺……臣无话可说!”
说着,其人兀自转身出帐,却又忍不住在帐门处嘟囔了一句:“十个军棍,皮都不红!”
对此,张浚和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却到底是在赵玖的催促下,带着各自属吏,赶紧出去处置此事了。
而三人既然出去,其余帐中之人面面相觑,也是轰然起身,各自跟着出门去了……一时间,只剩下十二三人罢了。
一直立在赵玖身侧的杨沂中瞬间松了一口气,连扶刀的手都松开了。
“你们这些人,确实要走吗?”赵玖以手指之,依旧是之前那副麻木表情。“不再考量了?”
“官家!”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只问官家一件事,官家把俺们也单独分开,是不是走了便没赏赐了?”
“是这个意思……没赏赐!”赵玖轻声做答,却是想起此人名字,唤做侯丹,是个队将,典型的基层军官。
“那俺就不走了!”此人咬牙起身道。“离了军中俺也不知道能干啥!”
“那便去领赏赐吧。”赵玖继续轻声言道,却又忍不住再问。“你既然准备离开军中,便是被金人追怕了,此时又留下,便不怕对面金人打来吗?”
“俺是觉得,反正刘太尉死了,眼看着俺们最近肯定是要跟着官家行在走的,那一路跟着官家便是。”此人倒是面露狡猾之色。“官家若走,俺跟着官家自然安泰,官家若敢渡河死战,俺们又何至于惜命呢?”
赵玖哑然失笑,却是连连挥手,示意对方离开。
而这侯丹既走,却又带走了两三个人,而赵玖再去看时,却看到帐中竟只有八九人了。
“你们这八九个,一定要走了?”赵玖再度追问。
这次依然有人大胆做答:“官家,俺们走是一定要走的……但能不能受份军棍,换个赏赐?没有赏赐,俺们到南方如何生活,莫不是逼着俺们去做贼?”
“朕知道了。”赵玖却是再度失笑。“不过你们不过区区八九人,不至于再劳烦吕相公和张中丞,朕亲自去取些便于携带的禁中金珠来,你们在这里一起偷偷分了,便直接走吧!”
几人面面相觑,个个面露期待,而赵玖也不管不顾,直接起身出帐去了,杨沂中也赶紧追上。
而出得门来,山顶小寨之中,领赏赐的和打军棍的已经在小寨热火朝天般的展开,倒是比山腰中的效率高上许多……彼处似乎还在闹腾了。而赵官家匆匆转回北峦寨中,入得自己帐中,惊得杨沂中真以为官家真要取自己私财,然后赶紧追入。
却不料,这杨舍人甫一入御帐,便见到赵官家兀自在那里脱去身上衣物,几名内侍更是惊惶无度,赶紧上前帮忙。
“你也脱下来!”赵玖四下找了一圈什么东西,一时没找到后,却是顺势瞥了一眼身材与自己相差不大的杨沂中,然后冷冷下令。“将你的甲胄与朕脱下来!”
杨沂中怔了片刻,然后瞬间醒悟,却是大为惊恐。
“你要敢说一句废话,今日便滚出营去,到杭州牛家村做个里长!”赵玖厉声呵斥,却又朝御帐中几名内侍吩咐。“快替杨舍人卸甲!”
杨沂中脑中一片空白,张口欲言,却无声息,只能任由几个小内侍拔了自己衣甲,然后战战兢兢与这位官家换上。
而片刻之后,赵玖出的帐来,便在御帐前的帷帐前呼喊了数支刚刚他亲手放下赏赐,且全副武装的班直,然后亲自拎着从帐中取出的弓箭往同在山顶的小寨气势汹汹而去。
隔了一会,杨沂中方才在闻讯赶来的蓝珪、胡寅等人的愕然中狼狈追出,却只是临时披了一副硬甲!
不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赵玖一马当先,回到山顶小寨,周围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是有几个机灵人反应了过来,却只以为是杨沂中回来‘办事’呢!
而我们的赵官家长驱直入,亲自跨入帐中,然后便是抬手一箭,直接射向了之前用做贼来威胁自己以讨要赏赐的那人!
且说,山顶小寨大帐,乃是专门为军事所设,属于正经的中军大帐,能盛下上百人,可即便如此,大小也是有限,更何况那些人本就在帐门附近徘徊等待赏赐?故此,赵玖一箭射出,却如昔日在明道宫中射靶一样轻松,直接便将此人射倒。
帐中慌乱一时,不是没有人想着反击,可此时见到官家亲自射箭的那些班直比他们更着急,如何又敢敷衍?早就一个个慌乱涌入,前几人挡在赵玖身前做肉盾不提,后面那些人也赶紧拔刀出来,便于帐中以多欺少肆意砍杀起来!
须臾之后,帐中安静无声,扔下头盔的赵玖出得帐来,居然手中亲自拎着一个首级。
小寨之中,吕好问、张浚以下,包括匆匆追来的杨沂中、蓝珪、胡寅等人,还有小寨中本来的御前班直,以及刚刚正在小寨两侧领赏赐与领军棍的几十个西军军官,全都悚然来看,却又被惊得无声……其中吕相公几乎晕厥。
而赵玖环顾左右,却是在早已经看傻了的诸多人前咬牙放声言道:“你们不是觉得失了刘太尉,没了靠山,所以心中忧惧吗?朕今日告诉你们好了,你们这三千废物兵,朕这个昔日的大元帅亲自领了!而这几个首级,便是往后军中第一条规矩……为军而不敢战的,与刘光世同罪!至于你们也不要干站着,领好了军棍与赏赐的,全都与朕一起往山腰去,那是第二条规矩,从今往后,朕要亲自掌握军中赏罚,全军赏罚一并决于眼前!”
一通废话说完,眼看着那些什么准备将、队将惶然一片,纷纷整队,赵玖怔了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对,一直到迎上杨沂中的视线,这才醒悟,却是赶紧将手中首级狠狠掼在地上!
不过,此时已经无人在意了。
第三十四章
公私
“我真傻,真的。”
吕好问吕相公立在山顶小寨,双手拢在身前,正遥遥往八公山南腰一处缓坡望去,严肃的神色中明显带着一丝哀愁……
彼处,在吕好问的视野根本无法看完整的地方,一排刚刚上了人头的木杆之前,赵宋官家正穿着甲胄端坐不动。而官家身后,隔着木杆与人头,赫然是六七十个挨了军棍又捧着赏赐肃立不动的西军军官,两侧则是两百全副甲胄的御前班直。而赵官家就是带着这么一个阵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监督全军赏赐的分发。
“我单以为官家昨日杀了刘光世就会停手,竟想不到他今日也会如此粗暴!”看了半晌,除了觉得彼处秩序井然外别无所得的吕相公依然不愿回身,却又继续自怨自艾。
而立在吕相公身后的御史中丞,也就是张浚张德远了,闻言本想保持沉默的,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也严重刺激到了他,所以这位御史中丞到底是没忍住:
“吕相何必自欺欺人?官家举止早有预兆,今日中午在官家御帐前的帷帐那里时,非止你我,便是汪相他们,都已有所猜度……只是你我俱无能为罢了!”
这次轮到吕好问沉默了。
而张浚既然一言打破了一个精英士大夫该有的体面和深藏不露后,却是趁着周围无人彻底无忌:“如今行在四个重臣,汪相公和王太尉本就在明道宫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之前数日虽借着李相(李纲)病倒多少渐渐缓来一口气,但经昨夜事后却是彻底无能,连对官家唯唯诺诺都要小心!而我年少得志,全凭官家一力提拔,若无官家鼎力支持,怕是连这个中丞都坐不稳,早就被随便一位相公随手料理了!唯独吕相你……”
“我又如何?”吕好问无奈回头,俨然垂头丧气。“我当日也是被李相公料理过一番的人,当日几乎便要离开行在,再与中枢无关,若非官家落井,心性大变,正要一个老成相公……”
“且不说落井之时,只说吕相你非但是行在这里唯一一位东府相公,更是宰相世家与天下知名的道学先生,若此间真有人能稍阻官家一二,也就只有吕相你了。”张浚言辞诚恳,竟然是要劝吕好问出头。
“我何惜一个相公身份?”吕好问被逼无奈,也终于表态。“若是国家安泰,众人争权,我早就弃了这个职务,去做一任知州,然后就势体面请辞,安心在家经营学术。但现在不是国家危亡吗?金人就在对岸,局势岌岌可危,官家与行在一日不能安泰,我便一日不能弃中枢而走!”
张浚也是瞬间无言以对……但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正是官家的策略呢?就是欺负人家吕相公是个好欺负的道德先生,若非如此,去淮东和身后料理事情的许大参与张枢相可就太冤了!
“官家本意是为了在寿州做个小局,使金军小股主力至此,当面守一守,不要歼敌,也不要大胜小胜,只要金军乏力自己退去,就能让天下人知道金军并非无敌,我军并非不能战,就能稍微提振士气,使人心稍安!”停了半晌,张浚方才开口,却又主动为赵玖辩护起来。“本意不是为了昨夜杀刘光世,和今日亲自杀逃兵!”
“有什么区别吗?”吕好问愈发沮丧。“国家沦丧到眼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收拾的吗?且不说眼下寿州已不能守,便是没有刘光世的事情,寿州也守住了,那又如何?守住了,人心士气固然有所提升,但金军回头准备好大军,十万之众再来,还能守吗?眼下国家动荡,根本在于行在不稳,与其在这里争什么一口气,何如早早在南阳或扬州立足!一旦立足,人心士气自然会上来!”
“但也不能说官家是在做于国家无用之事吧?”张浚指着山腰处的情形问到。
“不是无用。”吕好问转身来到张浚跟前,握住对方手说道。“是使我们无用……现在国家崩溃,盗贼四起,官军无能,此时官家做什么难道会使局面更糟吗?但关键是,官家这些举动,是在大局与个人意气之中选了个人意气;是在依靠文臣与武人之间选了武人;是在私心与公心之间选了私心……”
“如何能说是私心呢?”张浚一时不解,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官家自流亡以来,连一口姜豉都不用,衣食简朴超乎想象,此时更是亲临绝境,亲自诱敌整兵,与二圣简直非同血缘……”
“但赵宋血缘如今只他一人!”吕好问长呼了一口白气,然后忽然打断了对方。“他没了,赵宋就真要亡了!”
张浚登时语塞。
“在如今这位官家眼里,便只有他自己,收兵马,系大将,揽人心,成了都是他的,覆了却要天下为他陪葬!”吕好问说着说着居然眼泪都下来了。“放着一个妥当的路子不去做,弃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还不是因为彼处路数便是成了,也都是相公们的功劳,跟他关系不大吗?落井之前,他便如此自私,却是自私于畏缩,落井之后,我竟一度以为他改了,却不料区区数月,还是旧态萌发,只是反过来另一种自私,所谓自私于冒进罢了!”
张浚竟然辩驳不得,只能也握着对方手小声安慰:“吕相,官家毕竟年轻,遭逢大变,一时心性难平本是寻常……便是你我这般,经靖康之变,从东京逃生,不也一改以往秉性吗?”
“不一样的。”吕好问再度长出了一口气。“我是年长而颓,任事无能,又是恩荫官起身,并无大志,遭此大变后,更是只能用资历和人望帮官家尽量糊墙罢了;你却年不过三旬,放在以往能为七品京官都是造化,将来万事都有可能……所以德远务必听我一言,能识人、能用人、存经验、得幕属,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唯独一定要有主见、有定见、有决断,否则将来便是入了东西二府成了相公,也只能跟我一般下场!”
张浚感激不尽,却是忘了他一开始本是要劝这位东府相公出头的,如今却反被对方感染。
而吕相公言至此处,也是愈发失态,却是继续拽着对方双手言道:“德远,事已至此,你我多言无益,只是如今兵事凶危,官家又一意孤行,眼瞅着是不能劝他后退了,可若真的金军渡河而来,生出祸乱,我年长而体衰,怕是很难脱此八公山了。届时,别的都无所谓,唯独行在中随身带着一些文稿,乃是我多年悉心所成,自今晚开始,便交给你来保管,不求发扬,只希望将来你能替我整理一番……”
张浚闻得此言,更是几乎要落下泪来。
且说两位聪明过赵玖百倍的重臣在山顶小寨上执手含泪,难得坦诚,中间又论及山河破碎,国家命运,个人前途,并托付将来,俨然便要从临时的政治同盟往忘年至交的方向发展。然而,未及二人多言,定下这份令人称叹的封建士大夫友谊。忽然间,山腰处一阵骚动,俨然出事,惊得二人赶紧撒手,并派出班直去问,却才知道竟是有金人趁机渡河!!
饶是二人自陈大宋栋梁,此时也不禁慌乱……这不怪他们,实际上连山腰上最近‘英雄气勃发’的赵玖也都惊惶难制,不然也不至于引发骚动了。
然而,等到二人不顾一切,匆匆动身,赶到山腰处时,却又发现赵官家竟然亲自带着汪枢相、王太尉,以及一众将官与核心精锐动身去了山下。对此,惊骇欲死却又不觉得奇怪的二位再度匆匆追上,却只在半路上便闻得山下渡口东面野地里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二位行在要员再去打探,却才知道详情。
原来,金人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渡船,也不可能有渡河的充分准备。不过是金军主帅四太子金兀术亲至,察觉河南异动,然后亲自立马于北岸河堤,并下了军令渡河侦查,而金军哨骑仗着这数年来的骄横,又想在主帅面前显露威风,这才当面操着两条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小舟过河来看!
人数不过二三十人罢了!
至于赵玖知道具体信息后,自然是回复镇定,然后一面亲自下山,一面却又就势唤来王德,指船而论,当面许下御营统制之位,要看这王夜叉本事!
而王德又是何人,当日金军十万之众他都敢踹营抓人,今日区区二三十人怎么会怕?便当即上马,也不用大军,也不用弓弩,只在万众瞩目之下引本部亲军数十骑出寨,硬是在冻得硬邦邦的河堤畔,以肉搏将十来个大胆上岸的金军给活活拍死在岸上,惊得后面一船直接从河中掉头回去了!
而宋军也难得聚集在一起,放肆欢呼一场。
吕好问与张浚浑身惊吓湿透,面面相觑无言不说……另一边,河对岸处,遥遥望见到这一幕,并等来回报的一人却也是怔怔失态。
“逃回来的这只船上人说,是王夜叉在对岸,那死了一船人俺也无话可讲,唯独他们说望见河对岸有天子仪仗,那赵宋新官家根本没跑,王夜叉便是奉命出战……”金兀术坐在马上,立于河畔看了一会,却忍不住回头去问身侧一宋国降人。“是真是假?”
“应该确实没跑。”身侧那降人乃是原京东东路一通判,此时正在得用,且因为沿途不惧辛苦,指点道路、城池、仓储有功,已经做到了参军一职,闻言自然赶紧解释。“一来我大金进军神速,仓促之间,宋军难做全套遮掩;二来,四太子请看彼处……对面八公山北峦处,是否有一旗帜高高而立?”
“那旗帜又如何?”兀术一时不解。
“好教四太子知道,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那便是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必然也在此处!”此人赶紧解释。“两两照应,更是能证赵宋官家没跑……容臣在这里先恭贺四太子了!”
兀术怔了怔,却是忽然朝身后挥手示意:“割了这厮喉咙!”
此人愕然一时,但尚未反应过来便早有金军上前,就在马上捏住此人,轻松一刀割喉,而此人挣扎片刻,便也即刻坠马。
兀术也不去看马下还在乱动的躯体,而是连连摇头:“这些宋人就知道拽酸……还什么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俺不认得,又如何?落到亡国降人之地,还要摆谱,真真可笑!”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归营,只留一个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降人尸体冻僵于河畔。
第三十五章
年节
斩首十二级,外加驱逐一船十五人,虽然是难得的对金作战胜利,而且其中是有五六人确定是真正的女真兵的,算是极大鼓舞了士气,但在数万大军有城有山有河跨区域对峙的情况,仍然是区区小胜,不值一提……为此庆功是要记到史书上被人笑话的。
至于王德升任统制,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甚至这都不是王德作战能力的彩头,而是本就是讨论好的事情。
毕竟嘛,刘光世死后,其部现在就数王德官位最高、部属战力最强、资历最深,他本人更是少见的有对金作战经验之人;而赵玖虽然正式从枢相汪伯彦身上夺回了他原本的兵马大元帅一职,成为了刘光世旧部三千西军名义上的直领,却不可能真的指挥打仗。
恰恰相反,现在淮南八公山大营这里,有分为左右两翼,由乔仲福、张景所领的三千西军;有三千傅庆部;有一千呼延通部;有数百御前班直;还有一个两千王德部;还有五六千从淮北撤下来却被留下修筑大营的民夫……抛去无可奈何的空饷、缺员,合计共有一万四五千人,其中战兵近八千人,具体披甲者不下五千,各军战马也有七八百!
这都是赵玖通过赏赐摸清的数据,也是他坚持亲自去监督赏赐的缘故,他需要把这个数字记到自己御帐中的一个小本本上,而且也确实记下了……
总之一句话,这么多兵马,让赵玖这个毫无经验的人来指挥,肯定是要亡赵亡国的!必须要得有个真正抓总的!而王渊王太尉又实在是让赵玖很难信得过。
所以还那句话,王德上位理所当然,不可能为这事大肆庆祝的。
恰恰相反,此时金国四太子兀术引金军主力赶到,两万出头的大约数字远比之前的十万让人释然,但依然是野战不可敌的状态,依然是让宋军望之生畏的,更别说刘光世渡河前那把火,把下蔡城变成了孤城。
天知道下蔡城是不是下一刻钟就会开城投降?然后让金军从容越过这么一个重镇,从淮西某处搜罗船只、渡过淮河,再然后来个搜山检海。
但是,说了这么多,这日赏赐以后,也就是金军到来后数日的某日,淮南八公山大营却依然还是不合时宜的大肆宴饮起来,甚至还有张灯结彩的意味……原因再简单不过,要过年了!而之前奉命带着淮北士民南渡的寿州知州林景默,又正好从南面带来了赵玖翘首以盼的东南各州转运的物资,其中不乏大量酒肉!
天寒地冻,背井离乡,恰逢佳节,又临大敌,还是现成的酒肉,没有理由不发下去鼓舞士气。
“朕这个官家当的真是……”
山顶御帐前的帷帐中,高高飘扬的金吾纛旓之下,赵官家望着林知州给自己专门置办来的‘特殊饮食’,却是难得失笑。
而周围一起同宴的重臣、近臣,也都难得赔笑。
原来,正如当日在界沟,只因为有内侍恰好买了一桶姜豉,便有知州送物资时专门给官家预备几桶姜豉一般,这一次,大概是因为张俊张太尉在淝口预备菜肴,官家只留了几种鸭子的缘故,这林景默居然又给赵官家预备了一堆淮地出名的咸水鸭子!
这要是传出去,姜豉天子、鸭子官家的绰号可还行?
当然了,大家也就是笑一笑,因为姜豉和咸水鸭子毕竟都不是什么奢侈品,真传出去也无伤大雅,反而显得官家平易近人。便是之前数日,为了提振士气,赵官家还每日带着班直和那两翼西军中的军官出寨,专门在淮河边上到处射野鸭子呢!
只是越吃惯了鸭子,今日这过年的咸水鸭子就越显得难以下咽。
实际上,赵玖开过玩笑之后,便只啃了一个鸭腿,他确实也觉得味道出色,但这玩意毕竟太腻了、也太咸了,太多的话实在是用不下去,以至于剩下的几乎一整只都只好放着不动,反而只能用些米粥、炒猪肉之类的来佐酒,并常常往中书舍人胡寅处投出羡慕的目光……后者几乎啃光了他身前的鸭子,速度之快、胃口之好,着实让包括赵玖在内的所有人都暗暗生羡。
但且不提这些鸭子,毕竟是过年,毕竟是靠着赵官家的头铁熬过了两次重大危机,毕竟物资补充了上来,毕竟金军还没有渡河的能力,毕竟下蔡城还没有投降……按照中国人及时行乐的规矩,宴饮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酒过三巡,醉意渐显,按照中国人的酒场规矩,便免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