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1章

    宋知蕙在心里数着,数到一朵被压在桌下的云,她下意识想要偏头去看,但发丝的拉扯,让她回过神来,立即稳住身形,宛若定住般一动不动。

    晏翊从未与女色近身,却是在许多场合看见过,那些姬妾们稍一撩拨,就会攀扯上来,从前也有那不长眼的,明知晏翊不喜,还要变着法子往他身上凑,晏翊从不惯着,杀上几个让旁人看了,往后就清闲了。

    对于宋知蕙的这份规矩与乖顺,晏翊无疑是相当满意的。

    清凉顺滑的墨发,将那团炙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这是晏翊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他似是懂了为何会有人痴迷此事。

    随着那股层层递进的意动,晏翊呼吸愈发沉促,这比从前快乐许多,他让自己慢下节奏,用那沙哑的声音低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宋知蕙盯着身前最近的那朵莲花,正分析是用何针法时,猛然听到后背传来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才道:“是……家父。”

    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为何,那明明已是控制住的涌动,竟险些失控。

    他从前未曾留意,宋知蕙的声音与旁的女子有些不同,印象中那些女子或轻柔,或娇媚,或温婉又或是灵动,总之,没有她这般低缓沉稳的,似是隐隐透着某种力量。

    晏翊顿了片刻,待压住那份冲动后,才又缓慢开始,哑着声继续问:“杨歙还教你什么了?”

    宋知蕙早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但骤然听到父亲名讳从晏翊口中道出,她还是没忍住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一下足以让晏翊警铃大作,他面色瞬间沉下,整个身子也朝后退了几分,手中的墨发也随即被猛然一拉。

    宋知蕙疼得吸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动。

    “杨心仪。”晏翊冷冷念出她名字,警告道,“莫要以为这两日孤兴致好,就让你生出那不该有的心思,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孤不是非你不可。”

    宋知蕙合眼道:“奴婢自知低贱之躯,从不敢心生妄念。”

    晏翊冷笑道:“知道便好,若你敢脏了孤,孤不介意送你去见杨歙。”

    宋知蕙宽袖中双手紧握,整个小臂都在微颤,睁开眼时,眸中微红,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名字和她的真名,都会将她刺痛,偏还要不住去提。

    宋知蕙深深吸气,继续用那沉缓语调回道:“奴婢谨遵王爷教诲。”

    晏翊垂眸,剑眉又一次蹙起,按理来说方才这插曲,该是让扫了他兴致才是,却未料到此刻似是又添了一把火,他重新坐定,充斥在五指间的发丝也变得更加顺滑。

    “如实回答孤。”晏翊声音虽沉,尾音却带着几分微颤。

    宋知蕙冷眸盯着那龙头之处,缓缓道:“琴棋书画,皆是家父所授。”

    “书?”晏翊挑眉,“可是兵法?”

    宋知蕙忽然想起在回山阳郡的路上,晏信与她在小溪边的那番话。

    晏信那日一时失口,只说了半句便慌忙转移话题。

    那半句所言,是在指她与赵凌的计谋,害苦了晏翊。

    “是在盘算什么,为何不回话?”晏翊声音冷冷传来。

    宋知蕙眨眼回神,“闲暇时,兵法一类的书籍,家父是略教了一二。”

    “略?”晏翊冷笑,“略教一二便能让广阳候扭转局面?”

    宋知蕙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她身影未动,却是明显紧绷了一下。

    晏翊似已到了兴头,他朝后微仰,下巴也随之扬起,那冷眸低垂落在宋知蕙身上,用那毫不掩饰地凌乱气息道:“猜出什么了?说。”

    宋知蕙不敢开口,沉默中发丝却被倏然一拉,迫着她也扬起了头。

    晏翊从身后高处,望着那白皙的轮廓,喉结用力滚动,命她开口。

    宋知蕙道:“乌恒一战……王爷隐在其中。”

    依誮

    这个“隐”字用的极妙。

    晏翊低笑起来,也不枉他千里迢迢将她带回府中,当真是聪慧过人,他哑着声问她如何猜出。

    宋知蕙隐去了溪边晏信的失言,只说听闻晏翊近一年对外称在宫中侍疾,却莫名出现在了幽州,且还要将她带走,如今又提及兵法。

    “自从到了幽州,奴婢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兵法一事,唯独无意间看到广阳侯世子的兵法批注,才与他简单说起过一二。”宋知蕙道。

    空气中的味道愈发浓烈,晏翊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顿了顿,才挤出两个字,“继续……”

    宋知蕙只得又道:“奴婢一开始猜想,乌恒起初占据上风,许是圣上暗中下令让王爷去幽州助广阳侯一臂之力,可……”

    许是被这几下扯得疼了些,又许是后面的话说出后太过风险,宋知蕙停了下来,但一想到晏翊的性子,必要她全盘道出。

    最终,宋知蕙还是说出了口,“广阳侯在幽州的势力太过雄厚,洛阳只会忌惮,怎能要他再立战功……”

    “嗯,赵凌可与你说过什么?”晏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只道乌恒兵法独特,旁的皆未提及。”

    “单从这些,便能猜出……”晏翊语速变得沉缓,发丝间却愈发得快,“看来不光是兵法,连治国之道杨歙也教于了你……”

    晏翊从她身后,且还处于高位往下看,看不清她全貌,却是能看到那纤长眼睫合了许久,在他这番话音落下之时,那眼睫倏然抬起,带着几分微颤。

    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不用宋知蕙开口,他心中已有答案,“伏生所传《尚书》,你可学过?”

    伏生乃杨歙之师,他曾将《尚书》中内容口传于杨歙,杨歙当初被问斩前,就已开始将部分内容记录下来,却在未完本前,离了人世。

    宋知蕙道:“未曾学,只父亲……生前于我偶尔讲述一二。”

    “哦?”晏翊身影微躬,粗沉的气息就在她额定的发丝间,“想好了再回答孤,你可知伏生所传的《尚书》内容?”

    宋知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晏翊,“王爷为何将我带离幽州?”

    “如此才智,只两条路……”晏翊话说一半,忽地停了下来,那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即将冲破而出,他已彻底乱了气息,声音又闷又沉,却还在做最后隐忍。

    “一条为孤所用……”他颤着吸气,“一条死于孤之手,杨心仪……你作何选择?”

    “奴婢会替王爷将《尚书》著完。”

    沉缓的声音在落下的刹那,晏翊松开了手中青丝。

    他双手撑在身后,心口还在起伏,那沉冷的眸光在此刻竟变得虚浮。

    宋知蕙依然不动,只继续道:“所著不止伏生之解,还有杨歙之解,若王爷不嫌,奴婢所解到时也可写出。”

    晏翊半阖着眼,望着面前凌乱的发丝,不知在想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若奴婢著完此书,”宋知蕙抬眼看向那山水屏风,声音竟比以往又沉了几分,“王爷可允奴婢自由?”

    “嗯。”晏翊应得很快,有些出乎了宋知蕙的意料,她似是不放心,又道:“王爷一诺千金。”

    “别试探孤。”晏翊长出一口气,慢慢坐直身子,将身前薄衣重新系好,起身朝里间走去,“孤既已答应允你离开,便不会反悔。”

    里间传来洗手的声音,宋知蕙待那声音结束,才再次开口,“奴婢是说……自由。”

    离开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一刀毙命不也是离开。

    晏翊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走出,“怕孤杀你?”

    两个聪明人之间,装糊涂是最没有必要的事,那《尚书》内容乃治国之道,当初杨歙之死,不正是因为如此。

    “王爷不会吗?”宋知蕙抬眼朝他看去。

    晏翊缓步停在她身前,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与她不过咫尺距离的宋知蕙,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与他直视,竟敢质疑他的话,竟敢要他的允诺?

    这一瞬间,晏翊已经想了无数个可以让宋知蕙死在眼前的办法,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许久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将罗汉椅上的薄毯拿起,朝宋知蕙身上扔去。

    “滚。”他喉结微动,哑着声敛起眸光。

    第19章

    第十九章

    嫌她卑贱

    刘福守在屋外,见宋知蕙从寝屋出来时,身上裹着薄毯,连头也裹在其中,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唤了个下人到身侧,要他先一步跑去西苑,吩咐赵嬷嬷备水。

    到底是人精,只是看一眼就能猜个七八分,便是他猜错,这夜晚风寒,忙了一日备水沐浴一番暖暖身子,也是桩好事。

    等宋知蕙被送回西苑的时候,那热水已经备好,赵嬷嬷看到她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张雪白面容,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原昨日听闻宋知蕙进了王爷的池房,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今日又知她夜里去了安泰轩,回来时还要沐浴,更是震惊到不知说什么好,要知道她入府这般久,可是头一次见有哪个女子能连续两日进安泰轩的。

    两人来了水房外,云舒已经等候多时。

    赵嬷嬷询问可否留她在旁帮忙,宋知蕙谢拒了,“这么晚了,不必劳烦嬷嬷了。”

    赵嬷嬷笑着摆手,“一点也不劳烦,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宋知蕙见她站在原地,还是不走,不由道:“嬷嬷若是方便,可给我屋中添两个汤婆子吗?”

    这是宋知蕙入府以来,第一次提出要求,虽不算过分,可若是从前的秦嬷嬷,自然是要收些好处才肯做,如今的赵嬷嬷可是极有眼力价的,一听便立即应下,甚至还问她,“两个够吗?要不老奴送上四个过去?”

    宋知蕙弯唇颔首,“那就劳嬷嬷费心了。”

    赵嬷嬷笑盈盈退出屋外。

    在西苑,姬妾们的小院里通常不会备水房,若只是寻常洗漱,会由婢女们来水房打水,若是想要沐浴,便需要提前与水房的管事说,有时候碰巧好几位凑在一起,便要讲个先来后到,又或是看哪个娘子肯出银子。

    总归,这沐浴之事也是有规矩的,像宋知蕙今晚这样,只招呼一声就全部做好准备的,在西苑也是头一遭了。

    房中只剩云舒,宋知蕙没让她近身,只叫她在屏风外等着。

    屏风这边的浴桶里冒着热气,一旁的衣架上也有备好的干净衣裙。

    宋知蕙终是取下薄毯,这薄毯是上好的羊毛所制,于晏翊而言,这毯子算不了什么,对于宋知蕙来说,却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

    既是给了她,那日后便是她的了。

    宋知蕙舀了一瓢温水,浇在毯子中沾了污秽之处,用香胰子揉搓了一阵,再冲了几遍水,等彻底看不出那些污秽以后,这才将毯子与身上衣服扔进桶中,又开始用瓢将水舀出,先洗净了头发,最后才整个人才进了水桶。

    桶里的水不如最开始那样热,宋知蕙唤了云舒进来添热水。

    云舒虽为做过近侍,却也是知道规矩的,她进屋后没敢抬眼,害怕看到宋知蕙身上的痕迹,全程都是低着头的,待添了热水后,又垂着眼退去了屏风外。

    宋知蕙也不予解释,只静静坐在水中。

    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晏翊为何寻到她,如今是彻底明白了,她给赵凌的那些兵法批注,助力了广阳侯与乌恒之战,晏翊应是恨她的,同时也怀疑她才智,这才会带着晏信寻她下棋。

    那晚若是她棋艺不佳,兴许晏翊就将她放过了。

    不对,依照晏翊多疑的性子,怕是她输了,也要将她带走,这便是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兴许知她无用,还会直接将她杀了。

    宋知蕙合眼长出一口气。

    方才她当面要个保障,他都不愿给,只应了会放她离开,却不愿给她自由,哪怕敷衍或是欺骗,都不愿开口。

    是了。

    她如今知道许多晏翊的事,他更加不会将她放过,往后若她无用,定是杀之灭口,才最为保险。

    片刻后,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尚书》中包含治国之策,父亲当初批注时也从未瞒她,还曾与她共同商讨,也正是因为父亲从不避讳与人探究这些,最后才落人口实,背负罪责。

    宋知蕙能够想到,若洛阳知道《尚书

    殪崋

    》完本在靖安王手中,且里面所著内容还有伏生与杨歙之解,便是这兄弟二人情谊再深,依照帝王之性,也会对晏翊生疑。

    所以《尚书》完本之时,便是她无用之日。

    她必须要拖延,赶在完本前离开王府。

    降雪轩距离北边偏门更近,但守卫森严,正常情况出不去,若是纵火之类造成混乱,她就算当场能出了王府,怕是以晏翊智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她的能力,单枪匹马无人接应,根本逃不出山阳郡。

    硬跑是下策。

    只有寻到合理的理由外出,才会给她的逃离创造更多机会。

    “云舒。”宋知蕙朝外唤道。

    云舒应声垂眼进来,又帮宋知蕙添置热水,这次宋知蕙没让她出去等,而是留她说话。

    宋知蕙语气轻松,好似随意闲谈般开口询问,“过几日便要入冬,待入冬后眨眼又要过年,上次你与我说过,过年时府中热闹,那府内女眷们可能参与其中?”

    云舒道:“若是府中设宴,官员带了女眷来,后宅的娘子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是王爷为了犒劳府内幕僚设宴,娘子们便可去前院伺候,若有旁人设宴相邀,王爷赴宴时也会带人,但通常不会带女眷,带也是带刘公公他们……”

    宋知蕙若有所思道:“那坊间可热闹?”

    云舒笑着点头,“自然热闹,尤其是上元夜里,街道上满是花灯,王爷还会与兖州刺史他们一道外出巡游,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

    “与民同乐是吗?”宋知蕙也弯了唇角。

    云舒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宋知蕙又问,“你见过吗?”

    云舒见过许多次了,一说起那场面,她眉眼都弯了。

    那晚在尚阳郡最热闹的街道处,会搭建台子,有百戏人杂耍,还有艺人歌舞,最后还有太守散钱。

    “奴婢小时候挤不到前头去,每次都捡不到几个钱,后来大一些,因着力气大,还捡过不少呢!”

    宋知蕙见她笑,唇角也弯得更深,“那后宅女眷……可也能出去逛逛?”

    云舒摇头,“这可不行。”

    宋知蕙缓缓叹道:“你们想外出,还能乞假,我若想出去逛逛,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便是从前在春宝阁,她请示过刘妈妈之后还能外出走动走动,如今进来王府,便形同坐牢。

    云舒也跟着叹气,过了片刻,她低道:“若娘子能得了王爷应允,肯定可以吧?”

    在云舒眼里,宋知蕙所提不算过分,且王爷一连两日都要她去身前,想来待过年的时候,定能允她外出。

    宋知蕙笑而不语。

    许久后,她开始起身穿衣,云舒帮她烘发时,她忽然压声道:“对了,王爷身边无人伺候,那信公子呢?”

    云舒没有多想,只随口回道:“也没有的。”

    “为何?”宋知蕙道。

    云舒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道:“他们说……说……”

    宋知蕙起来好奇,坐起身看她,“怎么了,与我可直说。”

    云舒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传言这信公子面上是王爷收养的义子,实则……两人……”

    云舒还是不敢说出口,但宋知蕙已然明白过来。

    她点了点头,重新半倚在暖炉旁,继续让云舒烘发。

    宋知蕙知道传言为假。

    晏信当时在溪边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男风。

    晏翊则更不可能了,虽她未曾亲眼看到,但根据昨日与今日的时长来推断,在那种事情上他不是不行,且还极有兴致。

    不碰她是因为嫌她卑贱,不碰旁人却不知是因为何故。

    许也是觉得这些女子都配不得他?

    宋知蕙唇角浮出一抹冷意,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了,又不是重要之事。

    从水房出来时,赵嬷嬷已将四个烫手的汤婆子备好,回到降雪轩后,宋知蕙让云舒送去两个给了顾若香。剩下两个她留了一个,一个又给了云舒。

    顾若香也是备了红枣姜汤让安宁送了过来。

    喝下姜汤,宋知蕙沉沉睡下。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云舒来到杏园。

    再往前走,便是教场,没有刘福领路,门吏不会允她出去。

    云舒上前递了银钱,表明来意。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