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大师兄,”连漾忽抬头,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去,离得也不远。”僵持之下,管衡道:“好,那你定要小心。”
等他走后,连漾才一躬身,近乎趴伏在桌上。
“终于走了。”她说,“幸好你留了我一把!我才不愿和他一起回去。”
她这话里带着怨气,扶鹤问道:“为何?”
“说不清,反正若与他走一块儿,又要听他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比……”连漾想了想,“有个人明晓得你喜欢一样东西,先是故意把它摔碎了,再天天找你,跟你说些‘我错了’‘对不起’之类的话。但到头来,他连那掉地上的碎渣子都不愿捡,也不让你捡——大概就是这样吧,也不知道你懂不懂。”
扶鹤:“漾漾不喜他?”
连漾一时犹疑。
她再不看他,盯着那张纸,指尖缓缓描摹着墨痕。
“我刚上首峰时,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他教我如何处世,做错事时训我,做对了也不吝夸赞,送我剑,又带我除魔……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好。”
可她以为待她好的人,以为与她如亲如眷的人,却在这数年的夜夜朝朝里,将谋算与恶意藏在温和的皮下,看她如何天真地托付信任,毫无保留地答谢恩情。
连漾只觉心闷。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将这些情绪抽丝剥茧地剖开后,她才发现较之恨意和厌恶,更深的竟是难过。
“现在想来,他第一次见我时,就应讨厌我了。明明讨厌我,还装模作样骗我。”她提起笔,低着头说,“偏偏蓬定宗把宗里的弟子都安排在了一块儿,这些天定会常碰着他。”
如今他也知晓了那些剧情,她就更不想听他说那些话了。
她刚说完,扶鹤便道:“若你愿意,这段时日可以住在此处。”
“不用。”连漾偏头看他,“大家住在一起也挺好玩儿的,况且翘翘就在我旁边。”
“你们可以在此处同住。”扶鹤道,“这里离试炼场亦不算远。”
连漾听了,不免有些心动。
翘翘虽能化成人形,却还不稳定,隔个一两天就会变回芭茅。
他们原想,如她变回芭茅了,就让她躲在房间里。但若能另找个地方,定然自在许多。
只是……
连漾记得第一回带祝翘去她洞府,刚好碰上管衡。
那会儿她上首峰才不过一月,管衡又待她温和,便将她的性子养得更为蛮横。
但恰是那回,管衡沉着脸将她送去了戒律堂,受以鞭刑。
他说祝翘灵识不全,算不得人。按着规矩,理应将其送去鬼界。
她被打得狠了,反倒生出股不怕死的逆反劲儿,任凭鞭子往身上落,也攥着把芭茅不愿松手。
到最后,总算磨得管衡退让一步——可以留下祝翘,但只能住在杂役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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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漾心神不定地扯着衣前的盘扣。
哪怕翘翘已能化成人,但扶鹤若见着她了,亦有可能看出她灵识不全。
总不能再冒一次险。
她心中隐有决断,还未说出,捏揪着盘扣的手便被覆住了。
连漾顺着那手往上望,最后对上扶鹤那见不着情绪的眸。
“要拧坏了。”他轻声开口。
“真坏了再用灵术修补就成。”虽这样说,但连漾到底松开了那枚扣子。
扶鹤握住她的手,力度不重,却能添得几分暖意。
“若她需要灵石维持身形,殿中亦有。”
连漾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眼睛很亮。
“你知道了?”
“知道。”
扶鹤平静应她。
连漾观察着他的神情,试探问道:“可若为散魂,不应送往鬼界吗?”
“魂魄不全,却也为灵。世间存灵,不过寻常。”
寥寥几句,便化解了连漾郁结在心的担忧。
她不自觉往前稍倾去身,松泛地侧倚着桌子。
“现在她已经能维持三天人形了,再往后,定然能更久些。对了,”她想起什么,“那和玉是谁啊?听他的意思,好像和你认识很久了。”
扶鹤道:“扶鹤剑剑身由鹤骨炼成,其中一截埋在界山神殿,生得一树。他在界山神殿照看那树,概有千年之久。”
连漾忽觉好奇:“那在封住结界前,你是住在界山?”
“不。”扶鹤淡声以应,“居于剑内。若非仙主寻我,不常离剑。”
连漾拧眉:“那岂不是很闷,平常也见不着什么人。”
难怪刚开始和他见面时,他尚还不通情理。
她将他一看,叹气。
就连现在,也是个寡淡无趣的性子。
“如何叹气?”扶鹤又将那碟点心往她面前一推,“若是肚饿,可先吃些点心。”
连漾越过那点心,拿起块甜桃,往嘴里一塞。
许是因为他对翘翘的接纳,令她也放松许多。等咽了那甜桃,她说:“我是觉得,你平日里太冷淡了些,不免让人畏惧。”
就连认识他几千年的和玉,与他还是那般疏远。
扶鹤从未听人这般直言过。
他静思着,终问:“漾漾仍在惧我?”
连漾抬起攥紧的拳,说:“若以前的惧意有这么多,那现在——”
她摊开手,掐着指尖,仅留出一小部分。
“就只剩这么一小点儿了。”
听她这般轻快说道,扶鹤的眼底泛开些许淡笑:“那是好,还是不好?”
“对我来说自是好了,哪有剑主怕剑的道理?”
连漾起身,把那椅子一转,而后跪在上面,手撑着椅背。
“但对你来说,就不一定了。”
扶鹤道:“于我而言,亦是好事。”
“真的?”
连漾伸手,快挨着他的头,却没碰他。
见他并无拒绝的意思,才轻搭在他头上。
扶鹤静看着她,不语。
连漾便乱揉起他的头。
等将那头发揉乱了,她一笑,问:“还算好事么?”
扶鹤瞧见她瞳仁间的碎光,他抬手,握住她的腕,应道:“惟愿如此。”
连漾离近,轻轻挨了下他的唇。
“这样呢?”
说着,她往后退。
可还没退多少,就被他托住后颈。
“漾漾,我——”
话至一半,殿中忽有轻振作响,如蝉翼震颤。
连漾垂眸去看腰间玉简。
玉简上,逐渐浮现出一行小字。
——仙长,我已到了,你在何处。
过了半晌,又有排小字。
——我并未让人瞧见那痕迹。
作者有话说:
?
第
216
章
想起和述星的约定,
连漾一脚踩着了地,意欲转身。
“他去过的地方我都已经写出来了,今天就先走——”
“漾漾。”扶鹤忽拉住她的手。
连漾顿住,
看他。
“怎么了?”
扶鹤:“漾漾是因觉我无趣,
才要离开?”
连漾垂下眸。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淡,语气也不见起伏,与春情沾不上半点干系。
可搭在她掌心的指腹却轻而缓地摩挲着,
似作引诱。
这勾引人的动作实在细微含蓄,但格外有效。
连漾松开玉简,
转身踩在椅上,
步伐轻快。
她交叠着双臂搭住椅背,微躬着身,
落下俯视。
“若说无趣……”她想了想,
“说话古板,又爱扯些道理,也不常笑,
何时都一个表情,的确没什么意思。”
像是本装帧精致贵气但内容枯燥乏味的书,只看还好,
但若非必要,她平日里碰都不愿碰。
扶鹤听她细数,眼神自始至终都没变化。
待她说完,他思忖片刻,
问:“漾漾不愿亲自打磨么?”
连漾一怔:“什么意思?”
“与锻剑一样。”扶鹤平静看她,
“若觉无趣,
漾漾便教我如何变得有趣些许。”
连漾怔看着他。
见她没应,
扶鹤轻声开口。
“不愿么?
“何事皆可。”
连漾撑着下颌,说:“可你现下并非虚影,我承不住那威压。”
“封印只解了一处,灵力也仅有部分归身。”
她被说得心动,想了想,忽拿过一支未沾墨的笔。
“上回你教我言灵诀,我回去练过几次,但到现在百张符里至多也只有一半能起效。”
她拿那柔软的笔尖若即若离地扫过他的唇角。
“你再教一遍吧,这次亲自做个示范,我也好看看有没有出错的地方。”
那笔毫细软,没沾水,扫过唇角时,引起一阵微弱的刺痒。
扶鹤抬着不见笑的凤眼,问她:“我应如何做?”
笔毫游移至唇上,连漾漫不经心地点着他的唇峰。
描摹一阵,她有意学着他说话的语气,平而淡地开口:“张嘴。”
扶鹤照做。
连漾拿笔毫压着他的舌尖,说:“现在你试试使用诀法?”
话音刚落,桌上的笔架便从左端移到了右侧。
她不大满意地将笔尖儿一碾。
“要引着笔尖一起动,不然我没法弄清那诀文到底怎么画。”
笔毫碾过,一阵刺痒从舌窜至头顶,扶鹤垂下眼帘,表情并无变化,只喉结微动一番。
再使用言灵诀时,他有意引导着那笔毫一块儿画着诀文。
笔毫细软,时轻时重地扫过。他尚不适应这感觉,像是有线团冗在舌上。
尤是因为她的注视,那感觉便更为强烈。
也因此,他使出的诀法竟没生效。
这于他而言,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