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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这回,她的剑意要凌冽许多,压着浓重的杀意,罡风砭骨。

    甘戟抬起眼帘。

    他被七鹤岛上的阵法打伤,重伤未愈,目下躲在琉光崖,正是为了养伤。

    操控鬼魄,也不过是想骗来些凡人,吞食元气补身。

    可他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连漾和述剑意袭来,甘戟垂手,掌中化出一把重戟。

    他身形瘦削,可挥舞重戟时却分外轻松。

    重戟一剁一勾,就将连漾的剑挑开。

    甘戟的动作看似游刃有余,但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已用尽八成气力,才勉强挑开她的剑。

    他将眉皱得死紧,在心底将八方盟的那帮修士好一顿痛骂。

    面上,却依旧调笑道:“小仙长这条命留得倒值,今日勉强得了个对手。”

    连漾抿紧唇,一字未应。

    她如今怒极哀极,却没丢了理智。

    这十多年间,她已回过神——

    甘戟好斗嗜杀,又心性顽劣,当日留她,全是有意。

    有意养她的怒,养她的恨。

    来日再嬉笑着将她踩入尘埃,贬薄她那微弱渺小的不甘。

    可他却高看了他自己。

    连漾在如海的难受中,竭力维持着一丝微小的冷静。

    她压抑着呼吸,压抑着浑身的颤抖。

    那一小点儿丝线般微弱的平静,支撑着她不陷入癫态。

    她微躬了身,眼眶仍红得厉害,但已无泪水。

    “你当日合该杀了我。”

    话落,她俯冲而上。

    两刃相击,快疾难辨。连漾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未放过丝毫细节,直等他露出纰漏。

    她心底清楚,如今他受了重伤,便是杀了他的最好时机。

    数十回合后,甘戟疲累一喘,脚下慢了一步。

    连漾瞳仁一紧,审准空隙,径直横过剑身。

    “铮——”

    利刃擦过重戟,剑尖将甘戟的手臂挑划出一线血红。

    甘戟蹙额,往戟上打去一道魔息。

    连漾被震得手臂痛麻,却咬紧了牙,拼死再将剑刃往前抵进一寸。

    那剑尖终是刺进了他的右肩。

    眼见血水冒出,甘戟心生恼意。

    他冷下神情,横过重戟一扫——

    他笃定连漾会跃身躲过重戟横刺,另一手已悄然运转魔息,准备栓缚住她。

    不想,连漾却一步未动。

    她生生承住了那一击横刺,长戟侧刃嵌入她的左腰,顷刻间便有鲜血溢出。

    甘戟怔愕。

    连漾哽咽一声,竟抬手抓住戟柄,制住了他的退路。

    甘戟往后用力一拉,可她的气力大得惊人,重戟竟分寸不动。

    就在他运转魔息,意图往她身上打去的瞬间,连漾高举起剑,竭尽全力往下一挥。

    那剑刃直朝脖颈挥来,甘戟眉心一跳,登时弃戟后退。

    可他到底慢了一步。

    那一剑虽没挨着他的脖颈,却生生劈在了他的右臂。

    霎时间,鲜血四溅。

    迟来的痛意袭上,甘戟忍住痛叫,视线斜睨,便眼睁睁看见一条断臂摔落在地。

    因着刚被砍落,那条胳膊还在不受控地痉挛着。

    但转瞬间,就再无丁点反应,如同死物。

    甘戟只觉气血攻心,怒意横生。

    她竟砍断了他的右臂!

    “你找死不成!”甘戟以左手抓过重戟,朝她砍劈而去。

    但他的左手远不及右手灵活,连漾又不要命似的往剑内注入灵力,每挥一剑,都拼尽了全身气力。

    殊死相争之下,甘戟渐觉吃力。

    再拖下去,他只怕真要死在这女修手中。

    甘戟目露狠意,正欲焚毁一寸魔骨。

    但就在此时,他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魔息迫来。

    和着骇然血风,带着断送他性命的悍戾。

    他一怔,随即勾起笑意。

    好啊。

    他与述戈相斗数年,不想竟在今日找着了他的弱点。

    甘戟朝后连退数步,而后轻拨了下右耳悬垂的铃铛。

    铃铛脆响,他轻笑道:“小仙长,可还记得当日我说过的话?”

    他眼神阴毒,语气却柔和。

    “天下魔物,皆如我这般。

    “当杀。”

    连漾咽下喉间的血腥气,那银铃声响一阵阵朝她脑内闯去,在她的识海中生了根,发了芽。

    一时间,她眼底恨意更甚。

    而就在她近身的前一瞬,甘戟掏出那两绺头发,朝旁掷去。

    连漾神情一紧,登时转了方向。

    两人错身之际,甘戟低笑:“小仙长,今日你断了我一条胳膊,此仇此怨,来日再向你讨要。”

    话落,他便消失不见。

    而连漾步伐匆匆,在快要挨近那两绺头发时,她往前一踉,几乎跪伏在地。

    手一松,剑刃便掉落在地,砸出闷响。

    连漾却顾不得那剑,只紧紧盯着地面。

    那两条发辫绞缠在一块儿,落于一堆枯叶上,倒没沾着半点泥水。

    她并未直接拿起,而是借着衣衫反复地、重重地来回抹着、擦着双手。

    等连指缝里沾着的细微血点都擦净了,她才颤抖着伸出去。

    指尖碰着发辫的刹那,一股酸意逼上眼眶。

    她想忍住。

    也这么做了,手攥得生疼,牙亦咬得紧。

    可泪珠子不知晓她的苦心,无意识地朝外涌、往下落。

    绵绵春雨似的,又冷又苦,掉不尽。

    连漾挨着那黑亮的头发,僵怔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捧起。

    如何这般冷呢?

    小时摸着娘亲的头发时,明明温热又柔软。

    眼下,又如何会这般冷呢?

    连漾憋着那股劲儿,仔细将发丝间的灰尘一一擦净,又把散乱处耐心捋好。

    她反反复复摩挲、顺平了无数遍,才取出一个小箱箧,将那头发装了进去。

    做完这些,已过两刻之久。

    待她把箱箧仔细锁好,装进储物囊,终于不急不缓地拿起掉落在地的剑。

    连漾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她并未转身,仅盯着身前的一株树。

    “述戈。”她声音干哑,如一团揉皱的纸,“你为何来了?”

    述戈站在她身后,双目充血,气息浊重。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视线从她那散乱的乌发,游移至单薄的背影,再到不断溢出血的腰身。

    愈看,心底的燥戾便愈烧得厉害。

    连漾稍侧过身,看向他的目光万分疏冷。

    “如今你终于愿意承认骗我了?”

    述戈被她的眼神刺得一痛,更因瞥见她眼底的水红而喘不过气。

    他开了口,起先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尝试几番,他才艰难开口:“我并非……并非是在骗你,我只是怕你,怕你厌恶我。”

    他将“厌恶”二字吐得格外艰难,仿佛在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连漾斜挑起视线,冷视着他。

    甘戟的轻语,伴随着空灵的铃铛脆响,再次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如咒诀。

    ——天下魔物皆是这般。

    ——遇魔当杀。

    皆是这般。

    她确该相信此话——这十多年间,她一直靠着对杀魔的执念苟活。

    可她却又不得不承认,被她深深记住的箴言,竟来自甘戟的一言蛊惑。

    “小师姐,有何事等你疗过伤再说,好么?”述戈往前一步,想抓住她的袖口。

    还没挨着,便被连漾避开。

    “别叫我师姐!”她倏地抬剑,剑尖抵在他的腹部,恰好挨近先前鬼魄刺出的血口,“亦别碰我。”

    “我不碰你。”述戈垂下眉眼,丧犬般哀求道,“你……你别哭了。”

    连漾浑身都在抖,唯独剑刃压得稳,剑尖已挑破他的衣衫,刺开一点血红。

    “遇魔当杀。”她像是提醒自己一般不住喃喃,“当杀的。”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了。

    她辨不清此话的真假。

    “当杀,当杀……”

    述戈低声念着,往前抵进数步。

    一时间,他与她离得更近,却也叫剑刃刺进了身躯。

    “小师姐,若此为你的道,那你便杀了我罢。”

    他竭力忍着疯态,艰难抬起手,颤巍巍地挨着她的眼角,轻擦去那抹水色。

    “只是,你莫要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

    187

    章

    连漾却朝旁一偏,

    躲过了他的手。

    她没顾扑簌往下落的泪水,更未在意那把刺透他身躯的剑刃,只问:“你何时成魔的?”

    述戈僵硬地垂下手,

    被强烈的窒息感包围着,

    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哑声道:“一开始。”

    自他被带入魔界,就已经被种下了魔骨。

    “一开始……”

    连漾低念一遍。

    “既然一开始就是魔,又何故拿那些虚假的保证骗我。”

    口口声声说断不会骗她。

    甚而拿了命来保证。

    如今却又告诉她,他一开始就是魔。

    折磨之下,

    她的思绪已经绷成了一条拉满的弦,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崩溃。

    恍恍惚惚间,

    连漾将剑又往前抵进一分。

    利刃磨过血肉,

    述戈只半睁着双戾眼,却是动也未动。

    隔着层泪帘,

    连漾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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