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这是别人画的。”连漾拿起那阵旗,眼尾稍翘,“很难遇见画得这么好的符,我便留了一些,日后好学习。”
她神情中的雀跃太过明显,
不消怎么思索,扶鹤便能想出她在那人面前是何模样。
或许和与他相处时无异,
恭敬受教,
却又始终保持着分寸。
分寸……
扶鹤眼帘稍垂,落在他二人的距离上。
自他出现开始,
她便未朝他挪近哪怕一步。
已到现在,
她还是对他敬而远之,抱有戒备、敬意。
便像徒弟面对师长,甚而比那更为疏离。
分寸。
扶鹤剖判着这两字。
许久,
他才淡声开口:“此符尚可。”
“只是尚可?”连漾惊讶。
这符就算放在高阶符箓中,也已经是珍品了。
而她虽学着画了,也只是形似,
估计还起不了效。所以今天画阵旗时,她就练了两次,到最后还是画了第一种符。
“亦有更为强效之符。”
连漾来了兴趣,她问:“扶鹤,
能不能教教我啊?”
“自然。”
她便取出符笔,
递给他,
趴在桌边看他画符。
笔走龙蛇之下,
每一笔都复杂难辨。
“好复杂。”她慨叹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符。”
见她看得入神,扶鹤一时忘记方才追问之事,只说:“符形复杂,但胜在效用。”
连漾拿出一面空白阵旗,照着那符画了一遍,然后问:“可是这样?”
这符比裴影画的复杂了数倍不止,她虽照着画,也还是有几处不恰之处。
待扶鹤一一指出问题,她又画了一遍。
“这样?”她问。
“符势起得稍晚。”扶鹤走至她身后,伏下了身,轻握住她的手,“再画一道。”
他的手很冷,尤是在这暖和的屋子,便显得更寒冽。
陡然靠近,连漾下意识蜷手,不想扶鹤也收得更紧,严丝合缝地握着她。
他的身躯覆在身后,将她圈在了一方狭窄的空间里。
连漾几乎能感受到那清冽的气息。
不恰时的,她想起了那日在第五峰,郁凛便是这般握着她,引导她一遍又一遍地揉弄尾巴。
若力度小些,是很舒服的。酥酥麻麻自尾椎爬起,一直蔓延至头顶,就和推拿一样,她并不讨厌。
可他的力道太重,毫不留情面,似是要连着她的脊骨也揉碎一般。
且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让她自己揉的,便更令人赧然。
如此,那舒服就也跟着变了味,纵生出让人难以把握的快意,四肢都没个着落。
她正想着,身后忽传来扶鹤的低语:“漾漾,专心些。”
连漾陡然回神,含糊“嗯”了声。
扶鹤应该不会做那种事,她想。
她分神瞥了眼他的手。
那手修长、无暇,透着股冷冽气质,和欲念沾不上半点干系。
她又想,除了迫不得已要给她渡入剑息时,他会有些让她生惧,其他时候都是位尽职引导她的尊长。
若她能再学得快些,尽快增长修为,炼化出本命剑,那他就也无需再委曲求全了。
而她也不用再受接纳剑息的折磨。
这样一想,连漾便画得更为认真,仔细完善着符阵的每一处细节。
写符时,扶鹤问她:“帮你压制修为的人,是那日的医师?”
“你怎么知道?”连漾笔尖稍顿,神情自然,“他叫述星,算是我朋友。这次就是在他家附近捉妖。”
“尚还记得他的气息。”扶鹤仔细回忆着那人与他的来往,又问,“守岁也是与他一起?”
“是,除了他,还有两个朋友。一个你在巽洲见过,叫闻辞。另一个你可能还有些陌生,她叫祝翘,与我从小玩到大的。”
“没有那狐妖。”
连漾稍顿:“没有。师兄一人守岁。”
扶鹤忖度着,片刻后才淡声道:“那医师心性纯然,若为朋友,可交。”
连漾停下动作,侧过脸去仰头看他。
“上次见他,你有感受到他膝上淤积的魔息吗?”
“已不仅是魔息,更有魔毒缠绕。”扶鹤道,“难以除尽。”
连漾:“难以除尽?意思是还有办法?”
连他都说难以除尽,看来他膝盖上的伤的确是个大麻烦。
扶鹤想起述星那泛着病态的、苍白的脸,说:“以烈毒逼出膝上淤积之毒,再缓慢引出魔息。”
“烈毒?”见有办法,连漾追问,“那要什么毒?”
“并无定则,但毒性应强于魔毒。”扶鹤声音平缓,“不过较之痊愈,他更可能丧命于此。”
“这样吗……”连漾垂下视线。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几乎没办法治好述星的腿了。
她顿了许久,才重新写起符,不过动作慢了许多。
扶鹤瞧清了她神情间的垂丧。很浅,但也并非难以察觉。
他又道:“若他得以渡劫成仙,脱去凡躯,亦有痊愈之可能。”
但连漾像那晒蔫了的小树苗,再难提起精神。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道,“但愿如此罢。”
见她这样,扶鹤松开手。
突然松开,连漾的手背陡然泛起一阵凉意。
她转头看他:“不写了吗?”
扶鹤却没应她,而是轻搭住她的肩,以使她转过身,又横臂将她托起,使她坐在铺了绒毯的桌上。
“漾漾。”
他微躬下背,一手握在她的肘弯处。
“何故不快。”
连漾稍弯了眼睫,说:“没有啊。”
但扶鹤既没松手,也没说话,单盯着她。
那眼神冷淡,却又融着些许仅对于她的温和。
僵持之下,连漾再提不起笑。
她将唇角往下一压,坦诚道:“他先前帮过我几次,我还以为有办法治好他的腿疾。”
“漾漾想要报答?”
连漾犹豫片刻,摇头:“若想回报,只要有心,那就有的是法子——灵石钱财、他想要之物……何处都能言谢。”
“又许是出于愧疚。”扶鹤猜测。
“愧疚?……也不是。”
连漾思索着。
“他在驭灵上很有天赋,但碍于腿疾,却未能发挥到极致。”
她顿了顿,抬起眼睫看他。
“我觉得……有些可惜。”
或许是出于惺惺相惜。
在系统最初让她“看见”那些剧情画面时,她仿佛深陷噩梦,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一步步陷入绝望。
她仿佛成了只被落叶打入水中的小小虫子,挣扎着想要展翅,却连一口完整的呼吸都成了奢望。
而眼下,困住述星的便是那腿疾。
“身有疾,求道之路难不坎坷。”扶鹤缓声道,“但他选择此路,忍受置喙而无从中断,必然有其考量。”
连漾点点头。
她也明白。
若靠家世,述星大有千万条舒坦的路走,便是想要长生,也并非不可能。
思来想去,她心底畅快许多。
“不想此事了。”她抓起阵旗,说,“扶鹤,再接着练吧?”
扶鹤微一颔首。
待她学会符形,他又将口诀写在纸上。
连漾在旁看他写字。
她原以为依他的性子,字会十分规整,但竟比她想的要放纵许多。
行笔锐利如星剑光芒,字形亦落拓,笔势连绵,有如风行云散。
她默念着口诀,牢记在心里。
温习完阵旗的画法后,连漾又和往常一样,修炼了一个时辰的心法。
等扶鹤离开,她才往椅上一瘫,分外放松地仰天望着。
太累了。
方才差点让他揪出疏漏,叫他看出不对劲。
糊弄他竟比捉妖还累。
她抬起手。
直到现在,她的手都还有些轻抖。
所幸糊弄过去了。
不过……
连漾拿起那面阵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这符好像的确很厉害的样子。
***
第二天,连漾和述星早早就去了岩鹤城。
到城主府时,除了裴影和时家父子,还来了一人。
是个面生的青年,刚见着那人时,连漾便被他的脸色给惊着了。
那青年年岁至多二十,却瘦得厉害,和一根会喘气的竹竿没什么区别。他脸上也显着病气,眼下近乎黢黑,内陷的双眼却又通红,形容枯槁。
说得难听些,简直一脚已踩进了棺材。
连漾躬下了身,小声问述星:“小医仙,那人是病了吗?”
述星将那人一扫,便道:“说病算轻,这人只剩一口气了。”
连漾瞧了眼天。
前些天好不容易天晴,今早便又开始下雪了。天际彤云垂布,阴沉沉的。
这样的大冷天,那人又病得重,怎的还四处跑动。
他俩上前后,时城主拉过那干瘦青年,介绍:“述小公子,他是死者梅治的儿子,叫梅振潮,是个秀才,只不过去年没过乡试,可惜得很。”
他是将人硬生生拽过来的,一点尊敬也无。
梅振潮抬起一双冷疏的眼,眼底漠然如利箭般扎人。
“放开。”他一把甩开时城主的手,“何时给我银子?”
连漾以为这银子是什么补偿,不想那梅振潮又开口道:“我拿了银子便走,无须过多纠缠,尸体就放这儿,到时候你分我一——”
一句话还没说完,时笠仲就将他一扯,止住他的话茬。
“梅秀才。”时笠仲乐呵呵道,“梅秀才,你去账房那儿,他自然会拿银子给你。其他事等这几位外城来的仙长将那蛇妖抓起来了,咱们再商量。”
梅振潮冷盯着他,却没走。
连漾狐疑地看向他,问:“你要走?一个人?”
言外之意,便是询问他为何不带尸体离开。
毕竟他们已经看过伤情,又收集到了妖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让死者入土为安。
但那梅振潮却扯开笑。那笑干巴巴的,将紧绷的脸皮扯出深深纹路,格外渗人。
他在笑,声音却冷漠,还显着点儿讽弄意味。
“好不容易盼他死了,又作何要带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