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斐斯利家即便是客房也奢华非常,大小共有三间房,房中摆设应有尽有,可她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桌上果盘里装着梨,却不见一把削皮用的刀具。
她举起烛台,起身走到镜子前,本想试试看能否敲碎镜面,透过镜子,却忽然发现安德莉亚和她长得极为相似,长眉挺鼻,一双蓝目,典型的卡佩家族长相。
但有一点不同于卡佩家族中的大多数女子的样貌,那就是安德莉亚的发色很浅,奥德莉本身为银发,在家族中极其罕见,先前在大殿中,头发盘在脑后她未曾注意,此时在昏暗光线下,安德莉亚的发色看上去和她几乎一样。
可她记得幼时的安德莉亚分明为一头金发。
只可惜安德莉亚身体虚弱,比她更甚,厚重脂粉也盖不住她的苍白肤色,脖子上青色筋脉隐隐显现,方才仅上个楼就乱了心跳,令奥德莉不由得担心自己会不会随时再次离世。
她捂住胸口,轻咳了一声驱散喉间的痒意,又皱着眉试着握了握拳头,软弱无力,觉得靠自己赤手撂翻老头的可能性不大。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婚礼上,新郎一般都会在最后离场,奥德莉在门把上挂了个唤佣仆所用的铃铛,而后将烛台握在手中,靠在床头闭上双目,打算养会儿神,思索着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可几近一整日不曾休息,这具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奥德莉便不自觉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安格斯的地方。
那是城中最大的一处角斗场,角斗士大多是角斗场的老板从交易所买下的奴隶,还有一部分是监狱里自愿申请参加的死囚。对于他们来说,在集市被绳索痛苦地吊死,不如在最后自由一回。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贵族平民奴隶,可就算是奴隶也有高低之分。在奴隶交易所中无人愿意买下的“货物”可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便被奴隶主们称之为“蛮畜”。
往往如同附赠品一般被赠送给某些大客户,譬如人口需求巨大的角斗场。
而拥有一双异瞳的安格斯,便是蛮畜的一员。
奥德莉见到他时,他就站在角斗场中,体格瘦小,满身脏污,乍一眼看去和其他奴隶看起来没什么不同,而当他抬眼看向你时,就会发现他长了一双异瞳,一蓝一金,而那双异瞳,便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原因。
海瑟城北临深海,南连密林,密林之南,又是一望无际的海水,是一座物资丰富的名副其实的海上城镇。
第一批行船到达海瑟城的先祖如今已无法考证,但在这漫长的、不知源头的历史里,有着一个流传了数千年的传说——海瑟城里从前生活着怪物。
它们不仅拥有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智力,甚至还能幻化成人形。平日里,他们便隐匿在人群之中,伺机捕杀人类。
幻化之后,他们的外表与常人无异,唯一可以辨别的,便是他们两只眼睛的颜色不同。
这传说代代流传,千百年来无一人见过怪物,但因此枉死的异瞳之人却不少,根深蒂固的偏见早已无法纠正,异瞳也就成了众人眼里不详的象征。
角斗场一月开两次,第一次人与人相搏,一场三十人,只有一人能活着从场里走出来,可就算赢了,等待他的却是下个月的人兽角斗。
猛虎、雄狮,能存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可一旦胜利,奖品会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一纸赎身令。
那意味着,获胜的奴隶从此以后便能脱离奴籍,成为一个普通的平民。
奥德莉初次见到安格斯,他便是角斗场里生死搏杀的一员,那时他还不叫安格斯,而是角斗场里的十九号,身穿一件粗布上衣,背后用黑墨粗糙地写着数字十九。
在这里,杀人或被杀,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奥德莉自幼生活在海瑟城,却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人无意义地厮杀不是她的爱好,但为了避免以后在社交场合上露短,便带了几名侍从和侍女一起,过来见识一番。
角斗场中间立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圆形高台,高台通过砖石长与四楼看台相连,上面站着一位身形矮小的跛脚主持,正鼓励人们为自己看好的角斗士下注。
角斗士们一个个从不同的通道口进入宽敞平坦的角斗场,上场前,所有的角斗士都会领到一件装备,刀剑或盾,由他们自己选择。这其中,只有十九号,两手空空地上了场。
当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异类,便很难不让人把视线放在那人身上。
奥德莉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坐在四楼包房的看台上兴致缺缺地看着底下的角斗场,北楼的顶上垂着三十片薄薄的黑铁片,铁片上写有数字,分别对应着一到三十号身上的押注数。
铁片每分钟便要换一次,上面押注比不停变动,很快,奥德莉就发现无人在十九号身上押注。
无人押注也就罢了,毕竟在一群面黄肌瘦的奴隶中他身材最为瘦小,看起来不像是能打的。可同时赤手空拳的上场,便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源自厌恶或针对。
十九号好像对不公正已习以为常,他站在角斗场边缘处,低着头缠绕着手上的绷带,头顶恰是奥德莉的看台。
不知是否联想到了自己曾初争夺家主之位时孤立无援的处景,奥德莉抽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刃,从看台扔了下去。
叮哐一声脆响,掉在了十九号身前两步的地方,全场都因为场上这出人意料的异响而安静下来,纷纷抬头看向奥德莉所在的看台。
角斗场有严格的规定,任何干扰比赛的人都要接受一笔巨额罚款,这随手一扔的后果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掉在场中的短刃极其华丽,刀柄上镶嵌着一颗夺人心魄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几乎要闪瞎了众人的眼睛。
和其他人手里的武器相比,看起来实在太不像话,不像是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应该挂在贵族家墙壁上的展览品。
刀柄上那颗硕大的宝石,若是真的,能直接把这座角斗场给买下来,如此名贵的一件宝贝,居然被人从看台给扔了下来,
众人从二三楼探出头来,似只只长颈猴般好奇地打量着四楼的奥德莉,一同抬头望向她的,还有角斗场中的十九号。
奥德莉戴了顶黑色的帽子,薄纱遮面,在场的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堪堪收回的白皙手臂和一抹窈窕纤细的身段。
奥德莉低头看着十九号,在他之前,他身上那身衣服不知道多少人穿过,数字“十九”上满是脏黑的污迹。
他一头短发杂乱无比,满脸脏污,看不清原貌,唯独两只异色瞳孔惹眼至极,昂头直直盯着奥德莉,看起来有些呆傻。
奥德莉倾身倚在栏杆上,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短刃,示意他捡起来,问道,“漂亮吗?”
那声音不大,一听便知是名年轻小姐的声音,拥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从容,在安静的角斗场里径直奔着十九号而去。
这声音引得场上一阵窃窃私语,买下四楼看台的观众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年轻的有钱女人,足够他们热热闹闹讨论好一阵。
十九号小心翼翼地捡起短刃,像是怕把它弄脏了,只敢用两根手指捏着刃尖。
人们看见他这模样,传出嬉笑声,“嘿!小心点儿奴隶,把漂亮小姐的刀弄脏了你的主人可赔不起!”
十九号未理会,他好似听不见旁人在议论什么,只昂起脑袋木讷地冲奥德莉点了下头。
……漂亮。
9~
奥德莉轻笑,黑纱下红唇启合,那抹红色掉入十九号眼中,他眨了下眼睛,感觉像是他曾有幸见过一次的某种花的颜色。
但他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名字。
“它很漂亮,但也很锋利……”奥德莉扫视了一眼其他奴隶手里的刀刃,无所顾忌道,“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下等货色可以比拟。”
“这刀是你的了,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这话太过尖锐,无论是站在场上的其余角斗士还是位于她之下的二三楼看客,几乎通通都被她这话骂了个遍。
话一出,无疑冷水入油般炸开了锅,看客以为奥德莉扔刀的举措不过是为了戏弄这个奴隶,没想她居然想要他活下来。
这可不是人们期待的故事走向。
角斗场中鱼龙混杂,大多数人混迹市野,说话毫无顾忌,明明她只是赠给一名奴隶一把短刃,他们却表现得如同自己被戏耍般愤怒不已,咒骂声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绝称不上好听。
可奥德莉根本不在意他们骂了什么,她那番话只是说给那名小奴隶听,说完,便转身坐回了椅子中。
待奥德莉的身影从众人视野里消失,十九号也低下头,看向了手中的短刃。
他握紧刀柄,一声悠长号响,角斗正式开始——
第0003章
家犬(3)
奥德莉并不喜欢这种血腥的场面,她叫侍女放下帘子,听站在高台上的跛脚主持声嘶力竭地解说着角斗场中发生的情况。
什么六号用他的手臂勒住了十四号的脖子,却被十二号偷袭,双双毙命。又或是一号的矮子试图给七号的“巨人”一刀,却被七号一剑反杀,鲜血直流,肠子都掉到了地上……
在真正的多人混乱搏杀中,是没有时间小心翼翼地与对方试探的,杀死一个人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死的人越多,死亡才会慢下脚步,给活着的人一口喘息的时间。
场上正是热火朝天,那人耳听四路、眼观八方,语速奇快,奥德莉无需往下看一眼也能知道场中状况。
她喝了一口热茶,又慢吞吞吃了半块糕点,在密集的数字中听见了几次“十九号”,无外乎是和谁缠打在了一起、又从谁的手里夺了枚盾……
“此时场上仅仅还剩五位角斗士!杀人可是体力活,此时每一位都在节省体力伺机而动……”
“等等!十九号跑起来了,他径直奔向离他最近的七号,一招跳杀!利落地切掉了七号的半个脑袋!”
“果然!即便是低贱的奴隶也想以鲜血回应美丽小姐的青睐!”
主持干这行多年,十分懂得如何将气氛推向更火热的局面。在不断搏斗中奴隶的逐渐变得谨慎小心,他既要调动他们的斗志,又需吸引看客的注意引得更多人为接下来的战局下注。
此刻,听见场上传来的恶毒谩骂,又看见十九号野兽般冲向下一个人,他似乎找到了将气氛一步步推到高潮的方法,那就是十九号每杀一个人,主持嘴边几乎都要把“美丽小姐”几个字牵出来溜一圈。
贵族小姐看中的低贱奴隶,哪还有比着更吸引人的话题吗?
侍女观察着奥德莉的脸色,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小姐,要让他闭嘴吗?”
奥德莉塞给她一块糕点,没说话,于是侍女又弯腰退了回去。
黑色布帘在人群的叫好声中轻轻飘动,宽大的布帘挡住了外界传来的一切窥视和好奇。无论场上如何热火朝天,奥德莉始终稳坐如山,好似之前所说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实则对十九号的生死漠不关心。
但只有站在她身侧的侍女知道,每听见十九号杀死一个奴隶时,奥德莉嘴角挑高的弧度。
持续了二十分钟的角斗随着一声巨大的钟响结束。
侍女在奥德莉的示意下掀开帘子,看见十九号从血泊中摇摇晃晃站起来,脚下是一具还在抽搐的尸体,众人叫骂着,赔钱的赌徒从看台砸下酒杯和果核。
视为不详的奴隶以惨烈之姿死去,才是这些人想要看见的关于十九号的结局。
那双惹眼的异瞳被敌人的鲜血染得猩红,骇人视线穿过满地体温犹热的尸骸,在众人粗鄙的谩骂声里直直望着奥德莉。
奥德莉轻轻挑了下眉毛,她勾起嘴角,深红的嘴唇在黑纱后若隐若现,她轻笑了一声,无声道:做得好。
十九号衣服被划得破破烂烂,整个人如同被血泼过,头发沾血,黏结成缕,身上的伤势都看不清。
他手脚束着沉重镣铐,被人领着带到了奥德莉面前。
到了眼前,奥德莉才发现十九号看上去还是个少年模样,顶多不过十四五岁,颈上缠着一条粗铁链,与手脚上的镣铐连在一起,锁链的另一端被角斗场的那名跛脚主持牵在手里。
主持察言观色本领极强,进门见屋里这一排排侍从侍女,便拽着手里的锁链,按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十九号忙不迭弯下了腰。
奥德莉今日来此未打家族名号,跛脚主持也只当她是一名普通贵族小姐,本打算狠狠讹上一笔,可一瞥间端坐在位子上的人袖口上用暗纹绣着一朵黑色曼陀罗,登时什么心眼都没了。
诡异的黑色曼陀罗,城里只有一种人会在衣服上绣这种纹饰,海瑟城里第一贵族,卡佩家族。
他本是代背后的大东家出面,哪想会遇到卡佩家族的人。
要知道这角斗场能在城里屹立多年,是因背后最大的老板就是卡佩家族的旁支。
这样一想,方才叫人来催收的罚款都变得烫手的起来。
跛脚主持见奥德莉带着面纱,不敢贸然指出她的身份,看见桌上那五枚黄灿灿的金币,连忙摆手拒绝,低声下气道,“这奴隶前日才到角斗场,今天初次上场,多亏了您赠给他一把刀,才叫他赢了角斗,角斗场也因此赚了个够本。”
“这奴隶能被您看上,是我们的荣幸,您尽管带走,无需再付钱币了……”
他将锁链交到一旁的侍女手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份奴籍放在桌上,不安地搓了搓手,弯着腰就要退出去,可挪了半步,听见位子里的人出声又给定在了原地。
“拿走。”奥德莉放下茶杯,淡淡道,“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跛脚主持心下一喜,知道这些贵族不喜欢被人拒绝,于是不再客气,五指一薅,抱着五枚金币瘸腿的黄鼠狼似的一溜烟跑了。
关门声自身后传来,十九号低着头,看见一抹华丽的裙摆和从裙底探出的一只脚,细瘦脚踝裹在黑色长靴里,他收回视线,从衣服里掏出那把短刃,满手污血地递给奥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