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陆绪章那脸色瞬间变得非常古怪。孟砚青看出来了,他恨不得把那吃进去的吐出来。
一旁陆亭笈刚起身倒了杯水,没听到这两位的话,他重新坐下,依然吃得很香,一口一个地吃:“挺甜的,回头再要点吧!吃完螃蟹再吃枣,日子赛过活神仙!”
陆绪章扫了眼这傻儿子,一时只觉无可救药。
*
吃完饭后,在陆绪章指挥下,陆亭笈一起把餐厅厨房都打扫过了,又把家里的一堆垃圾带走了。
总之,这父子俩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当当。
孟砚青对此心满意足。
如果前夫能带着儿子经常来这么一遭,她这日子也挺舒心的。
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她笑着道:“虽然我们现在不是夫妻,但也应该经常一起吃饭,让亭笈感受家庭的温暖。”
陆绪章看着对自己发出温柔邀请的孟砚青,没什么表情地道:“你就可着我欺负吧。”
孟砚青见此,马上变脸:“那你就不要来好了!”
陆绪章忙道:“我就说说,我还得给你修整厨房。”
陆亭笈从旁搂着孟砚青的胳膊讨好:“母亲,父亲不来我也会来,明天我放学就过来,你计算机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教你,数理化等我学好了我也教你。”
孟砚青满足得很,冲陆绪章扬眉,很有些显摆的样子:“看,还是我儿子乖。”
陆绪章看看儿子,顿时有些酸。
一时两个人上了车,今天特意没让司机开车,陆绪章自己开车,胡同狭窄,倒车半晌才出去。
等走在街道上,华灯初上,握着方向盘的陆绪章瞥了一眼身边的儿子,终于开口:“亭笈,有个问题,我觉得你应该深入思考下。”
陆亭笈吃饱喝足,其实有些犯困,现在听到父亲这么说,没什么精神地问:“什么?”
陆绪章仿佛很随意地道:“你想过吗,如果你母亲结婚,那你该叫对方什么?”
陆亭笈认真想了想,终于道:“我母亲结婚的话,那我不就是多了一个爸吗?”
要拐弯了,陆绪章打着方向盘:“对,你母亲结婚,那你就得喊别人做爸了。”
陆亭笈:“我母亲现在这么年轻,她如果要找,肯定得找个年轻的吧?”
陆绪章心里忍不住泛酸,不过还是道:“应该吧。”
陆亭笈把胳膊肘抵在车窗上,托着下巴,拧眉思考着这个问题:“那也就是说我后爸只比我大几岁?五六岁?以后我和后爸走在街上,别人一定以为是兄弟?万一母亲和我考上大学,没准她可以和我同学谈!那样也挺好玩的是吧?”
陆绪章直接给他停车:“给我滚下去。”
陆亭笈顿时不犯困了,他诧异地看向陆绪章:“这……你别生气,我就说说,开个玩笑。”
陆绪章挑眉,冷眼看他:“说得这叫什么话?这种事情是随便说的吗?”
陆亭笈忙道:“我错了,是我刚才说得不对,我道歉。”
陆绪章的情绪这才勉强收住一些,他无奈:“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话都不会说?”
陆亭笈看他这样,叹了声,却是道:“父亲,说实话,我当然不想有个继父,放眼看过去,这个世上比你强的能有几个?谁配当我继父?”
他还暗暗在母亲面前夸自己呢,就凭这个,他暂时考虑给父亲投一票。
陆绪章:“这还像个人话,这会儿我们父子关键得齐心协力,打退觊觎你母亲的野男人。”
野男人…
陆亭笈额头微抽,看了眼身旁这位。
所以,父亲算什么,家养的男人吗?
半晌,他终于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陆绪章:“这段时间多走动吧,我如果来多了的话,我怕你母亲会反感,她一恼,还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你不一样,你可以每天都过来。过两天我再把床搬过来,把你的房间安置好,这样子你就干脆住在这里。”
陆亭笈满意:“好!这个好!”
陆绪章蹙眉,沉吟道:“那个送枣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回头你摸清楚底细,一旦知道对方消息,马上向我报告,我们再看看怎么应对。”
看到那枣,他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枣,枣,枣,拨动他心里的隐刺。
还有那科学家,提起来都是痛。
第52章
翡翠的历史
这天叶鸣弦早早过来了,他穿着一身规矩的西装,整个人颀长儒雅。
两个人走出首都饭店,坐上了无轨电车,径自过去中国地质博物馆,距离倒是不远,就在西城。
公交车上人不少,也没座位,叶鸣弦体贴地招呼着孟砚青,用自己身体略替她挡着。
孟砚青感觉到了,想着这么多年了,叶鸣弦仿佛从来都没变过。
年轻时候,他就对她很好,温柔体贴,处处周到,只是那个时候她和陆绪章更亲近,明知道叶鸣弦的心思,却并没有回应过。
两个人唯一一次走得比较近,是她和陆绪章差点闹掰了,叶鸣弦便天天来找她,陪着她出去玩。
那时候陆绪章一直不喜欢叶鸣弦,尽管也算是世交,但提起来就脸色就不好。
电车到站了,叶鸣弦抬手,体贴地虚护着她,一直到下了车,才收回胳膊。
走在路上,叶鸣弦和她介绍起地质博物馆的来历,这地质博物馆已经有七十年的历史了,是当时北洋政府农商部成立的。
那时候孟家是知名珠宝大家,对这次地质博物馆建立也起到了促进作用,之后地质博物馆主使者更是请了孟家人做顾问。
后来随着时代发展,这里也成为了“
地质矿产陈列馆”,里面不但包括古生物,矿物岩石,也包括宝玉石等品类。
叶鸣弦笑道:“你应该知道孟以劻先生吧,按照你们两家的关系,你应该叫他祖爷爷?”
孟砚青:“只是小时候听父亲提起,知道有这么一位,不过知道的不多,也是长大后自己慢慢了解到的。”
叶鸣弦颔首:“也对,你小时候情势不好,你家里人估计都不会和你提这些了。”
这么说话间,已经到了这地质博物馆,叶鸣弦拿出证件,对方查验过后,就放他们进去了。
这次展览是地矿部、中国地质学会科普委员会和《中国地质报》联合举办的,展览品不光包括工艺美术矿物原料,也包括成品、地质摄影、绘画和书法展览等。
孟砚青仔细看过介绍,这里把工艺美术矿物原料分成了宝石、玉石、彩石和砚石几大类。
叶鸣弦带着孟砚青,逐个参观,这里的品种确实足够丰富,陈列了六十年代以来发现和开发利用的各样矿物资源,水晶、芙蓉石、碧玉、玛瑙和绿松石等。
叶鸣弦给她介绍:“最近几年我们国家高中档宝石地质工作突破很大,江苏福建一带发现了蓝宝石,新疆有猫眼石和碧玺,江浙发现了宝石级的石榴石。”
他笑道:“各种资源遍地开花,这次也是为了展示最近十年的成果,才有了这次展览。”
孟砚青听着有些意外,印象中他应该不懂才对。
见她疑惑,叶鸣弦笑道:“我感兴趣,偶尔会过来看看,慢慢知道的就多了。”
孟砚青:“那我得多向你请教了。”
叶鸣弦笑道:“哪里,你这是家学,我再怎么看也比不上。”
这么说笑着间,孟砚青便看到前面是翡翠展览区,陈列馆竟然专门竟然设置了沙盘,展示了翡翠从开采到运输,再到切割、雕刻和打磨的过程。
每个展览品旁边都有详细的说明,孟砚青从头慢慢地开始看,这些介绍也侧面透露出如今国内翡翠研究情况。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发现一个展示牌上,上面却是关于翡翠在中国的历史的。
其中提到,中国古代周朝时候便有翡翠,汉朝时候也有,但是到了明朝末年时候依然是罕见珍宝,而翡翠在中国盛行,却是清朝时候了。
她便多看了几眼,叶鸣弦意识到了:“怎么,有问题?”
孟砚青道:“明十三陵的定陵发掘时,不见翡翠制品,元朝腾冲一带的墓葬出土文物中,也没见过翡翠,所以翡翠在中国的历史存疑,能够有证可查的,应该是《徐霞客游记》中的记载,他行经腾冲一带,那里有经营加工翡翠毛料的场地,不过那是明朝崇祯年间了。”
所以中国翡翠的历史,有证可查的就是明末,再往前,就不好推断了。
叶鸣弦顿时明白了:“如果无实证的话,便只能存疑,确实不好当做科普资料展示给大家。”
孟砚青:“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有什么考证发现?只是没在这里公开?”
毕竟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科普资料牌,不可能写得太详细。
叶鸣弦:“这好办,我们找一位工作人员问问。”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凡换一个人,也许过去就算了,不过叶鸣弦不一样,他是做学问的人,他觉得孟砚青既然提出来了,那这件事就是一件严瑾的事,不能马虎,必须有严瑾的考证才能这样向大众科普。
孟砚青也没想到叶鸣弦这么积极,不过他要问,她倒是也想听听。
她以后想从事这个行业的话,还是希望能扩充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候旁边恰好有一位工作人员,叶鸣弦便礼貌地向对方请教,那工作人员看了眼,有些茫然,显然他不懂。
叶鸣弦见此,便问:“请问这块展区的负责同志在不在?”
他这么问的时候,那边正好走过来一个中山装,四十多岁,见到他,疑惑:“你们有什么事吗?”
叶鸣弦道:“你好,我姓叶,是中科院的研究人员,今天我们过来这里参观展览的宝玉石,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下。”
叶鸣弦生得儒雅,书卷气十足,一看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对方显然很有好感。
那中山装便微颔首:“你说。”
叶鸣弦介绍孟砚青:“这是我朋友,姓孟,她对于翡翠在中国的历史有些疑惑。”
孟砚青这才笑道:“刚才看到翡翠在中国历史的介绍,提到翡翠在中国古代已经存在了,我想请教下,这说法起源自哪里,可有什么佐证?”
那中山装一听便笑了,他看着孟砚青,道:“这个很简单,你问我,算是问着了,其实不用说太多,中国古诗词中就有佐证。”
孟砚青:“恭请赐教。”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道:“远的不说了,就说唐朝时候,就有令狐楚《远别离》中有一句,叫做‘玳织鸳鸯履,金装翡翠簪’,这翡翠簪,就是用翡翠雕成的簪子了。”
这时候,一旁已经有一些参观者都好奇地看过来,中山装见此,便干脆让大家站一边,他好给大家讲讲这个问题。
孟砚青听着,却是疑惑:“这翡翠簪是指用翡翠做成的簪子?”
中山装:“那是自然,不然呢?”
孟砚青:“可有什么其它旁证?除了这诗句外,有相关记载吗?”
中山装听这话,打量了孟砚青一眼,才道:“我们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翡翠簪了,不然呢,你觉得能是什么?这是我们考证出来的,翡翠在我们中国的历史!”
说着,他望向叶鸣弦,摇头叹道:“这女同志年纪小,好奇心强,这是有求知精神,不过小姑娘这怀疑的劲儿也太大了,你啊,回去多读读书,那些唐诗宋词,全都研究一遍,你就明白了,诗词中出现翡翠的也不是这一处了。”
他这一说,大家全都笑起来,显然都觉得这小姑娘年纪不大,竟然质疑专家的意思,有些过于不懂事了。
叶鸣弦从旁微蹙眉,不过并没说什么,他只是望向孟砚青。
一时就有人赞同:“看来唐朝已经盛行翡翠簪了。”
中山装继续道:“这位小孟同志,你知道洛神赋吧?”
孟砚青颔首:“倒是知道。”
中山装笑道:“洛神赋中也有诗提到,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从这句我们可以推断,三国时候我们中国就有翡翠了!”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旁边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连连颔首:“国外有些学者大放厥词,说在十八世纪之前,我们中国人并不知道硬玉,这可是大错特错!”
周围人听着,自都连连称是。
中山装望向孟砚青,背着手教育道:“现在你懂了吧,翡翠,咱们中国老早就有了,早就写在咱们的古诗词里了!”
孟砚青道:“敢问同志贵姓?”
中山装:“我姓胡,目前在地质学院担任教学工作,这次的宝玉石陈列展,我是负责人之一。”
众人听着,自然赞叹,纷纷表示了敬意。
孟砚青笑道:“那敢问,这翡翠在中国古代的考证,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实物,只是出现在诗词中,是不是?”
那胡同志听闻,道:“那是自然,不过这种金贵的物件,没发现也正常。”
孟砚青却道:“可是据我所知,在《说文》中,翡字,为赤羽雀,出郁林,从羽,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因为这种鸟的羽毛非常艳丽,所以一直作为装饰品存在,就是清朝时候,宫廷中依然有翡翠鸟的饰品。”
胡同志听得拧眉。
周围人等也都疑惑地看向孟砚青。
孟砚青便继续道:“其实仔细想想,玳织鸳鸯履,金装翡翠簪,这真的是翡翠做的簪子吗,从对仗工整的角度来说,有没有可能,这是绣着鸳鸯的鞋子,刻着翡翠鸟的簪子?而前面的玳织和金装,才是这两个物件的材质?”
她这一说,在场众人纷纷皱眉细想:“说得也对,玳织鸳鸯履,前两个字是说材质,装饰了玳瑁,所以这是装饰了玳瑁绣了鸳鸯的鞋,那这么说,要求对仗工整,翡翠簪就得是绣了翡翠的簪子才对!”
孟砚青继续道:“同样,南北朝时诗人的《咏落梅》中说,‘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这里的翡翠,如果是翡翠玉石制品,翡翠以绿色为佳,为什么和梅花比光辉的竟然是一件绿玉石,这根本说不过去。”
旁边那位戴眼镜老者听到这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雄赤曰翡,雌青曰翠,所以雄鸟羽毛颜色是红色的,用翡翠鸟羽毛做成的饰品,可能是带着一抹艳红,这个时候用梅花来比较,梅花和它比光辉,这就说得通了!”
孟砚青颔首称赞:“在我们中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翡翠就是翡翠鸟,无论是《洛神赋》的金翠,还是《咏落梅》的翡翠,或者是《远别离》的翡翠簪,应该都是指的一种首饰。”
“而以古代翡翠羽毛首饰盛行的背景看,这种首饰只能是翡翠羽毛,而不可能是翡翠玉。”
孟砚青这么说着的时候,叶鸣弦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含笑以对,看着她侃侃而谈。
众人听着,赞叹连连,也有人纷纷想起自己的知道的诗词来。
也有人提起南北朝时候徐陵的《玉台新咏序》,道:“我记得之前清末老翰林就曾经考证,说其中的翡翠笔床根本不是翡翠玉石做的笔,而是装饰有翡翠羽毛的笔!”
又有人突然想起来:“翡翠衾寒梦不成,珠宝帘卷月华明,我一直纳闷这翡翠衾是怎么回事,用翡翠做衾,你不冷谁冷?现在这么一说,翡翠衾其实是带有翡翠羽毛的衾?这样就说得通了啊!”
孟砚青微点头,之后才对那胡同志道:“胡同志,中国在十九世纪之前到底有没有翡翠,依然是一桩疑案,各自立说,我认为并没有什么实证,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们确凿无疑地写在科普上,展览给大家看,让大家确信在明末清初之前已经有翡翠玉石,这样可能会有误导吧?”
胡同志脸色并不好看,他打量着孟砚青,道:“你刚才说,那翡翠簪,那翡翠笔床,全都不是我们说的翡翠,而是翡翠羽毛,那又有什么证据?你也并不能确定,你只是猜想而已。”
他这一说,人群中便有人皱眉,这件事确实做不得准。
孟砚青却笑了:“首先,清朝宫廷翡翠羽毛饰品,这是人所共知的。当年清代内务府皮库负责管理收集翠羽,银库也设有点翠匠来负责宫中的“翠活”,所谓的点翠,用的就是翡翠羽毛,所以古代存在翡翠羽毛做饰品,这个没有疑义,大家知道有这个实物。但是,胡同志你见过古代的翡翠簪,和那翡翠笔床吗?”
胡同志冷笑:“在明末之前,翡翠玉石很是金贵,一般人自然见不着了,更不要说竟然能流传下来!”
孟砚青颔首:“所以问题来了,既然那么金贵,金贵到帝王的陪葬品,达官贵人的墓穴中都不见一件翡翠饰品,那为什么这些诗人没事就要提翡翠簪翡翠簪,还有什么翡翠笔床?”
她笑道:“那么金贵的玉石,他们见过吗?他们舍得用来做笔吗?没见过的,动不动都要写在诗里来做比?这是干嘛呢……”
胡同志的神情瞬间微妙起来。
孟砚青:“一件已经在诗词歌赋中广为人知的玉石,竟然不曾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痕迹,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众人听了,全都拍手叫好:“分析得妙,太妙了!”
那戴眼镜的老者更是感慨道:“听小同志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此后,翡翠便是翡翠羽,再温习昔日古诗词,我必有另一番感悟了。”
胡同志呆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他哪想到,他哪里想到,一个看着漂亮时髦的小姑娘,竟然直接和他杠这种问题,猝不及防,他根本没法应对。
孟砚青:“胡同志,我非常抱歉今天的冒昧行为,其实我也希望那位法国人所说的‘中国在十九世纪前不知硬玉’为假,希望我们的翡翠历史能够更丰富多姿,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关于翡翠历史一说,在清末民国时候便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她笑了下,道:“今天能够参加这次展览的都是各行业单位的拔尖人才,如果他们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站不住脚的说法,并信以为真,这显然不是地质博物馆承办这次宝玉石展览的初衷。”
那胡同志有些脸红,呐呐地道:“说得是,这里面确实可能存在一些不严谨,那——”
这时候,人群中却走出一位,道:“先把这块遮住,免得让大家看到误导大家,至于翡翠在中国的历史问题,可以重新研究。”
大家看过去,却见那人也是一身中山装,六七十岁,头发花白,戴着老花眼镜。
叶鸣弦顿时认出,上前打了招呼:“宁院长,您好。”
那胡同志见到此人,脸上也现出恭敬来:“宁院长。”
今天的参观者都是科研单位或者政府官员,自然也有人知道这位的身份,这正是地质学院矿物学教研室主任,同时也是地质学院院长宁鸿昭。
那宁鸿昭简单和大家打了招呼,之后特意和孟砚青握手:“孟同志,感谢你和我们较真,帮我们找出了展览中的谬误,我们做科学研究的确实端正态度,严谨求实,感谢你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
孟砚青:“宁院长客气了,我只是恰好知道而已。”
叶鸣弦是认识宁鸿昭的,当下略寒暄了几句,宁鸿昭便把他们请到了办公室喝茶,显然宁鸿昭对孟砚青颇感兴趣。
当知道孟砚青想考大学,且考他们地质学院矿物质分析专业的时候,他高兴得很:“你要考我们大学,我举双手欢迎。”
孟砚青自然也借机了解了地质学院如今的招生情况,听起来竞争并不激烈,潜心学的话,考虑到北京高考情况,她也不是没希望。
*
从地质博物馆出来后,叶鸣弦笑问孟砚青:“饿了吗?”
孟砚青笑望着叶鸣弦:“饿了,你请我?”
她的态度比起之前亲昵而随意,他微怔了下,看了她很长的一眼,才道:“当然。”
叶鸣弦:“想吃什么?”
孟砚青笑道:“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家卖肉丁馒头的?”
叶鸣弦听这话,心神一动,再说不得什么,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孟砚青。
孟砚青笑望着他:“这家店早没了,是吗?”
叶鸣弦喉结滑动,嘴颤了颤,才道:“在,前些年公私合营了,一直都在,只不过生意冷清了吧,可能再过几年就关门了。”
孟砚青:“那趁着还在,你请我吃吧。”
叶鸣弦视线一直落在孟砚青眼睛上,他开口,用很轻的声音问道:“只是很小的门帘,你想吃?”
孟砚青:“嗯,想尝尝。”
叶鸣弦望着她,沉默了很久,显然他意识到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意:“好,我请你吃。”
第53章
门洞下的男人
孟砚青颔首。
当下两个人过去那家店,那家店就开在老胡同一处四合院里,进去四合院便看到码放整齐的大白菜,还有简易的乒乓球台子,饭店只挂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厚棉帘,台阶旁边烧着白炉子,炉子上坐着的大洋铁壶冒着白汽,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叶鸣弦带了孟砚青进去餐馆内,一个肩膀上搭了白手巾的伙计看到他们,便招呼他们坐,桌子是有些年月的,不过好在擦得还算干净。
叶鸣弦让孟砚青点,孟砚青点了肉丁馒头,还点了时令凉拌,以及百合莲子粥等。
饭菜很快上来了,非常地道的味道。
孟砚青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也很认真,仔仔细细地品尝着每一口的滋味。
十七岁那年,叶鸣弦说要请她吃肉丁馒头,不过她没什么兴趣,转头和陆绪章跑到香山去玩,两个人玩得很疯,那晚就干脆住在香山脚下的院子了。
她和陆绪章骨子里都有放浪形骸的一面,碰在一起就是瞎闹,但是叶鸣弦不一样,他很认真。
年轻时候爱玩,追求者也多,叶鸣弦对她来说是世交家的好哥哥,是非常重视的朋友,但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毕竟那个时候她身边围着的男人太多了。
在她和陆绪章把该尝试的都尝试过一遍时,他估计正规规矩矩地看他的英文资料。
就算要请她吃饭,也是她不太看得上的肉丁馒头。
肉丁馒头,有什么意思呢,一点不浪漫,透着一股子土味儿。
只是如今,到底经历了许多,于是在这么一个微凉的傍晚,她和这个男人来到这偏僻的小院,品尝这十七岁时候未曾品尝过的滋味,竟品出了上一世不曾有的恬淡和美好。
显然,从她在地质博物馆侃侃而谈时,叶鸣弦彻底确认了她的身份,而她提起肉丁馒头,几乎等于向他坦诚了。
只是两个人默契地什么都没说。
吃过饭后,天已经暗了,叶鸣弦送她回去。
下了电车后,两个人走在街道上,胡同里木头电线杆上的电灯泡亮了,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青石板路不平,偶尔也有小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还不太会骑,就用腿从横梁下掏进去骑,咯噔咯噔地在这狭窄的胡同飞驰而过。
叶鸣弦体贴地护着孟砚青,抬起手虚护着她。
孟砚青抿唇笑了:“谢谢你。”
叶鸣弦:“应该的。”
孟砚青:“其实今天我很高兴,去了地质博物馆,竟然认识了地质学院的院长,我正想考他们学校呢。”
叶鸣弦笑得格外温和:“是你自己优秀,你这样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孟砚青笑叹:“不是我优秀,我不过是说几句现成话罢了。”
叶鸣弦听这个,倒也明白。
民国时候孟家是珠宝世家,孟家主事人颇有远见,送了家族子女留洋海外,学珠宝设计学西方理念,但也学地质学矿物分析学,这都是图个将来。
当时地质学方面最优秀的一位是孟以劻,英国留学归来的——后来地质博物馆筹办时,就请了他做顾问。
这位孟以劻按照辈分是孟砚青的叔祖爷爷,他是收藏大家,对矿物学也颇有研究,至于翡翠方面,他更是中国研究翡翠的先驱。
只可惜,这位孟大学者许多开天下之先的研究成果如今几乎被遗忘了。
显然孟砚青对翡翠的了解源于这位祖辈了。
但是住在广外的这个孟砚青是不可能获取那些资源的,孟以劻的藏书和笔记应该都留给了以前的那个孟砚青。
所以孟砚青几乎相当于向他坦诚了。
叶鸣弦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孟砚青问:“叶先生,你还没结婚,是吧?”
叶鸣弦显然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是。”
他顿了顿,又道:“也没什么在谈的对象。”
这话说得有些太明显了,孟砚青笑着道:“叶先生这么优秀,怎么一直单身,想必是眼光太高吧?”
叶鸣弦侧首看了孟砚青一眼,才道:“是,眼光很高。”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显然他也想和她深入聊聊了。
于是孟砚青听到他继续道:“我年轻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只可惜,我和她无缘无份。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在她之后,我对男女情爱并无兴致,这些年埋首于学问。”
孟砚青静默地听着。
叶鸣弦道:“孟小姐,你一开始就知道,你和她长得确实很像,我看着你,就会想起她。”
孟砚青点头:“是,我知道。”
叶鸣弦:“我给你送点心,送枣,送学习资料,我陪你来地质博物馆。我做这些,你千万不要过意不去。”
孟砚青静默。
叶鸣弦:“因为我喜欢,比如你对我笑一下,我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就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时候的她,这样我心里也很喜欢,所以我如果对你有一分的好,那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孟砚青侧首,看向叶鸣弦。
叶鸣弦抿唇,泛起一个温柔的笑来。
孟砚青:“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你待她这番情谊,想必一定会很感动。”
叶鸣弦却笑道:“我不想让她感动。”
孟砚青:“为什么?”
叶鸣弦:“她别有所爱,我知道,她喜欢
的人不是我。”
孟砚青略默了下,才道:“既然她不喜欢你,那为什么不忘了呢?”
叶鸣弦却轻声反问:“为什么要忘呢?”
他低声道:“她既然有她心仪的人,那我喜欢她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她结婚了,生子了,她去世了,她不在这个人世间了,我依然会喜欢她。”
孟砚青胸口便泛起酸涩,她仰脸看着叶鸣弦。
视线相触间,彼此好像都看到了对方心里。
却在这时,叶鸣弦挪开了视线,低声道:“走吧,孟小姐,天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孟砚青轻声道:“嗯。”
当下两个人没再说什么,一路沉默地回去了首都饭店,绕到首都饭店后面胡同口时,孟砚青说:“我就住在这个胡同里,叶先生,就不麻烦你再里送了。”
叶鸣弦颔首:“好,那我走了。”
他是有分寸的人,她不让他往里走,甚至不告诉他具体是哪个门,他也就不问。
他果然转身准备离开。
孟砚青便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路灯昏暗,秋叶的风微凉,他的身影颀长而落寞。
她动了动唇,到底开口:“鸣弦。”
她这么一声,在这寂静微凉的夜晚格外突兀,叶鸣弦身形僵住。
之后,他缓慢地回首,望向孟砚青。
稀薄的夜色中,他看着她,看着她和往日并不完全相同的容颜,也看着她穿过漫长岁月再次望向他的眼神。
叶鸣弦的眼睛突然泛起湿润来。
他喉头哽咽:“砚青,我就知道是你,真的是你。”
孟砚青笑望着他:“谢谢你,一直都记得我。”
在她飘着的那些年,她并没有关注过别人,她的心思总是在陆绪章和陆亭笈身上。
她看了陆绪章十年,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记挂了她十几年。
叶鸣弦一步步地走回来,走到了她面前。
他垂首望着她:“为什么突然和我承认了?”
其实只要她不说,他便是再疑心,再觉得相似,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毕竟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诡异。
可是从地质博物馆她说出翡翠来历,他便知道了,她就是。
广外大杂院长大的孟砚青不可能有这一番阅历,也说不出这些话。
孟砚青笑了笑:“鸣弦,可能因为你是君子,所以我不忍心瞒你。”
叶鸣弦看着她的眼睛,苦涩一笑:“可是你并不喜欢君子吧,你一直都不喜欢。”
孟砚青:“可能我自己不是吧,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其实坏得很,以前就说不上多循规蹈矩,现在重活一辈子,更是想得明白,我可不能害你。”
叶鸣弦:“砚青,不要这么说,我一直觉得你很好,最好了。”
孟砚青笑道:“你忘了吗,以前我偶尔会对你友好起来,但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让陆绪章吃醋,我以前很会这种小心机。”
叶鸣弦望着她的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笑得格外温柔:“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吸引人,你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异性朋友,你能多和我说一句话我就很高兴,其实你要和谁多说一句话,太简单了,有那么多男人排队等着,但你找我,我心里就很高兴,至少在你眼里,我比他们更亲近更值得信任,也更能激起陆绪章的危机感,不是吗?”
孟砚青苦笑:“鸣弦,你太好了,真得太好了。”
就是因为太好了,她并不敢承他的盛情,她没有他想得那么完美。
所以在感情方面,她可以和陆绪章同流合污放浪形骸,却永远没办法和叶鸣弦比翼双飞。
她会自惭形秽,也会担心伤了他的心。
叶鸣弦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其实是极聪明的人。
他垂眸看着她,低声道:“可是砚青,我们很小就认识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性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孟砚青抿唇苦笑:“那你更应该敬而远之,我们做朋友的话,能长久,做恋人,只怕是连友情都没了。”
叶鸣弦便也笑了,他望着远处稀薄的月光,道:“很多年前,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想,你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孟砚青沉默地看着他。
叶鸣弦:“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你如果是刀,那我愿意在刀刃上起舞,你如果是火,我就甘心化成飞蛾。”
孟砚青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
她自是觉得这些话实在是触动人心。
特别是在那十年漂泊后,听到叶鸣弦说这些话,她怎么能不感动?
只是她终究道:“鸣弦,对不起。”
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更精彩,更加随心所欲。
也许会谈一场恋爱,也许不会谈,这都没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受任何拘束。
她之前想过和叶鸣弦尝试,那是在两个人没说开的情况下,浅浅尝试下两个人的可能。
现在既然说到这个地步,那是万万不可能了。
叶鸣弦实在是太优秀,也太过深情。
两个人一旦往前一步,他用情至深,她若要回撤,那他必受重伤,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也不忍心去做的。
她回退一步,愧疚地道:“我也试着想过我们之间的可能,但是现在我很清楚,你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
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给他留下一丝希望:“我们就完全不适合做爱人,我只能把你看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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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砚青告别了叶鸣弦,沿着胡同往里走,她知道叶鸣弦没走,他正看着自己。
他那样细致体贴的人,怎么会在她没进门的时候就这么离开呢,他是一定会看着自己迈进家门的。
不过她没回头,就这么往前走,走到自己门洞前,略顿了下脚步,之后才进去家门。
她想着,这样叶鸣弦就放心了,他就会离开。
谁知道一转首,冷不丁就看到一个人。
陆绪章。
他神情冷漠,就那么站在邱门旁看着她。
昏暗路灯的光晕洒过来,孟砚青看到,浓烈滚烫的情绪几乎自他眸中喷射而出,与那过于冷清锋利的线条形成鲜明对比。
孟砚青微诧,她下意识侧首看了眼,胡同口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依然静默地立在那里。
这个时候如果发出声音,叶鸣弦和陆绪章就必须见面了,尴尬不说,还得好一番解释。
她便想着干脆不要声张好了,也免得两个人见面又起来什么事端。
于是她故作无事地迈进家门,隐到了门檐下,进入叶鸣弦的视线死角后,才用眼神疑惑地质询陆绪章。
陆绪章眸光冷沉沉地看着她。
孟砚青挑眉。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吓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