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首都饭店最初是由法国人建的,建有好几个舞厅,其中最出名的是室内舞厅和露天舞厅,那室内舞厅是装有法国进口龙骨木地板的,带有弹簧,可以说是大陆头一份。
多少年了,首长们会时不时过来首都饭店跳舞,一般跳舞是由团委组织女同志来做舞伴,当然也有部队文工团同志,以及部分首都饭店的女服务员。
那几位虽然只是食堂服务员,但是依然很向往的样子,说起这次群英会晚宴会来什么什么人,到时候他们会在室内舞厅跳舞。
这种舞会是开放式的,只要大家愿意,都可以过去观瞻甚至去跳舞,几个食堂女服务员自然很向往,不过又显然很犹豫,毕竟不知道那种场合自己会不会跌份。
孟砚青慢悠悠吃着,倒是听了一耳朵八卦。
等吃差不多了,她离开食堂,这时候天已经晃黑,她并没有急着回去宿舍,反而过去首都饭店的东楼。
那边有警卫员戒备巡逻,自然不是一般人随便接近的,不过现在她带着服务生的蓝牌子,倒是可以远远地看一眼。
那东楼是七十年代新盖起来的,奶油色大理石墙面配上红色落地窗有机玻璃,看上去金碧辉煌宽敞明亮,现代化十足。
透过那落地窗,孟砚青可以看到里面淡黄色沥粉贴金的圆柱,以及带有国际时钟的彩色世界地图。
华灯初上间,有一辆进口名车驶上那花岗岩砌就的台阶,直接开到了酒店门前,之后有外宾下车,在服务人员陪同下进去了饭店大厅。
孟砚青收回目光,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慢慢地往前走,就这么走到了东楼,那是一座红砖五层楼。
其实相对于那新楼,孟砚青更熟悉的是这座旧楼。
她十岁出头时,便已生得亭亭玉立,会陪同父亲出席一些重要场合,也曾经到过这首都饭店的舞厅。
她记得陆绪章穿着西装的样子,十几岁的少年已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是他眼中始终只有她,把她当做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
她也记得那位风度翩翩的老人,明明身在高位,却包容温和,华尔兹和交谊舞都是一绝,当时许多女同志为了瞻仰他的风采,全都在舞厅排队等他。
他从来不挑舞伴,纺织厂的女工,医院的女护士,以及首都饭店的职工,他都来者不拒,甚至遇到那些不会跳舞手足无措的,还会手把手教,温和耐心。
那个时候孟砚青还小,恃才傲物,目无下尘,不过却也为那位老人的风度和涵养所折服。
后来她父亲出事,她产后抑郁,钻了牛角尖,险些把自己小命交待进去,那位老人听说消息,还特意让警卫员给她送来补品,说她还年轻,一定要养好身体。
如今的孟砚青回忆起一切,心中自是一片温暖和感激。
只是斯人已逝,一个时代早已过去。
她在那璀璨灯火中收回目光,慢慢地往宿舍走去,心里却想,在世人眼中,其实孟砚青也早已经不存在了。
曾经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陆绪章,已经把她所有的照片收起来,不愿意多看一眼,他也不和儿子提起自己。
他其实就是想把她忘了吧。
*
回去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狭窄灰暗的楼梯中只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其间有提着塑料暖壶打水的服务员,还有端着盆出去晾衣服的,忙忙碌碌的,露出洋灰泥的破旧台阶上湿漉漉的。
孟砚青走进宿舍,谁知道一进去,就见宿舍里几个姑娘都已经靠墙站立着了,是按照早上她说的进行练习。
王招娣看她回来了,便惊喜地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正说你呢!”
胡金凤笑道:“今天培训结束,罗班长喊住我们,说给我们开小灶,给我们培训英语,我们听了他说的,其实他还不如你说得好呢!”
孟砚青还没听罗战松说过英语,不过按照那本书中记载,罗战松英语挺好的,他是二十一世纪毕业的大学生,在他们那个时代英语学习资源更丰富。
当下问道:“他都教你们什么了?”
陈桂珠道:“教我们几句对话,其实他说得也挺顺溜的,反正肯定比我们强,但是我听着,他还是不如你,味儿不如你说得好,你听起来顺耳,好听,就感觉像外国人说话,他的英语还是中国人说话。”
其它人纷纷赞同:“对,砚青比罗班长还强呢!”
王招娣:“我以前觉得罗班长可了不起了,现在又觉得,其实砚青才了不起,罗班长还不如她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通说,孟砚青听着倒是挺满意的。
之前这些小姑娘一个个崇拜罗战松崇拜得不要不要的,现在这种崇拜好像减轻了许多,这对小姑娘来说是好事。
而从孟砚青的角度,破解了罗战松的一些所谓“主角光环”,好像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帮着儿子瓦解罗战松的羽翼了,这让她有了点成就感。
这时候,王招娣问:“砚青你吃饭了吗?”
孟砚青:“在食堂随便吃了点。”
胡金凤笑道:“我们给你留了吃的呢,用热水袋暖着,就放桌上,你看看爱吃不!”
孟砚青看过去,这才发现桌子上用热水袋捂着一个油纸包,她走过去拿起来,那油纸包被油渍浸过,变得半透明了,不过拿在手里还热乎着。
王招娣:“给你买的门钉肉饼,这个好吃着呢!”
孟砚青自是没想到,打开来,果然是的,却见那肉饼金黄的色儿,外面酥酥的,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一看就好吃。
她便笑了:“回来晚了,确实没吃好,有这肉饼太好了!”
胡金凤道:“你先吃,你吃着,我们练着,等会你再给我们指点英语。”
孟砚青:“好。”
王招娣:“我们已经打水了,暖壶里有热水,你倒点水就着吃。”
孟砚青便拿了搪瓷缸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就着热水吃那门钉肉饼,这肉饼不能凉了吃,凉了里面油脂凝结就不好吃了。
不过这肉饼因为一直由暖水袋温着,还是热乎乎的,咬上一口,滋滋流汁,肉香和葱香融在一起,皮薄馅大,实在是好吃。
于是这一晚孟砚青那些不可言说的惆怅全都被宽慰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走到什么年月,有什么是一大口门钉肉饼不能治愈的?
孟砚青吃着喝着,顺便检查了几个姑娘练习的情况,因为身体条件各有差异,练习情况不一,不过总体还不错。
她又让大家挨个对话英语,认真听了听,经过练习,大家伙说得口水都要干了,不过总体来说那些对话她们已经很流畅了,只是个别发音和语调不太好。
她又让大家跟着她说了两三遍,帮她们纠正发音,顺便再给她们说说英语。
“在我们国内的招待所一般没什么尊重隐私的意识,客人住在招待所,服务员随时都可能打扰客人进去,不过在首都饭店,我看照片,门上是挂着牌子的,那个牌子中英文齐全,中文是‘请勿打扰’,英文是‘Do
Not
Disturb’。”
“所以一旦客人挂上这个牌子,我们做服务员的就不能去打扰。其实即使客人没挂这个牌子,我们在进去客房前也应该问一句House
keeping,May
I
e
in
?”
她便将客房服务过程中会用到的英语给大家说明白了,也大致和一些规范礼仪结合,最后道:“接下来我们就做一组模拟对话,我来当客房的客人,你们是服务员,你们要向客人请示能不能进门,之后在服务过程中,要搬动客人的行李箱,还要请示客人卫生间的摆设情况,全程用英文对话,你们一个个来。”
大家纷纷点头,连忙一个接一个说起来。
孟砚青仔细听着,时不时帮她们纠正发音。
她们的口语确实很不行,事实上她们英语底子也都非常薄弱,不过好在一个个都很刻苦,不怕累,也听话,孟砚青让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
孟砚青坐在那里,咬了一口喷香的肉饼,看着几个姑娘额头逐渐渗出的汗珠,不免想着,其实这种拼命的努力劲儿,也挺有意思,至少热气腾腾的。
练了一晚上,大家准备洗漱睡觉,几个姑娘手脚麻溜,帮孟砚青端了洗脚水,还帮她把热水都给打来了,简直把她伺候得仿佛老佛爷!
孟砚青:“你们不用这样,这些我都能自己来。”
胡金凤嘿嘿笑:“现在你就是我们的师傅了!我们当徒弟的照顾师傅生活是应该的!”
王招娣点头赞同,认真地道:“对,要想学手艺都得哄着捧着师傅,砚青现在这样帮我们,我们帮你干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我们想过了,以后要把你照顾好,你只负责教我们就行了!”
陈桂珠笑道:“你这么尽心尽力教我们,可是费了大心思,这种机缘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我们心里感激得很,可你也知道,我们也没什么好的送给你,只能多干点活了,反正这点事对我们也是举手之劳!”
孟砚青也是没想到,她们竟然这么热情,不过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反正本来干这种活她就不太行,有人帮忙自然好,她接受了,姑娘们心里舒坦,大家彼此相处得也更好,不然老让人欠着,姑娘们未必安心,大家互惠互利才能更长久。
当晚一群姑娘叽叽喳喳的,其实不太能睡得着,都有些兴奋,倒是说了半晌话。
任凭如此,第二天她们也早早起来了,早上洗漱过后,孟砚青又给她们交待了今天要练习的内容。
上午时候,依然是站姿坐姿练习,李明娟依然表现优秀,一枝独秀。
她在慧姐面前格外讨好,慧姐对李明娟信任有加,许多训练细节就交给李明娟监督,李明娟带领金班练习,时不时过来蓝班指点指点。
有她带头,金班的其它人看蓝班也就不太看得上。
没办法,大家本来就不是一路的,这年头正式编制和临时工就是有天然沟壑,是越不过去的鸿沟,这就像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一样,天差地别。
这些蓝班以后各方面待遇福利比起她们金班都差很多,更不要说她们以后是招待外宾的,而蓝班是打扫客房的苦力。
两种不同的人放在一起,这气氛本身就很微妙了。
孟砚青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其实她要想整整李明娟,有的是办法,这种小姑娘在她这里还不够看。
但她觉得没必要。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王招娣她们这种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又是临时工干脏活累活的,没关系没门路,不是在这里受气就是在那里受挫折。
出来干活不是在家里当骄小姐,该来的委屈总会有的,她们这辈子还会遇到许多的李明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为她们出头,不如教她们一些真本事,让她们挺起腰板有自信,自己去面对困难,这才是长远之道。
有了自信和底气,也就更有可能摆脱罗战松的精神控制。
而她自己则是争取不显山不露水,让自己平稳度过,让那李明娟挑不出刺来。
除此,她也留心着慧姐,后续慧姐对她没有任何关注,眼里好像彻底忽略了她这个人。
而这种忽视,却让孟砚青多少品出一些刻意来,只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还需要观察。
而王招娣等人其实明显可以感觉到,在李明娟的引导下,金班那些人看她们的眼神都带着鄙薄,这自然是很憋屈的。
不过经过昨天的努力,今天心里有了底气,她们一个个都暗中憋着劲儿,要私底下拼命进步,要厚积薄发,回头让她们大吃一惊,让她们后悔!
*
培训课结束后,孟砚青连晚饭都没功夫吃,匆忙回来宿舍,给大家说起今天的练习内容。
她已经教了大家靠墙站立,也教了大家怎么练身姿,今天又引入了肩颈练习。
她先让大家对着镜子看了各自的肩膀侧面,让她们调整肩胛骨前倾问题导致的假驼背,帮每个人分析她们的身姿问题,又教了一整套的动作让她们练习。
同时又教了三套英语对话,再让她们逐个练习一遍,确认没大问题后,自己才准备离开。
走出首都饭店,就见那边不少板爷等着拉活,她现在从儿子那里没收了几十块钱,觉得自己腰包鼓了,毫不犹豫地坐了一辆板车。
等赶到儿子学校外面的时候,正好是放学时候,穿着蓝白运动服的孩子络绎不绝地往外走,他们三两成群,说说笑笑的。
孟砚青便留心看着校门口,等着儿子出来,谁知道看了半天,也没见人影,当下不免纳闷,又有些担心。
正疑惑着,就听得一个声音喊道:“母亲。”
她回首,看过去,就见陆亭笈正站在墙根处的香樟树下。
他显然站了好一会了。
他看到她回头,便忙跑过来。
孟砚青听他那么喊,感觉大庭广众有些不合适,毕竟她现在年轻了,又觉得他站在树下的样子傻傻的。
“这是怎么了,傻站在这里,亏我还过去校门口等你呢,看半天了,出来一个不是,又出来一个还不是。”
陆亭笈便微抿着唇,低声道:“我早就出来了,在这等着你,谁知道根本没看到你。”
这声音竟然还有些委屈巴巴的。
孟砚青:“你早就出来了?为什么你这么早,又逃学了?”
陆亭笈辩解道:“我没逃学,不过我坐教室后排门口的位置,放学后第一个出来,我比别人走得快,当然比别人更早出校门。”
他一双琥珀色眼睛瞥了她一眼,才道:“我一直等这里看着,结果一直没看到你。”
孟砚青听着他语气中的小埋怨,哑然失笑:“你自己眼神不好而已,我是来晚了一点,不过没办法,我得下班才能过来,为了赶过来见你,我还特意坐了板车呢。”
对现在的她来说,坐板车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很值得重点强调。
陆亭笈听着,好奇:“你上班辛苦吗?是不是每天很累?”
孟砚青:“挺辛苦的,上班嘛,哪能不辛苦,不过幸好我能力出众,所以做什么都很优秀,上班那点小事,一点也难不到我。”
陆亭笈自然深信不疑:“母亲这么能干,无论上什么班,都肯定是最优秀的!”
孟砚青:“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我顺便检查下你的功课。”
陆亭笈:“嗯。”
孟砚青觉得他这么说话的样子竟然挺乖的,便忍不住多看了眼。
他刘海微垂在宽阔的额间,在她眼里竟然有些宝里宝气的,什么桀骜不驯通通不见了。
明明十四岁的少年了,高高大大,比她高出一截,他就是依然有着小时候那个乖软小男孩的样子。
恨不得摸摸他脑袋。
她自然没摸他脑袋,只是牵起他的手,笑道:“走吧。”
陆亭笈突然被她这样牵住,只觉得她的手软软暖暖的,一时竟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耳朵尖都红了一圈。
他抿唇,微低着头,乖巧又听话地跟着她往外走。
孟砚青随口问:“你父亲明天回来是吗?”
陆亭笈点头:“他明天回来,今天只有保姆在家,我和保姆说了我晚上不回去吃。”
孟砚青:“那就好,反正他今天不在家,不会知道的,你晚一些回去也行,我们一起吃晚饭。”
陆亭笈侧首看着她:“母亲,你想吃什么?”
这是一个需要郑重对待的话题,孟砚青想了想:“我想吃肉,不想吃素,我们饭店的员工餐只有豆芽白菜,偶尔吃吃还行,天天吃太素淡了。”
陆亭笈听得蹙眉:“只有豆芽白菜?”
孟砚青解释:“其实也有肉,不过如果想吃肉,还得另外掏钱。”
她每次都要多花很多钱吃肉,但总觉得好像不够好吃,味道一般。
她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容易满足,那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现在她口味开始挑剔起来,不太喜欢那些随便做的菜了。
陆亭笈其实不懂,他就没吃过普通员工食堂,但听到孟砚青的话,他觉得这食堂糟糕透了。
他心疼地道:“你们食堂太差劲了,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吧。”
孟砚青:“好,找一家好吃的。”
陆亭笈提议:“那就去后海的会仙堂吧,祖父带我去过,味道很不错。”
孟砚青听着,道:“我记得那边很贵吧。”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贵不贵,她那时候哪在意钱财,反正吃的用的永远都是最顶尖的,陆家绝不会短了她什么。
她只是凭着这些年飘的经验,推断那里吃饭并不便宜,那好像是四九城很好的地方了。
陆亭笈忙道:“我带钱了,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孟砚青:“嗯?”
陆亭笈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这是我攒的压岁钱,我以前都放抽屉里,现在全都找出来了,这些钱父亲也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的。”
说着,他又掏出来一些,献宝地看着她道:“还有这些,友谊商店的购物券,等你有时间,我带你去买衣服,你可以买很多漂亮衣服了,要买最好的!不但有衣服,还有零食,都是进口的。”
孟砚青便笑了:“你竟然存了这么多钱,太好了!我要买点衣服和日常用品,明天我轮休不用上班,你干脆逃——”
她陡然顿住。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温柔优雅,且准备好好教育儿子的母亲,她得以身作则,怎么可以撺掇儿子逃学?
陆亭笈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他那双琥珀眼放出光:“我逃学,我陪你去买新衣服!”
孟砚青轻咳了下,让自己忽略了“逃学”那两个字眼。
之后,她点头,煞有其事地道:“那我们明天去王府井吧,除了买衣服和日常用品,我还想买一些书,到时候我们逛逛书店,看看有什么好书,这样也能有些长进,读书使人进步嘛。”
陆亭笈使劲点头:“嗯,好。”
第18章
争宠
母子两个人便准备叫一辆板车直接过去后海,谁知道这时,旁边胡同里却突然蹦出一个人。
“孟姐姐,我也要去!”
是宁碧梧。
她满脸惊喜,连蹦带跳跑过来了。
陆亭笈一看是她,那眉毛顿时揪成疙瘩,变得一点也不乖巧了:“你干嘛跟着我们?”
宁碧梧:“我哪是跟着你,我是跟着孟姐姐!”
陆亭笈板着脸:“孟姐姐?谁是你姐姐?”
宁碧梧倒吸口气,无法理解地看着陆亭笈:“你什么意思?你竟然想独占孟姐姐?明明是我先见到孟姐姐的,当时孟姐姐来找你,要不是我,她就白跑一趟了!是我带着孟姐姐找到你的,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陆亭笈好笑:“先来后到?谁给你讲先来后到?”
宁碧梧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陆亭笈:“你讲不讲理?”
陆亭笈正色道:“宁碧梧,我可和你说好,这是我家长辈,我郑重强调,我家的,长辈!因为是我家的,所以没有先来后到,因为是长辈,所以你随便叫姐姐就是占我便宜。”
宁碧梧诧异,她看看孟砚青,看看陆亭笈:“姐姐原来你是亭笈长辈?”
孟砚青点头:“对,你还是叫我孟姨吧。”
叫姐姐确实给这小姑娘抬辈分了,那自己儿子不就凭空变小辈了。
宁碧梧疑惑,一时有些不太能接受:“可是我觉得你就是姐姐啊……”
她想要一个姐姐,不想要一个小姨。
陆亭笈握住孟砚青的胳膊,领着她就往前走,口中低声道:“母亲,别搭理她,她住我们隔壁,娇蛮任性,粗野蛮横,她就是你最不喜欢的那种小孩!”
他想了想,补充说:“她学习一塌糊涂,整天就知道逃课,考试的时候动不动就睡觉,还故意把蛇放到同学课桌里吓唬别人。”
孟砚青:“?”
考试的时候睡觉?把蛇放课桌里吓唬同学?逃课?
孟砚青打量着儿子:“你考试的时候没睡觉?你没拿蛇吓唬人?”
陆亭笈神情微僵。
孟砚青便明白了:“所以这种事,你们两个都干过吧?”
结果全都撇清自己,告状别人。
陆亭笈便低声嘟哝道:“睡觉……可能都睡了吧,至于那条蛇,也不是故意要吓唬,只是拿过去了,她非要抢过去玩,结果就吓到别人了。”
孟砚青好笑,正待要说什么,宁碧梧来了,直接搂住了孟砚青的胳膊。
陆亭笈原本是握着孟砚青胳膊的,现在直接改成搂着了,就像宁碧梧那样。
他搂着孟砚青胳膊,一副护住不让人碰的架势,肃着脸对宁碧梧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要是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宁碧梧轻哼:“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陆亭笈笑道:“你确实不适合知道。”
宁碧梧满脸讥诮:“你说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孩一样赖着孟姐姐,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孟姐姐是你妈呢!”
陆亭笈听闻这话,直接道:“对,这就是我母亲,我家长辈,我劝你放尊重点。”
他这话一出,宁碧梧愣了。
她疑惑地看看孟砚青,看看陆亭笈。
陆亭笈话已出口,却觉得没什么后悔的:“这是我义母,懂吧?再亲不过的义母,我们母子说话,希望外人不要捣乱。”
宁碧梧自然不信,她紧抱住孟砚青的胳膊:“孟姐姐,你只比他大五岁,你哪能认他这样的儿子,他可真不知羞耻,怎么好意思!”
孟砚青也没想到,陆亭笈竟然这么公开,不过儿子既然这么说了,她当然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思。
当下也就承认道:“我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和他母亲是同辈,他母亲临走前把他托付给我,我把他当成义子看待,所以我们现在就是以母子相称。”
宁碧梧惊讶得眼睛瞪大,嘴巴都合不拢了。
陆亭笈便以一种胜利的眼神看了眼宁碧梧,之后很同情很包容的样子,语重心长地道:“碧梧,我知道你很想有一个姐姐,但是你必须明白,这是我义母,难道你还想给我当小姨吗?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吧。”
说完,他抬手,轻松而无情地掰开宁碧梧的手,之后自己搂着孟砚青胳膊,径自往前走。
孟砚青转头看,就见宁碧梧一脸迷惘地站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呆呆的。
她便有些不落忍,和陆亭笈商量道:“带着她一起吧。”
陆亭笈不太情愿:“可是我们都没好好说话呢。”
孟砚青看着儿子,他琥珀色的眼睛蕴着留恋和不舍。
其实她知道,他急于找回童年时的感觉。
哪怕他已经长大了,但是她没变,她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所以他在拼命想以过去的模式来相处。
在这种相处中,他不想让别的同龄小孩占便宜,就想自己占住。
于是孟砚青终究道:“那我们和她说下,改天再找她一起吃饭,今天我们母子单独说话。”
她笑着道:“你当然是最重要的,别人都得往后排。”
陆亭笈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喜欢,他搂着孟砚青胳膊就要往前走:“母亲,那我们赶紧过去。”
不过这么走着间,他不经意间一个回头,就见宁碧梧依然站在那里,微耷拉着脑袋,蔫蔫的。
他的脚步便有些迟疑了。
孟砚青见此,意识到了儿子的心思,便耐心地等着。
她知道儿子在犹豫,她不想干涉他,带不带宁碧梧都由他自己决定。
陆亭笈沉默了好一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母亲,那要不还是叫她一起吧……下不为例。”
孟砚青便笑了,看着这个比自己都要高出一截的小少年,笑道:“我就知道亭笈是温柔体贴的小绅士,你最善解人意了,你这就是君子风范。”
陆亭笈脸上微红,鼓着腮帮子,别过脸去。
孟砚青便放开陆亭笈,过去宁碧梧身边。
宁碧梧低头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不吭声。
孟砚青见此,握住她的手:“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宁碧梧倔倔的,一动不动,脚就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
孟砚青温声道:“碧梧,怎么了?生亭笈气了?”
傍晚了,街巷寂静,宁碧梧只觉得孟砚青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仿佛三月的风吹过她的发。
她垂眼望着地面上的青石板,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层水雾。
孟砚青轻叹,抬起手,帮宁碧梧拂起耳边的碎发,低声道:“还是说,你生我的气?”
宁碧梧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我觉得叫小姨……”
她吸了吸鼻子,才低声嘟哝着道:“叫小姨也挺好的。”
话虽这么说,不过那声音真是又勉强又委屈。
孟砚青看她这样,哭笑不得。
叫声小姨,她委屈得仿佛哭了。
但是自己儿子总不能成晚辈,这姐姐确实是不能叫的。
于是便笑着道:“我也觉得叫小姨挺好的。走吧,亭笈带了钱,他请我们吃好吃的,你如果心里恼,那就多吃点,狠狠宰他一次,让他花很多钱。”
*
开始的时候宁碧梧还是有些别扭,好像不太好意思,咬着唇耷拉着脑袋。
孟砚青见此,也就随她。
十四岁的小姑娘看似咋咋呼呼没心没肺,但其实敏感又单纯,心思复杂微妙,她未必就能猜透。
其实她多少感觉到,宁家的情况可能比她以为的要复杂,宁碧梧的性格不像是被父母疼宠着长大的性子,不过这些也不是她能去猜的了。
好在,等到他们找车的时候,宁碧梧就重新生龙活虎了。
她看着那板车,却见板车是脚蹬轮的,车上还安装了油毡布撑子,估计是挡风挡雨用的。
她开始发表自己的感想:“孟姐姐不要坐这个,我们坐嘀嘀嘀的小汽车多好!像孟姐姐这么美的,坐这种车太跌份了!”
陆亭笈一听,马上警告地扫她一眼。
宁碧梧意识到了,忙改口道:“小姨,小姨,不是姐姐,我说错了还不行嘛!”
说完,她忙揽着孟砚青胳膊,亲亲热热地道:“小姨,别坐这个了,我们打一辆出租车好不好?”
陆亭笈对此倒是没反对,他看着那板车,其实心里也不喜欢。
母亲是高贵雍容的,当然得坐在小汽车里,坐得优雅贵气,那样才好看!
孟砚青看这情况,心想这两个孩子的脑子和她以前没飘时候差不多,都是享受惯了的,没吃过苦头。
当下便道:“你们想得真容易,哪那么多出租车让你们坐,出租车都要提前预约的,而且特别贵。这板车不是挺好的,你们看,人家板爷一直眼巴巴朝我们这边看,我们坐一次板车还能让人家挣点钱,这也算是一种善良。”
宁碧梧听了,却是恍然:“对,我们要善良!他这么可怜,我们直接把钱送给他就是了!”
孟砚青心里一顿,心想这孩子怎么比起自己当年还要不食人间烟火?
陆亭笈从旁冷笑一声:“就显摆你有钱。”
宁碧梧不服气:“小姨说了做人要善良,我这是学着善良!”
然而陆亭笈一听“小姨”这个词,越发不太痛快起来。
他的母亲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和自己多亲近,竟然凭空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外甥女和自己争宠,谁乐意?
不过他想到刚才母亲提起的“温柔体贴的小绅士”,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很不友善地瞪了她一眼。
宁碧梧感觉到了,也瞪他,跟个龇牙的小兽一样。
陆亭笈不屑地收回目光,再也不搭理她了,而是略扶着孟砚青,一脸恭顺:“母亲既然觉得板车很好,那我们去坐板车吧。”
他补充道:“我什么都听母亲的,全无异议。”
一句话再次暗暗将了宁碧梧一军。
孟砚青颔首,对于一对小儿女的争执,她是觉得犯不着太干预,他们斗嘴她就当看戏,只要不是太过分就行。
当下她招呼那板车停下:“我们三个人能装得下吗?”
那板爷趴活半天了,也没个主顾,早就看着这三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时不时往这边看,且看着仿佛兜里有几个钢镚的,就盼着这一声了。
现在听到孟砚青问,忙道:“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不过你们三个人,太沉了,我肯定累,不让你们出三个人的钱,只出两个人的钱,双倍,可以吧?”
其实他说这话是投机取巧的,孟砚青飘了十年,听了人间不知道多少话,明白这种板车是按次数收钱,不是按人头,现在他要双倍已经是贵了。
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卖苦力的,三个人确实沉,特别是自己儿子,那大小伙子可真不轻,当即也就同意了。
那板爷听到这个,挺高兴的,让他们上车。
这板车到底不大,且还安置了遮雨油毡布篷子,就更显得空间狭小,陆亭笈当然不肯让自己亲妈受罪,率先拿了那个最结实宽阔的板凳给孟砚青坐。
之后又拿了马扎紧挨着孟砚青自己坐,反倒是把宁碧梧挤边上:“你坐那边车帮。”
宁碧梧看那车帮,便觉得不喜欢,那地方一看就窄,硌屁股。
她半弓着腰,心痛地摸了摸自己屁股,很是不忍心。
孟砚青见此,自然知道这两个小孩的心思,都想争头份,都想和对方较劲。
她当即道:“亭笈,让碧梧坐你那个马扎。”
陆亭笈便不太乐意,不过还是让给宁碧梧了。
宁碧梧喜上眉梢,她觉得孟砚青更向着她,这一局她略胜一筹。
孟砚青起身,让陆亭笈坐自己这个宽阔的板凳,然后自己拿了马扎坐一旁。
这样孟砚青就坐在最边上的位置了,而陆亭笈在正中间,紧挨着宁碧梧。
陆亭笈不悦地看向宁碧梧,正要开口说她。
孟砚青忙揽住陆亭笈的胳膊:“亭笈,多亏了可以扶着你,不然坐在这种车上,我还真有些害怕。”
她声音绵软温柔,陆亭笈眉眼间的不悦顿时化开了,整个人如同被捋过的猫。
他半揽住孟砚青的肩膀,声音恭顺乖巧:“放心好了,母亲,不会掉下去的,我一定会保护你。”
说着,他还特意扫了眼宁碧梧,凉凉地道:“这马扎晃悠,你可坐牢了,不然万一掉下去把你摔坏了,我可不管你!”
宁碧梧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忙偷偷用手摸了摸马扎和自己屁股,确认自己坐得牢牢的。
她咬唇,别过脸去:“用得着你说吗,我又不傻!”
第19章
依恋
三个人也够沉的,板车走得晃晃悠悠,一路上孟砚青靠在自己儿子肩膀上,隔着那透明油毡布,看着外面街道。
有轨电车停停走走,人群熙熙攘攘中,自行车大军仿佛永远川流不息。
她看到一个农村进城的老奶奶正切开一根胡萝卜,露出里面红色水嫩的横截面,一对穿着时髦的男女正在路边摊挑拣着五香鸡蛋,一家店铺正张罗着把那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挂上。
一切都是鲜活的,动态的,有声有色的。
她便想起过往许多事,那些美好的不够美好的,全都犹如巨大的电影屏幕一样隐隐映衬在这苍茫暮色中,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软温情的薄纱。
她喜欢如今怀抱着自己的那个健朗少年,那是昔日她搂在怀里的软糯小男孩。
十年的光阴,他已经长大,他心怀过去恋栈不舍,却又分明已经长出了成年人的枝干,修长臂膀刚硬有力。
以至于等他们终于晃悠到了会仙堂的时候,她竟然有些不舍得这一刻的偎依。
下了板车,孟砚青对陆亭笈吩咐道:“付账。”
陆亭笈忙要掏出钱包,谁知道宁碧梧已经拿出钱来给了那板爷。
她得意地看着要掏钱包的陆亭笈,笑道:“我善良。”
陆亭笈:“对,你真善良。”
宁碧梧觉得这话听起来刺耳,他在讽刺自己,便要反唇相讥。
孟砚青知道他们又有开始了,便道:“我都要饿坏了,咱们赶紧去吃饭吧。”
果然他们不再针锋相对,大家过去会仙堂吃饭。
这个点儿会仙堂人也不少,不过好在他们来得早,上了二楼后,竟然有临窗的位置,可以远观后海,视野开阔。
陆亭笈把菜单递给孟砚青,让孟砚青点菜。
孟砚青看了看,点了荷叶粉蒸鸡,水晶肘儿和荷叶绿豆稀饭,除此还要了水蜜桃和白杏做成的水果冰碗。
她看着那菜单,正是菱角上市的季节,便对陆亭笈道:“我记得亭笈喜欢吃菱角吧?”
陆亭笈听这话,微怔,之后很是乖顺地道:“嗯,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