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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主任直接指着她鼻子道:“都什么年月了,你家闺女也不是小孩子,这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哪能让你天天随便打,我们看不到也就算了,我们既然看到了,我们要是不管,那就是我们的失职。”

    岳巧云:“你们还要怎么着,我钱都给了,我赔本赔大了!”

    孟砚青听她们扯扯这些有的没的,其实都懒得费口舌。

    孟建红死了,她用了孟建红身子,对孟建红感激不尽,以后她有能力,自然会为孟建红烧纸立碑念经供奉,但是这家子逼死孟建红,她可不欠这家子的。

    她只想尽快摆脱他们,而且要彻底撇清关系,从此再无瓜葛才好。

    于是孟砚青退到了墙根处,之后才望着众人道:“王主任,希望你们能做主,给我一个公道,要不然的话,我生不如死,还不如直接把我这条命交待了,也好落一个清净。”

    那王主任忙道:“我说建红,有话好好说,你别闹,咱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

    岳巧云冷笑:“得,别演了,他们都走了,你还拿刀干嘛!”

    孟砚青却道:“今天,当着所有街坊的面,我还有些话说。”

    她声音清朗,听得大家全都看过去。

    孟砚青吸引了全场注意,这才道:“万恶的旧社会是吃人的社会,能活生生把人逼死,现在是新社会了,结果可倒好,我差点被人活生生逼死。如今大家也知道,我孟建红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死了一次,便是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一死以报亲恩,我命大不死,那是我自己的福气,如今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她这番话说得清晰有力,众街坊大妈大婶都纷纷赞同。

    孟砚青这才继续道:“我鬼门关走一遭,见过小鬼见过阎罗的人,重活一世,我要求活一个明明白白,堂堂正正,不再受人欺凌,所以请各位给我孟建红做主,务必还我一个公道,不然的话,我直接就死在这里,血溅五步,洒在这老墙头上,让你们夜夜做噩梦,让你们永远记住,这里有一个年轻姑娘被你们活生生逼死。”

    她这话一出,别说王主任,别说岳巧云,就是周围邻居一个个都吓得不轻。

    这大杂院大家伙住了多少年了,天天来来往往的,她说得这么吓人,谁不怕呢!

    众人忙一起上前哄着,也有人赶紧劝孟嬴州和岳巧云,让他们别总逼着姑娘。

    “有你们这样的吗,这么大姑娘,人家想嫁谁就嫁谁,哪能让你们这么逼着!”

    “我们当街坊的早看不下去了,实在不行,咱们找你们单位去,看看你们单位怎么说!”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平时有些话碍着邻居面子不好说,现在逼到这份上了,没办法了,一个个往狠里说。

    岳巧云也没想到,就这么犯了众怒。

    要知道她平时虽然泼辣,但到底是在这大杂院里混,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太过分了,不然回头人家给你下一个冷绊子,你说都没处说理去。

    王主任趁机道:“我说建红,听婶一句劝,你有什么话你就说,你说了我们当然给你做主,你可别想不开。”

    那岳巧云也是吓到了,她只好跟着点头。

    于是孟砚青就提要求了:“咱们家这房子一共两间,你们得腾出一间来给我住,再分给我一些钱,不用多,就一百块,这样我能自己立了门户,以后咱们就分开了。”

    她这要求提出来,那岳巧红自然不干,嚷嚷道:“一百块?你这是要我命呢,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倒是容易!”

    孟嬴州也跟着瞪眼睛:“你想什么呢,家里两间房,我们住一间,你妹住一间,你当然住地震棚了!”

    旁边派出所所长听着皱眉:“你们这是怎么做事的,哪有让一个姑娘家住地震棚,这不像话啊!”

    孟砚青其实另有打算,她当然不要一间房,住这里和他们当邻居不是白白膈应自己吗?她也不可能保住这间房,至于一百块,打死这对夫妻他们都不可能拿出来。

    她这是声东击西,先提一个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再退后一步,居委会大婶们当个和事佬,从中和和稀泥,这样就差不多成了。

    彼此谈不拢,居委会见此,又两边劝着,语重心长各种话。

    最后孟砚青终于提出自己的真正要求:“我不要房子也行,那我要求你们写一张纸,就写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还了亲恩,以后你们遇到什么事,可是和我没关系,我没能力也没义务再管你们什么。”

    岳巧红和孟嬴州对视一眼,这当然容易,当即答应:“行,我们写!”

    指望着女儿以后能孝敬伺候,那是不可能,写就写。

    孟砚青又提出一个要求:“我几个月大的时候,父母抱着我去走亲戚,那亲戚曾经送给我一个手链,那手链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我的,是人家送给我的,我妈临走前说了,那是我的嫁妆。我走了,必须把那手链带走。”

    嫁妆不嫁妆的,孟砚青不知道,但她这么一说,谁也不会找孟建红那死了的亲妈对质去,毕竟一个妈妈临走前和五岁女儿说过什么,现在还不是任由她来编。

    岳巧红一听,皱眉,之后道:“什么手链,听都没听说过。”

    孟砚青:“我五岁丧母,之后便有了后妈,你们不过是欺凌我年幼,又没有亲戚做主罢了,但是爸,你可能忘记了——”

    她望向孟嬴州,道:“东交民巷陆家,搁什么时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家长子娶的媳妇就是咱们家联过宗的远房亲戚。虽然这亲戚距离咱们有点远了,但之前我妈也带着走动过。”

    孟嬴州微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后来孟家出事,他不想被连累,从此就没提过,断了关系,那时候孟建红也就四五岁,没想到她竟然全都记得!

    孟砚青继续道:“这手链是他们家儿媳妇送我的,今天,我要是拿不到,我就去找他们,请他们给我做主,那位姐姐虽然早已离世,但是听说她还留下一个血脉,就是关系再远,但好歹有过来往,论起来她那儿子也得喊我一声表姨吧。听说如今那姐夫位高权重,妻亡十年未曾续弦,想必是对我那姐姐情深义重,今天我求到他家门前,他念着昔日亲戚的情分,未必就不会给我一个孤女做主。”

    她这一番话,可是把岳巧云都唬住了。

    岳巧云嫁过来时候,只约莫知道孟嬴州家以前是大户人家,但是因为那个特殊年代,她自然要求孟嬴州赶紧断了,千万别招惹是非,所以竟然不知道这层关系,更不知道这碍眼的拖油瓶竟然能拎出这么厉害一门亲戚来做依仗。

    孟砚青继续道:“你们把这翡翠珠子手链给我,我离开这个家,再不要你们分文,你们如果不给我,我就去东交民巷找陆家哭,哭他们姻亲家孤女受了虐待,问他们管不管!”

    她这话说到最后,可是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气势。

    所有的人都觉得,惹了她,她什么都能干出来,她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于是大家全都看向岳巧红:“你给人家拿出来,人家的手链,你干嘛昧着!”

    岳巧红:“我没——”

    她话说到一半,旁边就有一街坊道:“上次你拿着那手链,不是说想去文物商店问问值多钱吗?敢情那是人家建红的?”

    岳巧红脸红耳赤:“那个不值钱。”

    孟砚青:“不值钱,那就给我,要不然,就给我一间房一百块钱,我就这个要求,随便你给我哪个都行。”

    孟嬴州从旁,憋了半晌,道:“行,我做主,给你了!”

    岳巧红顿时气坏了:“你!”

    孟砚青:“好,王主任,你也听到了,我爸说了要给我。”

    王主任听这话,趁机道:“那咱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来给你们做个见证。”

    于是很快,居委会几位写下一份字据,孟砚青提到了以后的赡养问题,免除一切赡养责任,同时还提到:“还有我的户口,我户口还搁这边呢,回头我得把户口迁出去,他们得配合。”

    大家自然没意见,于是这些都给她写上,最后双方签字画押了。

    孟砚青拿到了双方画押的那页纸,也终于拿到了那翡翠珠子手链。

    其实这翡翠珠子手链要说是多好的物件,倒是也不至于,本来就是她当姑娘时候在家里随便戴的,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

    但是这物件如今拿过去文物商店卖,她估摸着也能卖大几十块,万一陆绪章那里靠不上,她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第4章

    首都饭店

    孟砚青拿到那手链后,当即收好,几位居委会大婶帮衬着她收拾东西,谁知道根本没什么收拾的。

    这孟建红衣服都没几件完整的,全都是破衣烂衫,看得居委会大婶都唏嘘不已,最后王主任好心,从自己家拿了两件闺女的旧衣服来给她,让她先穿着。

    那衣服确实旧了,还带着补丁,不过好歹能穿,孟砚青谢过王主任,收拾了起来,还从犄角旮旯里摸出来几个钢镚,趁机塞到自己兜里。

    又在居委会的陪同下,去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单独做成一个户口本,本来这种事并不是轻易给办的,不过刚才孟砚青闹事,派出所所长也在,那所长倒是很同情孟砚青,大手一挥,说是做一个特殊申请,给孟砚青办了。

    办户口的时候,孟砚青趁机要求改名。

    她当年从法国回来,因为回国后登记问题,其实对外一直用的名字是法文名“茵格丽德.孟”,后来就简称丽德,全名孟丽德,而孟砚青这个名字只有自家用,所以现在她直接改回原名“孟砚青”,倒是不怕别人生出什么猜测,反正外面没几个人知道她这个名字。

    至于对那派出所所长,她直接号称自己要告别过去重新来过,别人自然不怀疑,直接给她改了。

    至此,孟砚青总算从这家子独立出来了。

    孟砚青折腾了这大半天,其实也有些累了,不过想到她捡了一条活命,还从这家子独立出来自由了,还是很欣慰的。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那所长道:“闺女,你现在想去哪儿?”

    孟砚青:“我想投奔亲戚去。”

    所长点头:“那也行,我姓牛,你叫我牛叔就行,你一小姑娘家也怪不容易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就说一声。”

    孟砚青谢过牛所长,掏出那钢镚,出门找了无轨电车坐上,打算去找陆绪章。

    她现在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那项链也不是说卖能卖的,她得赶紧找一个容身之处,所以想着干脆去找陆绪章说明白好了。

    陆绪章这个人虽然风流,这些年也接触过不少相亲对象,但两个人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和他好好说,他定会信自己,也总归会给她一个安置的,最不济了,当年她的那些嫁妆可是很值钱

    ,他总会还给自己。

    在陆绪章那里得了盖章认定,这样儿子的事她也好插手。

    无轨电车很快到了新街口,她下了车。

    新街口的这套宅子是陆家祖上就有的,后来她和陆绪章结婚,四合院就归他们小两口了。

    不过她生下陆亭笈没多久,不光她父亲出了事,就是陆家也多少受牵累,这套房子便被查收,政府给他们分配了四间平房住,她的产后抑郁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当然了,政策变化也快,等陆亭笈满周岁,那房子又被还回来,他们折腾着又搬回四合院了。

    她没了后,陆绪章带着孩子一直住在这里。

    她踩踏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金黄槐叶丝丝飘落,落在她的脚面上,之后又随着她抬脚的动作滑落。

    她有些激动,也有些恍惚。

    这是相隔一世后她再次踏入这里。

    谁能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机会呢。

    她走到了那四合院前,看着那朱红银漆大门,心里酝酿着,开门的可能是谁。

    这会儿陆绪章估计不在家,他工作忙,不可能这么快下班,很有可能是儿子陆亭笈,当然也有可能是保姆。

    他们好像换过几次保姆,现在的保姆肯定不认识她,不过没关系,她早就打好腹稿了,瞎话可以一编一串。

    她终于抬起手,触向那大门上的门环。

    谁知道,就在她的指骨接触到那门环的瞬间,一阵电击般的酥麻瞬间自指骨涌入,传遍全身,剧烈的疼痛席卷浑身每一处神经。

    她疼得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跪趴在那里蜷缩起来。

    过来好一会后,她才从那剧烈的疼痛中反应过来,恍惚地抬起头,看向那门环。

    这四合院据说曾经是亲王府的别院,所以门环格外讲究,下面的铺首是辟邪雄狮的铜制底座,上面的衔环是丹漆金钉铜环。

    这样的门环在四九城不算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并不见什么出奇的。

    可是怎么她竟然碰不得?

    她以前飘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几次想接近,却进不去,翻墙飘也不行。

    那时候她为此生了疑心,特意去了一些别处,比如庙宇,比如昔日王府的旧宅,但她都能进去,也就是说唯独这处,她曾经的家,她却进不得。

    孟砚青有些无奈,多少也生了一些怀疑,莫不是这房子克她?

    她只好出去胡同,在胡同口槐树下悄悄等着,但是人来人往的,唯独不见陆绪章。

    一直到了黄昏时候,她只好放弃了。

    天冷得厉害,她身上的衣服不能遮寒,整个人便瑟瑟发抖。

    她虽有手链,但这会儿了,就算有集市也早散了,她去哪里找主顾呢。

    她在心里拨拉着昔日的好友,想着可以去找谁,奈何想了一圈,也没个去处。

    在世人眼中,她已逝去十年,现在突然蹦出来,还不把人吓死。

    一时也是无奈,没想到好不容易活了,竟还不如飘着的时候,飘着的时候她可不会挨饿受冻。

    最后想起那位派出所所长,到底是回去。

    回去的时候,那牛所长刚收拾了东西要下班,看到孟砚青:“怎么回来了?没找到亲戚?”

    孟砚青:“没有,我亲戚不在家。”

    牛所长看她那可怜样子,也是无奈:“闺女,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孟砚青道:“我想着先找一份工作,居委会王主任那边给我开了介绍信,不过工作不好找,如果牛叔有什么工作机会能介绍下,我感激不尽。”

    她补充说:“最好是包吃包住的,钱少一些没关系,但我得有个容身之处。”

    那牛所长一听,沉吟了下,道:“要不这样吧,我小舅子在首都饭店工作,他们最近正好招清洁工,干杂活的服务员,虽然是临时工,工资低了点,但包吃包住,你要是不嫌弃,我帮你问问?”

    孟砚青一听,自然愿意,解决了临时住处,就解决了燃眉之急,也不至于饿肚子,她当然答应下来。

    当即牛所长带着孟砚青过去首都饭店。

    两个人上了电车,这会儿正是下班时候,街道上都是自行车,电车也挤满了人,根本没座了。

    牛所长和孟砚青站在电车角落里,给她介绍首都饭店,也给她说自己小舅子。

    “他叫王德贵,你回头就叫他王叔,他以前是给首都饭店拉车送货的,能说会道,和那边混熟了,人脉广,首都饭店用那些小力巴什么的,都是他帮着介绍,现在他干脆下海了,专门帮首都饭店找人的。”

    小力巴就是干杂活苦力的,老北京话。

    孟砚青点头:“那我过去是做小力巴?”

    牛所长便哈哈一笑:“不是,不是,男的干杂活,女的当服务员,女的得要年轻的,穿蓝布小褂的!”

    孟砚青便懂了:“就是打扫卫生?”

    牛所长:“对对对,打扫客房餐厅吧。”

    孟砚青:“他们要求什么条件?”

    她上辈子活着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干过什么活儿。

    飘了十年,看尽人间事,也闷在图书馆读了很多书,确实长了不少见识,但是干活这种事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看一百遍也白搭。

    牛所长:“打扫卫生不要什么条件,进去后还得培训呢,他们打眼一看,长得细高挑儿,盘靓条顺的,肯定就留下了。”

    他想了想,补充说:“你放心,首都饭店那是大饭店,国营的,正经地方,人家招待外国人的,都是正经来路,合规合法的,服务员嘛,肯定要好看的,但肯定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不好的地儿我也不给你介绍。”

    孟砚青笑了,道:“牛叔,我明白,首都饭店那种地儿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我能过去当服务员,我肯定偷着乐了。”

    其实孟砚青对首都饭店很熟悉。

    她跟随父亲归国时,大形势还很友好,最开始她和父亲就下榻在首都饭店。

    她还记得这里有颇为地道的黑椒牛肋骨,让乍离开熟悉环境的她感到一丝亲切。

    牛所长颔首:“这话说对了,一般人这辈子都走不进首都饭店,那是什么地儿,就挨着大会堂,你年轻,肯定不知道,过去那会儿,饭店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海里!你说,这饭店多牛气!”

    说话间,首都饭店到了。

    这饭店始建于清朝末年,最初是法国人建的,欧式风格,奢华气派,曾经承办过溥仪的花园宴会。

    民国时候,成为第二个国民政府外交部,用于招待各国军政权贵。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首都饭店进行改造,这首都饭店又成了招待外宾的场所。

    如今远远看过去,临街的是米黄色欧式砖混五层建筑,门前警卫员笔挺而立。

    而在长安街前,竟然划出很大一块停车场,那是专门为首都饭店预留的位置,可见其江湖地位。

    停车场上的车,要么是车牌号很惹眼的红旗轿车,要么是国外进口名车,是迥异于这个灰蓝黄时代的奢华。

    当然,就在停车场旁边,也有一些出租车以及拉活的板爷,还有卖冰棍卖小吃的。于是接轨欧美的时尚气派便和老北京的烟火气有了完美融合。

    牛所长领着孟砚青走到了东边侧门,那边是首都饭店物资供应车辆出入的地方,服务员也都从这个门走。

    进去后,他带着孟砚青七拐八绕的,走过低矮的平房,来到一处堆满了杂物的房间。

    孟砚青上辈子来过首都饭店数次,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首都饭店的奢华背后还藏着这样的地方。

    在散发着潮闷味儿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牛所长小舅子王德贵。

    王德贵耳朵上别着一根烟,拿着掉了帽的钢笔正在一张表格上打勾,他见到牛所长,随口打了一个招呼便低头继续忙。

    牛所长:“德贵,我给你带来一个人,小姑娘是我们邻居,看我面子,你多关照着。”

    王德贵便皱眉,很为难地道:“姐夫,我这里人都招差不多了,再来人,就得研究研究了。”

    研究研究,就是烟酒的意思,要来这里当服务员,得找他送东西了。

    牛所长一听,气笑了,这小舅子竟然给他来这一出,当即道:“行,回头你来我家,我请你行了吧!”

    王德贵叹:“姐夫,我不是和你说闹,我说真的,现在工作不好找,一群人都往这里塞——”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孟砚青。

    小姑娘细高挑儿,生得漂亮白净,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那颈子细长,衬得整个人优雅贵气。

    关键小姑娘看人时眼神恬静从容,有一种让他无法形容的气度。

    他在首都饭店帮衬着招人,漂亮姑娘体面小伙他见多了,不好看的别人都不敢往这首都饭店凑,但这么年轻有气质的姑娘头一遭见。

    他惊讶地看着孟砚青,这种气质的姑娘来当服务员?

    孟砚青微颔首,冲他礼貌一笑。

    王德贵老脸都红了,他忙问牛所长:“姐夫,这是你带来的?”

    牛所长:“对,我们片区的邻居,家里也没什么人,挺可怜一小姑娘。”

    王德贵直接拍板:“不用研究了,留下,我做主了!”

    第5章

    疙瘩汤

    牛所长一听自然高兴:“这敢情好!”

    王德贵便问了孟砚青几个问题,孟砚青都一一回答了,王德贵越发惊叹:“这谈吐,比那些白大褂也不差了,不过现在没名额没编制,你就算留下,也得从小蓝褂开始干,可以吧?”

    孟砚青不懂,便问道:“小蓝褂是什么?”

    王德贵便解释:“在咱们首都饭店,服务员是分几个档的,最低档的就是搞卫生干杂活的,这个咱都叫苦力,一般都是穿蓝布小褂的,如果是餐厅服务员招待客人的,就得穿白大褂黑布裤,再给配上千层底布鞋和白袜子,这就是白大褂了!”

    “这些主要还是做服务工作,但是除了这些服务工作,还有一些是要负责接待工作的,要近身接待国外重要客人的,那就得穿得漂亮了。”

    王德贵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照片,那是一张饭店服务员和外宾的照片。

    他很是自豪地道:“看到没,这是以前咱们饭店服务员去颐和园听鹂馆做外服的时候,和领导一起招待外宾,这种服务员夏天白上衣黑裙子,到了冬天就是一水的毛料布拉吉连衣裙,还得配上半高跟和丝袜,至于小伙子呢,全都是黄色毛料大制服,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这就是咱首都饭店的门面!”

    孟砚青听着,大概明白了。

    其实她刚回国时候,首都饭店还没这么讲究,那个时候觉得穿漂亮是资产阶级,后来随着国家陆续和发达国家建交,负责接待做外服的就得讲究起来了,才开始高跟鞋丝袜连衣裙,这是部分和国际接轨了。

    她结婚后,也曾经跟随公婆过来首都饭店赴宴,隐约记得见过布拉吉,也看到过一晃而过的白大褂,但当时没细想,现在才知道其中差别。

    原来只有布拉吉才能接待外宾,而布拉吉之外的服务人员在关键时候甚至不能进入外事现场。

    王德贵继续道:“这都得一步步来的,踏踏实实从底层干,来了好好参加培训,把活儿干好了,机会多得是!你是高中生是吧?懂英语吧?”

    孟砚青颔首:“对,高中毕业,我英语还挺好的。”

    王德贵满意:“那敢情好,要想当接待首长的服务员,那得靠机缘,这个一般不容易,你努把劲儿,争取当个白大褂吧。干白大褂的就得懂英语,得气质好谈吐好,干得好往上升,那就是当领班了,咱这里叫拿摩温!你要是能干到拿摩温,那就厉害了!”

    拿摩温?

    孟砚青略想了想才意识到,大家的英语都是glish,所以拿摩温就是英文的Number

    One。

    王德贵让孟砚青填表登记,又给她介绍了流程,说饭店还得对服务员进行培训,后天开始正式培训,让她先回宿舍安顿下来。

    “先有个住处,这两天的饭钱他们不管,从后天开始发饭票吃员工食堂。”

    牛所长一听,知道孟砚青身无分文,这样也不像话,总不能饿着,便掏出三块钱来:“你拿着,好歹给自己买点吃的,别饿着。”

    孟砚青确实没钱,没钱就得饿肚子,其实她现在已经饿得不行,撑不下去了。

    她谢过牛所长,接过那三块,和牛所长告别,之后便跟着过去员工宿舍。

    首都饭店的员工宿舍分好几处,外面“霞公府”和“后八街”的单身宿舍都是正式编制员工分到的筒子楼,像她这种临时工则是扎堆的。

    那宿舍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二层楼房,旁边就是锅炉房和水塔,那锅炉房一年四季不停地烧,宿舍楼墙根处都是灰扑扑的,还有一些不显眼的煤渣子。

    王德贵把她交待给舍管阿姨,舍管阿姨看了眼,便带她过去二楼了。

    宿舍是朝阴的,上下铺,能住八个人。

    孟砚青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住了四个,看得出,都是才招来的临时工,二十岁上下,年纪不大,都比较本分安静,见到她进来,小心地打量着她。

    孟砚青冲大家笑着打了招呼,将自己那两件衣服安顿好,略整理下,便先出门去了。

    后天上工的话,她还有些时间赶紧办一下自己的事。

    她现在怀里揣着新办的户口本,就是她自己的名字。

    这意味着,从前那个孟建红确实消失了,从灵魂到名字。

    世上多了一个全新的孟砚青,活着的孟砚青。

    她走出酒店,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境况。

    之前是想着找陆绪章,和他摊牌,从他那里要到自己的嫁妆,或者让他帮衬自己别的,可惜没见到他。

    没见到就没见到,反正现在自己一切都很顺利。

    她暂时有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活儿,手头一个翡翠珠子项链可以卖了弄到钱,她还有属于自己的户口,人又是鲜活喘着气的。

    这么一来,去找陆绪章就不是必须的了。

    其实如果不是被逼到那份上,她也不太想见到陆绪章。

    她死了十年,又以另一个方式活了过来,这毕竟是一件不好接受的事。

    而就陆绪章自己来说,在这十年里并不是停滞的,他一直在往前走。

    留学深造,升职加薪,前途远大,无数女人仰慕他,如今的他,不过三十二岁,正是万花丛中过,恣意又逍遥。

    在那本书里,他虽然一直没结婚,但会一直逍遥下去。

    她想改变儿子的命运,但并不想和陆绪章有什么牵扯了。

    没她管束着,他这小日子过得真是有滋有味,就让他继续这么随心所欲去吧。

    这么走着间,便见路边有个摆摊的,一辆三轮平板小车摆着各样家当,旁边还有简易铁皮筒的煤球炉子,煤球炉子上架着一口锅,锅里正冒着腾腾热气。

    此时已是黄昏,华灯初上,下车归家的自行车如潮水般涌过街道,孟砚青在那熙熙攘攘中,隔着人流看着对面的小锅。

    她已经饥肠辘辘。

    煎熬的饥饿感在如今的她看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这是活着的证明。

    孟砚青捏了捏口袋中仅有的三块钱,迈开步子,穿过人行道,向对面那小摊走过去。

    到了那小摊旁,她看了看,用薄被子盖着放在木箱子里的是芝麻椒盐烧饼,旁边锅子里煮着的是疙瘩汤。

    那疙瘩汤已经煮到了火候,咕嘟咕嘟翻滚着,可以看到切成小块的西红柿丁以及爆香过的葱花。

    她眼巴巴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便问那老板娘:“这个怎么卖?”

    那老板娘五十多岁,看她穿着旧衣裳,倒是怪可怜的,便笑着说:“姑娘,东西便宜着呢,烧饼和疙瘩汤都是一毛钱,你要是在这里喝,疙瘩汤可以续,你坐这里想喝多少喝多少,也不要票。”

    孟砚青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兜里有牛所长塞给自己的三块钱,如今看来,竟是好大一笔钱。

    能吃十五个烧饼,喝十五顿疙瘩汤了!

    她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块钱给对方,对方找了零钱,拿了一只碗,给她盛了疙瘩汤,又给她一个小马扎:“你坐这里。”

    孟砚青便接过来,坐在那马扎上,一手端着碗,一手啃烧饼。

    那烧饼是家里做好带过来的,又被厚被子捂过,肯定不酥了,不过却嫩,还有些烫嘴,轻轻咬一口,里面竟是层层分离,满满的芝麻香。

    孟砚青品着这烧饼香,感动得想流泪。

    这才是活着的滋味,人间烟火味!

    咬一口掉酥渣,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她大口吃着烧饼,又喝了口疙瘩汤。

    算是很地道的老北京疙瘩汤了,西红柿丁蛋花和均匀的面疙瘩入到口中,在齿间珍惜而缓慢地咀嚼后,进到胃里,于是干瘪的胃便被充盈,被滋润,幸福感如同那散开的蛋花一般软绵绵地蔓延开来。

    孟砚青满足地叹息:“真好吃。”

    好吃得心花怒放。

    就凭这一口饭食,她也得好好活着,好好享受,最好再弄点钱吃更多好吃的,这才不算白白重活这一回。

    而就在此时,熙熙攘攘的自行车和无轨电车中,有一辆红旗轿车缓缓往前行驶着。

    陆绪章一直低头看着手中文件,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这么揉着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向窗外。

    窗外,人流如织,下班的自行车大军一如每一个寻常傍晚。

    陆绪章视线在无意识扫过后,便要低首重新看向腿上的文件。

    这时,大脑突然感知到异样,那是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某个画面。

    他动作顿住,之后,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车窗外。

    车窗外,是无轨电动公交车,是自行车,是下班回家的人流。

    并没有他无意中捕捉到那个身影。

    他眉心拧起。

    旁边的宁助理感觉到了异样,问道:“先生,怎么了?”

    陆绪章看着窗外:“没什么,眼花了。”

    宁助理:“车里灯太暗了,先生等上飞机后再看吧。”

    陆绪章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临时决定出国一趟,今晚的航班。

    陆绪章也就收起那些文件。

    他有些疲惫地仰靠在车座椅上,默了片刻后,才笑了笑:“刚才看到路边有一个小姑娘,竟然像极了我的妻子。”

    宁助理听这话,很有些意外。

    他跟着陆绪章三年了,如今已经是陆绪章身边最为得力的心腹,也隐约知道陆绪章早年一些事,知道他结婚格外早,有个儿子,妻子在十年前暴病而亡——坊间传闻,据说是受了那时候运动的牵累。

    这种事并不稀奇,在那个年代很常见。

    陆绪章很少提起过去,也很少提起婚姻,不过日子倒也过得潇洒,交际很广,总是有许多对他仰慕崇拜的异性,也总是有人追在后面要给他介绍对象。

    宁助理没想到,猝不及防间,顶头上司就这么突然提起他的妻子。

    这显然超出了工作范畴,也超出了陆绪章和他之间熟悉程度本有的范畴。

    他便试探着道:“既然觉得像,何不停下来看看?”

    陆绪章却道:“只是面相有些像而已。”

    宁助理何等人也,自然机灵,当下忙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先生的爱人,但也有所耳闻,听闻先生的爱人书香门第,精通几国语言,学贯中西,那自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般人当然是比不得。”

    陆绪章听着,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望着窗外,道:“你听说的这些虽然稍显浮夸,不过她确实——”

    说到这里,他顿住。

    他的砚青自然不是用那些简单词汇可以概括的,他也并不想对着别人谈起她。

    斯人已逝,和不相干的人提起,也只会换来别人礼节性的夸赞罢了。

    不过想起刚才那个身影,那姑娘蹲坐在路边有滋有味啃着烧饼,吸溜吸溜喝着疙瘩汤。

    他到底是笑叹一声,低声道:“我的妻子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

    讲究到哪怕生完孩子,都不要立即见他,必须打理齐整后才允许他进去。

    至于蹲在路边喝疙瘩汤,那更是不可能的。

    纵然面容相似又如何?

    孟砚青之后,世间再无孟砚青。

    第6章

    短兵相接

    孟砚青吃了一个烧饼,还加了一份汤,她怕自己喝不完吃撑了,第二次只加了半碗。

    她喝完最后一口后,满足得深呼了口气。

    身体被食物所充盈滋润的感觉太好了,那是她现在拥有的身体,青春活力无限的身体。

    吃饱喝足后,她悠闲地在街道上乱逛,这几年改革开放了,再不是原来模样,晚上出来摆摊得很多,一些以前需要票的现在都可以随便买了。

    孟砚青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两块八毛钱,便随意看着,这里也卖衣服,其实材料都不好,要是以前孟砚青肯定看不上,她只穿几种上等好布料的,而且还要手工定制的。

    不过这些小摊衣服对于现在的孟砚青来说,自然是好的。

    她问了问价格,一件衬衫竟然要五块钱,薄毛衣要八块钱,还说是港版的。

    也太贵了!

    一件毛衣可以喝八十碗疙瘩汤!

    这么贵,孟砚青自然坚决不买,只随便买了袜子和内裤,之后又去旁边巷子里小卖铺买了牙膏牙刷。

    这些材质都不怎么样,孟砚青以前是万万看不上,但现在能买到这些,她只有一个庆幸的想法:牛所长真是好心人。

    三块钱不经花,她还剩下三毛钱的时候就赶紧收住了。

    明天两毛钱吃早饭,一毛钱坐无轨电车,正好可以支撑着她过去报国寺卖掉翡翠手链换钱。

    她抱着这些,满载而归。

    回到宿舍,小姑娘们都在,大家都是二十岁上下,有个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一脸忐忑,还有几个估计是北京郊区的,就稍微从容一些,不过很明显都很年轻,脸上都是茫然。

    她们在刷牙洗脸打水中渐渐地搭上话,腼腆地笑着,小心翼翼释放着友好。

    也有人好奇地看孟砚青,不过大家都没太敢开口的样子。

    孟砚青看着这几个小姑娘的情态,倒是觉得还挺可爱。

    人间真实,活生生的小姑娘,连那害羞的小样子都很生动。

    她喜欢。

    这时候熄灯了,大家便都上床躺着,不过显然都睡不着,便试探着彼此小声说话,就在这说话中,孟砚青听到了其中一个的名字。

    王招娣?

    这个名字她很熟。

    她曾经把那本翻来覆去研究过,都研究透了。

    罗战松开始时平平无奇,只是饭店普通服务员,后来他先是在饭店改革中步步高升,被派往意大利学习酒店管理,回来后在饭店独掌一面,之后饭店把东大厅改建为柜台,对外招租,他一下子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盘下一个店面卖珠宝首饰,从此走上了珠宝经营的路子。

    至于罗战松最初的发迹地,那本书中并没提是什么饭店,但是在饭店中,有一群服务员,全都拜倒在罗战松的西装裤下,其中有一个就是叫王招娣的服务员,那服务员家庭出身不好,沉默寡言,格外自卑,暗恋罗战松。

    之后,更是为了罗战松离开所在的酒店,去罗战松手底下干,一心对罗战松好。

    不过她因为过于自卑,从来都没有将自己的感情诉诸于口,甚至在罗战松追求女主的时候,还帮着买花送花,心甘情愿为罗战松付出。

    罗战松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一直没有点破过,只是偶尔会用一些奇怪的话来安抚她。

    比如中午喝咖啡的时候,他会长叹一声“招娣,我每天在公司工作,和你一起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可是我在家里的时间只有八个小时,我和我妻子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和你的时间多!人这一辈子,你说什么才是最亲近的?夫妻是什么,家人是什么,不管这些是俗世的什么定义,生命中的陪伴却是实实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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