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是何等草芥!”他说,“怎么敢……”“康王靠着兴元府,在官家面前挣了不少颜面,可康王非长非嫡呀!”那人伸出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只要咱们占着道理,便是朝真帝姬,也该给咱们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公道。”
漕官就不言语,半晌才终于开口,“可她心机城府不亚丈夫,咱们要同她作对……”
那人冷冷地一笑。
“她心再高,到底也是离了父兄,孤身来此,难道咱们就摆布不得么?”
朝真帝姬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身体也轻轻地向前俯,往床帐里探看。
她眉目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声音就也带了些,“曹翁,你今日如何了?”
曹福勉强地睁开眼,见到是帝姬,就小声哼哼唧唧了两声。
一旁的内侍赶紧将他扶起来,又喂他喝了一点水,听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像是整个胸腔都成了风箱,有无名的火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噎着就是不肯喷出来。
“无甚大事,”曹翁的声音嗡嗡的,“水土不服罢了。”
她自身后宫女手中取了一包药材递给内侍,“这是山民开春采的石兰,泡茶也行,熬粥也可,要是用滚水煎了,每日早晚服下,据说是极好的。”
曹翁自她手中看了一眼那包药材,含含糊糊地说,“也快到采春茶的日子了。”
帝姬的眼帘轻轻垂下,屋子里就静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拿了草药的小内侍已经退下了,宫女也退下了,帝姬就开口了:
“曹翁是提醒我,有心人在后么?”
曹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即使他们此时无心,”他说,“早晚将有有心人,帝姬不可不防啊。”
兴元府的有心人,是什么人?
首先她得将自己的仇人列个表,仔细翻一翻。
……有点多。
再把里面有能力搞事的刨出来,仔细翻一翻。
……还是有点多。
尤其里面有些人不是她针对性去打,而是她搞事时顺便就打了,就像那个漂漂亮亮的小王相公,以及现在还在被太学生指脊梁骂的李彦。
她又仔细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殿小堂妹身边。
小堂妹最近香火很旺,有来灵应宫的人都会给她供奉点啥——虽说赵鹿鸣压根不能理解小堂妹有啥可供的。
现在也有人正往这块大石头面前的香案上摆小香包,曰,“过来还愿的。”
穿着朴素的赵鹿鸣摆摆手,让内侍宫女都远些,自己溜达上前,问问许的什么愿呢?
“家母病重,”那人说,“我特特求了灵应宫的符箓……”
她听得有点不对劲。
“你先等等,”她说,“什么符箓?”
“能请仙长看病的符箓,”他说,“我拿了两只鸡,十斤米才从一位佃户手中求来的!”
她静了一会儿,“你不是灵应宫的佃户?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钱直接去请大夫抓药呢?”
“仙长有所不知,城中现下草药贵比黄金,倒是求了符箓去安济院更便宜呢!”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事超出她想象了。
比如说茶引,她找便宜爹爹爆了几百石川茶的专卖权文书,她觉得这事儿很不要紧。
一来川茶便宜,二来就算她给今年的川茶价格玩脱了,大不了苦一苦百姓,今年少喝点茶,这东西在蔬菜水果都不匮乏的蜀中不是必备品,她赚钱归赚钱,一点也没有动柴米油盐价格的想法。
茶商真想炒茶引价格,她也不是不能考虑,反正蜀中春夏秋三季都能采茶,茶叶是尽有的,炒到天上去大不了他们赔掉底裤,老百姓照旧生活。
但现在草药价格都开始大幅度上涨,这就超出她的预估了。
而且她心里很狐疑,这事儿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是针对整个兴元府来一次做多,还是针对她个人发动的攻击呢?
“几百石的茶叶,”漕官说,“你我纵想摆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
“几百石的茶叶商人们都抢到如此地步,”对方笑道,“贤弟还看不出来吗?”
漕官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看出什么?”
那人伸出两只手,骨节分明,像蜘蛛的脚一样细长,他将它充分地张开,而后做了一个在两端拧紧的动作。
无声,但漕官看懂了。
他看懂的那一刻,整个人就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起来。
兴元府是个口袋,中间是盆地,西边是蜀中,东边是关中,联结两端的不是丘陵、河流、无数条平坦的大路,而是屈指可数的几条山路。
他是漕司管理庶务的转运判官,他怎么能不明白那个手势的意思呢?
可他的嗓子像是也被对方拧紧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夜里,有人就抬了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敲了他的后门。
“我家主人听说贵府爱茶,特送几担粗茶。”
漕官对着这几个箱子,也不敢推拒,也不敢收下,就这么披着衣服对坐了一夜。
天明时,忽然就有人敲门了,一敲门,他就是一哆嗦。
“什么事?”他惊慌地问,“哪里来的?”
“是三泉那边的消息,”仆人小声说,“夜里有山石滚落,断了路,车马不得行,请咱们这边贴个告示哪!”
三泉是哪?
三泉是兴元府往西去蜀中的必经之路。
突然之间,说断就断了。
告示一贴出来,兴元府的物价一下子就上去了。
要说小路肯定还有几条,可那就是山路中的山路,只能靠两条腿,怎么运大批物资呢?
要说吃喝,乡野的百姓似乎还是能自给自足的,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平日里也得买呀。可商家们突然学得精明,什么东西都不卖了!
囤!都可以囤!粮米可以囤,囤到南郑城的百姓买不到米;药材可以囤,大家看病买不到药;油盐酱醋可以囤,不出两日就连饭馆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张了!
一片鸡飞狗跳,群众怨声载道。
兴元府今年是怎么了?没灾没难,怎么就突然饥荒了?
宗泽倒是不慌,一听说三泉那边的路断了,整个人立刻进入高效加班模式,一边组织人手去三泉帮忙挖通道路,一边派人去关中调运物资,平抑物价,最后还要在城中一户户地敲打奸商,整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钱买不到东西了,黑脸主簿也得仔细清点库存,正清点着,帝姬就来了。
“咱们的茶引不要放在手里了,”她进门就说,“春茶将收,四百石直接兑。”
李素整个人就有点懵,“现在市价不稳,草草……”
“就按市价来,除却这四百石之外,再告知茶商,咱们还有茶引在手里,可以签文书给他们,令他们到茶期就来兑。”
这对话很不对劲,主簿就下意识往帝姬身后看,“何处?”
帝姬也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不在这儿。”
“那在何处?”
“你别管,”她说,“咱们还有夏茶四百石,秋茶四百石,明年的春茶四百石,都可以签。”
主簿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嗓子也不对劲儿了,“帝姬岂不是……”
“我都说了你别管,”她冷冷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市价是下落还是上涨,要是有人存心让它往上涨,我有的是办法拿回这一千石茶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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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第六十九章
◎茶叶大战(一)◎
人和人的悲喜总是不尽相同的。
比如饭馆的老板因为买不到调料在发愁,在他看来,谁要是能给他来两斤盐,一罐酱,那是比什么都令人心满意足的。
比如饭馆的伙计因为老板不开张不发薪金而发愁,在他看来,谁家要是有吃有喝,有一箱子的钱能躺平度过这个诡异的春荒,那他可就再没愁事了。
但茶商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家里有吃有喝,有早就囤好的柴米油盐,还有一箱又一箱子的钱,可他们就是不快乐。
不仅不快乐,连头发都要掉光了。
可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买到了茶引,又预先囤好了物资,明明应该是双份的快乐,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陷入一种进退不得的境地呢?
他们聚在其中一位自家有茶场的富豪家中,唉声叹气地喝着酒。
“要小弟说,帝姬卖了咱们茶引,咱们想贩茶便贩茶,不想贩茶,将茶引出手就是,”其中一个怯懦地开口,“没道理同帝姬过不去啊。”
其他几个人互相扫一眼,有人就小声地应和,“咱们的春茶是已经到手里了,四百石一石不差,今春的事,已是……”
“她兑过春茶,又发了夏茶的文书,咱们买这许多在手里,也是要押房押地的啊。”
上首处喝茶的大哥重重放下茶杯,“你们又懂什么!”
几个茶商立刻就低眉敛目,静听大哥训话。
“她哪有夏茶的茶引可卖?她一共只有四百石的茶引!”大哥说道,“咱们兴元府的茶,什么时候由她一个稚童说了算!”
大哥很不忿在她手里买茶引,很想将她挤出去,这是个很充分的理由,但不必要,因此又有人开始小声劝:
“她毕竟是帝姬,官家疼她,给她些生财的法子……”
“她纵是帝姬,也不当插手咱们的行当!”
“可咱们与她天壤之别……”
大哥冷笑了一声,那张胖乎乎显得很和气的圆脸上就显出了一丝狰狞,“咱们斗不过她,京里的贵人也斗不过她吗?”
斗,都可以斗。
如果是路边的贵人斗起来,旁观者还能夸一句,“撕的再响些!”
但大哥无法说服这群茶商,毕竟现在下场和她斗的不是贵人,而是他们这群草芥啊!
他们抬一手春茶的价格不打紧,商人们原本是逐利的,今春物价上涨,他们原本有信心将茶引价格炒一倍卖出去,但灵应宫贴了告示,又让茶场的官员告知他们,帝姬那还有夏茶的茶引可以提前给他们预定。
茶商里机警的立刻就想跑了,趁着茶引价格小跌,但没完全跌,赶紧出手还有得赚,岂不美哉?
但现在大哥说,不许跑,继续囤!
囤到帝姬的夏茶茶引也被他们买光,这价格不就稳住了吗?
有胆小的茶商就说,“可她要是兑付不得……”
大哥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那就是帝姬行骗术,诓咱们平民百姓的钱啊!”
事情闹大,帝姬的名声就完了!到时候官家不仅要给她骂一顿拎回汴京,还得派人过来安抚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该怎么赔,就得怎么赔!
是个思路,但还是不能完全说服茶商们,帝姬的名声毁了,以后不能再插手兴元府的茶叶行当好是好,可他们买茶引需要钱,平时也就罢了,现在物价飞涨,他们想买茶引是要押房屋田产的!
赌上家业去斗帝姬,凭什么?
大哥身边坐着个不同于他的清瘦男子,一直安静地听他们议论纷纷,此时忽然就出声了:
“只要帝姬手里的茶引尽了,”他说,“难道有人阻拦诸位将茶引卖掉吗?”
“可三泉的路过几日若是通了……”
男子忽然轻蔑一笑。
“必不得通。”
有这一句,大家一下子心就定了。
十倍,百倍,茶值不值那个钱无所谓,炒上去,卖出去,房屋田地回到自己手里是真的,还有金灿灿的铜钱进帐也是真的啊!
那些怯懦的,机警的,原本还有几分担忧的茶商忽然都不怕了!不错!路不通,物价就只有继续往上涨的,只要无穷无尽炒上去,再在路通之前卖掉,剩下是贵人们和帝姬之间的战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辛苦一春天,躺平一辈子!
春茶茶引的兑换文书被一抢而空,现在茶商们开始等着抢还没生出来的夏天的茶叶了。
赵鹿鸣慢慢地喝着建茶,看着面前正在不停擦汗的李素,忽然就是一笑。
“主簿慌个什么?”
主簿理解不了,主簿快要崩溃了。
他以前还是个官吏时,经过见过的都是仓库里确实有的,账册上确实登的,后来成了贼配军,哪怕被欺辱睡在臭气熏天的粪坑里,他看见的听见的也都是确实有的东西。
但现在他在灵应宫当这个主簿,忽然开始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些只存在于帝姬幻想中,但开始实打实换钱的东西。
可那些盖了灵应宫印鉴的文书怎么能换钱呢?!它们盖再多印鉴也只是一张废纸啊!
主簿流过汗了,就开始小声地哼哼,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一些让人觉得很可怜的动静,像是被绑起来要被宰的羊一样。
终于帝姬就叹了一口气,退一步给自家主簿,“我要是兑不得这些票子,我用灵应宫今秋的收入来抵,成不成?”
主簿突然不流汗了,也不哼哼了。
他整个人就静了下来,那张黝黑又毁过容的脸上甚至透出一股可疑的粉红。
“在下,在下岂有逼迫帝姬……逼迫帝姬……”
她打断了他,“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这人虽然讨厌,但的确心地很正直。”
主簿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忽然被她感动到了似的。
但她接下来又是一句冷冰冰的,直接就将主簿的感动给砸了个稀碎。
“可惜,”她说,“你费尽心思,也不过让他们晚死几日罢了。”
三泉的路怎么都挖不通。
理由是现在是春耕季节,役夫难寻。
宗泽就花了高价,从兴元府雇役夫过去清理道路,不出所料,又被那边阻拦了。
拦下的理由有挺多种,比如说这群役夫的身份清不清白啊?现在山路被断,三泉这里百姓人心惶惶的,突然来了这许多人,他们很怕啊。
这是不客气的,被宗泽派去的官员带着公文骂了一通,对面立刻又换了一副嘴脸,赔笑表示这几日山路很不安全啊,动不动就有碎石滚落,这要是让役夫现在开挖,砸死了人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是天大的责任,他们老爷超爱民的,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担着这个风险。
有理的没理的乱七八糟讲了一堆,宗泽老爷子就明白了,□□,这是人祸。他立刻返回来,寻知州宇文时中开个会。
宇文老师就给灵应宫也去了一封书信,把帝姬请来了。
知州府里,老爷爷就非常迷惑,“此事与帝姬何干?”
宇文时中看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心想这干系可大了,偏宗泽这样受帝姬看重,性情竟是迥异的!这老爷子就没看出来里面的蝇营狗苟,自然也不能帮他劝帝姬一句,这怎么好!
他就只好说,“怕是蜀中有些人,对帝姬心有芥蒂……”
老爷爷更吃惊了,吃惊,且不满,“帝姬不过十三四,又长日清修,何人竟这般歹毒,连她一个稚童也容不下!”
主座上这位清隽而有风度的知州就又差一点将嘴里的茶喷出去。
还好老爷爷正义愤填膺,帝姬来了。
衣袍朴素,仍旧是青衣道童的打扮,知州和通判一起向她行礼,她受过后在主位坐下,轻轻一笑:
“三泉的路仍旧不通么?”
老爷爷叹了一口气,“不错,不知三泉县府究竟为何……”
“为我。”她说。
宗泽的话全噎嗓子里了。
坐在那的依旧是帝姬,容貌也依旧是那日在林间扮成他的僮仆,十三四岁顽皮少女的模样,可她的语气变了,姿态变了,神情也变了。
她坐得并不端正,胳膊拄在扶手上,整个人的重心就稍稍靠了过去,像是很放松,又像是整个人在蓄力;
她玉一样无暇的面容波澜不兴,嘴角带了一分笑,眼睛却冷得一丝笑意也没有,那分笑就变成了十足的讥笑;
她的语气那样静。
于是坐在那里的又不是帝姬,而更像一个成年的皇子,带着皇室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冰冷而傲然地俯瞰这一切。
“三泉原非任何一路,而是直隶京师,”她说,“原是太祖仁心,而今却被有心人所用,不知来日九泉之下,可有颜面再见太祖皇帝?”
这话说得极重,宇文时中就有点坐立不安。
宗泽不明所以,还很认同地点点头。
“但臣不知此事究竟因何而起呢?”
她看了一眼宇文时中,忽然说,“先生,这既不会是太子哥哥所为,也不会是三哥所为,他们是我兄长,他们不会如此待我。”
宇文老师这口气终于能吁出去了。
“不错,”他斩钉截铁地说,“必有小人从中作祟!”
为什么宇文时中会心虚?
因为扎兴元府口袋这事儿需要转运使来做。
还不是一个转运使,得利州路两边的转运使一起发力,哪怕他们不是主谋,而只是却不开情面,对下面人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让他们“却不开情面”的人,会是什么身份?
当然,帝姬的身份是有兜底的,哪怕兴元府因她民怨沸腾,真就闹上朝廷,她最多也只是被官家不轻不重骂一顿,再送回京城找个道观继续修她的仙。
这事儿最后还是要着落在康王身上,到那时看谁往外跳参康王一本,才能知道到底是哪一派在搞事。
就算他一个太子党在利州路,他都不能保证这事儿没有太子党的参与!
但不管是谁在搞事,宇文时中想,这人都很不了解帝姬的性情——
就像宗泽老爷爷似的!
现在还因为帝姬瞬间变脸而震惊得没有回过神来!
“臣前番去书凤州,已有回信,”宗泽终于勉强地找回一点理智值,进入兢兢业业模式,“三日前粮米油盐调配已毕,这两日便能运至兴元府,解百姓燃眉之急。”
帝姬听后就很认真地点头。
“兴元府有宗翁,何其幸甚!”
老爷子捻捻胡须,虽然没有因为夸奖而骄傲,但眉目间也轻松了一分。
但宇文时中没有,他留意地看了赵鹿鸣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
帝姬像是在笑,但更像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凤州的物资是不可能到的,口袋要是扎不上,三泉县这样大动干戈跟她结死仇是图什么?皮一下很开心吗?
但她已经明晰整件事都是一场针对她发起的战争,她必须得回应这场战争!
帝姬返回灵应宫了。
似乎心情还不错,宫女们窃窃私语。
证据是今天她给几个高坚——不对!是小指使——喊过来一起吃了顿饭,还和他们说笑了半天。
她甚至还特地将李世辅留下来下了一盘棋!
站在旁边伺候的宫女们看看那个虽然皮肤有点黑,但相貌很清秀英挺的少年,一个个竖起耳朵,准备听点豆蔻初开的小儿女言语。
十三四岁的青涩少女,执棋的手纤长美丽,羊脂白玉一样,对面的少年看都不敢看,耳尖就窜起一点可疑的粉红。
周围的宫女们正不自觉面带微笑时,少女忽然开口了:
“世辅来兴元府许久,”她轻轻地说道,“想不想父亲呢?”
“臣为帝姬效力,”高四果低着头,“自然……自然……”
“不如写封信,请他来一趟怎么样?”
高四果一愣,“帝姬的意思是?”
少女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突然就打开了燕国地图,“我这里,还有一笔铜钱可以给他买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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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茶叶大战(二)◎
有长庚星升起于窗前,照亮了两颗小脑袋。
帝姬在很认真地讲,李世辅就很认真地听。
虽说帝姬的眼睛一闪一闪,比长庚星还要明亮,但他反复告诉自己,直视帝姬可就太不敬啦!
他一个党项人,和汴京城里那些累世的勋贵是天差地别,他在这溜什么号呢?
等办完帝姬吩咐的事,还是得去营里多练练,流些汗,再背一背兵书就好了。
帝姬似乎浑然不觉。
她交代他写的信很简单,对他爹来说简直是赢麻了的交易:李永奇只要领一队鄜延军入川,送些兴元府百姓们急用的日常物资来,她就拿铜钱同他结算。
没有任何犯禁的交易,就是油盐酱醋和粮米药材这些东西,合情合理合规合法,按市价结算,得到的却是边境上最稀缺的铜钱。
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快,帝姬说,一个月内送到固然好,提前五天,她就提高一成的收购价,以此类推,赚的钱是给鄜延军的儿郎们,还是拿去买马,她就不管那些了。
李世辅就很认真地写,工工整整地写完后又请她检查,她看得认真,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在纸上和她的面容间扫来扫去,就很谨慎地开口了:
“若只是运这些东西,其实也不必鄜延军,臣往凤州择几家店铺……”
帝姬专注地看信,“他们进不来,否则我也不必大动干李世辅就愣了,“如何进不来?”
往西去成都的路被三泉给断了,往东穿秦岭往关中去的路是不能也搞得这么显眼的,所以那条路是通的。
只是被厢军拦住了,理由是有流言说西夏派了些细作过来,商队之类一定要拦下检查。
宗泽派去凤州采购的人带着商队就这么被扣下了。
和他们交涉,说抓西夏奸细就去北面抓,抓到陕南来是什么毛病?人家说不能放任何一个西夏奸细入川,否则他们也是有责任的;商队说每个人都在官府登记了名册,有亲邻和官吏作证,人家说那好,你一个个来作证吧,别和我说让官府开文书,那个我是不认的;
兴元府这边的官吏一个没忍住就破防喷人了,人家也依旧不动怒。
人家说这都是转运使司的命令,他们只是下面的小人物,说的就是要么你绕道,要么你且等着,要么你自己身上有官府文书,那你自己随便走嘛,人家不拦的。
至于你那些苦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等是等不得的,但绕路那就得爬秦岭,除了大熊猫之外能爬过去的动物其实也不多。
宗泽的人就去寻转运使,当然想都知道,秦凤路的转运使是何等身份地位,你递了帖子想求见,送了信要回话,人家相公忙得很,你且等着吧。
东边的凤州和西边的三泉都等得,只有被扎了口袋的兴元府等不得。
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买米不可得,那就只能开始以物换物,商家不开门,佣工一日复一日就连换一点米的可能都没有,一家老小只能饿肚子。
街上就多了些喝饱了水,有气无力瘫在墙角下晒太阳的闲汉,闲是迫不得已闲下来了,可嘴巴一点不会闲:
兴元府是什么地方?这是水土最丰润,最能活命的地方。
这地方居然闹起春荒,岂不邪性?
有人开了这个头,就有人诡秘地凑近了小声嘀咕,听说这春荒,和灵应宫有关呢!
那位是来修道的,修的什么道?
她小小年纪,将兴元府搅风搅雨,搅个不得安宁,她修的必不是正道!多半是惧了官家的龙气,因此逃到咱们这里来的!
若是由着她盘踞于此,这地难保不荒呀!
这可不是信口胡说,瞧瞧往三泉去的路,怎么就山崩了?这是随随便便崩的吗?这必是上天降罪责罚的缘故!
帝姬原本为兴元府剿的匪,做的事呢?都化作了肚子里框里哐啷的响动。
他们嘀嘀咕咕,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一肚子的水很快就被胃肠消化干净,找个角落了解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有饥肠辘辘和越发不平的心。
就该一听说她来,就将她赶出去!
有人这样不忿地挥动了一下拳头,正准备将满腹的牢骚与怨怼化为更有条理,更有气势的话语时,忽然有一个邻居自他身边匆匆走过去了。
“老六!老六!”
邻居停了脚步,“这不是张家哥哥?”
“你往何处去?”
“去灵应宫呀!请符箓了!”
闲汉五官就皱到了一起,整个人都怒气冲冲的,“符箓有什么用,能填饱肚子么?”
邻居小哥重重地一点头,“正是要拿来换粮的!”
几个墙根儿下晒太阳的闲汉听了这话,一股脑地就跳起来了!
不仅灵应宫发符箓了,连同兴元府几座县城被神霄宫接管的道观,都发起了符箓。
与之前免费发来看病的安济院符箓不同,这次的符箓是需要花钱“请”的。
每张符箓要一贯铁钱,或是一百文铜钱,请到手里之后有许多种用途:比如说你可以将它烧了喝水,灵应宫不拦你;你也可以将它供奉给三清,灵应宫可以敲一下那个钟啊磬啊的给你听;当然你说你没有那么大的脑袋,你现在饿得喵喵叫只想换一碗饭,灵应宫说也没问题呀,按照今岁开年时的粮食价格换给你就是!
今岁开年时的粮食价格是啥样的?一斗米120文铁钱,你自己算嘛!
你说你不想换粮食,你家还有几斤麦饭在,只是没盐可吃,灵应宫说,还是按着今岁开年的物价,一斤盐240文铁钱,你自己说你要换几斤?要换油?油这东西可贵!论斤打的话,一张符箓也就两斤油,不论灯油还是吃的油,你要不是在三清面前发什么大愿,还是不要换那许多!
消息一传出来,大家就惊呆了。
钱不多,但百姓们刚开始有些害怕,灵应宫的帝姬虽说潜心修道,不常出面,可灵应宫的内侍也好,禁军也好,可都是存在感十足的!还有那支灵应军,雄赳赳地在城外建起军营,日日看着几千个穿道袍的壮汉,谁心里不打两个寒颤呢?
但立刻就有附近的农人进城来请符箓了。
他们或是灵应宫的佃农,或是灵应军的家属,称得上根红苗正,同灵应宫道士的关系是很亲厚的,见有道士进村贴了告示,立刻就有人凑过来问。
还有几个极其狡猾又爱哭穷的,听说符箓能换物资,立刻就淌眼抹泪地说自己早将家里的钱拿出去换了救急的粮米,眼看着青黄不接的这两个月该怎么办呢?
这事儿传到灵应宫里,帝姬就很大度地表示:不怕,只要核实了是灵应宫的永佃农,让他们预支了今秋的粮食,登个记就是。
这话一传出来,佃户立刻就在灵应宫前排起了长队!
有拎着空口袋的,有提着空罐子的,进去时忐忑不安,出来时一个个喜笑颜开,那肩头沉甸甸的袋子,直个将南郑城里的百姓看呆了!
帝姬果然是天上下来的仙人!
百姓们很快也开始排起了队,乱糟糟的,有企图插队的,有要求颇多的,有人不要柴米油盐,但想要些很刁钻古怪的东西,比如开饭馆的想买点调味料,比如家里有熊孩子的想买点零食,还有跑来灵应宫买肉的,也被赶了出去!
“我们这是清净之所!”凑过来维持秩序的禁军骂道,“不沾荤腥的!”
有人就在台阶下面嘟囔,“我三嫂家的妹夫的舅妈说,她家隔壁就是给灵应宫供肉的,说不准帝姬也吃呢,夜里在被窝里偷偷吃!”
花蝴蝶耳朵尖,听到了就过来一脚给他踹出队,“说些什么胡言乱语!去队尾重新排!”
这么一个漂亮的禁军军官叉腰在那帅不过两分钟,立刻有小妇人跑过来要求插队,众目睽睽之下被花蝴蝶拒了就恼羞成怒,“怎么?不是你低声下气求着让我请我妹子出来见你一面的时候了?”
花蝴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王都头真是说笑了!”泼辣的小妇人骂道,“谁不知道你的名声,还清白,你进石灰坑里打个滚儿出来再看,那石灰坑都不清白!”
所有排队的南郑城百姓都精神抖擞地起哄围观起来,连登记符箓的那一笔字都写偏了!
总之就是很混乱,出现了不少鸡飞狗跳的插曲。
但灵应宫这一手打了南郑城商贾们一个措手不及,立刻就有商铺卸了门板,往外看来看去,有眼尖的邻居见了,立刻打趣起来:
“王伯!怎么终于舍得将你那宝贝膏药拿出来给大家闻闻味儿啦?”
卖药的就臊眉耷眼,“咱们做的这是升斗的生意,灵应宫家大业大,天塌下来帝姬扛了,才有咱们敢开门的份儿啊。”
“怎么卖?”
王伯就死咬住牙一会儿,下定了决心,“照价卖!照价卖!我家十年来没涨过价,今天也当如此!”
膏药罐子一排排地摆出来,那味儿立刻就飘出来了。
有茶香浓郁,一寸寸地弥漫在青砖上,配着横肉狰狞,一块块地饱绽在脸上。
“她倒是敢!”
来客见了就轻轻一笑,“她一个孩童能建起灵应军,她怎么不敢?”
茶老大就泄了一分气,“可秋茶的茶引,她放是放出来了,看这城中情景,咱们的茶商都不敢再买了呀!”
来客冷哼了一声,“不过四百石的茶引罢了,我家主人还不放在眼里。”
“纵再收四百石茶引,”茶老大说,“城中物价平抑,又当如何?”
“她尚不知凤州的路也被我们断绝,还以为宗泽能将粮米运进来!”来客道,“你就让她开仓放粮,咱们高价去收就是,看她放到几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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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茶叶大战(三)◎
这是一个大家很繁忙的春天。
兴元府在忙什么就不必说了,朝真帝姬从早到晚一口水也想不起来喝,为了调集物资平抑物价忙得不可开交,而一路奸商们为了继续让物价飞涨也忙得不可开交;
辽人在忙什么并不出奇,继续被痛打落水狗,我逃你追我插翅难飞,辽帝跑到哪,金人就追到哪;
西夏大侄子的表已经奏上,称藩于金,吴乞买也很客气,赐了一块阴山以南的土地给西夏作为见面礼,两家其乐融融;
大宋也忙,山东有张万仙,河北有高托山,轰轰烈烈地反了官家的,当地地方官就灰头土脸,一边镇压,一边上表调兵;
反正是大家各有各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