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杨书玉敷衍地摇摇头,全神贯注地驭踏川避开障碍物。对她这种刚学会骑马的人来说,在山林里纵马的难度和考验并不小。可又不是她闹着跟来。也实在不知高时明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非逼着她跟来!
恰巧行至山坡,在此处可俯瞰整座山谷茂林,高时明倏地勒马停步。在杨书玉反应过来前,他已回身拽住踏川的鞍勒,强行让踏川止步。
杨书玉一时不察,身子往前倾去,恰好又被高时明臂膀拦下。
她立刻坐直身子,蹙眉不悦道:“王爷这是何意?昨晚臣女事先说过,臣女骑术不佳,也对狩猎不感兴趣……”
“想知道林自初在哪里吗?”高时明噙着笑打断她,“你从未参加过狩猎,又怎知自己不感兴趣?”
杨书玉一愣,没着急反驳他的话。
她知道谢建章必会有行动,因此她自然对林自初身处何地感兴趣,甚至巴不得去他身边看戏。
至于围猎,她的确没接触过,但她料想自己应该是不喜欢的。
于是,她敷衍道:“那便等我学会围猎,再答王爷的问话。”
这话跳过了林自初,无声地道出她的本心。
高时明微挑眉梢,骄矜而顽劣道:“你吹响银哨试试。”
杨书玉戒备地看着他,静坐在踏川背上岿然不动。
“试试。”高时明语气中藏着强硬,又恰似语带玩味地引诱,“不试试,你怎么知道?”
杨书玉不甘心,鼓起勇气又追问起昨晚殿中的问题:“王爷为何偏要我参加围猎?”
高时明轻啧出声,彻底没了耐心,他翻掌向杨书玉讨要银哨。
杨书玉抬手摩挲着银哨,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不肯给。在他伸手欲强行夺走的时候,杨书玉毫不犹豫地银哨吹响。
但气息不足,哨声并不响亮,她仍在犹疑。
“再来。”高时明都被气笑了,“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杨书玉联想到什么,后怕地将银哨握得更紧了。她乖顺地再吹一声,哨声比刚才洪亮许多,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可惜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杨书玉心虚地觑高时明一眼,不等对方再次开口,她便心领神会地又吹响一声,比先前更为响亮更为持久。
她本以为高时明在那她寻开心,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他,可一声嘹亮高亢的鹰呖声划破天空,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矫健的黑影从山峰蹿出,直击云霄。它在山林上空盘旋长啼,突然地迅速俯冲而下,再振翅击空拔高而上。
如此反复,它竟将空中的飞鸟尽数驱散。
不,那只雄鹰并不是为了与之争夺空中的地盘,而去驱散飞鸟。
对雄鹰注视许久的杨书玉,终于回味过来:那只雄鹰是在追踪山林中逃窜的猎物,并不断用叫声警示它的主人。
昨晚谢建章同她说过:“吹响银哨,书玉便能看见林自初落败溃逃的模样。”
她原以为这话是谢建章说来安抚她的,就如谢建章借那点点萤光,意在告诉她京都困不住她。打开一条缝,便锁不住萤光,撕开一道口,便拦不住点萤回到夜空。
“海东青。”高时明适时开口,“谢建章把他狩猎的眼睛给了你。”
他半回头,看向着迷于海东青的杨书玉:“如何?你是想在营地看他如何跳窜,还是想亲自下场感受围猎?”
杨书玉攥紧缰绳,不答,只陈述事实道:“我不会围猎。”
此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时明的话外之音。
“无妨。”高时明朝她伸出手,“正好本王也有一笔账要找他清算。”
杨书玉心生疑窦,狐疑地问他:“王爷和建章都商量好了?”
高时明微挑眉梢:“他没同你说起?”
见杨书玉缓缓摇头,他有些好笑地说:“谢建章孤家寡人,可为刀。”
“本王默许他在猎场对林自初出手,而他则承诺为本王取下林自初的首级。”
“林自初的身份是北凉使臣……”杨书玉话说一半就闭了嘴。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那是从国家层面说的。
谢建章无官无职无功名在身,他又同林自初结有仇恨在先,天然是一把为除去林自初而量身打造的利刃!
剪除林自初,是高时明对叛臣细作的处决,而由谢建章扛住北凉的责难,他自是省事许多。
可谢建章的结局,当真无人在意吗?
杨书玉突然下定了决心,她将手交给高时明道:“王爷昨晚的提议我应下了。”
第49章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手指还不安分地去摩挲那新长成的薄茧……
鹰唳长空,
惊云彻谷,声声回音皆透着海东青特有的磅礴力量。
晨光穿云破雾,漫射在西山上,
将断崖绝壁裸露在外的岩石渲染成金色,
为壮丽的西山景色增添了一抹亮色。
空气中浮有一丝暑热,
将杨书玉的指节处烘得透出桃色来。
高时明轻轻回握住搭上来的素手,而那被马缰新磨出来的茧子,
硌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眉头微动,欲翻开杨书玉的掌心细看。杨书玉见状立刻往回收手,却被他紧紧反扣捉住,
几次三番杨书玉都无法将手抽回。
“躲什么?”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
他的手指还不安分地去摩挲那新长成的薄茧。
“你倒是要强,
肯下苦功夫学骑马。”
如果循序渐进,
就算杨书玉的手再如何的纤细娇嫩,也不容易在短期内磨出薄茧子。
可她的要强藏在表面的娇弱之下,她硬是要在进京的路上学会骑马,那么掌中生新茧就很难避免了。
“臣女出自民间,
自然不能和京中贵女相较。”
杨书玉皱着眉头用力抽回手,仍旧没能挣脱桎梏。
她总觉得高时明的眸色过于凌厉,
既危险又强势,让人不敢直视。放弃抵抗的她,
只能不甘心地撇开视线,
改为远眺山谷风光。
可她能抱怨什么呢?
高时明只是朝她伸出手,邀她同去围猎,是她自己将手搭上去的。
若真要较真儿起来,
那也合该是她气自己,先被围猎的氛围感染,
生出想下场的心,后又被高时明哄诱,鬼使神差地递出了手。
“走,本王教你围猎。”
杨书玉心情不悦,没有回应他。而后杨书玉感受到那被他牵制住的手,传来一阵拉扯感,似是在试探。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瞪过去,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已从踏川的背上,被高时明半拉半抱,转为斜靠坐在高时明的胸前。
这个暧昧的姿势,早已超出寻常交往的距离。
“你……!”杨书玉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骂起。
高时明在江陵佯装书生时,他骨子里就是藏不住的傲慢骄矜,清高又强势,似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后来知晓他的身份,杨书玉便叹他合该如此。那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本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
“山林路难行,少东家可要坐好了。”
高时明垂眸看杨书玉那阴沉的玉面,笑弯的嘴角藏着坏:“本王没什么耐心,如何围猎只教你一次。”
他松开对杨书玉的钳制,可那握着缰绳的手却仍刻意横在杨书玉的身侧,呈围护状。
因此,杨书玉无法跳下马背。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骑,杨书玉立刻就释然了。
她抬起左腿横扫跨过马鞍,改侧坐为正坐,落于马鞍之中。她还趁机和高时明稍稍隔开一些距离,让两人没有直接的接触。
见她乖顺地坐好,还自觉地扶稳马鞍的扶手,高时明低低地轻笑出声,而后他利落爽飒地扬鞭,驭马冲下山坡,朝山谷而去。
踏川虽无人牵引,却十分有灵性,温顺地跟在他们身后。
宫装样式的骑装,无论男女,皆配有长袍斗篷在身后。此时,他们的两色斗篷裹挟着袍角,纷纷被山风卷起,不断地翻飞飘扬,缠裹在一起,连带着发丝都绞缠着。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中有节奏地响起,在策马进入山林前,高时明突然抬手吹响了口哨,然后他们身侧开始陆续汇聚有装备精良的猎手。
又或者说,这些听侯高时明指令现身的人,并不是寻常的猎手,而是他的亲卫暗卫。甚至杨书玉还认出了覃莽和左都尉。
他们一行人循着海东青的声音穿山越林,却没有直奔海东青所在方向而去的意思。
杨书玉偏头去看左侧上空,正在振翅爬空的海东青,不解地问:“他们不是在我们的左侧方向吗?”
“何为围猎?”
高时明目视前方,高马在他的操纵下又快又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受到一丝颠簸,低沉稳而如山。
“四面合围而狩猎,是为围猎。”
他突然朝前倾身,去够取悬挂着的强弓和箭羽。热气铺洒在杨书玉的耳畔,还有她被坚实胸膛碰触到的脊背,都泛起阵阵酥麻感。
好在高时明很快就起身离开,连同他身上那不断侵袭杨书玉的松针檀木香也一并撤离。
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马儿的速度也不曾降下来,他看似轻轻松松便将箭射出,顷刻没入草丛。
在疾驰而过时,杨玉书瞥见,在草丛中有一只毛色光亮的大尾红狐被箭羽钉在地面上,那蓬松的大尾巴还在倔强地翻腾着,试图挣脱却越发没了气力。
“少东家不会以为,围猎就是骑马追着猎物满山跑吧?”
见杨书玉分心,高时明直接将弓塞给她:“那你可要瞧好了。”
他抬手对后面的人打手势,跟在身后的猎手迅速分为三波人马,朝不同方向钻入深林,顷刻没了身影,依稀能听见嘈杂的马蹄声远去。
“猎手形成包围圈,不断把猎物驱赶进围场,让其惊慌失措地逃窜卸力,在落入围场时精疲力尽,最后再一箭射杀。”
杨书玉微微蹙眉,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而且她内心对围猎的手段,竟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
“若是遇见擅长在林野灵活逃窜的鹿,你可知要如何猎杀?”
杨书玉摇摇头,心中仍在揣摩他的前一句话。
高时明抬手指着一片湖泊:“既然在山林里追不上鹿,那将其赶下湖,水会大大降低鹿的逃跑速度,它连躲避箭羽也变得迟钝,任尔射杀。”
“我们离海东青越来越远了。”杨书玉看向他遥指的方向,目之所及,已无雄鹰在空的影子。
“他会主动走进本王的围场里。”
杨书玉还在试图理解他的话,他却突然在一处山坡勒马止步:“我们就在这里等。”
这山坡的落差并不高,坡底是肥沃松软的泥地,现已植满野草,因而就算跌下去,也不会有生命之忧。
山坡延绵在一起,似乎更像是后天陷落下去的一片天坑。□□的岩石留在原地,松散的泥土陷落而形成断坡。
杨书玉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熟悉。
“等在围场的猎手,要有一击必杀的能力。”
说话间,高时明倾身过来,他用手轻握住杨书玉的手。就连杨书玉本人都没有发觉,在她听高时明讲解狩猎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握紧强弓。
坚实有力的大掌,缓缓带着杨书玉的手竖起强弓,瞄点时,高时明凑在杨书玉耳旁,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他认真地移动杨书玉的手,以摆正强弓的位置。他的面上不带笑意,亲密的动作因他的神情而并无旖旎之色,害人想入非非。
“搭箭。”
杨书玉心中满是疑惑,却乖顺地照他的话去做。伸手从箭袋中摸来一支箭,她学着高时明的样子将尾端搭在弦上,食指拖着箭头。
可她根本拉不开强弓,再如何地用力也仍是不行。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高时明的右手自然地覆上来,裹着她的手,代她挽弓。
“王爷,这不合适。”
高时明没有撤手,他专注地调整弓箭的位置道:“他会从这儿出现。”
杨书玉想问为什么,突然头顶上空传来几声嘹亮的鹰唳声,划破天际,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林自初竟然在向他们靠近。
“这是少东家的猎物,你可要瞄准好了。”
高时明对海东青的靠近并不感到意外,他语带玩味道:“不知从山坡上摔下来的猎物,会不会是一位懵懂无知的娇小姐。”
杨书玉心中大骇,记忆中的细节也变得清晰起来。
可她来不及细想,便有刀剑交击声如瀑倾落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直到有人坠马,正是从他们用弓瞄准的山坡处滚落,那人竟真的是林自初。
几乎是同时,高时明瞬间带着杨书玉放出利箭。
低沉的声音擦着她的耳畔贯入,笃定而威严:“书玉记住,这就是围猎。”
“谁为猎物,谁为猎手,你可要分清了。”
第50章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围猎,
向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事。
牵黄擎苍,疾驰骏马,以雷霆万钧之势,
围追猎物驱赶至绝路,
最后一击杀之。
纵然冠之以礼,
依旧无法掩盖其暴力血腥、主宰生死的本质。
而被围追击杀的林自初,与西山猎场其他被盯上的猎物并无不同。谢建章带头将他的北凉随从冲散,
冷箭明刀,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命门。
匆忙逃窜,他辩不清方向,
步伐凌乱,
他险些失了往日风度。甚至在坠马跌落断坡时,
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江陵城外的猎手和猎物,
在今日换位相对。
杨书玉立刻便被高时明的话点醒,她看向林自初时,便是在看江陵城外遇匪寇落难的自己。
“林自初!”
羞愤难当的杨书玉高喝一声,让还在警惕分辨冷箭袭来方向的林自初,
瞬间在茂林中捕捉到潜伏猎手的准确位置。
刚刚那支流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近半没入身后的岩石中,
身处险境,他也能很快恢复往日的沉着冷静。
四目隔空相对,
林自初定定看着杨书玉拈弓搭箭,
竭尽浑身力气去试图拉开强弓对准自己。
那张弓是高时明遣能工巧匠量身打造的重磅强弓,放在军中也不见得能有几人可以轻易拉开。就算有人能够拉开,也不会撑住太久。
因而杨书玉举起强弓便已十分吃力,
无论她再如何地尝试,也无法单凭她射出刚才那般狠戾的一箭。
昳丽娇俏的面庞被憋得通红,
只将她双眸的怒火烧得更旺,惹得她和拉不开的强弓叫上劲儿,急得她的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周遭的打斗声渐止,林自初的近卫被控制住后,谢建章带人围了上来。山坡上,断坡底,满是高时明的人马。
此时,林自初真的成了困兽。可他毫不在意,风度翩翩的他立在山坡下,正仰头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面上神色不显。
所有人都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唯有杨书玉没有顾及,她连林自初北凉使臣的身份也不顾了,只想用最简单的暴力手段,一箭射杀他以报新仇旧恨。
因为用尽力气她也无法拉开强弓,她整个上身便开始颤抖起来,可她却死犟着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宽大有力的手覆上她那通红颤抖的素手,带着她轻松引弓,弓弦继而紧绷,蓄满骇人的力量。
嗖——
箭矢如流星,划破空气,直直没入岩壁中,较先前一箭,更深入三分。
整个过程中,林自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仍是定定的望着杨书玉。
拉弓的是高时明,瞄准的则是杨书玉。若不是她初次拉弓搭箭,没有准头可言,那她当是奔着林自初首级去的。
“少东家心软了。”
高时明带着笑意调侃道,可语气却凛若冰霜,透着十足的威严。
他倾身去够取箭羽,将杨书玉的身子压弯些许,错开了她和林自初对视良久的视线。
左肩挨着高时明的下颌,杨书玉只能往右侧身,稍稍往左回头。是以,她的后腰抵在高时明的小臂上,半回首时,高时明那棱角分明的脸便在咫尺之间。
眉骨饱满,鼻梁直挺,他那凌厉的眸光,随着杨书玉的动作自然垂下,沉静无波地注视她。
可杨书玉突然忘了要恼他什么,只一味地蹙着眉头。
高时明微挑眉梢,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杨书玉还没有回过神时,便自然地带着她的手重复拉弓的动作。
“正中眉心,才无生还的可能。”
再次抬眸瞄准时,高时明的眸光专注而深邃,沉着如蓄势待发的凶兽,见之先怕三分。
林自初眉头微动,察觉到危险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跨步以脚尖点地,顺势带起因坠马而脱手的长剑,起势戒备起来。
“西山地形复杂,密林浓翠,北凉使臣不慎被流失击中,坠坡遇难。”
每吐出一个字,高时明手中的弓便跟着弯曲一分,待强弓蓄满力量,他反问道:“这个结果,少东家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在征求杨书玉的意见,实则是对林自初遇难身亡的判词,不容任何人辩驳。
“阿玉。”林自初仰头唤杨书玉,全然没把高时明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语气温柔轻快,一如在江陵那般,似在询问她用膳的喜好:“书玉当真想要我的命?”
“是。”杨书玉无悲无喜地同他对视,就好像刚才失态高喝的人不是她。
毫无犹疑且不带情绪的一个是字,足以说明她态度。
林自初紧了紧手中的利剑,粲然一笑:“可是我不能死在京都。”
“啧。”高时明轻啧一声,满是不耐烦,“那且看你的本事。”
电光火石之间,利箭破空射出,与林自初的利剑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砰——
不等高时明有下一步动作,空中突然绽开白日烟火,虽不见火树银花,却胜在声音极大,借着山谷被放大数倍,直透云霄,连海东青也受到了惊吓,不断在空中扑腾尖啸。
林自初戒备地望着高时明,见他继续拈弓搭箭,便笑着反问道:“王爷当西山只来了你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