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一声巨响把楼下的豆豆狗吓得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杜阿姨心脏病好悬没给吓出来,满嘴“阿弥陀佛”地捂住胸口。木门不堪重负地乱晃了片刻,一点墙灰都哆哆嗦嗦地落了下来。
窦寻额角的青筋暴跳,微微活动了一下震得生疼的腿,换了一条,又一脚踹了上去。他不知从何方练就了夺命连环腿,杜阿姨根本来不及说话,他已经含怒连踹了好几脚,卧室的门本来就不结实,根本经不起他这不把南墙踹飞不死心的暴力破坏,那门锁嘶哑地惨叫一声,阵亡。
房门洞开,紧接着,徐西临把书包从屋里扔了出来,书包一路摔过起居室,滚到楼梯间,锁扣寿终正寝,包里的书本纸笔全都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从二楼一路滚到一楼。
徐西临:“操你大爷窦寻,你丫找死吧!”
“我没有,”窦寻说,“是你在找死。”
徐西临盛怒之下,差点抄起椅子给窦寻开个瓢,被杜阿姨大呼小叫地拦住了:“你干什么!小临!你你你你快放下!”
徐西临手指关节白得发青,僵持了片刻,他泄愤似的挥手把椅子砸在卧室墙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他闷头冲下楼,跑到门口,鞋都没换就要出去。
徐西临猛一拉开屋门,正好跟门口要按门铃的男人面面相觑。
郑硕愣了一下,温和地冲他笑了一下:“怎么,要出去?”
“你……”徐西临往外冲的脚步硬生生地刹住,分崩离析的理智在外人和初冬夜风的双重刺激下,一瞬间死灰复燃。
徐西临艰难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您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成长(shukeba.)
徐西临第一次在快餐店里碰见郑硕,曾经很不留情面地给他碰了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不过那时满身的任性已经都枯萎得差不多了。
半年后再见,徐西临懂事了,也有礼貌了。
他侧身把郑硕让进来,又回头小声告诉外婆是谁来了,看见杜阿姨正默默地收拾他方才摔的东西腾不出手,徐西临就自己去沏茶倒水,又端了果盘放好:“您坐。”
郑硕把带的伴手礼放在门口,带着几分感慨打量了徐西临一番,对徐外婆说:“本来早该来看您,也是怕您这阵子心情不好,没敢打扰。”
“小郑有心了。”徐外婆是那种喜恶不外露的老做派,待谁都周到温和,乍一看,也看不出她喜欢谁、讨厌谁。
两人一团和气地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太太是精致优雅的老太太,中年人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看起来是十分赏心悦目的,随意叙几句旧,也叙得得体悦耳,徐西临沉默着在旁边陪坐,负责添茶倒水,稍微有点走神。
他觉得比起风风火火又自由散漫的徐进,这两位似乎才是一个画风的。
郑硕和外婆气氛融洽地聊了一会,忽然转向徐西临,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学习没受影响吧?”
徐西临本能地不喜欢他这种长辈态度,但也不好不吭声,于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还可以。”
郑硕换了个坐姿,带了一点郑重其事的讨好,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言语,才说:“今年就高三了,将来想往什么方向发展,有想法吗?”
徐西临一掀眼皮,心想:“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郑先生不是跟他打架打习惯了的窦寻,徐西临顿了片刻,客客气气地敷衍:“我不偏科,学什么都行,最近还在考虑,还要看具体情况。”
郑先生“哦”了一声,话里有话地转头对外婆感慨了一声:“咱们国内的这些孩子们真是不容易,这么小就得经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
徐外婆没接话,枯瘦的手缓缓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有些浑浊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下一刻,郑硕问徐西临:“你英语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口,沙发上陪客的徐西临也好,收拾烂摊子的杜阿姨也好,甚至是楼上一直留着耳朵听楼下说话的窦寻……全都集体敏感了起来,提前咂摸出了郑硕的弦外之音,气氛顿时凝固了。
郑硕意识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经说到这,他只能继续。
郑硕带着几分安抚性地笑了一下,在徐西临面前不敢随便拿“爸爸”的姿势,语气尽可能真诚地说:“你看,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姥姥年纪也大了,没有精力为你操心那么多,杜阿姨呢,每天要照顾老人,还要操持那么多家务,也很辛苦,你这几年又正是比较关键的时期,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还要确定自己未来发展的方向,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我缺席了你这么多年的成长,也很想尽一点力——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唔,出国读书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话没说完,徐西临猛地站了起来。
他想,这个人早干嘛去了?
小时候被人问起父母,他低着头回答“我妈叫徐晓惠,我爸叫徐进”的时候,他去哪了?
徐进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几个月连轴转过家门不入的时候,他去哪了?
现在跑来献殷勤,收人家地里他没有种过的苗,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
简直臭不要脸!
郑硕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对,赶紧说:“爸爸这只是个建议,没别的意思,你看……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尽到责任,心里也很愧疚,现在腆着脸想来跟你要一个补救的机会,当然,给不给全在你……”
徐西临方才强行压下去的火气几乎烧着了头发根,张嘴就能烧锅做饭。
而就在这时,外婆发了话。
徐外婆不带烟火气地插了一句,她说:“出去到外面看一看,见见世面,也是蛮好的,每天跟我这没有用场的老太婆在一起,是要耽误你的。”
徐西临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外婆。
外婆微微低着头,头顶发旋雪白,耳朵上挂着一幅老式的坠子,无风自摇。
徐西临忽然发现,外婆今天好好地在家没出门,身上穿的却不是日常的家居服。外婆一直过得很讲究,只要家里来外客,无论怎样,她都会搭配好见客人的衣服,绝不肯拖鞋露面,首饰头发也一定要全套的服帖,前些年头发没白的时候,她甚至还会画好眉……
她今天为什么这幅行头?是因为早就知道郑硕要来吗?
徐西临一瞬间将前因后果串在了一起——对了,徐进葬礼那会,郑硕知道外婆不待见他,都是自己在外面住酒店,愣是没敢上门。
那他今天怎么又敢来了?
徐西临觉得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艰难地说:“姥姥,您想送我走吗?”
徐外婆看了他一眼,徐西临觉得她眼睛里似乎该是有泪光的,可那只是一闪,他并没有看清。
“倒退三十年,我还能看一看、管一管你,”徐外婆轻声说,“现在不来噻了,跟你爸爸去吧,少年人哪能不顾前程呢?”
徐西临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扫过,又看了看有些忐忑的郑硕,心里彻底明白了。
他自以为能顶天立地,能“说了算”,而其实在外婆他们眼里,他依然是个一点事也不懂,总是要人看顾的毛孩子,方才他对郑硕的恶意揣测,纯属自以为是加自作多情——郑硕是来承担义务的,不是来争□□利的,他是良心发现,不是来抢儿子的。
因为他只配当一项“义务”,还没有做“权利”的资质。
最讽刺的是,徐西临对此无法反驳,因为半个小时前,在屋里跳脚撒泼的那货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徐西临鼻子里突然一热,接着,他看见郑硕有点慌张地站起来,似乎是想碰他一下又不敢。
徐西临茫然地伸手一抹,抹到一把血。
杜阿姨原本来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家具,赶紧跑上来:“哎呀!抬头!快抬头,不要往回吸!”
全家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徐西临那鼻子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也不疼也不痒,就跟泄洪似的往下流血,又是擦又是冷敷,半天都止不住。
他冲杜阿姨摆摆手,自己到卫生间去洗,洗到一半,徐西临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抬起了头,看清了自己的尊容——他双颊凹陷,眼睛下面有一圈青黑,眼睛里有血丝,一副古代小黄书里写的肾亏样,前襟上星星点点地沾上些血迹,要是把他塞进屏幕,不用化妆就能客串活鬼。
最荒谬的是,别人是亏在了酒色财气上,他居然还是看鬼片看的!
简直是史上第一纯洁的肾亏。
徐西临双手撑在洗脸台上,凉水和失血让他脑子有些发木,他低下头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心想:“我出息大了。”
郑硕生怕把他儿子刺激出高血压来,如坐针毡地待了一会,就跟徐外婆告辞了。徐西临的鼻血止一会流一会,他干脆反锁了卫生间的门,抱着一盒纸巾,随流随擦,擦得差不多了就用水冲一冲。
等他彻底止血,已经是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徐西临一开门,就看见窦寻默不作声地在门口等他。
这大猫平时跟谁都爱答不理,看着像个不闻窗外事的世外高人,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尔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偷偷关注你一眼,一旦被人发现了,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
方才在楼上彻底吵了一架的两个人互不吭声地对视了片刻,徐西临知道,指望豆馅儿先开口说话是不现实的,于是转头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还是很久以前徐进冻进去的。
想了想,徐西临又把其中一瓶放回去了,换了瓶饮料递给窦寻:“……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窦寻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衬衫,没头没脑地问:“你要跟他走吗?”
“不走。”徐西临毫不犹豫地说,然后闭了嘴,没再解释什么。
窦寻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怀疑他想借酒消愁,张了张嘴想制止,想起方才险些动手的情景,又苦恼地咽了回去。
好在徐西临没有酗酒的打算,只喝了一罐,就慢吞吞地上了楼。
他回到房间,把光盘退出来,收回盒里夹好押金条,然后摘下不知被谁重新收拾好的书包,拿出了那沓夹满了小纸条的卷子夹,把每个人给他写的话都看了一遍。
最后,他发现里面有一张空白的纸条,乍一看以为是混进去的,伸手一摸,却能感觉到上面明显的凹凸起伏,徐西临心里一动,拿了根涂卡的铅笔,轻轻地在纸上涂了一小片。
果然,一行时下流行的“隐形笔”写的字渐渐地现了形。
他一看就知道是窦寻写的,窦寻的字相当有特点,说不上好看难看,在男生里算比较工整的,只是下笔很重,笔尖划在纸上,戾气非常,隐形笔完全遮不住他那种力透纸背的尖锐,轻易就露出了欲盖弥彰的痕迹。
方才几脚踹掉了他的门锁,还指着他鼻子骂的窦寻写道:“握你的手,没事,别哭。”
徐西临愣了一会,鼻子一酸,他还以为又要流血,赶紧抽了张纸巾堵住。
然而堵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徐西临靠在椅子上,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觉他们家豆馅儿最近可能是《红岩》看多了。
复健(shukeba.)
徐西临后来单独请郑硕吃了顿饭——当然,郑硕再没溜也不可能让他掏钱——徐西临有理有据地陈述了一下自己不需要监护人的事实,然后为了表现自己“成熟得体”,没有赌气怨愤的意思,他捏着鼻子和郑硕交换了联系方式。
然后徐西临一头扎进了他游离已久的书山学海。
六中的高三复习是分三轮进行的,第一轮是各科老师把所有内容从头到尾串讲一遍,是最重要的复习阶段,尤其针对徐西临这种属耗子“撂爪就忘”的学生。
可徐西临忙完自己家里的事,又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一来一往,就已经是秋去冬来,大雪临盆了。
徐西临积攒着没做的卷子能堆满一立方米的大箱子,一时真是补都不知道从哪补起。
而与此同时,他沉浸在乱七八糟的碟片和闲书里的后遗症也都显露了出来。
那些为了通俗易懂,信息量都很小,可以一目十行的看,徐西临看的时候也很漫不经心,扫两眼觉得不好看,立刻就扔下再换一本,这其实是一种非常伤害注意力的习惯。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长时间地坐下来做事变得异常困难,尤其理科综合那些唠唠叨叨的题干和不知道都在逼逼些什么的英语,徐西临基本看两行就开始烦躁,看不了小一半就丢在一边,去翻下一道题……常常是翻着翻着,一整套试卷翻完了,他连一道能完整看完了题的都没有。
武功废尽不说,还得重新接经脉。
然而“黑玉断续膏”不是好用的。
徐西临总是坐着坐着就烦得要起飞,恨不能在楼上楼下的每个墙角都撞一圈,而意识到自己效率低下,更是会加剧这种焦虑,烦上加烦,恶性循环。
但就算再烦,他也不会站起来随意走动,因为旁边坐了一只明察秋毫的窦寻,一旦徐西临动静大了,哪怕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窦寻都会抬头看他一眼。这总让徐西临想起他那天在卫生间门口等着自己的样子,别人所有的守护,似乎都在提醒他自己的软弱。
熊孩子或许愿意以“混账”为荣,但没有一个少年人愿意接受自己“软弱”。
渐渐的,那些无法忍耐的时光都成了锉刀,刮骨疗毒似的狠狠地锉去他身上的浮躁。
徐西临复印了别人的笔记,补各科专题训练补得痛不欲生,对答案对得生不如死,成功地从“肾虚公子”补成了“僵尸元帅”。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全家都黑着灯,只有楼下厨房有一点微光,锅里放着杜阿姨早起给他们准备的早餐。
有一次,徐西临刚走了一步,突然一阵头晕恶心,他一把抓住楼梯扶手,感觉平时三蹦两蹦就能跳下去的台阶简直长得看不见头,最好能团成一团圆润地滚下去。
忽然,有人从背后扶住他,徐西临嘴角被人碰了一下,他一偏头就看见了窦寻,窦寻半搂住他,把一块糖递到他嘴边。
窦寻靠得太近了,目光比平时要往下一些,刚好避开徐西临的视线,落在他的嘴唇上,徐西临闻出他身上有一股冰凉的薄荷味,似乎是新换的牙膏。
楼梯间没开灯,扶手与挂饰都只剩下轮廓,唯有近在咫尺的窦寻眉目清秀,像一张光影浓重的画。徐西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虚了,心口忽然轻轻一悸,茫然地让窦寻把糖送到他嘴里,沉睡的味蕾半天没尝出味来。
“是低血糖吗?”窦寻偷偷把手心的汗抹到一边,一下靠这么近,他其实也很紧张,“我……我扶着你下去。”
“……”徐西临顿了顿,缓过一口气来,捂住胸口,“我中毒已深,恐怕命不久矣,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窦寻认为这个二百五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于是耳根通红地甩开他,自己下楼了。
杜阿姨回去补觉了,两个人也没大动干戈地上餐桌,站在厨房里速战速决地解决了早饭。
徐西临自己受着早起晚睡的折磨,忍不住对窦寻说:“你学校那么远,要不以后就别老两头跑了,周末有空就回来,忙的话想吃点什么,打个电话回来,我星期天给你送过去。”
窦寻叼着一颗煮鸡蛋,一口咬掉了一半,半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无暇言语,只是不由分说地摇头。
徐西临吃饱喝足,满血复活得也快,觉得他这样怪好玩的,突然伸手一戳窦寻鼓起来的脸……这么多年来,他跟豆豆狗势如水火,很可能就是因为狗太贱、人太欠。
窦寻反应也快,一把按住他那只作怪的爪子。
他手心在暖气屋里捂了一宿,滚烫滚烫的,嘴里的鸡蛋还没咽下去,开不了口,就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抓着徐西临的手不放。
徐西临:“哈哈哈我错了。”
他边说,边要往回缩手,窦寻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攥得死紧,徐西临抽了两下没抽回来,那体温却仿佛传染一样,在灯光昏暗的小厨房里奔腾不息地扑面而来,徐西临笑不出了,察觉到这种难以言喻地暧昧。
好在窦寻很快回过神来,触电似的松了手,他没敢看徐西临的脸,叼了一块面包,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我赶车。”
徐西临在他身后嘱咐:“晚上别回来了,你那住宿费打水漂的吗?”
窦寻没吭声,拎起包出门了——这天晚上下了一场罕见的初冬大雪,窦寻照样风雨无阻地赶了回来。
他实在是轴,认准的事,撞南墙也不回头。
在徐西临还在狂奔着追赶进度时,期末考试已经不留情面地如期而至。
期中徐西临排第四,期末一下落到了二十三——年级排名更不用说,基本已在千里之外。
这个结果对于七里香来说,可谓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她拿着成绩单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了半天,把任课老师门挨个约谈了一个遍,发愁得要命,恨不能半夜三更给徐进托个梦,好好告上一状。
徐西临没有跟外人透露过郑硕的存在,他老外婆那么大年纪,七里香也不好把她劳动到学校里来,老师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踩着高跟鞋飞回班里,去约见徐西临本人。
六中的学生到了高三,基本也就没什么隐私可言了。
每次考完试,全班的成绩单和排名都会第一时间贴在前边,荣誉榜与耻辱柱一目了然。有时候老师生怕有人看不见,还会亲自念一遍。
老成还没来得及哀叹寒假只有十三天,一不小心瞥见了徐西临的排名,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连忙使劲揉了揉眼。
忽然,他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老成一低头,就见罗冰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罗冰三步并两步跑到徐西临面前,她脸皮从来都很薄,跟别的男生尚且难以侃侃而谈,一见徐西临抬头,自己的脸先红了。
徐西临从半死不活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以后,就慢慢找回了原来那种对谁都好的态度,他十分温和地冲她一笑:“班长有事?”
罗冰偷看了他一眼,暗自鼓足了勇气,可是她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开口,煞风景的就来了。
七里香敲了敲后门的窗户:“徐西临,跟我来一趟。”
徐西临知道七里香不会放过他的,早有心理准备,跟罗冰点点头:“我受审去了,拜拜,假期快乐。”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剩下罗冰独自站在那,神色起伏不定好久,终于还是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她很想找机会跟徐西临说几句话,整整一个学期,她偷偷为他哭过好几次,给徐西临写过七八封信,怕他粗心不知道是谁写的,有时候还会特意暗示出自己的身份,可是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如果仅仅是不回信也就算了,罗冰差不多也死心了。
可问题是,每次她写完信,一周之后,总能从信箱里收到一个同样只贴了邮票没有邮戳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各种小礼物,有时候是一袋糖,有时候是一根笔,甚至有一段时间她懒得用草稿纸,把演算写在了废卷子的背面,然后那个礼拜她收到了一整卷“b5”白纸。
罗冰一直想问清楚徐西临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总是匆匆来去,一直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来而复返,蔡敬从头到尾都在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连声招呼都没打,冷淡得不行。
直到她已经跑远了,蔡敬才克制地抬头看了一眼罗冰包得像个球一样的背影。
班里的同学很快走光了,蔡敬从自己的书桌里摸出一个信封,这回,罗冰把信纸折成了心形,里面是她熟悉的清秀字迹,笔芯带香味——蔡敬知道她用的是哪根笔,因为那是他买的。
前一阵子徐西临一直不在状态,送到他桌上的试卷和练习册都是前后左右桌的人替他收拾的——主要是蔡敬收拾的。
而罗冰的信也夹在其中。
那些信徐西临一封都没看见,全被蔡敬展开以后仔细压平,拿回去珍藏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变态,可是自从那一段时间徐西临没来学校,蔡敬鬼使神差地藏起第一封信开始,这种事就仿佛上瘾了一样,停不下来了。
蔡敬不敢代徐西临回信,只能在每次收到罗冰的信以后,精心选一些便宜又实用的小东西给她。
他甚至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理由——反正徐西临也不会回信,而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大概也不希望被别人打扰。
他每天用这个理由催眠自己一次,久而久之,居然真的有点信了,并且从中找到了一丝隐秘的、近乎奉献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像个冷眼旁观的圣人,不求回报也不留名地默默守护了两个人。
惊醒(shukeba.)
不过有两尊大神总是能冲淡所有的少年情怀,一位叫“考试”,一位叫“放假”。
窦寻的寒假比徐西临早十来天,终于可以不用再两头跑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屋里做自己的事,有时候出来帮杜阿姨干点活,除了早晚帮忙遛一趟狗,没事不会出去野,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西临带着破纪录的期末成绩,硬着头皮回家给窦老师看了,这回两个人没吵架——上回吵主要是因为意见不合,徐西临觉得不错,窦寻觉得很烂——这回他们俩的意见一致了,都觉得徐团座的成绩单上画了一坨屎。
所以窦寻开始喷的时候,徐西临单方面地挂了免战牌,低头听着。
“说实话,我真是有点不明白。”窦寻这个平时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只要开始冷嘲热讽,立刻能加一个喋喋不休特技,“前一阵子你什么都没干,别人在用功,所以被超过一点也很正常——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你本来会的现在也不会了?”
徐西临见他摊着一脸一本正经的疑惑,好像对人类这个物种竟然还有“遗忘”的功能颇为惊奇。
徐西临为了给他省点口舌,只好率先自黑说:“这个么,很正常,我小时候教豆豆坐下和握手教了一个多月,刚教会就赶上我家装修,把它送别人家里寄养了一个月,回来又狗屁不会了。”
窦寻:“……”
既然徐西临已经自觉和豆豆站在了同一国里,那他也确实是无话可说了。
“中学理科比文科简单得多,”窦老师坐下来,从讽刺挖苦切换成了严肃正经的鄙视,“只教一些非常简单的定理和思维方式,课题排序很有逻辑性,主干也很分明,你们到底都有什么困难?”
徐西临无言以对,只好“呵呵”,心说:“是啊,我们这些凡人笨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窦寻想了想,又说:“不过根据我在你们班待了一个学期的经验,我觉得你们百分之八十的问题都可以用‘好好看课本,别没头苍蝇似的瞎做题’和‘好好读题,别胡说八道’两个方法解决。”
徐西临虚心请教:“那剩下百分之二十呢?”
窦寻冷笑一声:“去医院治治脑子。”
“豆馅儿,”徐西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劝你啊,要么以后少跟人说话,要么趁放假,去咱家门口的拳馆报个自由搏击什么的。”
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死了。
窦寻毫不领情:“该少说话的是你,你那点脑浆全变成唾沫了。”
徐西临:“……”
然而窦寻毕竟不是个纯粹的嘴炮,等他一口气喷痛快了,就回到屋里抱来一样东西扔在徐西临面前:“拿去看,不懂的问。”
那是一沓厚厚的“a3”纸,用双股白线缝在一起,里面的东西都是手写的,数理化生一门课一本,第一页都是学科简要背景和历史,然后用荧光笔从中间截取了一段,旁边标注“本阶段的学习目标”。
第二页是把方才的截取部分放大并细化,做了一个大纲性的学科脉络,点与点之间用虚实不同的线连在一起,画出了其中的逻辑勾连,实线代表大纲范围内需要掌握的,虚线代表超纲内容,仅供协助理解。
再往后,则是按照第二页的逻辑关系把每一部分的知识点单独拿出来,旁边用很小的字写了每一部分内容对应的课本页数,教科书内在逻辑和这么安排的用意,活像一份老师的教案。
此外,窦寻还标注了每个知识点可以从几个角度挖掘,甚至在每一个角度后面写了“小黄书”练习册上对应的例题页码。
徐西临震惊地问:“你写的?”
窦寻没回答这句废话,只是说:“满分是一百,你把例题听明白了,能拿六十分,把练习册从头到尾做个脸熟,能拿七十分,把书里讲了什么理解清楚,内部逻辑理顺了,能拿八十分,能成系统、成体系地给别人讲课,能拿到九十分。”
徐西临:“满分呢?”
窦寻忍了一分钟,实在没忍住,终于还是刻薄了起来:“能给大傻子也讲明白,让他去高考,就能拿满分。”
窦寻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于是紧紧地闭了嘴,等着徐西临的反击。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翻了个白眼,像容忍豆豆拿自己的鞋磨牙一样容忍了他,甚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和纵容。
他跟窦寻坐过前后桌,知道窦寻同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懒得动笔的,何况如果是写给自己看的东西,他也不用事无巨细地一个字一个字掰扯这么清楚。那么白的打印纸,那么干净的棉线,一点污迹都没有,一看就是刚刚写完缝上的,还没有人翻过。
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窦寻憔悴了不少,这段日子比他自己准备高考的时候累多了,肝火旺盛完全有情可原,就冲这份默默陪伴的心,徐西临就能惯着他所有的出言不逊。他趁窦寻起来倒水,突然从后面靠过去,把窦寻抱起来颠了一下不算,还用力悠了一下。
窦寻吓木了,水洒了一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徐西临。
“瘦了。”徐西临说完就放下他,夹着那一沓珍贵的“学霸秘笈”,溜达回屋了。
过了足有两分钟,窦寻那太空漫步一般的反射弧才艰难地跑完了全场,他解冻出来,全身上下一百个地雷同时炸了个姹紫嫣红遍地春。
大学里谈恋爱的人很多,学校生活人为地把青少年们本该连续的成长岁月划分了几个阶段,弄得他们一个个都跟过关斩将一样,只有刷到新地图,才能掉落新技能。进了大学的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们很快习惯了满学校找教室,也习惯了谈恋爱。一个暑假前还偷偷摸摸带着几分禁忌的“早恋”摇身一变,成了吃饭剔牙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有的男生看见个长得顺眼的姑娘,就要回来骚动一次,如果正好闲得没事,就去追一追,跟买彩票似的,偶尔撞个大运把人追到,就可以衣锦还宿舍请吃饭。
窦寻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很多人追的女孩都是自己根本不熟的,不熟的人,怎么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他们寝室二哥理所当然地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孩嘛,不需要认识,一看就很喜欢,不熟也没关系,等追到了自然就熟了呗,万一性格不合再分,结婚的都能离,别说咱们只是试运营阶段,有几对初恋能成?放宽心吧,只要你自己水平够,全世界都是备胎。”
发表完这番谬论,自称“爱情博导”的二哥还不过瘾,又指点江山地对窦寻说:“我分析你这种情况,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心里有人,估计不是青梅竹马也差不多,反正肯定跟你很熟,对不对?”
窦寻心里“咯噔”一下,出于跟徐西临一样愚蠢的好奇,他问:“剩下百分之二十呢?”
二哥说:“不然那就是你丫有毛病,根本不喜欢女的哈哈哈。”
窦寻听完,收拾完东西就从学校逃回来了,因为二哥瞎猫碰上死耗子,一针见血地点中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心事。
窦寻从小孤僻,看谁都是蠢货,从没有喜欢过谁的先例。
一开始,他只是有点依赖徐西临,因为别人都跟他泾渭分明,徐西临是唯一一颗滚过了“楚河汉界”的意外,他就像一扇窗户,开在了窦寻那堵与世隔绝的墙上,把窦寻一点一点地从他画地为牢的小圈子里带出来。
后来,这种依赖渐渐升级,窦寻总是忍不住把注意力分到徐西临身上,过一会就想观察一下他在干什么,一段时间看不见就会不安,要是不巧知道他跟别人玩去了,心里就会很不舒服。
再后来……窦寻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他时常有种想碰一碰徐西临的冲动,可是一旦对方主动靠过来,他又会有种战栗的紧张。
窦寻鬼使神差地走进徐西临的卧室,新换的门锁锃光瓦亮,握在掌心里冰凉冰凉的。他倚在门框上,没头没脑地对徐西临说:“我希望你能来我们学校。”
徐西临以为他闹着玩,头也不抬地说:“我考不上啊窦老师。”
窦寻默默地闭了嘴,心里有股焦躁的渴望上下翻涌,牢牢地把他钉在原地,方才被徐西临隔着衣服碰过的地方隐隐地发着烫,他茫然地注视了徐西临一会,心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我想亲他。”
这想法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窦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变态。
徐西临正想找一首适合看书的时候听的歌,发现窦寻还傻戳在旁边发呆,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豆馅儿,你干嘛呢?”
窦寻做贼心虚,飞快地撤回自己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是认真的。”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句,“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学校里没有你没意思”,不过这句就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任凭自己方才那句简陋的表达孤独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