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暂时不想理贺桥了。但他在水池前洗脸时,听见卧室里传来了动画片的欢快声音。
小火车光明正大地说起了话。
流水声中,清水打湿了脸颊,池雪焰抬头望着镜子,便看见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他赖了一上午的床,早就饿了,也知道一下楼就能吃到阿姨做的丰盛饭菜。
可他想自己去厨房做饭。
不只是做给自己吃。
蓦然间,池雪焰理解了那天突发奇想说要做佛跳墙的韩真真。
无法描摹的爱,是一种常被触手可及的食物寄托的心情。
但跟韩真真不一样的是,他很有自知之明,也依然懒得学做复杂菜式。
闻声过来凑热闹兼帮忙的盛小月,同样对有着无限可能的厨房心存敬畏。
在新春第一天的中午,两个都很少下厨的人,最终合力做出了一锅平平无奇的蛋炒饭。
池雪焰觉得模样平平无奇,但可以加滤镜,盛小月兴高采烈地拍照发了个朋友圈。
他觉得味道也平平无奇,但贺桥说很好吃,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蛋炒饭。
初一这碗平平无奇却好吃的蛋炒饭,换来了整个春节假期花样繁多的甜食。
被家长带着来贺家串门拜年的小孩们,头一次觉得走亲戚是件这么幸福的事。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贺家厨房里专门开辟了一个甜品区,里面有超级多好吃的,简直像进了酒店的自助餐厅。
各种口味的水果糖和奶糖,用加热灯保温的糖炒栗子,可以自己卷形状的棉花糖,能蘸一切的迷你巧克力瀑布……
还有用不同水果串成的冰糖葫芦,金黄色透亮的糖浆,裹着色彩缤纷的果肉,叫人看得直流口水。
可唯独这些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没有一个来做客的小孩能吃到。
因为是贺桥哥哥专门做给他爱人的。
最开始,小孩们尝试用糖衣炮弹攻陷,因为都知道他的脾气很好。
“贺桥哥哥好厉害,会做糖葫芦!”
“想吃做的糖葫芦,哥哥我用红包跟你换好不好?”
结果今年的贺桥哥哥软硬不吃,统一回答:“嗯”、“谢谢”、“不好”。
语气依然温和,还会安抚似地拍拍他们的脑袋,反正就是不让吃。
小孩们又跑去找那个唯一能吃到糖葫芦的哥哥。
是第一次来贺家过年的小池哥哥,是贺桥哥哥的结婚对象,之前只在婚礼上见过。
大家一开始觉得陌生,不敢太接近他,不过在发现这个哥哥跟小朋友一样爱吃糖之后,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小池哥哥,糖葫芦好不好吃?”
池雪焰应声道:“好吃。”
他看出小朋友闪亮眼神背后的渴望,笑着问:“想不想吃?”
一群小孩立刻忙不迭地点头。
“那张嘴。”
小朋友们纷纷张开嘴,还下意识地伸出手,等着小池哥哥的投喂。
结果,小池哥哥环视了一圈,表情认真地说:“我看见你们有人长蛀牙了,肯定没有好好刷牙,不能再吃糖。”
说完,他顾自吃掉了一颗裹着脆生生冰糖的。
他吃掉的时候,看见贺桥脸上浮现的笑意,也看见小孩们陡然瞪大的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的糖葫芦呜呜呜——”
“哥哥我没有长蛀牙,我可以吃的,吃完就去刷牙!”
也有过来凑热闹的小朋友,醉翁之意不在糖。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眨巴眼睛,扯扯他的衣角,小声问:“哥哥,可以抱抱吗?”
池雪焰正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声音环绕着,没听清,只觉得有人揪了揪自己的衣服。
他刚将视线投过去,就看见贺桥拎着一个小朋友往外走去。
俏皮的麻花辫在空气里晃来晃去,隐约透出一丝挣扎。
等贺桥回来,池雪焰问他:“她怎么出去了?”
贺桥语气平常地回答道:“她想去客厅玩。”
客厅里都是长辈在聊天,看不出有哪里好玩的。
池雪焰由衷道:“爱好很特别。”
贺桥注视着他,仿佛只是赞同他的评价,声音很柔和:“嗯。”
“但她出去之前,是不是跟我说了句什么?”
“没有,你听错了。”
池雪焰就不再想了,随口道:“你要吃糖葫芦吗?”
不爱吃甜食的贺桥,便也吃掉了一颗亲手做的冰糖。
冰凉的脆硬糖衣包着柔软清甜的,像冬天里的春日。
在周围响起的一片稚气哀叹中,显得更好吃了。
池雪焰忽然想过春天了。
也忽然感到一丝微小的遗憾。
他和贺桥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看见盛小月笑盈盈地带着客人参观,向他们介绍自己亲手设计与布置的每一处景观。
也看见吃够了东西的小朋友们围在一起,玩着幼稚的过家家游戏。
家的模样应该是亲手塑造的。
但结婚之初,他和贺桥都不在意这件事,全交给了长辈,只在婚礼前像完成任务一样,去了趟家居城挑装饰品。
现在,他想要一个从头到尾都由彼此决定模样的家。
彼此间相似或不同的喜好交织在一起,将白茫茫的空间一点点涂抹上难以预料的色彩。
也是他不曾体验过的事。
池雪焰终于有了关于蜜月旅行的灵感。
他兴致勃勃地问身边人:“要一起布置一个家吗?可以带着满世界乱跑的家。”
贺桥联想到他之前看过的旅行用车,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要豪华的家,还是简单的家?”
“要轻便适中的。”池雪焰算了算时间,“还剩一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四月的假期到来前,那些漫长疲惫的工作日,突然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他有很多事要去学和做。
与贺桥一起。
在上班族依依不舍的心情中,春节假期转眼间结束了。
今年的除夕很晚,是二月中旬,所以假期回来上了几天班,就要到三月份了。
街边树枝上冒出的嫩绿新叶,最先宣告了春的到来。
四季来到了最短暂也最重要的那一段,万物簇新。
始终繁忙的马路两边,不同大楼里的人们,对新一年展开的生活画卷,都有一点新的感受。
秘书黎菲菲最近发现,贺总的办公室里陆续多了不少跟汽车有关的杂志,以及一些全新的装饰品。
而且不是让下属去买的,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黎秘书已经知道,老板要在四月份休个长假,和池先生一起出去旅行。
但她一度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俩中午吃饭的时候,经常会聊一些她听不懂的汽车术语。
吃过饭的午休时间里,池先生不睡觉了,贺总也不处理工作了,而是一起坐在沙发里看杂志,还常常会看电脑上的视频。
有关车辆检查与维修的视频。
黎秘书这才知道,那是场房车旅行。
这跟她想象中总裁会过的蜜月完全不一样。
明明应该是私人飞机、豪华酒店、海浪游艇,全程都有专人恭候与服务才对,哪里需要自己去学怎么修车。
但看着那些在布置房车时买多了,便被贺总带到办公室来的各种装饰品,她又莫名地觉得很浪漫。
气温舒适的午后,坐在总裁办外的秘书没了困意,索性在自己的电脑上搜索起房车旅行的视频。
有点羡慕。
体验一下云旅行也不错。
门外的她戴着耳机看视频,门里的恋人肩挨着肩窝在沙发里,翻看写满新知识的专业杂志。
和煦春光向前浮动,漫过轻笑与絮语,漫过洁净的办公桌与书柜,如风盘旋在敞开的窗边。
原本安放在窗台边缘的迷你气球人不见了踪影。
它有了新的去处。
徜徉的春光又飘过宽敞的马路,青翠的枫树,透明的玻璃窗,将四月吹向了面对面的另一栋楼。
牙科诊所的前台安安觉得,这是一个有点寂寞的春天早晨。
平时关系不错的池医生请假了,要有一段时间不会来诊所。
他用掉了全部的年假,又请了几天事假,跟四月的法定假日与周末连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长长的假期。
据说是要去度蜜月。
这段时间的诊所不算太忙,领导爽快地批准了。
毕竟池医生是全诊所最受小病人欢迎的医生,预约永远是最满的,忙了那么久,又刚结婚,迎来人生的新阶段,是该充分休息一下。
同事们在羡慕之余,也有点忧伤。
全诊所里最养眼的帅哥不来上班,本就千篇一律的工作日,显得更加平淡无聊了。
而对于跟池雪焰比较熟的一些同事来说,这种忧伤是双倍的。
安安挪动椅子,移到前台旁边的窗口,托腮望着窗外,不禁叹了口气。
对面写字楼下的咖啡厅外,每天早晨都会坐在那里喝咖啡的帅哥也不见了。
果然是一起去度蜜月。
她是见过池医生丈夫的,之前傍晚加班时,他来诊所接过池医生。
第二天,安安像平时那样到了诊所,拉开前台的百叶窗帘时,一眼就认出了楼下那道身影。
她当时就被一种又甜又酸又震惊的心情湮没了。
好像在看偶像剧。
日渐渐散开,池雪焰也和贺桥一起回到车里。
度过了既短又长的半个小时,他唯一的感想是,他与贺桥之间应该永远也不会发生这样激烈的争吵。
很久以前,池雪焰在父母面前信口胡诌过,他们从不吵架。
如今看来,这句谎话或许会成真。
因为爱上了他的贺桥没有再拒绝过他,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会依从他全部的喜恶。
不管是可有可无的小爱好,还是某些更难忍耐的事。
那是一种被理智与克制主导着的爱。
池雪焰其实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此前没有经历过狭义的爱情,没有相应的经验。
但在范围更大的爱里,他经常跟父母闹矛盾,也会与好朋友发生不愉快。
池雪焰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浪费时间跟人吵架,与其动口不如动手,却并不排斥每种感情里那些听起来负面的瞬间。
他反而觉得,那会令感情更完整。
因为要哄生他气的爸妈,他才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甜品。
一边做甜品一边讲童话故事时,在玻璃窗的倒影中观察父母的表情,看着他们从生气一点点变成生不起气,仿佛也是一种特殊的美好。
与朋友之间的争执与和解更不必说,本身就是增进对彼此的了解、拉近关系的一部分。
池雪焰见过身边每个亲近的人愤怒或难过时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贺桥的。
他在自己面前始终是温柔的。
像贝壳终于拥抱到珍珠的温柔。
而冰凉坚硬的贝壳,本该有另一面的。
每个人都该有另一面。
从服务站出来后的下一程,换贺桥来开车。
副驾驶座上的池雪焰愈发困了,所以回到更舒适些的车厢里,倚在床边望着向后飞逝的风景。
身处在拥挤而温暖的家里,他想象着贝壳的另一面,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停在了专门的露营基地旁。
池雪焰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他揉了揉惺忪睡眼,随手拉开一点窗帘,见到旁边停着的其他旅行用车,来回走动的人们,与无边无际的深绿森林。
外面的光线是一种从黄昏里酝酿出的暖金,沿着被他掀开的狭长缝隙悄然涌入,静静地落在另一道身影上。
贺桥动作很轻地关上了冰箱门,将上午提前采购的烧烤食材放在厨房台面上,拆开包装袋,等待它们解冻。
睡醒的池雪焰抱着毯子,望着那道暖金的光线在熟悉的脸庞上流连,勾勒出鲜明难忘的线条。
这是一个功能齐全又很迷你的家。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彼此的内心。
在为烧烤做准备的贺桥似有所察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饿了吗?”
他看见池雪焰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接着,池雪焰掀开毯子起身,主动来帮他拿东西,同时答非所问道:“一起下车吧。”
森林里的黄昏越来越浓郁,风中也飘起了食物的香味。
烧烤的工作由贺桥包揽,池雪焰拿着一个相机在拍照。
他拍下了隔壁陌生家庭里冒着鼻涕泡傻笑的小孩,拍下了西沉的落日亲吻树木顶端的时刻,也拍下了贺桥不小心烤焦后默默丢进垃圾桶的青椒串。
同时,贺桥觉得,池雪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到处逛了一圈,不时遇到各种各样的野生小动物,所以回来时,若有所思地问:“你怕虫子吗?”
“……”贺桥如实回答道,“不怕。”
“那你伸手。”
贺桥已经注意到他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仍然依言伸出了手。
他向爱人摊开的掌心中央,立刻落下了一样绿油油的东西,表面有一根根小刺。
很容易被误认成毛毛虫。
但并不是真正的虫子。
贺桥在触碰到它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只是一种长得像虫子的植物,叫做苍耳。
他却因此反射般地收回了手。
池雪焰看着这颗苍耳直直坠进草地里,忍不住笑起来:“不是不怕吗?”
他难得在总是温和淡定的爱人身上捕捉到一丝更真实的不安。
可下一秒,他听到对方几乎下意识的回答。
“我不怕虫子,但怕长满刺的植物。”贺桥说,“因为小时候被仙人掌扎到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同时怔了怔。
池雪焰先反应过来,他移开了本来与贺桥对视的目光,望着与青绿草地同色的苍耳,语气如常:“我记住了,以后不带你去沙漠玩。”
过了一会儿,贺桥才应声道:“可以去,不靠近仙人掌就没关系。”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好像只是在简单地讨论未来要去的旅行地点。
空气里的烧烤香气越来越浓。
夜幕垂落,营地里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光,气氛温馨惬意。
在晚餐聊天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谈论那个问题:被仙人掌扎到过的,到底是哪个贺桥的小时候。
贺桥真的只是与书中人同名同姓,而且在同一天出生吗?
池雪焰想,这个由身为局外人的他早已做出过猜测的问题,如今终于不可避免地被当事人注意到了。
雾气弥漫的森林里,渐渐下起了味道清新的雨。
即将被睡梦笼罩的深夜,因而染上潮湿氤氲的气息。
白皙的指尖再次轻轻撩开一点窗帘的边缘。
昏沉隐约的雨声中,池雪焰看见雨点连绵不断地拍打着外面营地上扎起的帐篷,车窗玻璃外侧有雨丝流淌滑落,内侧则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在这样的夜晚,身处温度舒适的房车里,成了一件格外幸福的事。
至少更像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家里有温暖的床铺和被子,还有爱人的怀抱。
可今天的怀抱,却不是池雪焰主动要求的。
圈着他身体的手臂,也比往日更用力,带着一种固执又小心的珍惜。
片刻后,看腻了雨景的池雪焰松开窗帘,翻了个身,将视线投向身边人。
他看见一如既往英挺好看的侧脸线条,也看见比往常更多些的沉默。
他不知道贺桥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在想自己究竟是谁,或许在想自己此刻拥有的爱究竟属于谁,或许在想更多复杂难辨的事。
他猜不透,也不打算问,只是忽然很想跟贺桥聊天。
聊仙人掌。
“我可以在家里的阳台上养仙人掌吗?”
“可以。”
“你听见仙人掌这三个字会觉得怕吗?”
“不会。”
“要是我每天跟你说之前,都额外说一声仙人掌呢?”
“……”
听到这个离奇的想法,贺桥终于收回了思绪,侧眸看他。
他看见池雪焰被灯光照得极璀璨的眼眸,里面正闪烁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
“玫瑰的枝干上也有刺,为什么你不怕玫瑰,反而最喜欢这种花?”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贺桥想了一会儿,才给出答案:“因为玫瑰花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