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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零碎的小物件开始点缀起主卧里美丽却寂寞的家具。

    两个床头柜上是风格不同的陈设。

    池雪焰这侧有一个电视遥控器,一个纸巾盒,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他最近新买的花瓶,刚从自己床边的柜子上拿过来。

    贺桥那侧也是三样东西。

    一本看上去很催眠的外文书,一个玻璃水杯,还有一个造型精致的陶瓷糖盒。

    里面肯定严谨地装了糖,味道应该会很好。

    贺桥自己不怎么爱吃甜食,所以是给他准备的。

    站在床边的池雪焰看着那个好看的糖盒,其实想跟贺桥说,他从不在睡觉前吃糖,因为每次刷完牙才会上床。

    他还想说,那个玻璃杯摆放的位置,让他不太习惯,搞不好会意外打碎。

    但池雪焰将要开口的时候,又在顷刻间收回了每一句话。

    他想,他变得不确定了。

    如果是贺桥从那个漂亮的糖盒里,拿起一颗不知口味的糖递给他,他不保证睡前的自己一定会拒绝。

    反正夜晚那么长,还可以再去刷一次牙。

    他们明明只是在临时营造共同生活的假象。

    可这似乎是一种很有诱惑力,让人不禁想要付诸实践的假象。

    在这个不确定的瞬间,池雪焰突然意识到,与过去不同,在拍下广告牌照片发给父母的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

    没有去想恋爱中的人应该怎么做,没有思考该说些什么才更像相爱的伴侣。

    只是单纯地这样做了。

    他静静地立着,想到了更多事。

    卧室外的壁炉里正燃烧着温暖的橘红火焰,不时响起轻且柔软的爆裂声,光线映照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餐桌上曾摆放过许多奇形怪状的礼盒装红,寻常的甜美被重塑成日日不同的新鲜,窗框是淡雅的绿,外面是静谧的冬。

    屋子里的景色像幅流动的油画,散发出一种会叫人想到永恒的气味。

    曾经的池雪焰从不相信永恒,他追逐过的许多美丽都是璀璨即逝的瞬间,他早已习惯了人生中反复出现的某种轮回:对一样事物产生兴趣,等它绽放到极点,获得足够的愉悦,然后在黯淡时抛却。

    正因为玫瑰会很快凋零,它盛开时的样子才显得珍贵,那些最叫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往往都伴着注定无可挽回的破碎。

    曾经的池雪焰也并不认为,未来的自己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要共度余生的念头。

    他一直觉得与自己的相处是独一无二的愉快,因为只有自己才最了解捉摸不定的自己,才知道玻璃杯放在哪个位置最趁手。

    可在这一刻,他忽然又觉得,水杯放错位置其实无关紧要,甚至更好,是一种与独处时的舒心截然不同的好。

    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

    要是杯子不小心被他摔碎了,贺桥会说什么?

    他猜,贺桥应该不会生气或责备,而是会主动去拿清理的工具。

    在收拾碎玻璃时,他会像韩真真那样念叨着碎碎平安吗?还是像池中原那样抱怨被吓了一大跳?

    池雪焰能猜到他大致的反应,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具体的细节。

    那是要靠一个个悠长平淡的日子,才能一点点填补描绘的空白。

    彼此一同度过的,真实而琐碎的人生。

    无论如何——池雪焰想——他会在贺桥收拾完玻璃碎片以后,拉着他一起去买一些新杯子。

    或许是一个,或许是很多个。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挑选什么样的杯子。

    也不知道那时的贺桥究竟会说什么和做什么。

    但他正在想象这些随风飘荡着的美丽未知。

    不管这段关系是短暂,或漫长,结局是破碎,还是永恒。

    他不确定,也都不重要。

    池雪焰依然不清楚该如何准确判定爱情的到来。

    他只是漫无边际地想象着一种或早或晚会发生的画面:地板上已经碎裂的玻璃杯,正在认真收拾碎片的贺桥,即将要去挑选新杯子的他。

    爱像是一种能为庸常记忆赋予灿烂意义的游戏。

    在极短暂的瞬间里,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倏忽交织在一起,使得空间有限的此今霎时延展成没有边际的海洋,波光粼粼的夏日海面上,他坐在船中央,看海风吹来极美的火焰。

    那是壁炉里正燃着的火焰,橘红色跃动的风。

    风轻轻送来身边人好听的温和声音。

    贺桥看见站在床对面的人停下了动作,陷入长久的静默,便问他:“怎么了?”

    被他叫醒,池雪焰才眨了眨眼睛,恍然般地收回思绪。

    “我在走神。”

    他的回答总是很干脆。

    所以贺桥认真地问下去:“在想什么?”

    “在想蓝色的海,白色的游艇,和被海浪摇碎的三个酒杯。”

    他的思绪也总是飘忽不定。

    比如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和失恋的朋友去海钓的那一天。

    贺桥没有再开口问,因为他知道池雪焰仍未说完。

    他注视着对面被日光笼罩的爱人,上午的视野格外澄净分明,能清晰地望见灿金光线停泊在烂漫耀眼的发梢。

    “还有,你给我打来的电话。”

    池雪焰说到这里,蓦地笑起来,周身所有的日色便都隐没了。

    “在最后道别的那一刻,我对你说,明天见,而你也对我说了相同的话。”

    记忆缓缓流淌的同时,贺桥仿佛能从他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浓郁的倒影。

    是那之中唯一的倒影。

    从未共同生活过的主卧里,眸中盛着倒影的人语气轻盈,专注地凝视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一天很美。”

    第四十四章

    如果要给永恒找一个释义的话,

    贺桥想,也许就是这一刻。

    池雪焰笑着对他说,那天很美的这一刻。

    很奇妙地,

    贺桥几乎同时想到了永恒这个词。

    因为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

    梦一样晶莹的回应。

    但贺桥不敢确定。

    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不确定的。

    那是一种最美丽的不确定。

    光线充盈的主卧里,站在对面的人讲完自己走神的片段,很快移开了望过来的视线,或许是觉得日光太刺眼。

    回过神来的贺桥发现,

    池雪焰似乎格外喜欢自己床头柜上的陶瓷糖盒。

    他走到窗边合拢纱帘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糖盒开启的声音。

    还有塑料糖纸摩挲的声音。

    贺桥想象着某种可能发生的画面,

    所以下意识地放慢了拉窗帘的动作。

    雪白的纱帘渐渐遮住玻璃窗,

    模样一丝不苟,

    接缝里都没有漏出一点刺眼的光。

    等贺桥再回眸时,

    床头柜上的糖盒安静地紧闭着,与旁边的玻璃水杯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仿佛没有被动过。

    而池雪焰布置完了主卧,

    脚步轻快地朝房门处走去,随口道:“客厅茶几也要收拾一下。”

    他的语气平常,

    声音听起来却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齿间绕动着坚硬甜蜜的糖果,有含糊湿润的味道。

    就像贺桥猜测的那样。

    池雪焰偷吃了一颗糖。

    而且,

    他应该很喜欢那颗糖的味道。

    因为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璀璨的光。

    贺桥明明不爱吃甜食,可那颗存在于想象中的晶莹糖果,却为这个本该寻常的周末,赋予了别样的滋味。

    吃过午饭,

    韩真真准时来到了这个看上去温馨美满的家。

    她一进门,

    爽朗明快的嗓音响起,

    同时还捎来一阵池雪焰最熟悉的香气。

    “你们还没开始大扫除吧?平时打扫得不错,

    现在看也蛮干净——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这房子真漂亮,小月太会设计了。”

    说着,韩真真朝池雪焰摇了摇手里的纸袋,里面霎时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糖炒栗子,吃不吃?”

    这是池雪焰最喜欢吃的零食。

    韩真真每次回家时,只要在路上看见了炒板栗的小摊,就会给他买一袋。

    虽然今天来的是另一个新家,父母不在的家,她依然习惯性地买了。

    池雪焰点点头,也很习惯性地接过来,承担全部的剥栗子任务。

    以前是剥给自己和母亲吃,今天还要额外加上贺桥。

    唯独同样爱吃甜食的老池没有这份待遇,毕竟父子俩之间经常以互相嘲讽为乐。

    糖炒栗子是池雪焰从小吃到大的一种零食。

    其实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最爱吃糖炒栗子,所以母亲经常买,还是因为母亲经常买糖炒栗子,所以他才最爱吃。

    日子一长,对人的爱与对食物的偏好融为一体,成了同一种难以割舍的习惯,渐渐模糊了因果。

    韩真真也热情地跟儿子的另一半打招呼:“贺桥,你爱不爱吃这个?”

    贺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笑着摇摇头:“小池爱吃,我该去做卫生了。”

    这是几个月前池雪焰信口胡诌的婚后宠溺剧本:一切家务都由贺桥主动承担,包括给他提前放好洗澡水。

    那时的池雪焰一想到未来可能要兑现这份胡说八道,还觉得太麻烦贺桥。

    现在,他猜贺桥应该不会觉得麻烦。

    而他也不想真的都让贺桥一个人做。

    准备独自进行大扫除的贺桥走过池雪焰身边的时候,他主动道:“我陪我妈坐一会儿就来。”

    爱人便侧眸望来,目光里有种和煦的温柔:“好。”

    等贺桥走开,一旁的韩真真立刻凑过来,小声揶揄道:“哎呀,我们焰焰也有愿意做家务的一天。”

    池雪焰刚剥好一颗栗子要递给她,闻言,动作顿了顿,当即干脆地改变了原本的轨迹,准备自己吃。

    韩真真眼疾手快地抢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要这么小气嘛。”

    两人一道窝在舒适的沙发里,前方是暖洋洋的壁炉,让心情也变得很柔软。

    韩真真不调侃儿子了,这个家又是显而易见的保养得当,没什么可教贺桥的。

    所以她开始问起身为母亲最在乎的事。

    那些能证明儿子一直被爱着的细节。

    “贺桥每天下班会不会给你买糖炒栗子?”

    “我没有告诉他我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不过他每天会给我带。”

    韩真真十分清楚他的口味:“我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吃啊。”

    “但是那些长得很特别。”池雪焰说,“所以感觉比普通好吃一些。”

    “形状又不影响味道。”韩真真一脸受不了,“明明就是爱屋及乌嘛,你妈也是过来人,当我没谈过恋爱呢。”

    “……”池雪焰想了想,没办法反驳,只好承认,“大概吧。”

    她吐槽完毕,又忍不住好奇,问儿子:“那些长得有多特别?”

    “有像牙齿的,像水母的……不好形容,你要看照片吗?”

    “听着怪可爱的,我要看。”

    刚说完,韩真真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提高了声音:“你居然给每颗都拍了照片?!”

    性情张扬恣意,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儿子无声地看她一眼。

    于是韩真真果断低头,边看照片边吃栗子仁,若无其事地做出听上去一点也不真诚的评价:“形状这么可爱,不拍不是人。”

    只是因为很可爱才拍的。

    绝对跟送的人没有关系。

    她替第一次露出这一面的儿子这样想着,坐在温暖的婚房里,眉梢眼角便都染上笑意。

    最早,她深深担心过这桩婚姻的草率仓促,但又太了解池雪焰的脾气,所以没有提出反对。

    如今想来,这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也是一段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婚姻。

    正如两家人筹备婚礼时所设想的那样,一切都只与爱有关。

    很久没下厨的韩真真忽然又想做饭了。

    就像很多年前,家里坐满了宴请来的亲朋好友,她和丈夫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硬是穿着婚服跑去厨房炒了道菜,因为实在很想跟每个人分享那份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喜悦。

    爱是太抽象的名词,从心间涌向脑海时,往往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述方式,便被生命中最触手可及,也最不可或缺的食物承载。

    比如一日三餐,比如糖炒栗子。

    韩真真收回思绪,迫不及待地问儿子:“你们晚上准备吃什么?有安排吗?”

    “没安排,今天打扫卫生会累,不让他做饭了。”池雪焰顺便问她,“要一起出去吃吗?”

    见刚好有机会,韩真真当即来了干劲:“在家吃,我给你们俩做饭!”

    紧接着,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提问。

    “你想吃什么?贺桥爱吃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俩口味很合得来,那更好了,不用担心他吃不惯,你快去问问他想吃什么菜。”

    池雪焰看着韩真真信心十足的样子,欲言又止。

    他们一家三口都被玲姨惯得很少自己下厨,就连以前会做饭的父母也忘得差不多了。

    除了会偶尔在深夜被老婆叫起来做宵夜的池中原手艺要好一些,他和韩真真的厨艺应该是半斤八两的草率。

    所以他斟酌了一下,直接报上一份异常简单的菜名:“番茄炒蛋,蛋炒饭,青菜汤?”

    韩真真听完后柳眉一竖,颇为不满:“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做饭?”

    池雪焰没有丝毫犹豫地点点头。

    母亲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你没参加过我的婚礼,那天所有亲戚都赞不绝口,夸我们俩有大厨风范。”

    “我倒是想参加。”儿子语气淡定,“可惜顺序反了,要再过几年我才出生。”

    韩真真:……

    她一时间找不到话说了,与满脸写着怀疑的儿子对视片刻,随即猛地起身,去找正在房间里做卫生的贺桥。

    在不熟悉她底细的人面前,韩真真的语气自信得宛如一级大厨:“贺桥,你晚上想不想吃佛跳墙?”

    池雪焰:……

    算了,这个家里至少有一个真正会做饭的人,不至于出现什么事故。

    决心要大展身手的韩真真开始在手机上买菜,她带来的糖炒栗子已经被剥完了,池雪焰端着留给贺桥的那一份栗子仁,默默地离开沙发,去做卫生。

    这间屋子的确维护得很干净,没有太多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定期打扫必然堆积的灰尘。

    贺桥分配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

    擦玻璃。

    比起做家务,更像是在玩。

    玻璃清澈透亮,只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仍能映出屋外的好风光。

    很适合池雪焰一边走神一边擦着玩。

    他站在窗边懒洋洋地擦玻璃,身后的贺桥则在扫地。

    一旁的置物架上,光洁的瓷盘里盛着淡黄的栗子仁。

    今天所有风景都在窗子的同一侧。

    池雪焰抬手擦着玻璃,晃动的指尖同时掠过窗户里贺桥的倒影。

    午后的时光寂静安宁。

    贺桥问他:“晚上为什么要吃佛跳墙?”

    韩真真突如其来的提议令他困惑了好一会儿。

    池雪焰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只是笑:“不用在意,应该不会真的出现佛跳墙,我妈不会做复杂的菜,她现在的水平跟我差不多。”

    “需要我去厨房帮忙吗?”

    “你帮不上,她肯定会说她一个人可以的。”

    池雪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就像母亲也同样了解他。

    贺桥尝试梳理这背后的逻辑。

    韩真真的厨艺跟儿子差不多,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俩做晚饭,很可能想尝试复杂高级的菜式,并且不许人帮忙。

    他想清楚以后,不禁发问:“那晚上还可以吃到饭吗?”

    然后就得到了一个现实且残酷的答案。

    “我觉得可以吃到,但不一定能吃。”

    池雪焰说完,特意回头望向对方的表情。

    他看见贺桥正盯着餐盘里的栗子仁。

    仿佛在构思一顿能不露痕迹救场的方便晚餐。

    “栗子放进三明治里会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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