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贺桥理解他此时混乱的心情,约定好明晚见面后,听筒里便陷入长久的寂静。就在他以为池雪焰是忘了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再度开口道:“你说过我破产、众叛亲离,然后死了,而那时我在家里的公司上班。”
“……对。”
“那我的父母呢?”这两个问句听起来格外冷静,“他们是不是也被我牵连了?”
贺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是。”
于是池雪焰不再问了。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讽意,随即语调如常地同爱人道别:“。”
“。”
贺桥静静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由亮转暗。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落到闪烁着复杂数字与走势图的电脑屏幕上。
今天贺霄去了外地出差,所以他不必强迫自己泡在游戏房里。
同一时间,巍峨商业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司机打开车门,刚刚下班的贺淮礼坐进商务车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司机驱车前往贺家,短暂的闭目养神后,贺淮礼平静地翻开手边的文件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发青年的照片。
贺淮礼并没有找什么私家侦探,只是让人简单搜集了池雪焰算不上秘密的一些基本资料。
家庭成员、兴趣爱好、读过的学校、职业经历……
在看到青年耀眼的红发、五花八门的爱好时,贺淮礼的神情都没有变化,当视线落在他的大学专业上时,才有了些许波动。
再往下一行,他盯着池雪焰现在的职业,终于显露出几分讶然。
片刻后,贺淮礼开口问前面的司机:“老马,我记得你上次顺路去接孙女的时候,说她牙齿不好?”
“是啊,她爱吃糖,蛀牙了。而且胆子小得很,一见到医生就哭。”司机叹了口气,“人家拿个照牙齿的镜子过来,她立马哭得撕心裂肺,搞得这事儿拖了快一个月了。”
贺淮礼耐心听着,若有所思道:“牙齿的问题不能拖。”
“就是说嘛,跟她讲道理又不听,真拿小祖宗没辙……”
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光影寥落的夜色里,贺淮礼慢慢合上文件夹。
周一早晨。
池雪焰准时走进诊所,像往常那样和相熟的员工们打招呼。
他抬手打卡的时候,在清晨暖阳的映照下,指间闪过一抹耀眼的光。
前台的女生咦了一声,好奇地盯着他走向诊室的背影,推推一旁的同事:“你看见了吗?还是我看错了?池医生的无名指上是不是……”
穿上颜色洁净的白大褂后,池雪焰摘掉无名指处的戒指,轻轻放进办公桌上的小托盘里,准备开始工作。
戒指是简单但好看的款式。
贺桥的审美不错,他想。
可惜工作的时候不能戴。
忙碌的一天正式开始,接待预约的病人、帮或听话或爱闹的小朋友们看牙……
下午他提前开诊,接待的第一位小病人是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由爷爷领着过来。
她不在上周五确认过的预约名单中,说是蛀牙疼得厉害,临时加的号。
这是常有的事,池雪焰没太在意。
家长走进诊室便在一旁安静等待,小女孩很不情愿地坐在牙椅上,微微发着抖,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两汪泪。
池雪焰离她明明还有两米远,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牙疼,还是怕我?”
小女孩带着哭腔:“都有……”
见她过分抵触看牙的模样,池雪焰淡定地从桌上小托盘里抓起几颗糖,糖堆里的婚戒闪着莹润的银光。
“吃不吃糖?”
小女孩一愣,下意识想伸手,又怯怯地缩回去。
“你喜欢吃糖对不对?”池雪焰同她聊天,“那你爸爸喜不喜欢吃糖?”
小女孩一边啜泣一边反驳:“大人不吃糖的。”
“不对。”池雪焰语气笃定,“我爸爸就喜欢吃糖,还喜欢很多其他的甜食。”
这下,小女孩掉眼泪的速度变慢了一点,小声问:“那他的牙齿会疼吗?”
“嗯,大人和小朋友的牙齿都一样害怕糖。”池雪焰向她晃了晃手机,“要不要看我爸爸牙疼时的照片?”
小女孩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池雪焰顺理成章地坐到牙椅边上,真的打开了手机相册。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小朋友拍的,画质也显得久远,这上面的池中原比现在要年轻不少,正捂着腮帮子,脸皱成一团,虚弱的神态与骁悍的肌肉极不相称。
“他也疼哭啦。”小女孩看得破涕为笑,不假思索道,“就是哭起来有点吓人。”
池雪焰也笑了:“你想不想知道大人和小孩的蛀牙有什么区别?”
小女孩点点头,盯着他的手机屏幕,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爸爸牙齿疼得哭了,所以你做了医生吗?”
“被你猜到了。”池雪焰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问,“我帮你看一看牙,好不好?”
忘记了哭泣的小女孩总算在牙椅上躺好,看见画满了彩绘的天花板,还有身边医生绚烂的红发。
“你的头发颜色好神奇哦。”
“跟动画片里一样,是不是?”牙医的声音很温柔,“要不要听童话故事?但你听的时候要保持安静,不可以随便说话……”
缓缓漂浮的梦境里,游弋在深海的美人鱼又帮人间的小朋友消灭掉一颗蛀牙。
目送爱哭的小朋友被爷爷牵走,池雪焰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但忙碌的后半日不停歇地覆盖上来。
等时针指向傍晚五点半,收拾完毕的池雪焰重新戴上戒指。
他盯着冰凉的戒圈发了一会儿呆,同急着回家的助理道别,然后打开手机。
屏幕界面仍停留在池中原的牙疼照片上。
池雪焰看着这张照片,眼里闪过淡淡的笑意。
然后他打开聊天界面,找到与贺桥的对话框,发去一条消息:我想尽快办婚礼。
池雪焰给贺桥的备注仍然是随手为之的小十一,只是两人的关系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贺桥是他第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相亲对象。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
[小十一:我给你打电话。]
手机随即震动起来。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贺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爸今天去见过你了。”
池雪焰有片刻的愕然,接着便意识到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事。
那个爱哭小女孩的爷爷,面孔有些眼熟,但他当时无暇仔细打量,光顾着哄小孩了。
池雪焰回过神来,开玩笑道:“视察结果怎么样?”
贺桥回答道:“他问我希望什么时候办婚礼。”
池雪焰试着翻译:“所以我过关了?”
“他说不会干涉我的选择。”说到这里,贺桥顿了顿,才道,“你是……儿童牙医?”
初次见面时留下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
池雪焰听出他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惊讶,反问道:“不像么?”
贺桥的反应很诚实:“医生可以染发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里藏着狡黠的秘密,“但我是特别的例外。”
想象着电话那端的人此刻的表情,池雪焰不禁笑起来,语带调侃:“放心,我不会跟你在牙椅上约会的。”
短暂的静谧后,贺桥再次响起的声音同样带着笑意:“我们现在的确该约会,商量婚礼日期,还有昨天没说完的事。”
热恋期的人们总是每天腻在一起,他们需要不遗余力地向旁人展示这样的状态。
“嗯。”池雪焰坐回办公桌前,在电脑浏览器里打字搜索,“约会名义上去做什么?看电影?”
“哪部电影?”贺桥顺着问,“你有想看的吗?”
池雪焰看着屏幕显示的影院上映信息,照着念片名:“神偷风云、放手去爱、笑声总动员……”
欣赏完这堆很有烂片气质的片名,他立刻放弃了这项活动,干脆关掉电脑:“算了,直接约吃饭好了。”
“听起来还不如牙椅。”贺桥也开了个玩笑,“我现在过来接你,一刻钟左右到。”
池雪焰起身走到窗前,应声道:“好,见面再说吧。”
下方的道路上穿行着密密麻麻的车流,对面崭新的建筑外墙悬挂着醒目的招租广告,到处是闪烁的灯光,橘与红的光斑明明灭灭,日色朦胧,悄然酿出夜的气味。
挂断电话前,贺桥语气自然地同他道别。
“一会儿见,小池。”
第八章
不算亲昵的称呼消弭在陡然结束的信号里。
池雪焰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耳朵。
耳畔像触了电,涌来一阵轻柔又特殊的感觉。
常常有长辈或朋友叫他小池,此前他从未觉得异样,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叫法,并不过分亲密。
或许是因为贺桥的声音更好听一些。
他收拢思绪,将手机放进兜里,准备再消磨几分钟的时光,就下楼去停车场等贺桥。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
池雪焰反射性地皱了皱眉。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故作清新的香水味。
对方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进来。
果然是新来的徐医生。
徐白钧换掉了医生服,脚下皮鞋锃亮,皮带扣显眼地泛着暗金的光,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
他看见站在窗边的池雪焰,又作势叩了叩门,态度熟络:“我看你这间的灯没关,以为你忘了,还没下班啊?”
池雪焰之前在诊所走廊里偶尔遇到徐白钧时,他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一到下班时间,就会迫不及待地喷香水打发蜡。
他实在不想与这种气味多说话,敷衍道:“准备走了。”
徐白钧立在门口没动,冲他笑笑:“又要去相亲啊?”
池雪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逡巡在自己的指间,目光顿时暗下来:“有事吗?”
“没事啊。”徐白钧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一副两人关系很熟的语气,“我听说你今天戴戒指来了,还是无名指。”
他作出一种好心提醒的表情,语气里透着意味深长的暧昧:“这个位置的戒指可不能随便戴,含义很特殊,会影响你相亲……”
这种贸然逾距的轻佻让人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池雪焰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道:“跟你没关系。”
再待下去,他恐怕就忍不住要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池雪焰伸手关掉了诊室的灯,毫不客气地冲堵在门口的徐白钧道:“让一让。”
徐白钧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表情僵了僵,勉强给自己找补回一点面子:“有急事啊?那你先走。”
而池雪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兀自走进电梯下楼。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诊所里,徐白钧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想不到池雪焰私底下的脾气这么暴。
跟他在小病人面前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徐白钧上周才在这家诊所入职,一来就注意到了外形出众很受欢迎的池医生,又从曾经对池雪焰表达过好感的护士那里得知,他不喜欢女生。
精致的长相,张扬的红发,还有豪华的新款跑车……令徐白钧立刻有了判断:池雪焰家境不错,肯定爱玩。
他们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徐白钧迫不及待地抛出橄榄枝。
可没料到,池雪焰一直表现得不咸不淡,像是在假装矜持。
考虑到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徐白钧尝试保持耐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有些拿不准了。
除了那辆车,池雪焰身上没有半点出身富贵的痕迹,从平日的衣着到与同事相处的方式,全都显得很平常。
而且,这种根本不缺追求者的条件,干嘛要去相亲?
徐白钧想跟他私下里接触,多打听出点消息,但始终没成功。
今天这一下算是把表面和平的同事关系都撕破了。
自讨没趣的徐白钧一肚子气,心情恶劣地踹了一脚垃圾桶,也坐电梯去了地下车库。
这会儿诊所里的其他员工已经走光了,他应该是最后走的。
但走进空旷的停车层,他却听到一阵不甚清晰的回声。
好像是池雪焰的声音。
徐白钧停住脚步。
他特意等了五分钟才下来,还以为池雪焰已经走了。
徐白钧想了想,放轻步子朝声音来源处走过去,尽量将身体掩在柱子后面。
池雪焰倚在那辆光泽纷然的宝石蓝跑车旁,正好挂掉手里的电话,像是在等人。
过了一会儿,车辆驶入地库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在徐白钧惊讶的目光里,一辆同款不同色的跑车缓缓停在了池雪焰面前。
红色跑车停下后,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和池雪焰说了句什么。
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
池雪焰看了看他,随即上车,似乎熟门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位。
因为角度的问题,徐白钧没能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但他看得出这身西装的昂贵,还有对方拉开车门时,手腕上露出的高奢名表。
显而易见的有钱人。
红色跑车扬长而去,另一辆则留在了原地。
躲在柱子背后的徐白钧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跟别人有这种关系。
他眼神里的恼怒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轻蔑。
徐白钧的脸上浮现出窥探到秘密的笑容,心情瞬间由阴转晴,快步朝自己的车走去。
跑车驶离地库,瞬间披上夕阳的云霞。
池雪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握着方向盘的贺桥注意到他的动作:“怎么了?”
“没什么。”池雪焰隐约听见了车库里有什么动静,没当回事,“可能有老鼠吧。”
比起老鼠,他更在意贺桥的穿着。
车窗两旁的风景向后飞逝,池雪焰忍不住问:“你怎么又穿西装?”
贺桥已经猜到他不喜欢这种拘束的感觉,弯了弯唇角,解释道:“下午我爸叫我去公司见他,只能穿得正式些。一出公司我就过来了,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抱歉。”他伸手点亮车载显示屏,调出导航界面,态度很好地赔罪,“我请客。”
池雪焰扬了扬眉毛,动作自然地靠过来一些,在导航里输入一个地址。
他决定让一身西装的贺桥请客吃大排档。
口味一流,镬气十足的大排档。
人声鼎沸的露天餐厅里,贺桥成了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客人。
但他的脚步只是微微停顿,就神情自若地坐下了。
一如既往地纵容着随心所欲的恋人。
色彩艳俗的塑料椅,不时被风吹起的一次性桌布,搭在椅背上的深黑西装,眼前人张扬的红发,还有眸中偶尔闪过的笑意。
尤其是在看到他解开袖扣,认真挽起衣袖的时候。
剪裁高级的衬衫映着最有烟火气的简易餐桌。
周围明明是对普通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约会场合。
可又奇异地带着一种仿佛不会褪色的鲜明印象。
贺桥下意识这样想。
等两人在闲聊中吃完晚餐,他将西服外套丢进车后座,愈发熟练地等待着身边人开口。
池雪焰盯着他身上依然洁净的白衬衫,又转头看向窗外不断闪过的店铺招牌,若有所思道:“接下来应该找个适合约会的地方,坐下来谈正经事,再点杯饮料。”
贺桥自然没有异议。
他的脑海里闪过咖啡厅,或者甜品店。
当池雪焰带着他走进这个充满喧哗噪音的地方时,贺桥的表情不由得怔住。
在和池雪焰结成了明确的同伙关系后,他不再刻意展现初识时那种属于“贺桥”的忐忑与青涩。
他现在是真的很意外。
池雪焰站在网咖的吧台前,抬头扫了一眼菜单上的茶饮价目表,似乎很乐于欣赏他的惊讶:“喝什么?我请你。”
“这是高端网吧,禁烟的,空气还行。”
没等到他的回应,池雪焰侧眸望过来,忽然笑了,眼中盛满流动的光:“愣着干嘛,没跟女朋友在网吧约过会?”
贺桥这才迈步走向他,低声道:“没有。”
记忆里,他并没有谈过恋爱。
池雪焰不紧不慢地向他摊开手,贺桥回过神来,去拿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
他凝视着对方笑意鲜明的侧脸。
池雪焰的性格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自我与任性。
随之而来的是张扬夺目的侵略性。
但当这种任性影响到他人时,波及的通常只是一些微末小事,却能瞬间拉近彼此的距离。
所以反而让人感觉恰到好处的亲密,甚至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贺桥将身份证卡片轻轻放进对方的掌心。
他想,池雪焰是一个很擅长谈恋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池:我只是在玩
第九章
片刻后,两人坐进双人包间,手边各一杯新鲜出品的招牌奶茶。
这会儿池雪焰再看身边人的白衬衫,顿时觉得顺眼了很多。
看上去斯文清俊的商业精英,就应该坐在网咖里喝奶茶才对。
他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奇怪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