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若星从旁道:“那大理寺卿从前就抓着咱们不放,差点叫他发现了端倪。而今这死令下来,证实了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他位高权重,又有功夫在身上。前儿个听说好像是失忆了,侯府里伺候的人更多,只怕不好下手。”
“无妨。”
沈秋辞反手将死令倒扣在桌案上,阴沉着眸色,道:
“他的命,我亲自去取。”
第189章
入夜行刺
因着此事得了天玑办的死令,沈秋辞必得确保万无一失。
于是她让若星吩咐下去,
“未免打草惊蛇,这件事不许旁人插手。再者,你去帮我备下些鬼医调配的迷药,最好是服用后两三个时辰才会见效的那一味。明日是除夕,入夜侯府下入多少会有所懈怠,我会趁着那段时间下手。”
裴承韫原本不喜欢身边围着许多下人,可现在他失忆了,照顾在他身边的人越多才越妥当,
故而本是已经回到家中除夕团圆的下人,又都被召了回来伺候着。
次日晌午时,沈秋辞去了趟丹阳侯府。
她探望裴承韫时,正赶上郎中在为他施针。
沈秋辞从旁稍候片刻,只得郎中耍完了把式,她才缓步入内。
裴承韫见了她一脸的困惑,
“你是......”
“裴大人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秋辞兀自落座,手中食盒放在裴承韫面前的小几上,
“论着亲疏,裴大人从前算是我的小叔子。再说私交,大人也曾帮过我。闻听你病着,今日得空特来探望。”
她打开食盒,垂眸看着里头整齐码放的梅花烙,
“这是从前你喜欢的口味,我听说失忆的人多接触些从前喜欢的事物,对病症有所缓解。”
说着看向在一旁收拾医箱的郎中,
“郎中你说是不是?”
郎中颔首应下,“沈姑娘这法子是好,或可一试。”
沈秋辞取了一枚梅花烙递给郎中,“不过到底是要入口的吃食,裴大人没了记忆也不认得我是何人,这东西还是请郎中先验过,确保无虞,裴大人也可用得安心。”
郎中忙道:“沈姑娘这是哪里话?您是忠勇公家的嫡女,身份何等尊贵?我若是验了您送来的吃食,可是对沈大将军不敬了。”
他凑到裴承韫身旁,小声嘀咕了一句,
“大人,这是忠勇公家的千金,从前也的确与您沾着亲故。”
闻言,裴承韫瞧着也是没了顾虑,拿过梅花烙进了一枚。
而后二人当着郎中的面闲话了两句,沈秋辞便说年节事忙,赶着先走了。
掌事家丁相送沈秋辞离府,路上沈秋辞问他,
“跟着裴大人可还习惯?”
“裴大人待咱们下人很好,不像从前世子那般诸多挑剔。平日里也少有使唤咱们的时候,日日也许咱们回家。”
“可现在他无端端失了忆,皇上十分重视这事,今儿是年节,本该是你们阖家团聚的日子,却要留在侯府当差,也是难为你们了。”
沈秋辞想了想,说:“我瞧着碧玺堂和揽月阁都拆了,那地方腾出好大一片空地来。晚些时候我叫夏裳给你们送了锅子来,咱们到底主仆一场,今儿个除夕也是叫你们热闹热闹。那庭院收拾出来,吃着锅子瞧着宫里头放的烟花,也算是沾了年气了。”
入夜后,夏裳将提前准备好的锅子与食材送入丹阳侯府,
这些食材都是贵价货,下人们一年到头也尝不到这样的鲜,
加上裴承韫晚上用了药后便说觉得困了想先歇下,
于是下人们早早就在庭院空地将桌椅板凳支棱起来,这会儿大家围坐一桌,推杯换盏,也是快活。
人都在庭院聚着,沈秋辞轻易就能从后院的高墙跃身进来。
她对侯府的布局轻车熟路,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裴承韫的房中。
裴承韫吃过她送来的梅花烙,这会儿里头的迷药起了效用,他睡得沉,自也听不见动静。
沈秋辞手中攥着的匕首闪着寒光,
她站在裴承韫榻前,借着幽微的月光,将目光落在了他骨感明显的喉结上。
下一刻,便手起刀落,朝着他的脖颈处划下去。
却在刀刃即将划破裴承韫皮肤的一瞬,
一根银针不知从何处飞来,正正弹在了刀刃上,令刀刃偏了半寸方向,几乎是擦着裴承韫的脖颈划了过去。
沈秋辞眉头轻蹙,
不等她回眸,一道熟悉的女声于她身后响起,
“阿辞,许久不见。”
第190章
师徒相见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刻意将帽檐压得很低。
她的上半张脸完全隐匿在阴翳里,可沈秋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在天玑办的时候,沈秋辞与鬼医朝夕相处了十数年,
日日都见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不会认错。
沈秋辞低眉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银针,又将目光落回到鬼医身上,
“师父?”
鬼医缓步走到沈秋辞面前,将兜帽摘下,
眉心的那枚朱砂痣得月色相衬,红成了血色。
“天玑十二阁,唯有你在上京,遇着的问题也最棘手。可偏也唯有你能将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的这些表现,我与云娘都看在眼里。”
沈秋辞自责地摇了摇头,“可我仍有失察的时候。”
她垂眸看着睡熟了的裴承韫,“大理寺卿平日里伪装得甚好,他初任职时,我已让人私下里调查过他,却是一点错漏也寻不出。此番若非云娘告诉了我他在背地里做下的那些腌臜事,我倒还真把他当成了好人。”
沈秋辞越说越愤懑,冷不丁攥紧了匕首,朝着裴承韫心口的位置再度刺下去。
这一次,鬼医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秋辞回眸,满眼疑惑地看着她,“师父?”
鬼医不紧不慢道:“他是大理寺卿,是启朝的司法要员,你就这么杀了他,朝廷的人肯定会追查到底,总归是件麻烦事。”
沈秋辞为难道:“可云娘下了死令,要我三日之内取他性命。这事耽误不得。”
鬼医瞥了眼窗外,庭院处明明灯火通明,但却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那些在外面吃酒的下人,喝了我下在酒里的药,眼下已是醉了。等下我会将他带到深山处,挖个坑活埋了,让他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上京不是都传着他失忆了吗?一个失忆的人突然消失不见,旁人只会想着是下人疏于看管,让他溜出府宅,找不到回家的路走失了。用这法子料理了他,总比你现在一刀捅死他,要少些后顾之忧。”
沈秋辞默然思忖须臾,颔首应下,“那便按着师父的法子。”
她抓住裴承韫的胳膊,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鬼医再度拦下她,“这事交给我便成。今夜除夕,你与你母亲分别多年,这重逢后的第一个团圆年,总不好留她一人在府上。”
见沈秋辞并没有要走的打算,鬼医又道:
“还是说,你不相信师父能处理好此事?”
沈秋辞忙道:“徒儿不敢。只是私心里尚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师父能帮衬一二。”
鬼医道:“你且说。”
沈秋辞目光锁住鬼医的双眼,“此次重返上京,徒儿发现母亲身体羸弱,总是为病痛所侵。我少时也是体弱多病,好在得师父精心医治调理,这才有了如今的康健。而今师父既然来了上京,不知可否来我家中一趟,帮母亲诊治诊治?”
闻言,鬼医的神情明显愣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敛正容色,故作寻常道:“你有此孝心,师父自当成全。”
第191章
谁算计谁
从前在天玑办的时候,沈秋辞在一众弟子中出类拔萃,最得云娘与鬼医的青睐,故而私下里与她二人接触的机会也最多。
沈秋辞太过熟悉鬼医,以至于她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都能被沈秋辞敏锐地捕捉到。
从方才鬼医的怔忡与一瞬的眼神的飘忽中,沈秋辞看得出来,她是在有意回避关于母亲的问题。
她在心虚。
对于外放情绪的处理,沈秋辞得云娘亲传,要比鬼医自然得多的。
她面色如常向鬼医浅施一礼,恭声道:
“多谢师父。”
鬼医略略颔首,又道:“这儿有我料理便成,早些回去陪伴你母亲吧。”
沈秋辞不再多言,转身合门离去。
于房门关上的一瞬,鬼医的目光便灼热地落在了裴承韫的脸上。
她坐在床前的小几上,眼神一刻也舍不得从裴承韫身上挪开,
她伸手想要抚摸裴承韫的脸颊,却在指腹即将触碰到他肌肤时滞住。
她眼眶微红,嘴唇止不住发颤,像是有许多话想要对裴承韫说,
但最终,唯化成了一句淹没在窗外喧闹炮竹声中的‘对不住’。
鬼医知道,沈秋辞让若星取了她所作的迷药。
那迷药药效很烈,若是用多了对身体的伤害极大。
她担心裴承韫的安危,遂掀开被衾一角,将手搭在裴承韫的手腕上,探听他的脉搏。
几乎是在搭上脉的一瞬,
鬼医眉头微蹙,看向裴承韫的眼神里也裹了几分疑惑。
裴承韫的脉象全然无恙,鬼医从中丝毫探不出他有用过迷药的迹象,
甚至......
连他的失忆,似乎也是假的。
不妙!
鬼医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只怕是遭了旁人算计。
她起身欲走,虽动作已是利索,但裴承韫还是快了她半分反应,反手擒住了她的手腕。
裴承韫猛地掀起眼皮,目光和鬼医慌乱的眼神对上。
二人距离不过咫尺,窗外腾空爆裂的烟花炸出万紫千红的艳色,
它们交替映照在鬼医的脸上,足以让裴承韫在原本昏暗的环境中将她看个真切。
鬼医下意识别过脸去。
可对于裴承韫而言,那个在心底记挂了十数年的人,无论眼尾攀上了多少皱纹,鬓边覆上了几多华发,他仍是只需一眼,就能认得出。
虽然在与沈秋辞的沟通中,裴承韫早已对母亲就是天玑办的鬼医一事有了心理准备,
但当这般事实赤裸裸地抛在他面前,他还是不免震惊。
裴承韫一时喉头哽住,就这样直愣愣地看了鬼医半晌,才十分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两个字,
“母亲?”
“吱呀”
和着这一声轻唤,
虚掩着的房门再度被人推开。
屋外,相庆除夕的烟花燃到了极点,
斑驳光影闪烁间,沈秋辞逆着光,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鬼医凝眉瞪着她,
眼底溢出的,分明是沈秋辞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狠厉与恨色。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罢?”
她问得开门见山,声音低戾。
“算计?”
沈秋辞与她对面而立,冷笑一记后,语气幽冷道:
“你我师徒之间,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第192章
并无分别
屋外的烟花在绚烂到极致后,很快喧闹归于寂静。
房中静得可怕,空气如胶凝住。
月光扬下一层雾朦朦的薄纱,覆在三人各异的神色上。
鬼医察觉到,裴承韫擒着她手腕的手在微微发颤,
她垂眸看着他深邃的眼,一时无言。
鬼医记得,少时的裴承韫在丹阳候府就不得待见,裴老夫人对他们母子满腔怨念,隔三差五就会将裴承韫关到禁室,动辄谩骂虐打。
禁室四面无窗,不燃烛火时昏暗异常。
所以裴承韫自幼就很怕黑。
哪怕是后来他大一些后,随鬼医去了云城,夜里也不敢一人入睡。总要攥着鬼医的手腕,才能略安心些。
鬼医看向裴承韫的眼神,有一瞬的闪烁……
也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月夜,她动作轻缓拂开了熟睡中的裴承韫攥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昔时一别,而今细细算来,竟已有十二载。
此刻,裴承韫攥着鬼医的力道,已不是昔日她随手一拂就能摆脱的。
鬼医苦笑道:“我既来了,就没想过要走。韫儿如今大了,应也不会再因着惧怕黑夜,而要将母亲的手这般攥紧。”
鬼医医术高明,但武艺却并不精通。裴承韫与沈秋辞的身手远在她之上,而今她入了圈套成了笼中鸟,已是插翅难飞。
如此,裴承韫才漠然将手松开。
他原是有许多问题想要问鬼医,
问她当年为何要在异乡丢下他一人,问她这么做是否有什么苦衷,问她这些年有没有一刻曾后悔过。
可最终,却只是语气冷淡地问了句,
“你当真是烛阴贼子?”
“贼子?”
鬼医冷笑,“你以为什么是贼子?占人良田可算?烧杀抢掠可算?奸淫妇童可算?毁人家宅可算?启朝无端入侵烛阴,数年战乱致使烛阴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你觉得他们不是贼子?反倒是我们这些为了家国安宁不计后果奋起反抗之人,倒成了你口中的贼子?”
她向前两步,猛然一把推开外窗。
窗外庭院,下人们趴在暖着锅子的大理石桌上,睡得正酣。
今夜除夕,沈秋辞专程让人给他们暖了锅子带着食材送过来,
桌上此刻虽已狼藉,但仍能看得出食材品类繁复,应有尽有。
鬼医眸色阴沉地看着满桌狼藉,声音发狠道:“启朝随意一富贵人家下人所用的吃食,已是此般奢靡。而烛阴是农耕大国,你知道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户,现在在吃些什么吗?”
她回眸,眼眶泛起红涩,
“他们的粮食被启贼一把火烧了干净,而今树根草皮观音土,什么能填饱肚子就把什么往嘴里塞。就连启朝百姓丢掉不要的泔水,都能成为他们不敢奢望的佳肴。你告诉我,谁是贼子!?”
她眼神寒浸浸地落在裴承韫身上,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你我剥开皮扒开骨原是流着一样的血脉,你若执意觉得烛阴人皆为贼子,那么你呢?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第193章
从容不迫
鬼医这番话,的确叫人无从反驳。
可国之战事,各自立场不同,从来都没有对错之分。
沈秋辞只道:“启朝与烛阴无论有再多的恩怨,也与我长姐无关。难不成你们掳走了我,将我长姐推下楼台,大仇便可得报了?”
“无关?”鬼医斜眼觑着沈秋辞,“你是想与我说,你和你长姐是无辜的,不该遭了我们的算计?”
她静静打量了沈秋辞少顷,忽而笑了,
“你父亲领兵征战烛阴多年,为启朝立下赫赫战功,保你全家荣华富贵。你姐妹二人虽然不曾参与其中,但沈家今日的富贵,有哪一处不是靠着我们烛阴的血肉喂出来的?既得利益,何来无辜?
若你与你长姐无辜,那我那为保家国不被侵犯,而被你父亲斩于马下的夫君,他又何辜?若不是昔日你父亲种下那样的因,怎会叫你得了今日这般的果?你要怨便去怨你的父兄,怨你的皇帝!”
沈秋辞原本以为,鬼医此番被识破,应会与他们狡辩周旋,
却没想到她倒像是无所畏惧了,不等沈秋辞多问两句,便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不作任何隐瞒。
“你认得这般利落,便不怕我将此事告诉朝廷?”
鬼医不屑一嗤,“你若喜欢说就去说个够。不过你开口之前,我劝你细想想你如今是个什么处境。你虽在天玑办长大,但对于天玑办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除了我和云娘,天玑办还有多少与你相熟的人?除了上京属你麾下的那些女子外,你了解各地州究竟是怎样的部署吗?这些在上京跟着你的人,都与若星一样,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好姐妹。你大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朝廷,到时候朝廷下令清缴天玑办,定会将她们不留活口,全部诛杀。
而她们,全都是启朝的子民。你觉得我们会在乎她们的死活?”
整个天玑办上下,除了鬼医和云娘外,其余上千女子皆是启朝子民。
烛阴对启朝恨之入骨,这些被他们培养成刽子手的女子,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们打算舍掉的弃子。
他们怎么会在乎?
鬼医窥着沈秋辞眼底的愤懑,表情愈发淡定从容。
她回身拍了拍裴承韫的肩膀,低声道:
“还有韫儿你。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你身上流淌着的是烛阴的血脉,你觉得他还能继续让你担任大理寺卿一职?呵,他不杀了你,便已算是他仁慈。”
“如今你既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启朝已是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不如与母亲一同归了烛阴去。你本就是烛阴的后代,保家卫国是烛阴男儿生来就担在肩膀上的责任。至于你......”
鬼医缓一缓,倏然抬眉看向沈秋辞,“我与云娘从来都没有怕过,有朝一日你知道了真相,会怨恨我们。”
她缓步走到沈秋辞身旁,附耳她道:
“你若知晓了你父兄当日为何会战死沙场,只怕你会比任何人,都更痛恨启朝,更痛恨皇帝。”
第194章
卸磨杀驴
沈秋辞听得出鬼医的话里有话,她只问:
“师父有话不妨直说。”
鬼医冷笑,“阿辞。你当真以为你父兄当年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沈秋辞略一怔忡。
她的确怀疑过父兄的死有蹊跷。
从前线传回的消息,当年皇帝御驾亲征,父兄随行跟护。
启朝五万大军分为十二波军队从各面突击烛阴,
父兄率领两千精锐,与皇帝从烛阴西南境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突围。
怎料军机泄露,父兄所带的军队在鬼阴山夜半遭了烛阴大军的埋伏。
父兄为了护皇帝周全,领兵与烛阴死士部队殊死一战,给皇帝争取逃命的时间。
那一夜,启朝两千精兵苦战烛阴三万大军,全军覆灭,又为烛阴一把火焚了尸,烧成了炭。
沈秋辞初听此事,心底便又疑惑:
父亲领兵征战四方从未打过败仗,不单是因为启朝本就军力强盛,也因为父亲极擅用兵之道,凡事都会做出万全的准备。
按理说此番皇帝御驾亲征,父亲应该更谨慎才对,军队如何部署这样的军机密要绝对不会泄露出去,更遑论让烛阴洞察先机?
可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即便是常胜将军,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人死灯灭,即便沈秋辞再想深究下去,也成了难事。
鬼医见沈秋辞长久不语,道:“你父亲征讨烛阴多年,从未有过败绩。烛阴与启朝兵力悬殊,在启军的强攻之下,烛阴毫无胜算可言。五万启军只需长驱直入,便能杀我烛阴个片甲不留。你父亲是用兵奇才,他何以当日要将军队分散开来各自行动,反倒给了烛阴可乘之机?”
她声音渐弱,语气格外幽冷,“烛阴并没有打赢那场仗,也没本事埋伏了你父兄带领的军队。阿辞聪慧,不妨猜猜看,你父兄若非是死在了烛阴之手。那么还有谁能有本事,让你父兄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两千亲兵全军覆没,为国捐躯?”
闻言,沈秋辞一时恍惚。
她心里自有答案,
若当日父兄并未遭烛阴的埋伏,那么能让他们死在沙场上的,就只有一个人......
便是皇帝。
鬼医紧盯沈秋辞出神的目光,继续道:
“那时你父亲已经打下了不计其数的胜仗,为启朝立下赫赫战功。加之他为启军在狗皇帝那谋了不少利益,令他在军中威望颇高。
若一国上至将领,下至兵卫,都对除了皇帝之外的另一人感恩戴德,对他的话奉为圭臬,那么来日若那人生了野心,意图谋逆,只怕他的存在,才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你父兄死后,狗皇帝给尽了你们沈家荣耀富贵,可那些不过都是虚妄事罢了。沈家无男丁,这一脉就此断了,无人可继承忠勇公的爵位。等你与你母亲百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沈家的功劳?”
自顶替了长姐的身份重回上京后,从所有人口中,沈秋辞都只能听见关于皇室的好。
皇帝如何照顾沈家,文武百官如何敬重父兄,
甚至在迎父兄遗躯回朝下葬的当日,皇帝特意停了早朝,亲自往沈家祖坟去,主持丧仪,为父兄上香。
皇帝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止一次说过,父兄是他的救命恩人,沈家是启朝最大的功臣,
他给足了父兄死后的哀荣,
可无人想过,这份‘哀’,或许本就是拜他所赐。
第195章
幸存之人
子时过。
随几声闷雷响彻苍穹,一场春雨就这般突兀地落了下来。
落檐雨水清脆,卷着寒意从菱窗开合的缝隙处袭入房中。
连带着,也在沈秋辞的面色上覆上了一层霜寒。
裴承韫侧目注视着沈秋辞表情的变化,见她如此,只怕多半是信了鬼医的话,便对鬼医道:
“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鬼医回眸横了裴承韫一眼,“你倒是会为了那狗皇帝开脱。当日烛阴败退,启军长驱直入烛阴城,圈禁帝君,将城内珍宝洗劫一空。沿途所遇平民百姓,男子不肯归顺者一律屠杀,女子则充入军营为妓。
烛阴一夕之间成了人间炼狱,而为启军打了胜仗的大将军,狗皇帝自也没有‘薄待’,撤军后,便给他们行了一场庆功宴。”
鬼医抬眸看着窗外密雨,戏谑而笑,
“鬼阴山是烛阴的最后一道防线,破了鬼阴山,就意味烛阴再无退守之地。那场庆功宴,正是在鬼阴山上举行。当日,烛阴的死士提前在鬼阴山埋伏起来,想要伺机袭击狗皇帝,与他玉石俱焚。
奈何军营守卫森严,死士不得而入,只能伺机而动,远远地用千里镜观察着狗皇帝的一举一动。
那场盛宴,主要宴请的便是你父兄与他们手底下的两千亲兵。皇帝举杯,邀众将士同饮。怎料一杯酒水下肚,除却皇帝外,启军的将士却纷纷倒下。
皇帝淡定看着他们一个个昏死过去没了动静后从容立场。很快,就有锦衣卫提着不计其数的火油,朝那些倒地不起的将士身上泼了上去。之后一把火焚之,以他们肉身为引,点亮了整座鬼阴山。
这场声势浩大的剿灭烛阴之战,实则是狗皇帝为你父兄与他们的亲兵,精心布置下的一场死局。这样卸磨杀驴的事儿,若在我们烛阴,断断不会有人能做得出。你们启朝有句俗语,云作无毒不丈夫。就是因着我们烛阴还有人性,所以才活该被丧心病狂的启贼欺负到如斯境地!”
鬼医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句话都声似泣血,
末了,她看着神情恍惚的沈秋辞,沉声问道:
“事到如今,你若还心存侥幸,觉得你父兄是跟了明君,而我所言不过是妖言惑众。那么我且问你,你年少时,应是见过你父亲手底下的副将林勉。他是个用兵奇才,对你父亲忠心耿耿,也是最得你父亲信赖之人。”
林勉......
沈秋辞细细回想,很快就想起了鬼医口中的这位林副将。
她少时林副将便时常出入沈宅,有时与父亲论及军事,一说就是一日一夜。
父亲曾说过,他是个极有抱负之人,因着家中没有亲眷,故而上阵杀敌时格外勇猛,跟在父亲手底下,不过三年就从一个小兵被提拔成了副将。
沈秋辞浅浅颔首,应下鬼医的话。
听鬼医继续道:“你既认识他,就该知道他视钱财为粪土,家中又无亲眷,一心报效朝廷。他这样的人,没有软肋,不好为人拿捏,他不愿做的事,自然也没人可以逼迫他。
当日大火烧山过后,烛阴死士曾前去查看。你父兄连同他们手底下的亲兵,几乎全数被烧成了炭。唯有林副将因着不胜酒力,狗皇帝与众人敬酒的时候,他不过浅尝辄止。
那酒水里的迷药对他没有完全起效,大火时他身上疼痛难忍醒了过来,拼着一口气爬到了一旁的雪堆里,这才没被当场烧死。
死士将他救回了烛阴,医治了足足一个月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不过他伤势太重,再不能提刀舞剑,人算是彻底废了。”
鬼医默然少顷,拍了拍沈秋辞的肩膀,声音温沉道:
“阿辞。师父与你说的话你或许不信。但林副将是与你相熟之人,你不妨去亲口问问他,看看他这个亲历者,对启朝、对你们的狗皇帝,是个什么看法?”
第196章
启程烛阴1
听鬼医这般言之凿凿,
沈秋辞心底原本关于父兄之死的疑云,又加深了几分。
倘若父兄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场精心设计的算计,
那么这背后算计之人无论是谁,她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迫切想要求证真相,便问鬼医,“林副将如今在哪儿?”
鬼医道:“他身子不方便行动,被救后一直住在烛阴。你想见他,需得与我回烛阴一趟。”
烛阴......
这些年来,沈秋辞从旁人口中听见过无数次这个国家的名字,可她却从未踏足过。
沉默了少顷后,她定声道:“好,我与你同去。”
见她答应的这般利落,鬼医眸光一滞,
“你不怕我与你说这些纯是胡诌,不过是为求自保,诓你入局的陷阱?”
“我已在局中,为何要怕?”沈秋辞缓声道:“烛阴的目的是想要报复启朝。我虽被卷入其中,但你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既如此,你又何须骗我?
今日,我若是杀了你为长姐报仇,天玑办定然不会放过我。我或许可以逃到天边去隐姓埋名,又或是寻求皇帝的庇护。但母亲体弱多病,受不住舟车劳顿,只要有她在,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沈秋辞忽而想起之前她在给母亲诊脉的时候,探得母亲脉象有异,
母亲虽然时常会被小病小痛侵扰,但脉象却是十分康健,并不见虚亏的情况。
她缓过神来,问道:“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在暗中替我母亲调养身子?”
鬼医欣慰一笑,颔首道:“你到底是我亲传的徒弟,无论是医术还是心思,都尽得我真传。
你父兄过世,加之长姐跌落楼台瘫痪不起后,你母亲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忧思扰心,必会气血两亏。若非我暗中用药替她调理着,她未必能熬到你回来见她的这一日。
烛阴与启朝不同,从不会滥杀无辜。即便你父兄杀我们子民无数,对待你长姐,我们也并未痛下杀手。她瘫痪之际,若非裴家换了她吊命的药,她绝不会死。”
沈秋辞眉头微蹙打量着鬼医。
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没有尊严的活着,这便是他们口中的不曾滥杀无辜?
沈秋辞冷笑一声,不应这话。
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裴承韫忽而低声与她说:
“只你一人去,可能应付?”
沈秋辞尚未开口,倒是鬼医抢先一步从旁道:
“烛阴并非洪水猛兽,有何事需要阿辞应付?反倒是你......”
她满目柔光凝视着裴承韫,眼底流露的情绪甚是复杂,
“我是很想带你一并回到烛阴,那本也是你的家乡。但你失忆一事,既连宫中太医都能瞒得过,便说明你已将天玑办的行事告诉了皇帝。此番失忆,是连皇帝也陪着你,一起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戏。所以现在,你不能走。”
她拍了拍裴承韫的肩膀,温声道:
“你得留下与皇帝周旋,别叫他生出更多的疑心来。”
裴承韫声音冷硬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话,为了烛阴而去与启朝抗衡?”
“你有的选吗?”鬼医反问。
裴承韫不答,
只因他自知,他是无二路可选。
若真如鬼医所言,沈家父子是被皇帝所杀,那来日等皇帝知晓了他的身份,哪里还会留下活口?
短暂的静默过后,裴承韫不再理会鬼医,只低声对沈秋辞道:
“你母亲那边我会替你照顾好,此去万事小心。”
话落,他动作极轻地拍了拍沈秋辞的肩头。
沈秋辞定定看着他,颔首道:
“多谢你。”
第197章
启程烛阴2
启朝与烛阴相距甚远,便是日夜兼程的赶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抵达。
启程往烛阴去的这一路上,起先沈秋辞与鬼医并没有过多的交谈。
她对鬼医的感情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