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之乱</p>那是清姿第一次看见红色的闪电。</p>
随着又一声惊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巨大的水柱仿佛千军万马的马蹄践踏着大地，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p>
“老爷小心啊——”</p>
是娘亲的声音吗？</p>
清姿咕噜一下翻身下床，狂风挟雨兜头卷来，她迎着风雨扑到窗口。</p>
借着闪电的红光，她看见夜雨茫茫，娘亲窈窕曼妙的身影，打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奔跑，狂风暴雨将她的纸伞抽得几乎歪斜。</p>
“娘亲——”清姿打开房门冲入雨中，暴雨如瀑布浇在她身上，几乎瞬间就将她浑身淋透。</p>
娘亲似乎没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双手用力抓着几乎要被暴风雨卷走的伞，朝院门口方向引颈张望。</p>
清姿只来得及看见父亲穿着上朝的袍服，打着伞匆匆消失在风雨中。</p>
“清儿？”娘亲发现了她，连忙将她拉进伞底下，“快回屋吧！”</p>
“爹为何穿朝服？今日有朝会吗？”清姿拽着娘亲的裙裾，战栗着问。</p>
“宫里出大事了……”娘亲的声音淹没在一道炸雷中。</p>
很快，清姿发现，那不仅仅是雷声，同时还是什么庞然大物倒塌的巨响。</p>
接着，从皇城方向传来无数人奔走呼号的声音，暴雨声中，隐隐有马蹄声轰隆隆地碾过大地，远远听去分不清是雨声还是蹄声。</p>
借着闪电的光亮，清姿和娘亲仰起头，看见了一生难忘的奇景：皇城方向，焚天的烈焰居然冲破了暴雨，黑色的浓烟犹如一条翻腾的乌黑巨龙，在雨幕中升腾，游动，翻滚，展开雄伟的身形……</p>
“娘亲，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是叛军要杀天子？”清姿小小的心脏痉挛成一团，不住颤抖，紧紧抓住娘亲的裙角。</p>
去岁以来，天子与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镇国节度使韩建关系日渐紧张。</p>
入夏时节，这三大节度使联兵冲入长安，将皇城围得铁桶也似，逼迫皇帝杀了一批与三大节度使不和的朝臣，并将天子囚禁起来。</p>
坊间街市到处都是三大藩镇的兵马横冲乱闯，长安城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无事不敢上街乱走。</p>
被三大节度使杀掉的枢密使康尚弼的私宅，恰巧就在清姿他们夏府所在的兴化坊。</p>
那天，三镇兵马一起冲进康宅连烧带抢，兵刃交击声、乱兵的喝骂、伴着妇女小孩的惨叫声，凄厉地响彻了整个兴化坊，坊间数座府邸都听得清清楚楚。</p>
有几个女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了大半夜，听上去就像有人用刀刃一点点割她们的肉。</p>
那一晚清姿缩在母亲怀里，跟着那恐怖凄惨的叫声战栗了一整夜，直到入睡后梦里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惨嚎。</p>
自那以后，夏府便紧闭府门，家里的仆人不敢出外采买，府里已经开始囤积粮食，数米而炊。</p>
长安城何时才能重归太平呢？难道就没有谁能打跑这帮祸国殃民的叛军吗？</p>
这一晚，清姿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睡在了娘亲床上，紧紧抱着娘亲柔软馨香的身子。</p>
迷迷糊糊的梦境里，一直充斥着各种沸腾的声音，不知是雷雨的轰鸣，还是皇城方向传来的阵阵喊杀。</p>
到了后来，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一切喧嚣，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巍峨雄伟的皇城上方奔腾而来，大片起伏的马背，飞扬的马鬃，径直朝她扑过来……</p>
清姿惊叫着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娘亲不知去了何处，廊上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丫鬟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吵嚷。</p>
清姿匆忙跳下床，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冲出房门，跟着一群下人往后院奔跑。</p>
“哎哟，小姐，你怎么光着脚？”丫鬟春莺看见了她，惊讶地叫道。</p>
“发生什么事了？”清姿话音未落，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轰隆隆从坊墙外席卷而过，夹杂着兵甲撞击、狂吼厉喝之声。</p>
原来她梦境里的声音都是真实的！</p>
春莺顾不得答她，返身奔回房间去给清姿拿鞋：“小姐，莫乱跑，奴婢给你拿鞋去！”</p>
清姿哪里等得了，赤足奔到后院，这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下人，墙上攀着两个小厮，正探出半个头张望。</p>
“让我看看！”清姿不顾赤足踩在碎石上的疼痛，飞奔到院墙边，在下人们的惊叫和呼喊声中，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柴垛，像轻灵的小猴子一样挂在院墙上，探出了头。</p>
她父亲夏谨言官拜太常少卿权知工部侍郎，乃是朝中正四品大员，府邸可以直接向街开门。</p>
院墙外就是大街，清姿刚探出半个头，就被一阵飞溅的水花喷了一脸，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之溅到脸上。</p>
她用力眨了眨眼，随即看见了令她无比惊骇的一幕。</p>
街面上到处都是血红的水塘，一泊又一泊，在强烈的夏日阳光下，正在不断地融化蔓延，四处漫流！</p>
清姿所住的兴化坊外有一条清明渠直通皇城，暴雨之后，渠水会漫到街面，不知道昨晚皇城中死了多少人才会把清明渠的水都染红了，涌到了路面上来！</p>
一列列穿着银甲的铁骑，正奔雷一样掠过暴雨过后积水横流的大街，铁甲闪耀着慑人的寒光，马蹄溅起大片大片带血的水花。</p>
他们一边飞一般地策马狂奔，带起几丈高的水花，兵器撞击铠甲一路拖过凛冽金属音，一边凶神恶煞地高呼：“快啊！莫让凤翔那帮龟孙子抢先了！”</p>
这场景让十二岁的清姿看得呆住了。</p>
后来，娘亲从嫡母那边回来，才告诉清姿：原来，昨天三大节度使的兵马，在皇城中火并起来了。</p>
王行瑜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邠宁，李茂贞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凤翔，韩建的兵马要将皇帝劫持到华州。</p>
三镇兵马打得不可开交时，皇帝趁机带着宗室和宦官们，从东内苑的左银台门跑出了长安。</p>
清姿的父亲也是昨晚临时接到消息，和另外一些朝中重臣汇合，一起从春明门跑了出去，连夜追赶天子去了。</p>
三镇兵马直到这天早上才发现皇帝已经跑了，于是也跟着追出了长安。</p>
其后几日，叛军陆陆续续撤出了长安。可是长安城并没有就此太平，皇帝逃亡在外，被抛弃的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各种流言传得甚嚣尘上。</p>
一时说皇帝被叛军俘虏并且废掉了；一时又说皇帝往东渡过黄河，前去投奔河东节度使了；一时又说三镇节度使自相残杀，在渭水边打得难分难解，顾不上皇帝……</p>
这些谣言也在夏府的仆人间悄悄流传。</p>
这日，春莺伺候云怀珠梳完发髻，忽然小心翼翼道：“二夫人，我听竹溪说，大房这些日都把一箱箱金银珠宝打包了，说是圣上可能不会再回长安了，咱们得迁回老家去……”</p>
春莺满面愁容，一旦老爷回不来，大夫人应该会回青州老家，大夫人一向厌恶二夫人，肯定不会带二夫人一起走。二夫人亲族亡尽，离了夏府便无处可去，她们这些伺候二夫人的丫鬟又该怎么办……</p>
“谁说圣驾不会回来……”云怀珠倒是云淡风轻，望着自己映在菱花铜镜里的娇艳容颜，春山凝雾般的黛眉微扬，“我就不信，天下之大，真就无人来勤王了。”</p>
她轻拂广袖，袅袅起身，烟霞色长裙迤逦拂过门槛，站在廊上，望着密密从朱檐挂下的雨帘。</p>
秋雨绵绵，无边丝雨笼罩着巨大的长安城，仿佛天地都在为风雨飘摇的大唐而哭泣。</p>
雨幕中，一个小小身影，孤零零地伫立，梳着双丫的小脑袋微仰，像是在张望什么。</p>
“清儿？”云怀珠看见女儿站在雨中，担忧地唤，“怎么跑雨里去了？”</p>
清姿小肩膀一耸一耸，抽抽噎噎道：“我刚才好像听见爹爹的声音了……”</p>
父亲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一点音讯都没有。</p>
最近府里的下人们经常议论，说是听见传言，皇帝已经被叛军俘虏了，还有一批重臣也被杀害。</p>
清姿生怕这些传言是真的，父亲说不定就在被杀的重臣之列，又不敢拿这些流言去问娘亲，怕她担心。</p>
“清儿，快进来吧，雨越下越大了。”云怀珠一面唤着女儿，一面吩咐小丫鬟去拿伞。</p>
清姿刚要回房，忽然愣住，望向右前方一簇冬青树丛，瞪大了黑珍珠般的眼睛：“哥？！你躲在那里作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