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靖德元年，夏。</p>月朗星稀，入夜时分时有些许微风拂来，簟纹如水般惬意。</p>
宋宅后院中的仆妇们如行云流水般地收拾着酒席残局，今夜可是宋伯简纳妾的大日子，而且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房小妾了！宋伯简自幼受士族大家教育的熏陶，规矩礼仪在他心中犹如泰山之重。所以，即便是纳妾这样的家事，他也定要请来亲朋好友，共同见证这一时刻。</p>
“砰砰”，犹如闷雷般的拍门声，突兀地闯进了内院里每个人的耳朵里。</p>
正走向后院的宋伯简心头猛地一震，脚步顿住，廊下悬挂的羊角风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映照在前后院相接的影壁上。他对前方引路的丫鬟盼娣沉声道：“你去回罗姑娘，让她稍等片刻，我去查看一下。”</p>
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大群黑乎乎的人已经闯进了他的视线范围内。仅仅扫视了一眼这些手持长刀、身着黑衣的人，他的醉意就已经消散了大半——竟然是锦衣卫！</p>
管家领着一群家丁如疾风般从后面追来，累得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深更半夜擅闯礼部员外郎宋大人的府邸？”</p>
“锦衣卫抓人，岂会分时候？”一道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p>
目光齐聚到说话人的身上，他眉眼如画，唇角嵌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有着掌控万物众生的骄傲。一袭绣有飞鱼图纹袍服的他，挺立在那里犹如一把未出鞘的剑，隐藏着但凡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斩杀的力量。</p>
眼神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最深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眯起的双眼像两把尖锐的刀刃，看似轻轻一挑就能剖开别人的心扉。</p>
宋伯简忍住心中狂跳，上前拱手：“下官宋伯简恭迎大都督！”</p>
来人正是威名赫赫的新晋锦衣卫指挥使，沈铮。</p>
沈铮却不多言，负手向着后院继续慢悠悠地走去：“本官只是出于无奈，奉旨捉拿漠北细作，宋大人无须惊慌。”</p>
“本官也是不想今夜过来，听说宋大人今夜将抱得美娇娘入怀，着实不想扫了大人的兴致，奈何皇命难违啊！”</p>
宋家众家丁得知是锦衣卫来人，吓得早已扔掉手中的棍棒，齐齐跪于地上，体如筛糠。</p>
宋伯简以绯色纱衫长袍的宽大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细密的细汗，恍了恍神。</p>
毕竟他也是五品文官，且自觉为官清廉，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清了清嗓道：“大都督莫不是得了错误线报，府中除了本官因职责所需接触漠北国使者，其余均是妇孺家奴，并无机会接触漠北人。”</p>
“哼，”沈铮不想多浪费口舌，稍一抬手就有人在他眼前展开一张契约，他微微扫了一眼便道：“这纸纳妾契约文书足可以让宋大人被丢官罢职。”</p>
他深如潭水的眸子瞟向后院西厢房门口立着的罗依，轻声对着他身边的人说：“说，触犯了哪一条大融律法？”</p>
做为宋伯简今日纳的妾室，被突然提起，罗依不觉一愣。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身姿挺拔却一脸不好相与的男人来。</p>
锦衣卫嘛，啧啧，可真真的虎背蜂腰螳螂腿，不愧是皇帝挑出来的人，穿越到这里还真看见了传说中皇帝的心腹真容。</p>
“被大人称为大都督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了，姑娘可别盯着他看。”思绪还在飘荡着，身侧的丫鬟会娣将她向后拽了拽。</p>
“听说是个狠辣角色，与咱们夫人是表兄妹关系，那种关系你懂吧？看来是闹大人今日好事的。”</p>
罗依歪头看她一眼，会娣眼里竟闪着狡黠，借着廊下的灯笼微光，她露出来的八颗牙亮得出奇。</p>
之前为沈铮展契约的人继续狗腿地说：“第三十一条，男子年满三十且无子嗣方可纳妾，触犯此条者，以通奸罪论处。”</p>
宋伯简心内一抖，随之泛起苦涩来。这厮哪里是抓人，明显是要他杠上了吧。律法明确规定的确如此，但可从未耽误满朝文武大员三十岁之前广纳美妾，怎么到他这儿就要给定罪了？但也只能是心中所想，若摆到明面上得罪的可不止一个沈铮了。</p>
“下官不明白大都督今夜突闯私宅，到底意欲何为？”宋伯简话中也满是怒意。</p>
“来，拿下！”</p>
沈铮轻声吩咐着，隐在黑暗里的锦衣卫便轻松地将宋伯简的书童阿春拎着袄领拖到了烛光里上。</p>
阿春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有几分书卷气在身上。被突然掼到地上，竟吓得大哭起来：“大人，大人，奴才冤枉啊！”</p>
宋伯简惊得手也抖了起来：“大都督，他，他还是个孩子……”</p>
沈铮看也不看宋伯简，像是对着空气说：“问他，同谋是谁？”</p>
“奴才冤枉，奴才只是帮大人整理书籍的书童，并未做犯法的事。”阿春早已涕泪横流，头磕在地上嘭嘭响。</p>
“打着问。”沈铮一屁股坐在下属搬过来的椅子上，语气淡得出奇。</p>
世人皆知锦衣卫擅用十八般刑法，每一种都是让人魂飞魄散的酷刑。今日招呼阿春的也仅仅是比较能上得台面的鞭刑，可那鞭子可不同于赶驴车用的鞭子，一鞭子下去，连皮带肉地就扯下来一条子，场面硬生生地让躲在门后的仆妇们捂住了眼。</p>
阿春被绑住，锦衣卫打一下，问一句。阿春摇晃着脑袋哇哇大哭起来。</p>
打了五六下，换来的只是阿春的哭嚎。</p>
“好生打着问。”</p>
于是持鞭子的人加重了落在阿春身上鞭子的力道，阿春毕竟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文弱少年，只两下便昏死过去。</p>
一盆冷水，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继续。</p>
宋伯简又气又怕，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这可真真的一个活阎王啊。</p>
“表哥。”宋夫人江明月从主屋出来，惨白着脸远远地向着这边福了一礼。</p>
江明月，宋伯简正妻，也是会娣口中这位沈大都督的表妹，是个典型的温婉美人。</p>
在罗依看来，是个人美心善的女子。哦不，现在任谁能收留她这个已经被抄家的西宁侯府的女儿，都是人美心善。</p>
只是听会娣躲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说起二人往事，罗依吃瓜的心思倒是占了上风，生在这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社会，有多少痴男怨女被迫分开呀。</p>
她这边抚心惋惜，另一边却见沈铮眉毛微微扬起，却未看向江明月。</p>
宋伯简看了一眼满身满脸皆是血的阿春，急忙向江明月摆手示意她进去。</p>
江明月再怎么说也是晓得这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兄的性子的，正是因为家里人将她许给宋伯简，沈铮才一怒之下入了军营。</p>
“表哥，可否先将人带回衙门审理，府上今日为大人纳妾，若是在府上打死了人，可太不吉利了。”江明月的手指将帕子揪得紧紧的，毕竟是当家主母，必须一切以宋家大局为重。</p>
“哼。”沈铮哼笑一声，眼睛却看向阿春：“最后一次问你，说出同谋。指出来，你尚有命在。若不然……”</p>
“我说……”阿春急切又虚弱地动了动唇角，眼睛无神地望着天。</p>
偌大的宋宅后院，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在听着阿春似有似无的呼吸间吐出的那个同谋的名字。</p>
“是……梁姨娘。”</p>